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鄭熹這一通審, 最後定稿出來之後祝纓自己先讀一遍,都覺得更有“奏本味”了。她拿去給鄭熹看的時候就準備著接受鄭熹的一些指點和批評,隻要鄭熹說的那些個道理她覺得能接受, 修改一下也沒關係。
定稿的結果,兩個人都還算滿意,剩下的就是遞上去,等扯皮了。
鄭熹警告她:“此舉乾係不小, 不必強出頭。”
祝纓道:“明白。本是為了能夠更順手, 添麻煩就不必了。先儘力一爭, 不行, 就退一步, 實在不行, 等下次機會也沒關係。”她既能知道鄭熹在考慮皇帝的想法, 自然也猜著兩分鄭熹的想法。隻不過, 人生苦短,她不太想等而已。
“去吧。”
小官兒的奏本不是隨便遞的,得過篩子。鄭熹點頭了,祝纓這才把奏本遞了上去。
朝廷每天不知道收到多少奏本,有明白的、有糊塗的, 朝廷裡的糊塗蛋也不少,為了不讓他們氣著皇帝,總是要先篩上一篩。不過一般也不輕易扣折子,因為這裡有一個“阻塞言路”的罪名在等著。
祝纓的奏本遞上之後, 並沒有被阻攔, 有人寫了個片子小結放到奏本裡然後遞到了禦前。她的官職實在太小了, 皇帝要先看完軍國大事, 才輪到一個從六品的小官奏增添個從九品職位的事。皇帝看著這個奏本, 倒是想起來一些事。複核大理寺舊案過去好幾年了啊,歲月不饒人呐……
他回憶了一番舊事,才重新掃了一眼奏本,這個事看著有點奇怪,細想想好像又有一點必要。
他想了一下,命人召了鄭熹過去。
鄭熹的心裡,未嘗不想有一點改變,他心裡有一個底線:獄丞,從九品,不入流也是個官不是?讓個女人做官,那是有點不妥當,被駁回也可以接受。不過添女性獄吏,他是覺得可以的甚至是應該的。所以祝纓先去捅破天,他再來糊一糊,最後就能達成個雙方都能接受的結果了!
到了禦前,先舞拜。皇帝沒說話,讓宦官把奏本拿給他,鄭熹打開一看,就是祝纓寫的那個。
他雖已知全部內容,仍是看完了才,說:“這小子!又來了!”
“嗯?”
鄭熹就解釋:“這是個小孩子,猴兒一樣,事情倒是辦得體貼周到。”
“體貼周到?”
鄭熹就將祝纓辦的幾件事給皇帝說了說,先是周遊案,然後是龔劼案,再說祝纓複核時的事。這些都是已經了結,且有皇帝滿意結果的事情,皇帝來了點興趣,問道:“不要因他斷案明白,就覺得他辦彆的事也明白了。”
鄭熹道:“彆的事也還可以。”
“哦?”
鄭熹就又說了祝纓自任大理寺丞以來的事跡。
皇帝聽到中途,問道:“這一筆錢從哪裡來?”
鄭熹道:“他自個兒去算,從采買節省或是各處空耗的裁減。”
皇帝的興趣越發大了起來:“都怎麼乾的?可行嗎?”
“都可行。”
因為祝纓辦事細致,辦得也周到,條理分明,鄭熹也是個頭腦清楚的人,講得也明白,皇帝聽得舒服極了。就像是看一個水到渠成的順滑故事,絲毫不用擔心有什麼神轉折,最後說:“他所奏之事或許可行。隻是禮儀仍有些疑慮,可以議一議。”
增加一些官員的名額,這事是需要政事堂來正式下公文的,又,從九品也是官,也需要讓吏部來管,也需要發俸祿,這又涉及到戶部等處。雖然小,但是得過這一關。
接皇帝就寫了一行字,著政事堂與吏部來詳議此事。
這一議,就議大發了。
政事堂有許多事情要處理,和皇帝一樣,他們先辦大事,再辦小事,這一天等到奏本發到他們手上的時候,都快落衙了。陳相和施相二人看到的時候再議好像也來不及了,兩人都是做官久了的人,一眼就看出這裡麵有些麻煩,但是一口回絕又不太合適,因為確實有男女大妨。
施相道:“這個……一時怕是議不清。”
陳相一聽他這個口氣就知道,他想把這個事兒給糊過去,從九品的位置再加上幾個小吏,屁大點的事兒,就擱那兒放涼了,它都不能算大事兒。先放兩天,皇帝想不起來就放著,想起來了,就再議。
陳相看看奏本的署名,對施相道:“既然陛下有旨,不如還是議上一議。”
施相道:“那隻有吏部怎麼能行?禮部不得拉過來嗎?大理寺添了,彆的地方要不要添呢?刑部呢?各府縣呢?”
他說的是有道理的,並不全是因為他自己想糊弄。因為增添一個官職這個事,哪怕皇帝現在同意了,各部還有其他的工作要做。比如,禮部還得給這個官員安排個站位。
陳相道:“今日已晚,先知會各部一聲,讓他們明天派人來吧。先議著,有什麼疑問,將這個祝纓召過來答疑嘛!我看看,還有附了個片子,寫得好像也行?”
施相道:“好吧。”
畢竟是個從九品的官位,也不是大事兒,施相也就沒太放在心上。至於獄卒的事,他們倆都默契地忽視了,小吏,就更加不算事兒了,那是捎帶的。
次日,由於已經知會過了相關的人員,各部都指派了相關人員來。從九品的官位,女性,雖然理由還算正當,也不值當各部大人們專門把它放在第一位的。各部派了郎中來,倒是被陳相接見了,陳相勉勵了他們幾句,說:“你們就在這裡議一議,出一個章程出來。”
說完,他就讓人把這些人放一個屋裡去,他也不主持這個事兒——事太小了。
哪知這群郎中根本沒有議出個結果來。外麵看著一句話,“禮部議禮”,那可不是一個站班的位次的問題了。從九品的品級待遇那是有的,如果你是個女性,那麼跟男性一起站班,是不是不妥?再有,一個男性官員,是可以封妻蔭子追贈父母的,女人當官,怎麼算?這涉及禮儀大事了!
專管這個的事的人想得就細:“雖說男女大防,總不能獄裡的大防有了,朝上的反而沒有了吧?還有,她的官服怎麼弄?”
吏部手裡反而簡單,他倒不用考試性彆問題,他考慮的是:“給大理寺添這些人,彆處會不會有想法?”
討論了一整天,竟然沒能有一個結論出來。大家的態度是出奇的一致:有道理,但不多,荒唐但又不是完全荒唐。如果拒絕呢,又沒有彆的辦法可以給丞相一個替代的方案。陳相要的是“章程”。
其實陳相沒有一定要辦成這件事,祝纓的麵子也沒有這麼大,陳相是看皇帝沒有拒絕而鄭熹這個大理寺主官沒有反對。這群郎中想得就多了!
中午各回各處吃午飯,吃飯的時候就把這事兒傳出去了,到了下午繼續議,仍然是一個兩可之間。但是消息,卻是慢慢地散了出去了。
快要落衙了,陳、施二人辦完了大事,想起來還有這麼一件,一問,還沒個結果。施相就說:“瞧瞧,難住了。要是一開始,說個行,或者不行,這會兒早出結論了。就怕黏黏乎乎。”
陳相道:“那你說?”
施相道:“我不說。”
他又不說了!
這一天皇帝沒問,這事也就暫時放下了。
第三天,隻一上午這事兒就又傳遠了一些。太常先就知道了,楊六郎一早就跑過來跟大理寺聊這個事兒,攔著祝纓問:“三郎,你怎麼想著這個的?嘿嘿!”
祝纓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嘿什麼呀?這不是應該的嗎?”
因為是她在管著大理寺,大理寺的人看她辦事周到,她提出的這個,許多人都在想:隻是不知道要裁掉哪個?獄丞獄卒更是不安。
老黃又被大理寺內的吏們給推出來,悄悄地問祝纓:“您要裁了男人添女人?”
祝纓道:“裁什麼裁?是增設!”
“哦!”那就好!老黃懂了!官兒嘛,誰嫌自己手底下的人多呢?再說了,有女監,那就得有個女牢頭。
老黃一溜煙兒地跑去散播一手消息去了。
各部各司的小官們也議論紛紛,也有說不合適叫女人做官的,但是又都覺得,女囚確實得女牢頭來看。也有說,何必要官呢?點幾個服役女子就可以嘛!不過也都佩服,大理寺這位大管事,確實是心細如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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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聊得火熱,祝纓也算為整個皇城貢獻了一則不大不小的趣聞。
上頭的大人物們反而認了真,竟然驚動到了尚書們。
鐘宜是聽到風聲之後擠進來的,他本來沒太在意,政事堂要議一個小官職的增設,他就派了個郎中去。郎中去了兩天,耽誤了部裡的事兒,他一問才知道議出了麻煩!他二話沒說,自己跑過去了。
鐘宜一到,吏部那裡就得來個差不多身份的人,不能叫個郎中對禮部的尚書。
吏、禮二部來了人,刑部也聽到了消息,刑部也管案子呢!
連太倉等處都派了人來。因為這新增的東西,不但涉及到了官製,它還涉及到了俸祿,那太倉也要摻一腳。還有戶部,因為涉及到田產的規定。
大理寺這邊,鄭熹也就順理成章往政事堂去“看看”。
最後連禦史台都派了人來,因為禦史台有個“台獄”有時候也要抓人關起來,絕大部分時候是男犯,偶爾也有女犯。雖然“台獄”隻是一個稱呼,禦史台目前沒有自己的大獄,因為他們主職是彈劾,遇有特彆大的、皇帝要求他們參與的案子,他們才會參與。一般這樣的案子都是三法司一道審,三法司裡包括大理寺,所以“台獄”在絕大部分時間裡其實就是大理寺的大牢!
但是!這跟禦史台也有關係呀!那必須得過來說一說。再者,此事也乾係物議,禦史台那是有責任過問的。
一群老頭子和半老不老的頭子聚到一起,麵麵相覷:“這是個什麼事?”
女官,是有的,都擱宮裡呆著呢。
現在有人提出要在百官序列裡添一個真正的“女性官員”的位子,並且要記錄在儀典裡,正式固定下來,這還是讓他們驚詫的。更讓人詫異的是,皇帝居然沒有一口否決。再仔細傳閱了一下奏本,他們的心裡各有了一點數,因為這個奏本雖然寫得很白話,看著文學造詣不高,不過講得十分明白,也確實有一點道理。看一看字,是很正經的楷書,看著舒服,不讓人討厭。
參與討論的人裡,也有同意的,比如鄭熹,雖然同意得含糊,但是他是大理寺的主官,他認為確實“男女大妨”是需要考慮的。禦史台那裡也含糊地認為,這個問題提得對,但是怎麼解決,咱們再商量一下。
也有反對的,比如鐘宜。女子裝男子服,那或許是情趣或許是流行,被史官記下來,算“服妖”。女子行男子禮,更是造孽了!女人做了從九品的官,如果她的丈夫反而是個白身,怎麼弄?這不是要陰陽顛倒了嗎?
又,鐘宜最恨小吏,他可是在小吏身上吃了大虧了。“女人膽子更小”這種印象他還是有的,那會不會再受人控製,有私心辦壞事?
但是鐘宜也被一個“男女大妨”給卡住了,他說:“女子犯法本來就少!有案裡,或募胥吏妻女暫管。”鄭熹也是有充足的理由來應對的:“大理寺在皇城之內。”皇城跟宮城就隔一道牆,臨時找個亂人進出,那是不好的!
皇城、宮城的進出都有規定,臨時募人進出,人是不是可靠也不一定,懂不懂規則也不一定。如果遇上欽定大案,夾帶消息進來,怎麼算?
幾位大人物議了一天,竟也沒議出個結果來。還真如施相所言,比較的麻煩。
他們各自又還都有大事,於是約定隔日下午再議。
鄭熹隔日上午把祝纓叫過去又數落了一頓:“再議不下來,你就去與他們打嘴仗去!”
祝纓道:“好。您給劃個道兒下來,我把他們打成什麼樣不算冒犯?”
鄭熹被氣笑了:“你還想打他們?”
“嘴仗嘛!”
“就你讀的那點子書?他們罵你你都聽不出來!”
“聽不出來就當他們誇我了。可我罵他們,一定讓他們能聽得懂。”
鄭熹哈哈大笑,笑完了更生氣了:“再這麼胡說!這個事兒你就彆想了!我就丟這一回臉,叫這事辦不成,也不放你出去得罪人啦。”
祝纓道:“想辦事兒,哪有不磕磕碰碰的?我出去跟販子砍個價,都跟砍了他們的頭似的。”
“嗯?”
祝纓笑道:“大人,您瞧這個事兒吧,要說叫女人做官,是不是老頭子們都得跳起來?可我要加個獄丞,您看有一口回絕的嗎?少吧?即使有,說一說道理,他也得猶豫。您看我挑的這個事兒,我是沒眼色的人嗎?”
鄭熹哼了一聲:“你就在我這兒胡纏吧!滾!”
祝纓滾了。
這一天下午,鄭熹又去“議”,還是沒議出個定文來。他於是向陳相建議:“既然是祝纓提的,叫她來解答,說得清楚就定下,說不清楚就回奏陛下,如何?”
陳相同意了,施相也說:“也好,叫他來,把事情都說明白,為這一件事耽誤的時辰還不夠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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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看鄭熹的麵子,丞相、尚書等最後一次為這件事聚到了一起,再把祝纓叫過來。
祝纓第一次正式到政事堂,政事堂比大理寺要氣派一些,台階都多了幾級,她跟在鄭熹身後,身體有點緊繃。鄭熹回頭道:“你還知道怕?”
“我這是運氣呢。”
鄭熹笑著搖頭,眼見祝纓放鬆了下來,心道:那趟差,出得挺劃算!
鄭熹先進去,祝纓在外麵等著,等裡麵寒暄了一陣兒,陳相說:“那就開始?”
施相道:“早早了結,依舊太平度日。”
鄭熹就說:“祝纓已在外麵候著了。”
“叫進來吧。”
外麵,祝纓正了正衣冠,在各種目光下,大步走進了政事堂。
政事堂、吏部、禮部、刑部等等現在對她的印象是非常深刻了,因為她害他們這幾天過得跟打仗似的,這不沒事找事麼?
鐘宜看到祝纓心道:原來是他?我還以為是重名,沒想到居然真的是他!
陳相也有些感慨,他說:“祝纓,這一本是你上的?”
“回相公,是。”
“那你說說吧。”
祝纓道:“是。”
她先把奏本的內容簡要說了一下,著重講的是“大理寺需要”,她深知,可以說兩個獄丞八個獄卒,但不能一口就說“全天下”,她跟天下不熟,不敢打包票。但是大理寺的事兒,隻要問,就難不倒她。而且“大理寺需要”就可以把這一項固定下來,保證世世代代,大理寺的牢裡,都得個女牢頭。
時尚書道:“休要隻拿大理寺說事。”
祝纓心裡罵時尚書的祖宗八代,麵上還要一臉的懵懂:“下官出仕就任職大理寺,當然是要為大理寺著想啦。下官是大理寺丞啊!不說大理寺,說哪裡呢?就是為了大理寺的事兒才上的奏表。在其位、謀其政,讓下官做什麼,下官就要把這件事做好。彆、彆的衙門,也不歸我管,我也管不著。”
施鯤打了個圓場:“年輕人,眼光不要局限於一處。”
祝纓也不爭辯,老老實實地說:“是,受教了。”心裡把施鯤罵了一遍:咋?你要我把你的事兒也給管了?!你給我讓位啊?
鄭熹清清喉嚨,問道:“你還有什麼理由?”
除了奏本上寫的那些個案例,祝纓還能再舉出數個,都是男獄卒對女囚之不法事。同時,又舉出了一些冤案,有被誣殺夫的,有被誣通奸的,等等。這些婦人收在獄裡本就是不應該,現在還要再受男獄卒的看管。那就有點不人道了。
鐘宜道:“這些都是地方上的事。大理寺獄的事呢?”
“刑不上大夫。”
鄭熹故意說:“那是犯官。”
祝纓道:“還沒判呢。等判了,該怎麼著怎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