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祝纓拿了珍珠回到書房,取一張大漆盤,鋪上布,抓了一把珍珠灑在盤內,一粒一粒地挑選,選中的都放到旁邊的一隻碗裡,沒選中的都放到另一隻大盒子裡。一把一把地挑,直挑到天色暗下來才住手。
第二天一早,祝纓起來先到前衙分派完事務。此時水稻還未成熟,田間尚未開始忙碌,祝纓正能得些空閒,分派完事務又去挑珍珠。
第三天,蘇鳴鸞從山上回來了,祝纓將她扔給小江,自己依舊挑珍珠。
她稱了幾斤珠子,挑了足足五天才挑完,將挑剩下的再篩一遍,最後取中一小匣子,其他的都交給花姐:“這些可以磨粉了。”
花姐道:“那些呢?”
“我有用。”祝纓說。
花姐道:“你淨跟珠子較勁了,不乾正事啦?”
祝纓道:“我得有點定力呀。”
“什麼意思?”
祝纓給她看了幾份邸報,低聲道:“瞧,京城有變動了,陳相休致……”
“哎呀。”
“嗯,大理寺有了新的上司,裴、冷二位至今又還沒有消息。我雖得了表彰,離京城甚遠,也做不得什麼。唯有平心靜氣,做好手上的事兒,不能著急。我一個縣令,能頂什麼用?還是得埋頭乾活兒。”
花姐指著珍珠:“這個?”
“我磨磨性子,順便練門手藝。”祝纓說。
花姐心疼地摸摸她的臉,說:“除了叫你彆累著,我竟也沒彆的能說的。”祝纓臉上的肉不像一般少女那樣的水嫩,反而略緊實,觸手微硬又有彈性,花姐惡從膽邊手,捏了把她的臉,晃著晃著笑出聲來。
祝纓捂著臉跳後一步:“你乾嘛?”
花姐道:“我熬的涼茶很有用,敗火,他們喝都說好,我給你灌一茶來。”
半壺涼茶下肚,祝纓沒覺得身體有什麼不妥,說:“挺好。”
花姐道:“你要怎麼磨性子?”
祝纓道:“先把萬鐵匠找來,弄套家什吧。”
等萬鐵匠將給一套給珍珠打孔的家什準備好,邸報上依舊沒有新消息,左丞等人也沒有給祝纓回信。福祿縣的秋收卻又開始了。
祝纓也不惱、也不急,收好家什和珍珠,先安排秋收的事。秋收就是搶收,拚的是一個快!收割的時候需要天氣晴朗,水稻收獲下來也需要陽光曝曬,曬稻穀的時候如果遇到大雨,收成也要完蛋。
種了一季的稻穀如果毀在這個時候,比春耕時種不了還讓人難受。
祝纓下令全縣暫停一切徭役,全力搶收稻穀,她自己親自往公廨田那裡監督,親眼看到所有的稻穀都裝好,雨也沒下,臉上不由露出了笑容。接下來隻要再曬上個三、五天,就可以收儲入倉或是舂碾脫粒了。
存儲的時候一般不脫粒,這樣能保存得久一點。至此,祝纓算是學全了水稻的全套種、收、儲,心情也好了不少。
不意卻又有了新的難題——穀倉不夠用了。
兩個倉督一頭汗地跑過來,向祝纓稟告:“公廨田收成已解入庫中,比往年多了許多。小人查問了產量,也不知道為了什麼,今年福祿縣的氣候沒有變得更好,結果卻好像是個豐年,收成比去年多了兩成。眼下糧倉還夠用,等到完租納稅之後恐怕就要盛不下了。”
產量是其一,祝纓又查出許多隱藏的人口和田地是其二,前陣兒把關丞等人私吞的田給摳出來是其三。三項加在一起,福祿縣常用的糧倉就不夠用了。
祝纓心下大定,手中有糧,心中不慌,她還有好些花錢的用項呢!製茶的師傅有幾個,但是福祿縣太偏,技藝不錯的要的工錢貴。
往京中“孝敬”的禮物還得繼續準備著。
這事兒是不能偷工減料的,就像買寶石一樣,以小搏大揀漏一輩子也不見得能遇著一回,正經做生意混飯吃就還得是腳踏實地的買進賣出掙個辛苦錢。頂多因為眼光和運氣的原因比彆人的獲利厚一些,該出的力還是得出。
祝纓道:“咱們不是督造了些倉庫麼?橘子還沒下來,先放一些在那裡,等到我往州府發了今年的租賦,倉庫也就騰出來了。”
倉督心裡也是這麼想的,先向上司彙報,上司說了合適換解決辦法,那就是:“大人英明!虧得大人預先修了倉庫,不然以後下起雨來真不知道要怎麼辦好了!”
如果上司想不到,他們再提供辦法,顯得他們辦事踏實有辦法。
得了祝纓的令,兩人拿了祝纓寫的條子,先去征幾個庫來使。而收稅的活兒也開始了!今年收稅與往年不同,收成好了,百姓交稅交得很痛快,催征的人也省了不少力氣。
祝纓命人巡諭各鄉村,每戶按人口收多少糧、多少布,都有定額以免有人從中上下其手。
祝纓收稅收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山上也開始收稻穀了。
蘇鳴鸞知道山下今年收成好了,算一下山上的收成,心道:我們收成不如山下好,也該比往年多一些了,今冬不用再向山下買米了。
轉念一想,現在山下也是豐收米價會便宜些,不如趁低價囤一點。
她想得很好,當天向祝纓辭行,祝纓道:“代我向大哥問好。”
蘇鳴鸞道:“就算我不說,阿爸也知道阿叔掛念著他的。”又向花姐討了幾包配好的涼茶,與伴讀們一齊往山上進發。
————————
到得山上,山上也開鐮收割了。一連幾日,蘇鳴鸞都高高興興地跑到田埂邊看人收割。
山上田間勞作的也有寨裡的平民,也有各富人家的奴隸,也有給富人家乾活的貧苦族人。他們乾得有快有慢,“樹兄”陪著蘇鳴鸞站在山埂上,以為她要親自監工,將手中的鞭子遞給了她。
蘇鳴鸞道:“我不用這個,我就看看。”
一連看了幾天,山上也沒有下雨,蘇鳴鸞道:“看來咱們的天氣也不壞嘛!”
她以往也管家,今年總覺得哪裡有點不對,低聲問道:“今年咱們沒有多收到穀子嗎?”
“樹兄”奇道:“什麼?哪裡有多的?”
蘇鳴鸞皺皺眉,道:“不對啊……不應該啊……山下收成好了,山上應該也不差才是。我得回去問問!”
她耐著性子等著稻穀曬乾,重新稱量過了,是比往年略多了一點,僅僅一點,遠達不到撐爆糧倉的程度。
蘇鳴鸞這下坐不住了,沒到半個月,她就要動身下山。她大哥道:“今年收成不錯,你不在家喝酒跳舞,出下去乾嘛?要請阿叔來,派個人下去就行了。你不是會寫那個‘帖子’麼?”
蘇鳴鸞道:“你不知道,我得去問一問。”
她親自跑下山,想弄明白大家一樣的種地,收獲比山下少她也就認了,為何人家增產她家不增加呢?也不見山下耕種有何不同!
她趁著縣城的城門關閉的最後一刻縫隙闖進了縣城,將關城門的卒子嚇得原地跳了起來。看清是她,卒子道:“蘇小郎,你跑這麼快後麵有狼追著麼?”
蘇鳴鸞道:“是呢,大灰狼。”
“豁!”卒子當了真,趕緊將大門合上。將耳朵貼在城門,卻一聲狼嚎也沒聽到!他不信邪,又跑到城樓上往下看,彆說狼了,城外連條狗都沒有!
真是邪了門兒了!
“蘇小郎……”他說,轉身一看,哪裡還有蘇鳴鸞的影子?
蘇鳴鸞先回自己住處將馬一扔,轉身去縣衙求見祝纓。這個時候正是祝家吃完晚飯,祝纓陪張仙姑等人聊完天去看書、處理公務的時間。
今天祝纓沒看書,正在畫圖。
前兩天,她把花姐要來了那顆珍珠,從中鑽個孔,找個銀匠來拉些銀絲,打點小小的銀葉子用銀絲一串,最後掛在簪頭上充個步搖簪。現在這簪子已插在了花姐的頭上了,花姐也喜歡,她看著也覺得不錯。
可見她的想法是可行的。
她仔細著異形珍珠的樣子畫下來,再添幾筆。柿子狀的就添個葉子,葫蘆狀的就再畫個托舉的人形。依著珍珠原本的形狀,隨便想想,添點材料鑲嵌,給它湊成個獨一無二的飾物。
挑幾個依稀有點扇形的,嵌一嵌,爭取給它嵌成個鬆樹的樣子,樹乾用銀、錘打出鱗片狀的鬆皮。劉鬆年拿來當腰間附飾也好、拿在手裡把玩也罷,也都不算粗俗。
她特意挑了個長三角形的,給它鑲個金邊兒,蓮座俱全、充作觀音,做成個簪首,好給張仙姑過年的時候戴。
又有祥雲狀的、瓜狀的,都一一安排。銀匠隻負責打造配件,打孔、串連、鑲嵌都她自己來做。
反正她買這些珍珠的時候是論斤稱的,最貴的花費反而是工貴和銀料。到了過年的時候往京城一送,還挺紮眼的。
她的手越來越穩,心情也越來越平靜。
蘇鳴鸞的到來沒能讓她畫錯一筆,放下筆,她說:“進來吧。”
蘇鳴鸞進了書房才覺得自己莽撞了,低低叫了一聲阿叔。祝纓道:“有急事?”
蘇鳴鸞道:“有一點。”
“哦?”
蘇鳴鸞道:“我不明白,為什麼阿叔這裡稻穀收獲得多了,我那裡卻沒什麼變化呢?我看過的,與以往明明沒什麼不同的。”
“你看到了什麼?”
蘇鳴鸞皺起了眉頭。
祝纓低聲道:“我也看過的。你得讓人願意乾活。同樣的地,多鋤兩下草、多堆一點肥、多鬆兩鍬土,最後收成就好一點。聚沙成塔罷了。”
蘇鳴鸞坐在椅子,慢慢品著這話,說:“阿叔這法子,不太好學。不,應該說很難。”
祝纓道:“不急,慢慢想。你要過的關還多著呢。對了,製茶的師傅找著了,秋茶下來的時候會來兩個人。”
蘇鳴鸞麵現欣喜之色:“阿叔說話算數!”
“也有一件沒有算數,”祝纓說,“答應給你阿爸尋把一樣的好刀,卻還沒有討到。”
蘇鳴鸞笑嘻嘻地說:“那個話阿叔自己對阿爸講。阿叔,製茶的師傅要錢吧?多少?”
祝纓道:“彆急,先試試看。”
“沒事兒!手藝不好我也給錢!給他銀子!多多的給!”
祝纓道:“你阿爸是該把家交給你的。”
“嘿嘿。”
“跑了一天的路吧?”
“嗯!”
祝纓道:“回去好好休息,你這個時候應該在山上。”
“算日子我下來得是早了些哈。”
“日子是死的,事情是活的,收獲的時候你不在,你想什麼時候在?收成怎麼分配?接下來做什麼?今年的收成有什麼教訓……這些你不得在場嗎?”
“哦哦!那我去休息了,明天就回去!”蘇鳴鸞見祝纓沒有彆的話,風風火火地回了自己的住處。
祝纓搖搖頭,繼續畫她的圖,打算拿幾“顆”長條狀的嵌成處竹叢送給裴清。
手上這些設計得差不多時,又到了押運糧草到到州城的時候了。祝纓打算趁這機會再買一些東西,多稱點奇形怪狀的珍珠,但這種珍珠隻能算是添頭,她還得再搜羅一些正圓的珠子、品相不錯的寶石、海中珍奇。
隻可惜龍涎香她買不到,那東西是魯刺史的囊中物,魯刺史收購之後當成貢品獻上的。
今年她還是先到府裡,跟那位上司同去州城,上司搭了她的便車順利地繳糧入庫。祝纓知道上司的想法卻不戳破,她不與上司一同回去,自己往城裡轉了一圈,采買了自己要的東西,才自行回福祿縣。
福祿縣此時全年最大的一件事已然完成,剩下橘子的事兒鄉紳更熱衷一些,普通人一則不一定種橘樹,二則少,並不很關心。普通百姓更關心的是今年的徭役要怎麼服。
祝纓說話算數,還照著去年修渠的例來,將去年規劃而未及完成的工程向前推進。這樣的工程人工果然差一些,祝纓便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錢糧來雇工進行。她不計性彆、不計時間,隻以完成的工量為準發放錢糧。
譬如挖河,就算土石方,一擔土算多少,一天若乾擔土算一個工。無論男女老少,乾夠了就給一個工的錢。朝廷“征發婦人”是能寫到史書裡的竭澤而漁不做人,但祝纓是用“雇”,就繞開了這一條。
流人營裡原本也該無休地參與這樣的徭役,祝纓卻給單八等人另派了一件活計:“你們不是說要天冷才好種宿麥的嗎?種!用公廨田!給我算準了日子,你們不用乾彆的,種它,能種多少種多少。”
單八十分害怕:“萬一到明年春耕的時候還沒收割,趕不上種稻子可怎麼是好?”
公廨田幾乎是全縣最好的田地之一,要叫他給種耽誤了,單八很怕祝纓翻臉打死他。
祝纓奇怪地道:“當然是保稻子啦。就地把麥子鏟了當青肥。”
單八雙腿一軟,一臉的痛心:“那多糟踐莊稼啊!!!大人,小人還用那塊地種宿麥,再種一年,反正種子也不夠種那麼多公廨田的。可彆鏟。”
祝纓道:“囉嗦!我說種哪兒就種哪兒,你心疼,就給我把地種好!”
單八深吸了一口氣,語氣裡帶點灰敗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