小廝止住大哭,抹著眼淚道:“老爺和夫人走的是閻王道。”
季子漠渾身一震,察覺到懷裡的身體又開始發軟,忙又摟緊了些。
季子漠:“為何會走閻王道?”
閻王道,三不管之地,故而海上劫匪聚集地,彆說經商之人,就是軍營都要繞繞道。
小廝:“因,因舅老爺惹了皇怒被下了大獄,不知會落得何種地步,皇城風雨搖擺,老爺和夫人帶著幾位哥兒,小姐回桑農縣,想替他們張羅婚事,要是有個萬一,多少能保住幾個。”
嫁入夫家,不受父家之責,幾位少爺是保不下,哥兒,小姐的許是有些可能。
小廝繼續道:“老爺夫人怕走彆的道會受阻,隻能走水路少些波瀾,誰知行至鳳凰府那處,知府阻撓拖著不讓走,夫人一急,就改道走了閻王道。”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接連的打擊莫說齊玉,就連季子漠都有些難以接受。
父母沒了,靠山舅舅還倒了。
搖搖欲墜的淚終是撕破眼簾,雷霆而出,齊玉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伸手推開季子漠,漂浮著腳步往外走:“準備船隻,我要去閻王道。”
生見人,死見屍,他要去尋的。
頭頂烏雲密布,壓的人無法喘息,齊玉衣衫單薄,孤身一人走在雪中,跌跌撞撞的往外而去。
兩旁樹木花草凋零,桃花樹上唯有乾枝。
胸口的衣襟被鬆開,褶皺處恢複原樣,季子漠垂眸看著自己繡著翠竹的衣袍,輕歎口氣。
事情還真是絕無僅有的糟糕。
司琴幾人反應過來,都緊跟著齊玉而去,季子漠轉身回了屋內,打開牆角的箱子。
連續開了三口箱子,才找出一件厚實的披風來。
拿著披風大步去追人,如他所料,齊玉被攔在了外院。
齊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人,儘數跪在雪中,攔住了他的去路。
齊管家與齊秋聲聲落淚:“少爺,我等去,我們受齊家恩惠,哪怕把命丟在閻王道也是應當,少爺,你萬萬去不得。”
齊玉立在昏暗天地間,滾燙的淚水顆顆落下,嘴唇翕動難發一言。
他想說他要去瞧一瞧,就算是父母死了,他也要帶著他們的屍骨回來,讓他們入土為安。
可嗓中似被泥漿填滿,連虛弱之音都發不出。
“齊管家,準備船。”
肩頭落上重物,他轉頭,淚水模糊視線,他看不清是誰。
冰如鐵的手掌被人握住,被人牽扯著往前。
齊玉不知他是誰,不知他要帶他去何處,茫然天地間,隻有他來牽他,隻有他領著他走。
無邊水麵上似是有道屏障,後退是清明,前進是渾沌,船隻甲板上,季子漠攏著黑色大氅打了個噴嚏,對身側道:“聽你的,去嗎?”
後麵管家和齊秋滿臉急色,季子漠衝兩人微微搖頭,示意莫說話。
喪父喪母割肉之痛,不讓齊玉走這一趟,他怎會罷休。
在水上行了七八日,悲傷漸緩,現如今閻王道黑壓壓一片,猶如死神麵世,他怎會帶著一船熟悉之人去送死。
高挺的鼻尖有了涼意,季子漠抬頭望天,細雨如冰針落下,刺到臉上生疼。
北風潮濕,吹濕衣衫,良久後,齊玉閉上眼,濃密的睫毛顫抖中,滾下苦澀的淚滴。
“轉道回去吧!”他七八日未曾開口,清冷之聲如粗沙,刺的人耳朵生疼。
掌舵的船夫掉著船頭。
船上房間狹窄,季子漠倚靠在房門外,聽著裡麵壓抑的嗚咽,眼眸渙散不知在想些什麼。
從他讓齊管家準備船時,就知道了此刻的結局。
雖之接觸過幾日,憑良心說,齊父齊母對他實屬是好,發生不幸,季子漠自是不想的。
但若說有多少難過,那倒也不至於。
死後不管身後事,活著的人總要想往後,齊家一攤子事如何辦,不說齊玉適不適合做生意,隻說他剛剛瞧了幾日的賬本,其他一竅不知,怕是有的煩。
季子漠就鹹魚混吃等死的心思,並不想插手齊家的事,更何況,齊玉也是防著他的。
另有齊玉和那個竹馬,季子漠都不知是何種情況,被動的無從下手,不知軟飯前路如何。
房中聲音戛然而止,季子漠楞了下,猶豫後手指屈膝敲了敲門框:“齊玉?”
“齊玉?”
季子漠:???這傻子不會自己跳河往閻王道遊了吧?
閃過這個想法,季子漠猛的推開門。
烏雲密布的天,壓的人無法喘息,窗戶四開著,河水流動聲入耳,似在奏著悲歌。
齊玉站在窗前,似石雕一動不動,季子漠鬆了口氣,還好,沒有那麼傻。
他走上前,寒濕似觸手一般靈活,鑽過衣服縫隙,死死貼在全身皮膚。
離得近來,才瞧見齊玉是何種模樣,斜雨打濕他精致臉龐,分不清上麵是淚是雨。
臉上紅的猶如塗了上好的胭脂,季子漠呼吸一窒,忙按住他的肩頭,急道:“齊玉,呼吸,呼吸。”
肩頭被人搖晃,齊玉茫然的看向他,雙眼懵懂如幼童,像是不懂呼吸為何物。
悶雷劈空,外麵是齊管家的喊聲,囑咐著掌船的留神。
季子漠手掌卡住齊玉的下顎,迫使他張開嘴。
潔白的齒,嫣紅的舌,冷風直往裡灌,像是在迷霧中刮出一條路,齊玉迷茫的眼中有了些許焦點。
季子漠張了張嘴不知如何寬慰,歎息一聲,抬手在他硬挺挺的後背拍了拍。
有些傷,有些疼,唯有自己挺過去,再多安慰都無用。
悶雷一聲一聲響,好在始終未曾落下暴雨,整艘船提心吊膽的回到桑農縣。
在船上飄了半月,下了船踩在實地,季子漠快要有些不習慣。
隻是還未站穩,又聽到不近不遠處傳來一聲:“姑爺姑爺,不好了。”
季子漠快要哭了,齊父齊母船沉了,皇城的舅家落了獄,靠山搖搖欲墜的,倒不倒還不確定,現在事情還能更糟糕?
跑來的小廝是被季子漠留在桑農縣的阿吉,似是見到爹娘一般的奔至季子漠身旁。
齊玉經過這一遭,猶如雪山結冰,更是冷寂,他提著衣擺下了船,立在季子漠身側。
阿吉急忙道:“少爺姑爺,皇城傳來消息,舅老爺一家被判了抄家流放塞北邊城。”
齊玉臉色猛然發白,季子漠麵上不顯,心裡卻哀呼了聲,他最怕的就是如此,靠山倒了,事情可就千難萬難了。
“不止這個,二老爺帶著個少爺來,說是老爺的兒子,回來繼承家業,現在都搬了進去。”
季子漠:???啥?
季子漠發懵的轉頭:“咱爹還有個私生子?”
齊玉也有些發懵,隨後冷聲道:“沒有。”
季子漠半信半疑:“真的?”
齊玉抿了抿唇,不再說話。
季子漠:......
他真的要哭了,果然,人生沒有最慘,隻有更慘。
齊宅被人占了,自無馬車來接,齊管家急忙讓人去租了幾輛馬車過來 。
季子漠手指點動褲腿處,速度略急,齊玉上了馬車見他不動,回頭看他。
季子漠回神道:“我坐另外一輛馬車。”
齊玉扶著車框的手蜷縮了下,嗯了聲,獨自上了馬車。
季子漠想了想,和趕車的司安低聲道:“車慢一些。”
司安意外道:“姑爺,家都被人占了,不應當早些回去嗎?”
季子漠:“占都占了,不在乎這一會。”
說完朝著後麵的輛車走去,路過齊管家時拍了拍他的肩。
他大步上了馬車,齊管家緊跟而上。
馬車內,季子漠坐下便道:“那個私生子什麼情況,你和我說說。”
他脊背雖挺得直,腳踝卻是搭在彎曲的膝蓋上,依舊是不端的姿勢。
可卻有莫名的氣勢,一句話發號命令般,由不得齊管家拒絕。
齊管家七上八下的心定了定,忙解釋起來。
“舅老爺未起家時,許家門楣底,老爺對夫人一見鐘情,在家裡鬨得天翻地覆,勢要娶夫人入門。”
“老夫人還活著時,看不上夫人,再加上當時未分家,二老爺,姑奶奶都在,住在一處,夫人忍了又忍,受了許多委屈。”
“直到夫人有孕,老夫人張羅著給老爺納妾,我記得剛巧那陣老爺和夫人鬨脾氣,院中日日都有爭吵。”
“幾下巧著,不知怎麼的,老爺酒醉就睡了妾,弄了個孩子出來。”
“夫人生了哥兒,那妾生了少爺,老夫人歡喜的緊,夫人徹底傷了心,抱著孩子回了許家。”
“在許家待了半月不到,舅老爺就在皇城高中了,後是老夫人去許家請了五次,方才把夫人請了回來。”
“不過自那以後,夫人忍氣吞聲的性子就變了,把齊家裡裡外外抓到了手中。”
季子漠:“小妾和那孩子是娘趕出去的?”
齊管家:“是老爺趕出去的。”
季子漠:???
齊管家:“老爺給了五百兩,把名字從族譜上劃去,連人帶孩子趕了出去,後就沒再管過,連問都未問過。”
季子漠在心裡說了個牛逼,他這老丈人是個狠人,人都說虎毒不食子,這是孩子娘不要,孩子也不要了。
想想他在齊母身邊幾十如一日的逢低做下,一時都不知這算不算真愛了。
他屈膝頂開車窗,側身在外麵看了一圈,問一旁跟車的人:“阿吉呢?”
“姑爺,阿吉被少爺叫上馬車了。”
季子漠哦了聲,又道:“你去幫我把常水叫來。”
常水就是跟著齊母去皇城,活著回來的那小廝。
齊玉叫阿吉,不外乎是問齊宅的情形,說來真是百密一疏,齊母去皇城,帶的皆是中用的人,齊玉去尋人,齊管家張羅的自然也是中用的人。
兩下把人帶了去,留下一個齊宅,可不得守不住。
常水忙上了馬車,還未坐穩,季子漠就問:“你和我說說在皇城的情況。”
常水怔楞了下,忙道:“老爺夫人到了皇城,舅老爺派馬車來接......”
季子漠揉了揉眉心,打斷道:“不用說如此詳細,你可知舅老爺是犯了什麼錯?”
季子漠心思轉得快,邊問邊在心裡羅列了個官員下馬罪名:貪汙受賄,結黨營私,私通敵國......
常水搖頭道:“這個不知,隻知老爺和夫人初到那日,走路間提及姑爺,舅老爺罵了聲糊塗。”
“那日上朝也無不同,誰知舅老爺上個朝,直接下了大獄,說是龍顏大怒,把七八位大人都關了進去。”
季子漠擰眉追問道:“七八位都關大獄了?”
常水點頭:“是,比舅老爺官職高的都關了進去,聽說還有個禦史撞柱,當時未死,皇上讓人拖出去打死了。”
說到這裡又打了個寒顫:“皇上打死後未解氣,把禦史全家發配為奴了。”
季子漠忍不住低罵了聲艸,這皇上有病,給這樣的皇帝當禦史,也真是倒了血黴。
齊管家聽的心驚,忙問:“姑爺,皇城離桑農縣遠,與我們有何乾係?舅老爺是舅老爺。”
舅老爺姓許,齊家姓齊,彆說是抄家流放,就是誅九族也誅不到他們頭上。
季子漠回了個不知道,又問常水:“你們回來的途中,有人阻攔?”
常水又忙點頭:“行至鳳凰州府時,知府言和舅老爺關係甚好,遇到舅老爺家的哥兒小姐高興,攔著不讓走,讓多住些日子。可老爺卻說,知府和舅老爺不合。”
季子漠CPU都要燒乾了。
許家犯事正常來說是牽連不到齊家,可齊父齊母直直撞了上去,在那知府麵前掛了名,是否牽連,就看彆人怎麼思量了。
沒判刑就敢攔著不讓走,瞧著也不是正派的類型,要是個睚眥必報的,還不得趁你病要你命。
朝堂之爭,誰管你無辜不無辜,牽連不牽連。
馬車行到人少處,季子漠道:“你們先護著齊玉回去,我去辦點事。”
說著彎腰跳了下去。
他下的突然,馬車連停都來不及,齊管家忙道少爺小心。
馬車上常水和齊管家麵麵相覷,常水惴惴不安道:“齊管家,姑爺一走,我開始心慌了。”
齊管家心想,誰不是呢!回了齊宅可怎麼辦,老爺夫人去的突然,連隻言片語都未留下。
夫人這些年把齊家的人都得罪大發了,現如今還不得都占在庶子那頭。
最最關鍵處,少爺是個哥兒,自古以來皆是男子繼承家業,自家少爺占不住理。
不過轉念一想,少爺是招贅並非外嫁,守家業也是合乎情理,就看各方手段如何了。
齊宅門前,四扇門齊開,拉車的馬兒停住,司琴低聲道:“少爺,到家了。”
被外人占了的家,又如何是家,以往是父母護著,現下齊玉初次經受風雨,心上如掛了個秤砣,墜的他有著幾分慌亂。
手緊緊握著膝蓋,緩了會,彎腰下了馬車。
他站在馬車旁,側身看向後麵那輛馬車,似在等著什麼。
齊管家忙道:“少爺,姑爺半路下了馬車。”
齊玉袖中的手慢慢收攏,故作鎮定道:“去了何處?”
齊管家:“不知,姑爺讓我們先送少爺回來,說他去辦些事,辦何事未說。”
拉車的馬昂頭噴灑著粗氣,前蹄在原地打著轉,齊玉收回視線,抬腳踏上青石台階。
季丫和季安被趕回了杏花村,他應當也回去了吧!想來也是,他勝算難料,又害得季子漠無法科舉,他怎會陪著他。
隻是......齊玉不善言辭,今日定是會與親人撕破臉,他有些怕的,怕自己不中用,連家都守不住不住。
溫室的花兒無法承受風霜,卻不得不去麵對風霜,齊玉孤身上前,仿若手持木棍的殘兵,對陣千軍萬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