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白字(1 / 2)

豐收令人喜悅。

整個福祿縣都沉浸在一股歡欣喜悅的氣氛中, 從上到下都透著快活。

祝纓給單八下完了令沒緊盯著單八乾活,她也忙碌了起來。水利、道路工程是一件,橘子是一件, 另有一件卻是舊賬。

春耕的時候由縣衙統一給無牛的貧戶租的耕牛, 約定了當時如果沒有錢糧租種,就先由縣衙墊付, 待到秋收之後再收縣衙統一催征, 同時征收少量的利息。

應繳朝廷、官府的租賦收完了, 也該催收這一筆款子了。這一項的工作量比催征捐稅要少許多,縣衙裡的衙役們催征起來並不算特彆的費力。也有實在貧窮繳不起的, 也有故意想占這一項便宜就是不肯繳的。

祝纓一一甄彆,譬如家中人口眾多而繳不起的, 就視情況而定,如果能還得起本金而還不起利息的,就蠲了利息。這一家人這一年就盤活了。如果因有重大疾病之類實在繳不起的, 她先給這些人記個賬,並不馬上就將本金也給免了。至於故意不肯繳納的, 就將他們的耕地收走,種不起就彆種。想占她的便宜,門兒也沒有!

衙役們真上門收地時,存著歪心思的人也就老實了,乖乖將租金奉上。祝纓便將這些人的名字記下來, 以後凡有縣衙出麵牽頭、墊付之類的事情, 就不帶他們玩兒了。因租金在春耕結束之後就由縣衙代付過了, 秋收後就沒有富戶們什麼事了, 他們也不用再派人向農戶催這一份欠賬, 著實省了不少心。

顧翁為私下占據的田地狠出了一口血, 心情本不甚好,眼見省了這一份心,又覺得祝纓人還可以。秋收結束,顧翁作為縣城的地頭蛇,下了帖子請了居住在縣城的鄉紳們到他家裡小聚一下,說是為了慶祝豐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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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城裡的富戶頗多,秋收的時候也有回老家督促收糧的、也有回去與佃戶算賬的,又有回去準備倉儲等等的。秋收之後又陸續返回,顧翁宅中高朋滿座。

顧翁臉上帶一點點笑意,祝纓算給他麵子的,收他地錢的時間沒有宣揚,顧翁得以裝成沒事人一般。反是關丞受罰的事情頗有幾個消息靈通的人知道了,再看顧翁今天也沒有請關丞,心裡不免有些思量。

有嘴快的說了出來:“不見顧翁請關丞呀。”

顧翁清清嗓子,道:“彆瞎猜!”坐實了他另有想法。

顧翁看得清關丞卻看不透祝纓,卻從祝纓身上學了一點“故作高深”,他說:“秋收完了,咱們得給縣令大人將橘子的事兒辦好呀!”

鄉紳們一齊笑道:“這還用說?”

趙翁道:“這位大人是有本事的人,今年收成不錯,咱們就當拿這二成收成陪縣令大人玩耍了,就算都賠進去了,也不算損失。”

張翁道:“哎~這是什麼話?光同鄉會館就算賺啦!興許真能再多賺些呢?說來有個好縣令,有些事情不便可有些事情也是受益的。趙翁,你家阿振可是去了府學的。”

趙振是考的還不是走的後門混個好聽的名頭的,前途的差彆挺大,士紳們都得承認祝纓確實帶來了好處。

顧翁道:“諸位、諸位!我有一話,請諸位靜聽。”

大家都說:“顧翁隻管說,客氣什麼?我們都聽著。”

顧翁這才說出一番話來,道:“咱們這位縣令雖然年輕,卻有些想法。他勸課農桑、教化蠻夷這是正事也有利鄉梓,咱們自當幫忙。橘子這事兒,想必大家心裡都有數。不能說不行,也不行說一定就成,老趙雖是玩笑話,道理卻是不錯的。縣裡無論建庫還是修路,確實乾了好些正事兒,比前頭那些縣令強多了。這個咱們都認的,對吧?”

看大家都點了頭,顧翁這才話鋒一轉,說了自己的目的:“可橘子這個事兒呢,是大人的主意,哦,還有老張說的同鄉會館,沒錯,咱們都沾了光。沒有大人出麵,咱們一輩子也難擰成一股這麼粗的繩。這個情咱們領。再說回來,橘子這個事兒它不是農桑,咱們要倚仗著縣衙,咱們自己個兒,是不是也得有個章程?”

聰明點的都聽懂了他話裡的意思,這是要訂個攻守同盟了?

有人便說:“大人待你可不薄,你這是要……”

顧翁忙說:“可不敢這麼胡說!我怎麼敢對大人不敬?我的意思是,這是大人心心念念的事兒,咱們不得將它長長久久的做下去麼?”

雷保四下張望了一下,說:“哎,獠兒不在,儘可暢言了。”

常寡婦一向與雷保不合,現在兩家不再械鬥了,仍然皺了皺眉。

王翁道:“大人心地好,咱們都是認的。大人來了之後統籌規劃,咱們都得到了譬如水利、道路之類的諸多的好處,這得認。當然也有些不便,放貸的利得低些、有些徭役不服得出些錢、租賦麼……”

顧翁咳嗽了一聲,將王翁的大實話給堵了回去。這些都是所有鄉紳有切身感受的,不必多言,總的來說少了些作威作福,但也省了不少心,算好的。隻是大家不免想魚與熊掌二者得兼。

顧翁道:“農桑是根本,祝大人放過話,誰毀田、他毀誰,平日裡他對著衙中官吏、縣中無賴下狠手,旁的事倒是寬和得很。”

雷保道:“顧翁的意思是,咱們在橘子的事情上做個文章?”

常寡婦道:“做什麼文章?生意還沒做呢就想拆台了?凡買賣,頭兩年虧錢是常有的。就說開荒種地,頭幾年都是虧的。想賺怎麼也得個兩、三年才能有些苗頭。現在就想著做文章,是不是嫌早了些?”

雷保道:“我難道不知道這個?!”

眼見兩人又要爭吵起來,趙翁忙打個圓場:“二位,停一停,沒說給大人拆台。不過大人能乾,遲早要高升,為免他老人家人走政息,再新來個搗亂的縣令壞了大人的事,咱們總要先準備一下的。”

常寡婦心頭一沉,秋收都結束了,轉年就是縣令大人在福祿縣的第三個年頭了!他能在這裡多久?

趙翁的話說到了諸鄉紳的心坎兒上,雷保道:“老趙說的對!顧翁?”

顧翁也是這個意思,鐵打的福祿縣、流水的縣令,他們是得給自己多考慮不是?

顧翁道:“都知道頭兩年要虧一點的,咱們不能虧損著貼補彆人吧?咱們要先儘著自家的橘子,再收散戶的……”

他們很快訂下了攻守同盟,他們都是大戶,無論是稻田還是果園都比窮人的成規模,做起來也更方便。開始的時候利潤本來就少,不能叫他們給散戶墊腳!但是大家又都明白,祝纓其實是一個會照顧到散戶的人。

他們議了一個價格,搶先從散戶手裡低價收購橘子,他們從中賺個差價。反正散戶手裡的果子品相一般不會太好,散戶自己也難賣上高價,不如他們來!比起去年一文錢十個橘子,他們一文錢收五個,算高價了吧?

至於他轉手賣十文錢一個,你管呢?

雷保道:“運費、倉儲、人工不要錢麼?”

“對啊!”大家齊聲附和。

顧翁道:“那就這麼定了?!這可是件乾係咱們大家夥兒的事,誰都不能反悔!”

大家都說:“這是當然!”

顧翁環顧四周,道:“還有些人沒來,也不必強求了。都一個路數,反而著相了,他們怎麼乾就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

眾鄉紳都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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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寡婦從顧翁家出來,回家時天已黑透了,她輾轉半宿,第二天一早起來就說:“我要去廟裡上個香。”

婦人去廟裡上香,太常見了。常寡婦帶著丫環到了廟裡,四下一看,道:“奇怪,今天朱大娘沒有來舍藥嗎?”

丫環道:“我才問了,她要後半晌才來,頭半晌家裡有事呢。”

常寡婦道:“哦,她總這麼弄,有多少錢好舍呢?”又說今天要在廟裡吃頓午飯。

吃了一頓齋菜之後,下午果然就等到了花姐。

秋糧入庫,花姐反而更忙了,家裡事不多,家外事倒有不少。常寡婦同她問好,說:“大娘看著好忙,有什麼要幫忙的麼?”

花姐道:“常大娘。還應付得來,就是病人有點兒多。農忙的時候就算有人施醫贈藥,莊稼人也不舍得耽誤農時,現在就什麼毛病都出來了。”

常寡婦打發丫環幫花姐拿東西、分藥之類,對花姐道:“昨天,顧翁將好些人邀到他們家裡說了橘子的事兒。”

花姐吃了一驚:“你?”

常寡婦點點頭:“沒看出壞心來,不過大家夥兒商定了……”

她沒反悔,就是告了個密。

花姐低聲道:“你告訴了我,不會惹麻煩麼?”

常寡婦道:“我雖是本縣人,卻是個寡婦,是個受排擠的女人。”

她與彆人不同,她既是“鄉紳”又是個女人,在祝纓治下的感受與普通鄉紳是有很大不同。如果祝纓在福祿縣沒有更多的掣肘,常寡婦覺得自己還能過得更好一些。她可不想祝纓被顧翁等人轄製了,連帶她也要多受排擠。

花姐道:“多謝。”

常寡婦點點頭,又去大殿抽了一回簽,得了個“中吉”,也不用廟祝解簽,拿著簽子帶著丫環走了。

這邊花姐將準備好的藥材分發完也回了衙裡,等到祝纓回家吃了晚飯去書房與祝纓對賬。祁小娘子雖是祁泰親生的女兒,也學了點做賬的家傳本事,祝家的賬還是自家人花姐在管。

外任收入比在京會高一些,是因為外任、尤其是一地主官,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能持撈錢的地方也太多了!公廨田的收入可以有,加一點點稅也可以有,又有種種明的、暗的收入。秋收之後,祝纓拿出了一筆錢又采購了些寶石珍珠,她家仍有不小的盈餘。

花姐道:“有你買的那些個,再添些土儀,年禮就足夠了。咱們家還能再攢些錢下來,京裡的田都能再多置幾畝了。”

祝纓道:“好。”

花姐道:“不過有一件事,我今天遇到了常大娘,她說……”她將常寡婦說的事又轉給了祝纓聽。

祝纓笑道:“我說他家昨晚怎麼這麼熱鬨呢?”

“你知道的?”

祝纓道:“你跟我來。”

她拉著花姐的手到了院子裡,搬了架長梯架搭到房簷上,自己先爬了上去,伸手對花姐道:“來!”

花姐慢慢往上爬,最後還剩一格的時候被祝纓一把拉了上去。秋風吹過鬢發,花姐望著縣裡點點燈火,道:“原來上麵是這樣的風景。”

祝纓指著一處說:“喏,那是顧翁家,昨天那裡的燈排成了隊了。嘻嘻。”

花姐道:“你有主意了?”

祝纓往房頂上一躺,道:“本來,散戶也賺不到大錢的。貧者愈貧而富者愈富,這種事很常見的,這就是兼並。田地可以兼並,果園怎麼就不能呢?橘子的買賣怎麼就不能呢?”

花姐蹲在她的身邊,低聲道:“你都想到了。”

祝纓道:“我看到了顧翁家的密集燈火,卻還沒有想到根治兼並的辦法。”

花姐道:“不急,不急,他們也沒有要不給彆人活路。”

“隻是抱著團兒要大聲說話,”祝纓笑道,“懂。沒事兒。”

花姐道:“那……橘子的事兒?”

祝纓道:“還得乾。單八他們這兩天還在犁地呢,麥子還沒種下去,也不知道收成如何,我得再另找飯轍。一年多幾百錢,老百姓就能多吃兩口飯、過年年能吃口肉,我能做的也就這樣了。糧食才是生存之本呐!”

兩人低低又說了一陣兒,直到杜大姐在底下喊人,她們才順著梯子爬了下去。顧翁等人還不知道已然被常寡婦給賣了。

祝纓這裡不動聲色,卻又張貼了告示,招收著看管倉庫的人,依舊是不拘男女,但是她又不讓這些人在一處乾活,這一處倉庫如果是由男子來看管,就全是男子,那一個倉庫如果是由女子來整理果子,就全是女子。

橘子還帶一點青綠的顏色的時候,各處就開始采摘了。青橘上市就有人買,等到橘子完全成熟時,又是另一種顏色和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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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祿縣種的橘子雖然不少,但往年也沒有這聲勢,今年倒像是又一次“秋收”一樣了。此時天氣已轉涼,蘇鳴鸞又再次下山來,她的官話已有了點模樣,與趙蘇一左一右跟在祝纓身後。

祝纓喜歡逛集市,喜歡大街小巷、田間地頭地走,蘇、趙二人也跟著她滿縣亂躥。蘇鳴鸞此來是為了茶。秋茶下來了,她高價留下了兩位製茶師傅,師傅手藝比她們寨子裡的強多了。同樣的茶葉,不同的人製出來的成品味道能差不少。

這回下山帶了些新製的秋茶來給祝纓嘗嘗,順便商量一下銷路。

教會徒弟餓死師傅,製茶師傅不太願意帶徒弟,蘇鳴鸞一邊逛街一邊說:“要是他們願意把家搬過來,先在縣城安家,行不行?”

上山,人家肯定不願意的,縣城倒可以一試。

祝纓道:“怎麼不行?在縣城花錢就行。”

蘇鳴鸞道:“我給他們錢花!”

趙蘇道:“讓他們把戶籍遷過來最妥。”

“咦?”蘇鳴鸞說。

趙蘇低聲道:“戶籍在哪裡,受誰的管。雖然也有逃亡的,可他有手藝,能過得很好,是不會肯當流民的……”

表兄妹倆嘀嘀咕咕,祝纓已站到了一個橘子擔子前。偏僻地方的市集多的是這種路邊的小攤子,一對夫婦擔著擔子坐在路邊賣橘子,這橘子已泛著黃色,看著成色尚可。

讓祝纓感興趣的是他們擔子前擺著塊破木板,上麵用燒焦的木柴歪歪扭扭寫了幾個字:桔子,一文五個。

夫婦二人察覺有人到了他們攤子前,抬起頭來以方言土話招呼:“買些吧!上好的橘子!去年縣令大人都買過我家的……大人?!!!”

二人慌忙就地一跪,祝纓蹲在他們的麵前,問道:“甭跪了,跟我說說,這字兒,誰寫的?”

男子不好意思地說:“是小人……”

趙蘇和蘇鳴鸞兄妹兩個也見祝纓蹲下了,也隻得一同蹲下,聽那男子說:“胡亂寫的,錯、錯了麼?小人不敢再寫了。”

祝纓道:“沒怪你,隻管寫。今年的橘子甜還是酸?”

男子道:“今年侍弄得用心,想著大人萬一再買我家的呢?肥也足、插枝也好,甜!”他大著膽子,將一筐橘子往祝纓麵前一推:“這些送給大人了。”

祝纓笑道:“公然行賄啊?”

男子沒聽得懂“行賄”二字的意思,卻說:“今年收成好,都是因為有了大人,吃幾個橘子,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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