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結束了, 祝纓要做的事情還有許多。
其一是要歸還耕牛,她這兒有許多牛馬都是從阿蘇家老洞主那裡租來的,當時講的是租, 現在就得還, 從老洞主那裡把押金再拿回來。
其二是南府轉發文過來,說府學那裡有名額, 福祿縣如果有好苗子也可以送到府學來培養。此時官學的名額有限, 府學並不給每個縣各分多少名額, 而是一總考核取前幾名。這是個大事兒。
其三是流人營的規劃已然完成,需要著手開始建設了。如果流放的犯人多, 還能讓他們自己來建,攏共二十來號人, 又各兼著差使,乾不過來,還得起碼再征百來人的徭役。
其四是她想了很久的橘子, 也得開始動手了, 不能總是想著。
此外又有已經在執行的識字碑等事。
祝纓攏了一下手上的事, 千頭萬緒, 不能等著一件乾完了再乾另一件, 得安排好時間。
流人營所需的石材差不多了,就下令再征一百人到城郊建房子。因為流放到了福祿縣的都是重犯,將他們與普通百姓雜居不太安全, 如果是個犯官,又時常會拖家帶口, 縣城又小, 所以很早之前的規劃是將流人營放在城郊的。既方便調用, 又不讓他們在縣城內危害治安。
以前流放的犯人不算特彆少, 儼然是個小村鎮的樣子。祝纓攏了一百來號人,命他們先清理舊址上的廢棄物。將還能用的材料都攏起來,也好省了再去攢材料的功夫。即便如此,類還是不夠——幾年功夫,能用的料都被人搜羅走了。
祝纓便還依之前征發石匠之法,再征集一些木工來。
有了征發石匠的經驗,縣衙再次征發木工的時候就熟練得多了,不幾天,人就到得差不多了。先是伐木。縣衙手上有山頭,這些木工第一要做的是伐木。能用的用,需要用晾乾的木材的部分,就用伐下來的新木與積有板材的士紳、商家置換。
派了另一個司法佐帶了兩個衙役監督工程,這項工程她就可以暫時放下了,隻要在辦其他事務的中間抽個空過來檢查幾回,最後再驗收即可。
安排完這些,祝纓又命人將鄉紳們再來請來縣衙。
鄉紳們想的是賺錢的人,人人都說有田有地才是根本,但人人都不會拒絕錢財,他們以為祝纓是要與他們說橘子的事了,眼下還不到橘子收獲的時候,不過前期的準備還是要的,不能事到臨頭再爭份額不是?
鄉紳們各有盤算,預備要爭上一爭的。顧翁等人到了縣衙,看到趙蘇也在,心道:奸滑小子。
趙蘇麵不改色,他被叫來是因為他親爹趙灃並不在縣裡,仍然居住在西鄉主持家業。他既是縣學的學生又是祝纓的義子,就住在縣城裡代表自己父親。除了他,也有幾個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亦位列其中,其中還有兩個是趙蘇的縣學同學,他們的情況與趙蘇差不多,都是家裡派過來住到縣城的。
一群老少聚齊了,祝纓也從後麵轉了出來。他們一齊行禮,趙蘇在正式行禮時口稱“大人”並不叫“義父”,這一點上他是很有分寸的。
祝纓還有半禮,道:“諸位免禮,請坐。”
等眾人坐下了,她說:“今天請諸位來,是要將上次的事做個了結。祁先生。”祁泰提了個賬本出來,說:“本縣今年春耕,各家提供耕牛共三百二十七頭、馬二百一十三匹,計日而算……”
士紳們小小地失望了一下,發出一點聲音:原來是核算租金來的。
春耕結束了,祝纓就請他們吃了一席說了橘子的事兒,彼時耕牛的租金款子還沒有算清。因為耕牛是不斷調劑的,有的歸還得早、有的歸還得晚,有些農戶手上還沒有現錢或者米、帛來支付,這部分賬還沒清。
這幾日祝纓忙彆的事,就讓祁泰帶著衙門裡的賬史做這個事兒,如今算完了,就得跟士紳們結清。
祝纓道:“你們心裡都有一本賬,現與諸位結清。抬上來。”
幾個衙役抬了錢箱上來,顧翁等人都說:“大人的信譽我等是相信的,這些事,何必大人親力親為呢?便是我們,打發了賬房來與祁先生對賬就是了。”
祝纓正色道:“以後就照你說的辦。今年是頭一回,咱們把這例給它做下來,以後再讓下麵的人照著這個例去辦,有什麼差錯咱們也都能知曉其中的關節。這樣,結算有三樣,錢、米、布,各依價折算。我知道的,米價不衡定,錢也有長短貴賤之彆,每年租金咱們都照市價折算,如何?”
官鑄銅錢在本地十分頂用,“錢有貴賤”說起來有點奇怪,錢怎麼會有貴賤呢?但是同樣的一文錢,在不同的地方能買到的東西是不一樣的。同樣的錢在福祿縣能買到的米,是在京城的兩倍。同樣的,京城賺錢也容易些。
官鑄的銅錢大小規範用料足舉國通用,就值錢。私鑄的莢錢奇形怪狀偷工減料經常被拒收,就不值錢。
她是個不肯吃虧的主兒,是不能叫人在她手裡賺這個差價的,她就照著市價來,說是不讓士紳們吃虧,實則也是讓他們不能在這差價上賺到什麼便宜。
顧翁等人想的卻是:縣衙彆再多揩一層油水就好。
他們以前與關丞打交道的時候是容易借著官家的事兒揩油從縣衙裡占些便宜的,隻是需要打點一下關丞等官吏。與最後的收益相比,給關丞送禮物就不算虧。祝纓比關丞精明,顧翁等人就隻求彆被她揩油便滿意了。
好在祝纓還算厚道,與他們交易也算買賣公平。
祁泰與各家核算,一頭牛乾一天算一個租金,誰家多少頭耕牛,用了幾天,一共是幾個租金。老弱的耕牛乾得慢,又是另一種折價,或算半個或算八成不等。與各家算明。
牛算完了,再照這個格式算馬。
算了這一項之後,又有在春耕中受傷的牛馬,各記其損傷程度,受損原因、責任在誰,責任在租客的再折價賠償。
然後減去租戶手上有錢米、已經自行結算的部分,得出需要縣衙代付的,最後再問,你家這幾個租金用什麼樣的方式支付?
看著複雜,但是條理清晰半天就給算完了。租戶現在付不起的部分由縣衙墊付,秋收後統一催收。她會適當收一點利息,為的是防止有人占這項惠民之政的便宜,反而侵占了真正需要幫助的人的機會。
最後算的是趙蘇家的以及通過他們家從他舅舅家租的牛,因為當時說的是租,雙方都是為了留個引子好說話,所以還要商議怎麼個歸還法。顧翁等人結清了自己的租金款子並不走,也想聽一耳朵。
趙蘇也坦然地與祁泰對賬,他行走縣衙多時已知祁泰之為人,禮貌招呼之後便不廢話,與祁泰將賬結清。他想了一下,剛才顧翁等人要錢的多,要米的少,多半是打著橘子的主意。做生意是要本錢的,雖然本地的財主們手裡的橘子是極多的,但是趙蘇敢打賭,他們與自己也是一樣的想法——我還可以從本鄉收購散戶手裡的橘子呢?賺的利不就是我的了麼?
趙蘇毫不猶豫地說:“我要米和布。”
祝纓看了他一眼,他也不回避,目光與祝纓一碰。祝纓道:“給他開條子。”錢能當麵點,銅錢的體積比起米和布來還算小的,這一筆的租金折合成米和布來十個趙蘇也不好搬,得用車。所以開條子,讓他拿著條子去庫裡領。
趙蘇接了條子之後,本縣所有的租金就都結算完了,顧翁等人都說:“今日功德圓滿矣!”
祝纓道:“還有一件事,這一份是從山上租來的,得還。”
顧翁、趙翁、張翁等幾個老者齊聲道:“不可!”這回他們可不管趙蘇這個毛頭小子的麵子了,說:“上次就遇險了!”“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等等。
祝纓道:“我知道諸位父老關心我,但做人要守信,要講義。既已約定了到時歸還,怎麼可以不親自去呢?以後是以後,今年我必要親自去的。”
趙蘇適時站出來道:“兒以身家性命擔保,必保義父安全歸來!”
端的是擲地有聲。
祝纓道:“哪裡就這麼嚴重了?諸位不必多言,等我回來,咱們再說說橘子的事兒。上回說了我的想法,諸位有什麼異議麼?”
顧翁等人都選擇相信她這一次,都說:“沒有。”
祝纓道:“那就勞煩諸位相幫賬史們攏一個數給我。”
果樹這東西在大部分地區不是主要產業,農桑為本、農桑為本,還是以種莊稼——本地主要是水稻——和織布為主。一些人種麻,一些人種桑養蠶。許多地方官都如祝纓一樣,隻要坐在這個位子上就能反應過來農桑的重要,會下令保護耕地的麵積,製止過分侵占耕地。
又有朝廷考核裡勸課農桑是基礎的一條,所以許多地方對果樹之類的種植並不熱心,統計是不準確的。
顧翁等人帶著擔憂同意了,顧翁又挺身而出,道:“老朽家中還有幾個壯丁!”他又對趙蘇道:“不是不信你呀,令舅家也有些麻煩哩,我們隻要縣令大人好好的回來。”一時鄉紳們都響應。
趙蘇板著臉道:“我家護院更嫻熟些。”
祝纓看他們爭執了一陣兒,伸出雙手虛虛往下一壓,場麵安靜了下來。祝纓道:“彆驚著了人,我還沒那麼小氣。”
她對顧翁等人說:“攏好了數,安心等我回來。”
又對趙蘇說:“讓你父親準備好。”
福祿縣就在她的一言堂之下將事情給定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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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命人把從阿蘇洞主那裡租來的牛馬攏起來,趁這功夫她又去了一趟縣學。
才進縣學就被博士和助教一左一右包抄。兩人將她迎了進來,進了門才說:“大人,聽說您又要以身犯險,再會獠人?”
祝纓道:“這又是哪裡聽來的?”
“您不去了?”
“我與洞主會麵也不是什麼險事。”
二位一聽,仿佛天要塌下來了:“不可不可!”左勸右勸,與顧翁等人說的也是差不多,都是覺得太凶險,不值得,福祿縣需要祝縣令等等。
博士、助教的感觸可比鄉紳們深得多,鄉紳們還要時不時被她打壓,縣學感受到的是純粹的好。二人學問極其一般,但能看得出好歹,無論是國子監的書還是王雲鶴的文,都是十分難得的好東西。又給縣學正風氣,又給縣學撥錢糧,還關心貧寒學子。
這樣的縣令可不能出事!
博士見說不通,也不往前走了,反身把大門關了,擺出個車裂的姿勢將身子往關上的大門上一貼,一副“從我屍體上踩過去”的架式。
祝纓道:“還去不去跟學生們說話了?有大事。”
博士被騙進了講堂。
學生們聚齊了,已有參與了結清租金的學生將祝纓要去西鄉再見“獠人”的消息飛了出來。破天荒的,許多學生圍著趙蘇詢問:“是真是假?你家裡準備得好麼?”“是不是你慫恿的?”
趙蘇平常與他們乃是“君子之交”寡淡得很,此時也難得回了一句:“誰能慫恿得動我義父?”
學生們仍是擔心。
直到祝纓親自來了。
博士與助教也沒能壓得住他們嘰嘰喳喳,祝纓道:“安靜。”他們才漸漸止住了聲。
祝纓就宣布了南府給她發的公文:“好好溫書,府學有缺額,有心一試者我親自送他去府城應選。想去的,跟博士報個名,等我回來你們考個試,摸個底。”
這些學生一般都是考常科,祝纓考的那個明法科也算是常科。不過她情況跟這些人不一樣,她那個身份是鄭熹給她造假,最後的考試除了考試成績是真的,彆的沒一樣是真的,得另當彆論。
正常而言,各級官學生算“生徒”,其他的野生的經各級地方考試被地方官員推薦的,算“貢士”。經選拔可送入京參與最後的考試,考過了就等著授官。理論上,各州縣都可以送。實際上是有附屬條件的,即名額分配。
總是大些的地方名額多,品級高一些的官員選拔、推薦出來的人機會更大。
以常理論,是府學的機會更多一些。
學生們有點坐不住了,祝纓見狀便腳底抹油,溜了。經過上次勸說轉科而無人問津之後她也算明白了,這些讀書人的心是真的跟彆人不一樣的。那就讓他們自己選吧,成不成的就怪不得她了。
趙蘇沒有參與討論,他已經打定了主意,去找博士請了個假,說要親自護送祝纓。博士看著他,臉色不善。
趙蘇道:“大人前番全身而退,想必您也聽說過大人在京城的事跡了,些許小事難不住他。籠子是關不住雄鷹的,這裡也無人能左右他的意誌。”
博士擔憂又無奈,歎了口氣:“你去吧,要幾天假?”
“大人什麼時候回,學生便什麼時候回。”
“再過兩天就要旬考了,你缺一次,要記成績的。”
“是。”
無故曠考要記過的,次數多了就會被清退,有原因曠考也會耽誤排名,拿不到獎勵。這兩條趙蘇都不怕,他曠考有理由,也不缺這個錢。
他告彆了博士,先去縣衙見祝纓。
祝纓正被張仙姑和祝大圍攻,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說的都是:“又要收拾行李?”“還要去西鄉?”“你要上天啊?”“哎喲,這可怎麼是好!”“不許去。”
趙蘇來了,張仙姑還要埋怨他:“他是不是又來催你了?”
祝纓沒有回答,借機逃了,到外書房裡接見了趙蘇。
趙蘇一派沉著,一揖到地然後起身。祝纓問道:“有什麼事兒?”
趙蘇道:“義父,義父身係一縣安危,鄉老們說得沒有錯。”
“嗯?”
“所以兒想,如果義父同意,兒勸他們將地點改在西鄉家中如何?”
祝纓道:“這是你的念頭,還是你舅舅的意思?”
趙蘇道:“是兒的想法。”
“因為這個改地方就沒意思啦。我見過他之後,倒是可以與他談一談‘以後’,現在不行。告訴你父親,不要擔憂。”
“是。”
“縣學裡請了假了嗎?”
“是,”趙蘇又添了一句,“不會耽誤學業的。”
祝纓道:“正好回去與你父親商議一下,可以試一試府學了。”
趙蘇道:“兒不想去府學,還是義父身邊更好些。府學裡的老師也不知是什麼樣的,又已習慣了縣學,到了府學裡又得重新開始了,府城裡卻未必有一個問我母係是何族何家的官長了。”
祝纓歎了口氣:“也好。以後都會好起來的。”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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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蘇回家寫信給他父親,說了祝纓還要親自去歸還耕牛的事情。趙灃接到了信大吃一驚,對趙娘子道:“縣令大人要親自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