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江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了柴刀,花姐又對她拜了一拜,小江驚訝地問:“你乾嘛?”
“我也不信,也不想那小娘子受刑伏法。那家裡可就剩婆媳倆了……”她對小江點點頭,又匆匆地離開了。
小江心道:怪怪的。
她此時有事要做,也顧不得慪氣,拿了柴刀,又去市集上買豬腿,要帶骨的豬腳。都買好了,拿到縣衙的停屍房裡,一刀一刀地剁著腳骨頭。咚咚地剁了半天,小黑丫頭要來幫忙她也拒絕了:“我自己來。”
她這舉動引了許多人圍觀,張仵作驗了半天常命的屍,惡心得要死,見又鬨,背著手走了過來,罵道:“都沒人事可乾了嗎?你?小江,你乾什麼呢?”
小江舉著柴刀對著陽光一看,手一錘,刀插進了泥地裡,她肩也鬆了、腰也彎了,喃喃地道:“是柴刀。”
她一直抱著一絲希望,希望柴刀並不是凶器,想驗證一下,如果柴刀砍骨頭的豁口與證物上的不一致,就可以說凶手另有其人,李氏是被嚇傻了的。
“都是我害的!”這句話可以有許多種理解。“我不殺伯仁”也是一種,鑽牛角尖兒的人自認是凶手也不是不可能。辯解的詞兒她都想好了,哪知……
小江轉身進了屋,把門一關,眼淚刷刷往下掉:我這算是把她釘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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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幾天,命案也開始審理了。
死者死狀雖慘,案子還是比較簡單的。凶手自己認罪,又有“平常受虐待,積怨頗深”這樣說得過去的理由,犯人背後也沒有人保,凶器柴刀就在凶手手邊。柴刀上有一處豁口,小江的試驗也證明了得是砍圓筒狀物才嘣出那樣的豁口。
有人說“可憐”“可惜”,但所有人都知道要判李氏死刑。
張翁等人私下感慨:“十年撾捶,這女子確是個苦命人,可惜乾做了事。”
侯五等人背後議論,侯五說了一句:“氣性用得不在地方,早先頭回挨打的時候就跟他亮刀子,她男人以後就老實了。何苦等到現在。”
小吳道:“就算挨打也不能殺人呐。”
唯有曹昌十分心痛,半宿沒睡著,第二天天不亮就爬了起來,堵在二門上,等祝纓一出來就跪倒在地,將同來的小吳嚇了一跳:“你要乾嘛?!”
曹昌抬起頭,滿眼乞求:“大人,這娘子真的沒活路了嗎?”
小吳越發驚疑:“你瘋了?還是那女的給你下蠱了?你才見著了一麵……你……哎喲,那可是死罪!十惡!大人,他昨天沒睡好,今天早腦子不清楚了。”說著要拽曹昌離開。
祝纓道:“你放開他,他的心事我知道。”她對曹昌說:“要看苦主怎麼說。”曹昌趕緊問:“那是什麼意思呢?大人,我笨,您能說明白一點嗎?”
祝纓道:“怎麼?難道你還想乾預司法?乾你的活去!”
這一天一件大案就是常命的案子,而常命的母親這一天也在村民的陪同下到了縣衙,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李氏的娘家也來人了!他們給李氏喊冤!常命的母親要揪打李氏,斜柳村的人要打李氏的家人。
李氏的父親說:“我好好的一個女兒,到了他們家就成了殺人凶手了!必是他們誣蔑的!”
斜柳村的人則說:“上回你閨女跑回娘家,還是你親自送回來的。說,隻要不送回家,怎麼著都行。還誇常命是好人,大人大量,彆與你閨女計較呢。”
兩邊拳腳相加。
祝纓一拍驚堂木,兩排衙役將長棍在地上不停地抖動,口中呼喝。兩邊才安靜了下來,祝纓道:“擾亂公堂,二十大板!”一邊揪了一個領頭的,往衙門外打了二十板子。兩家人雖然不忿,也都老實了起來。
祝纓先命呈上物證,又傳了張仵作和小江來做說明,小江往後退,不肯親自說明,張仵作隻當這徒弟識趣,便自己說了。又拿砍豁了的柴刀來比對。
常家人聽得群情激憤,罵聲四起隻是不敢再動手。李家人硬說:“她一個弱女子,怎麼能殺得了丈夫?”常命的母親道:“你們那個好女兒自己招的!”
祝纓又一拍驚堂木,命把李氏帶上來。
李氏臉上有傷,不過換了一身乾淨的布衣服。衣服是花姐做來準備自己在家時穿的,雖是土布,做得也很細心。她的頭發也重梳了,人也洗得乾乾淨淨,隻有臉上全是冷漠。
她當地一跪,道:“大人,人是我殺的。”
常命的母親就要揪打她,要她賠命。李氏的父親在一旁大喊:“是不是他們嚇唬你的?挨打的女人多了,大人,她挨了這麼些年的打都沒有乾什麼,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殺人呢?”
李氏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又對祝纓一叩頭,道:“隨您怎麼判,我認。那天晚上他喝多了,又打我,打完了他就睡去了。我忍不得了,拿了柴刀來。他麵朝裡睡著,我想一刀剁下他的頭,砍偏了,砍在肩上了,他醒了,我又補了一刀……”
常命吃痛醒了,但因為有了酒不靈便,又先挨了一刀,開始流血,行動愈發遲緩。他左肩傷了,便抬起右手要奪刀,李氏一嚇,將他右臂也劃傷了。常命雙臂都受了傷,待要喊叫,被李氏一刀劃破了肚子,頓時痛得叫不出來。
李氏看到他的血,看到他在床上痛苦無力的樣子,她不再害怕,抬起刀一刀一刀地砍了下去。手、腳、腦袋,她畢竟是女子,力氣不夠大,柴刀也有些舊而鈍了,半天沒砍斷,常命卻已經沒了聲音了。她試了常命的鼻息,見他沒了氣,於是抹了把臉,在夾被上擦了手,提著柴刀出了臥房。
她不想在這個屋子裡呆著了,她恍惚間出了門,可是太累了,於是打開了隔壁老宅的門,進去睡了。也沒人來找她,她已經很久沒能這樣放鬆地睡一覺了,不用擔心天不亮就得起床,不起床就要有人罵她懶、不乾活,就要被打起來,或者踹下床去。
她很滿意。
直到祝纓找上門來。
因案子有些轟動,祝纓沒有關起門來審,而是允許一些人旁觀。
圍觀的百姓也都歎息,有說“最毒婦人心”的,也有同小吳一樣想法的,認為李氏隻是挨了十年的打,不應該殺了丈夫,手段還那麼殘忍。也有人說“這男人自作自受”,也有人說李氏“殺完人應該跑了的”,更有人嘀咕“怎麼用刀呢?要是換了……”
李氏平靜地說完了,她的父親卻不肯讓女兒就這樣被判了罪,他叩頭道:“大人,前兩天小女回家才說,以後日子好過了。她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動手呢?她現在沒了男人,他們全村兒都要欺負她,求您把她發還給我,不然她就隻有死了。”
常命的母親也叩頭:“大人!我隻要這賤人給我兒子償命!她本來就該死的!村裡欺負她?村裡還嚇唬我呢!什麼兒子已經沒了,要我告兒子不孝,說是我容不下我兒子,才叫這賤人殺了我兒子的!這樣賤人不用死,能給我養老!我兒子都死了,我不能再給他頭上扣屎盆子!我情願現在自己就餓死了,也不能叫我兒子死了不閉眼睛。”
祝纓看向斜柳村眾人,他們忙跪了下來:“不敢不敢!她是死了兒子失心瘋了!我們也要這凶手抵命!”
李氏道:“大人,常命以前打我,他們都勸我,窮煎餓吵,要我多乾活、好好過日子,家裡有了錢,日子好了就不挨打了。大人,自從您來了,一年功夫我們就好過了好些,可他還是打……畜牲就是畜牲,他日子好不好、吃得飽不飽跟他通不通人性、打不打女人沒關係。我情願死。”
祝纓道:“認了,你就是死罪了。”
“那我就永遠不用再挨打了。真好。”李氏說。
小江眼淚掉了下來。
李氏的父親道:“你!大人,她瘋了……”
李氏道:“不死,發還給你,你們再賣我一次?”
她起身,對著祝纓斂衽一禮,她是個村婦,禮行得也不美觀也不標準,但是很認真:“我這兩天安靜日子,是您給的。”本來要上前阻止她起身的人都止住了腳步,她卻突然轉身,一個猛衝撞向了牆麵!
衙門內外一片驚呼之聲!
李氏的身子軟軟地癱到了地上。小江搶了上去,將她抱在懷裡,試一試鼻息,對祝纓搖了搖頭。
祝纓於是宣判:李氏認罪,但是已經自儘了,所以不再加刑。判李氏的父親歸還這聘禮給常命的母親。常命的母親可以領回屍身回家安葬了。
判完,並不讓李氏的父親把屍身領回安葬,她太明白了,搞不好屍體就要再被賣一次了。她下令將人一燒,往埋死囚的亂葬崗裡埋了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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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樁案子破得極快,官麵兒上看來也不算丟臉,妻殺夫後認罪自裁,也算是她知些禮義廉恥。關丞心裡已經打好了稿子。
小江卻悶悶不樂,這是她正式參與的第一個案子,在其中也算發揮了些作用,案子審下來卻與她想要的結果大相徑庭。
出京時的一股氣概、跟隨祝纓南下的堅持、習做仵作時的豪情,統統沉寂了下去。
她心中實在難受,將柴刀往停屍房旁存放證物的房子裡一扔,坐在屋裡發了半晌的呆。想了想,回家取了錢,往後衙去找花姐。
她與花姐頗有點“動如參與商”的味兒,花姐聽到她來找自己,驚訝地說:“找我?”
杜大姐道:“是哩。”
“快,快請進來!”
花姐不知道小江是來找自己做什麼的,仍是張羅茶水,小江道:“甭忙了,我來還錢的。這就走。”
“錢?”
小江把錢放到桌上:“柴刀。”
花姐麵帶猶疑之色,小江道:“拿著吧,你錢白花了。”
“出什麼事了?”
“人死了,當堂招供,自己碰牆死的。”小江簡略說了李氏的事。
花姐道:“竟然……”
“我們以前,最羨慕良家婦女了。”小江緩緩地開口,“多好呀,不用迎來送往,隻伺候一個男人就行。不用忍那麼多的怪癖,不用強忍著不開心還得陪笑。能有自己的孩子,老了也有一大家子自己人。死的時候床邊有人看著,有人為我們哭。要是有個家、有個男人,就算挨打也情願。這可是生在良家了,也叫打死了。還手了,還是個死,誰都救不了她。”
她心裡難得緊,不敢再說,就怕說下去會在花姐麵前哭出聲來。花姐卻先哭了:“不挨打,也不一定能過得好。看命。當年,大郎死了,娘待我當親生女兒一般,還是要坐產招婿,還是要掙命。我知道不該抱怨,我的運氣已然足夠好了,可是我們憑什麼要遭受這一些呢?”
兩人說著說著,抱頭痛哭。
小江哭完了覺得不好意思,鬆開了花姐,擦擦眼淚,裝作剛才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說:“祝大人說過,窮人富人、男人女人,倉廩實而知禮節,他想試試,京城人看起來比福祿縣開明得多。”
花姐低聲道:“那她今天一定很傷心,她儘力讓福祿縣過得好些,全不似那些地方官那樣加征苛捐雜稅。來的時候,人人都打趣她,這下發財難了。我卻知道,她過來不是為了搜刮百姓的。可還是有人虐待妻子,哪像個通人性的樣子?”
小江心情有一點好,說:“他說,哪怕知道還要馱千八百年的碑,他也不會把錯的當成對的!哪怕往那破碑上踹上一腳,也不算白來一遭。總有一天能砸爛那破碑!”
花姐破涕為笑:“是她。是她能說出來的話。我也想踹一腳。”
小江道:“嗯!”她哭過一場,又說了些話,心裡好受多了,又覺得自己與花姐仿佛說得太多了,起身便要走。
花姐道:“洗了臉再走吧。”叫杜大姐打水的時候,卻是祝纓提了水交給她。
花姐道:“你怎麼來了?”
祝纓是來找小江的,她活得糙,李氏的案子判完了,她也不找人抱頭痛哭,又忙著縣裡的事了。龐石匠父子倆有了幫手後進度快了許多,縣裡放置的識字碑已經刻好了,祝纓先去檢查了一番,命人將識字碑就立在市集外麵,她剛看過了,看起來不錯。
識字碑不需要有多麼的高大,反而要適合人現在碑前睜眼就能看清,一人高就很好。上麵搭個簡易的棚子防著日曬雨淋,好能多存放個幾百年。祝纓又命人取了紙,將這些碑文都拓了下來,連同自己寫的表揚劉鬆年的文章一同打包,準備蹭李氏案子公文送京的驛路。
第一份識字碑有了,她就找小江要詞譜傳唱。小吳回來說小江去了後衙,祝纓就親自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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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姐打心眼兒裡為小江高興,小江對她有些想法她是知道的,她們倆的事兒卻比家務事還要難理清。她未嘗不想小江能過得好一些,小江過得好了,也就更能走出舊事,她的心裡白能不掛懷。
小江道:“早譜好了,可以傳唱了嗎?”
“對啊。現在就去辦吧。”祝纓說。
小江看了一眼花姐,道:“要不是剛才……我該誤會大人心硬、該懷疑這千年百的碑要怎麼馱下去了。我這就去。”
她又活蹦亂跳地去找幺妹等人,教她們唱歌去了。
祝纓道:“你們倆……”她的手指在臉上空劃了兩道豎線。
花姐道:“哎喲,錢!”
“什麼錢?”
花姐將剛才的事兒一五一十的說了:“她也是要強的人呢。”
祝纓道:“嗯,挺好。”
“那個案子,你心裡彆太計較了。”
“我向來不計較這個,”祝纓說,“走了。”
小江去教人唱歌去了,龐石匠還帶著全縣的石匠刻識字碑,祝纓便叫來縣城中的工匠,與他們重新規劃一下流人舊營,總住在大牢裡也不是個事兒。
趁著采石場有服役的人,讓他們多采些石頭,都堆在舊營那裡。再征發另一輪的徭役來修流人營。
將這些都辦妥,天氣也熱了起來,祝纓將高閃叫了過來。
高閃一聽她傳喚,頭皮不由一緊,瑟縮著到了簽押房,問道:“大人,您喚我來有什麼吩咐?是……案、案子麼?”
祝纓道:“給你另一個差使!”
高閃登時來了精神:“必不辱命!”
祝纓道:“你沒事兒就給我四處蹓躂去,看到誰打老婆,拿到衙前剝了衣服打他二十大板。”
“是!”
“行了,去吧。”
“是。”
從此,縣衙前三不五時就有人嚎叫。
小江和花姐知道之後都笑出了聲,小江隻覺得快意,花姐笑完又有點擔心。這天,吃過晚飯花姐尋祝纓:“你叫司法佐打人了?”
“我讓他們吃飽了,不是讓他們更有力氣打老婆的。誰打老婆,我就打他,他老婆打不過他,我打得過。”
花姐道:“你彆賭氣。這事兒乾得痛快,乾完了要怎麼跟百姓講?”
“我為什麼要解釋?乾完了,自然會有人給我找個光明正大的由頭!”祝纓無所謂地說,“我眼裡見不得打老婆的男人。我這可是在救他們的命呢。”
花姐徹底放心了,一直笑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