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祿縣並不經常有京城來客。
以前的時候,幾年、十幾年也不來一個。公文倒是有,多是從州、府轉過來的。自打祝纓來了之後,福祿縣與京城的聯係就變得頻繁了。但是因為路途遙遠,一季能有一個來回就算多的了,如果是物品的遞送,路上更耗時,攏共也沒幾次。
今年過年之後,先是小吳、曹昌從京城回來,然後是京城的禦史過來,再然後是祝纓派了侯五離開,現在又是京城來了信使。還是兩撥京城信使!不對!這是第三撥了!
縣城內人人犯嘀咕:這是怎麼了?
縣衙裡稍稍知道些內情的人就更多了,尤其關丞等人,關丞更是陪同康樺接待過阮芝、樊路的。整個縣衙都不安了起來,縣城裡更是人心惶惶,不知道要發生什麼事情。
憑經驗,恐怕不是什麼好事!
士紳們有點門路還想打聽,尋常百姓一點門路也沒有,不知道怎麼的,康樺前腳拂袖而去,後腳就有人說:“大人得罪了上官,他們要調他老人家走!”“是有人眼紅咱們大人!”“聽說是魯刺史看咱們縣令不過眼,要給他小鞋穿!”“我三姑家的二小子親眼看到的,州城來的一個官兒,罵咱們大人的。”“必是瞧著咱們這兒收成好了,要多收租稅!”“是大人不肯給他們多交租,他們就要擠他走。”“那群當兵的,拿了縣裡的好處還要害咱們大人!”
過了兩天,又陸續有京城信使過來,百姓們越發的恐慌。人們一旦遇到了變化,最先想的就是自己最怕的事兒。福祿縣百姓最怕的,眼下就是祝纓被調走。女人們傳得尤其得凶。
不出三天,流言越傳越離譜,傳到本來不太相信的鄉紳大戶都心底發毛了起來。
——這流言,它不能是真的吧?
福祿縣的大戶們被祝纓強遷到縣城的時候,背後沒少罵她,現在卻又都覺出其中的方便來了——方便他們碰麵通氣。
還是在顧翁家,他們湊到了一起。顧翁也失了往日的冷靜,一個老頭兒在屋裡打轉,杖都不扶了。難得的,他下帖子連趙蘇都給請了來,還讓孫子顧同也一同從縣學裡回來作陪。
等人聚得差不多了,互相看一眼,也有如顧翁一樣不再鎮定的,也有無所謂的。
顧翁道:“近來縣裡有些謠言。”
張翁與他是親戚,跟著接話:“難道傳言竟是真的嗎?祝大人真的要高升走了?”
雷保笑道:“顧翁這是怎麼了?擔心縣令大人走了你也不能再這麼將大家夥兒召過來說話了?他走了,你老還是顧家老翁,飯照吃、覺照睡,倒還少了誰要你上報田畝再納稅呢!”
此言一出便有幾個鄉紳點頭,他們也覺得顧翁這人實在是可笑,是在擔心以後不能狐假虎威了。
他們是鄉紳,沒有祝纓,他們依舊是地主,還收著佃戶的租子、住著自己的大宅,不用必得有人住在縣城,天天看縣令的眼色。隻有顧翁,因為縣令大人將大家遷到了縣城,所以占據了地利之便,竟然隱隱成了本地所有鄉紳的頭腦人物一般。
服他嗎?有些人那是不太願意服的。
現在看顧翁這生怕失了勢的沒頭蒼蠅樣子,不少人心裡不由生出些鄙薄的意思來。
顧翁道:“你無知!”
幾個鄉紳開始勸解,也有擔心的,說雷保:“好容易與這個大人熟了,知道脾性了,再來一個誰知道是什麼樣兒?像汪縣令倒好,要是像個彆的,整日裡勒索,如何是好?”福祿縣跟彆的地方還不太一樣,它窮,百姓成窮鬼了,榨油水得費很大的勁,不如榨小地主,油厚點。
也有覺得雷保說得對的,勸顧翁:“您老有年紀的人了,彆這麼著急上火的。不耽誤咱們吃飯。”
常寡婦見這一群老男人、小男人這個熊樣隻覺得可笑,她大聲說:“吵什麼?!祝大人好不好,難道你們自己心裡沒個數?還是想著他走了,你們就能白得他帶來的好處還沒人管?
三歲孩子嫌他爹娘打他了,想著要是爹娘都不在就好了,想吃就去鍋裡盛飯、想花就去罐裡拿錢?腦子沒長好的小畜牲也不想想,飯哪兒來的、錢哪兒來的!
雷保,你不就是不乾人事挨了打記恨麼?同鄉會館的好事兒你也占著了,不虧了,就想仇人走了是不是?做你娘的夢!沒有大人的文書,看你能全須全尾在外鄉活幾天!”
被個娘們兒罵,這是男人不願意忍的,雷保被說中心事,跳起來要打她。被更多鄉紳攔住了,他們中原有漫不經心的,此時又正經了起來,很認真地勸雷保:“她婦道人家不會說話,道理還是有的。”
祝纓來這裡兩年多,一切都還在剛剛開始,還沒到大豐收的時候,福祿縣仿佛從她手裡得到的並不多。可是常寡婦說得也對。
趙翁道:“有他,好處還沒儘顯,沒他,壞處可是多多呀!”
祝纓是個愛惜民力的人,她看鄉紳和農夫都是“百姓”,要求鄉紳老實交稅吐隱田的時候是把他們當“百姓”一樣的要求,照顧的時候也是當“百姓”一樣的照顧。
顧翁道:“他不折騰啊!不會為了政績就不管彆人死活,不會拿大家夥兒填坑,你們想想,有幾個官兒能這樣的?你們還不知道著急?再有,同鄉會館、就算是他自己要賣的橘子這兩件事兒,沒了他,咱們這些人雖然都在,誰能牽頭將大家夥兒攏起來?誰有這個威望信譽,叫大家信他能兜底兒?攏不起來,就是一盤散沙,大的好處誰也彆想有!沒有個規矩,就得內鬥。”
趙翁終於想起來趙蘇了,問道:“你有什麼消息不?”趙蘇應該是最急的吧?
趙蘇什麼消息也沒有,他說:“義父看起來與平日無二。”
顧翁道:“不如去打探一二。”
趙蘇心說,你這是支使我呢?他說:“然後呢?無論義父是走是留,顧翁能乾預得了?”
顧翁一臉苦相,所有人都得承認趙蘇說得對,顧翁道:“知道了,心裡也好有個數兒。不如去請教一下。”他指著自己的孫子顧同說,“叫他與你同去!”
顧同正在走神。
鄉紳們爭執的時候,一旁顧同看著這群人的樣子,心道:平日裡個個穩操勝券、指點江山,還要背後說些祝大人的小話,如今看來卻是個個都要依靠大人的,這些人可真是沒意思。
顧翁叫了他兩聲,顧同收起心情,裝成個乖模樣:“阿翁。”
“你與趙賢侄同去衙裡,你們是縣學生嘛!”
顧同不情願極了,趙蘇也不是什麼好人,顧同敢打賭,這人此時心裡正在嘲笑所有人。
他歎了口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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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到了縣衙,祝纓沒有拒絕見他們,把他們叫到了簽押房。
顧同進了簽押房一看,祝纓一派淡然,看著桌上的一份文書。兩人行了禮,祝纓道:“有什麼事兒?”
趙蘇道:“士紳們有些擔憂。”
“嗯?”
趙蘇不客氣地說:“近來使者頻繁,又有禦史查問案件,士紳們擔心您要被問罪調開。”
祝纓道:“我怎麼不知道?”
趙蘇老老實實地不說話了。
顧問道:“大人,這不是該百姓與學生管的事,可是縣裡人人都在傳,心裡很不安。是真是假,還請大人能出麵安撫一下,快春耕了。”
祝纓道:“唔,確實不是你們能管得了的,但也不該不關心。總悶著頭讀書、乾活,不太好。”
顧問道:“那——”
祝纓道:“能有什麼事?我過一陣兒會去京城一趟,了結一些事情,省得你們瞎操心。”
趙蘇心頭一緊,問道:“義父,您還會回來的,對吧?”
祝纓道:“當然。不把福祿縣治好,我是不會走的。讀書去吧。哦,要春耕了,你們也該放假了,那就在這個時候催你們讀書啦。收拾收拾,回家裡幫忙吧。我在與不在,你們的日子都是要過的。”
“是。”
二人將消息帶出去,又是惹得鄉紳們一陣的猜測。他們的心並沒有完全的安下來,這麼說,祝纓是遇到了一些事情了?說是要回京平事兒,可是,能平得了麼?
顧翁當機立斷:“咱們去衙裡,向大人請願,有什麼事兒是咱們能出得上力的,咱們也得乾呀。”
他們一齊找到衙門,路上想好的借口是——春耕。
到了衙門裡,祝纓卻不在前衙,她又去看麥田了。
公廨田裡種麥子這事兒不少人知道,人們討論一回也就罷了。本地不常種麥,有些人甚至以為是在隨便種點什麼當青肥或者飼料之類。
單八依舊精神緊張,祝纓來問他:“還沒好麼?”
單八道:“大人,再等五天、再等五天,一準兒成的!”
祝纓道:“好,給你十天。”
單八放鬆了下來:“那就成了。”
祝纓騎馬回到縣衙,遠遠就看到門口一群仆人等在外麵。
祝纓回到縣衙,被顧翁等人從門口一路擁簇進內,祝纓邊走邊問:“怎麼?怕我跑了,過來看著我?”
顧翁道:“哪裡哪裡?是來請示大人耕牛的事兒……”
祝纓道:“正好,我也要與你們安排這件事兒。”上次都已經談妥了,再說耕牛就有點扯了。
祝纓還是將他們請到了花廳坐下,說:“擔心我要走?”
顧翁等人都陪笑,現在連雷保都不想她走了。她是不照著大家的意思當傀儡,給某一家死命謀利,從傳說起,本縣再沒遇到過另一個人這麼能乾且兼顧各方了。
祝纓道:“安排好春耕,我就上京,我自己去!我的父母家人,就要托付給諸位了。家父家母年紀大了,你們多照應。”
顧翁等人又驚又喜,都說:“我們一定侍奉好二老。”
“不要耽誤了農時,他們時常會出去轉轉,路上遇到了跟他們聊聊天兒就成。”
“是!”
祝纓又問了他們現在生活是否艱難之類,他們都說:“隻要大人您還在咱們這兒!”
祝纓點點頭道:“我一任未滿,怎麼會走呢?”
趙蘇問道:“義父何時動身?”
祝纓又說:“回去對他們說,我要安排完春耕,看著你們播下第一粒種子再動身。”
眾人一陣歡呼。
顧翁道:“小人告退,這就回去安排!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啦!”
“慢走。”
祝纓沒有送他們出去,她自己是真的有事兒要乾——她得進京!
與士紳們擦身而過進了縣衙的驛馬信使送來的公文,就是召她進京解釋的。禦史台直接下令,既然蘇匡案、豐堡案都與祝纓有關,往來書信奏本太麻煩,就讓她跑這一趟。限期入京,當麵解釋清楚。
祝纓心裡沒個底,因為兩件事她都解釋完了!
她問了還沒回去的甘澤,甘澤也不知道有這件事,聽了祝纓這般說,低聲道:“要不,咱們一同進京,或者我先回去同七郎講,也好有個照應。”
祝纓道:“我現在還不能走。春耕還沒安排好。”
甘澤急道:“都什麼時候了?!”
祝纓道:“春耕的時候,甘大,你先走,代我向鄭大人問好,我自有準備。”
甘澤氣得直跺腳:“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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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澤走後,祝纓就讓父母收拾行李。
張仙姑道:“怎麼你要走?這個時候?”
祝纓道:“朝廷的事兒,哪說得準呢?叫走就得走,快著些。”接著,她又找到了花姐。花姐道:“你……怎麼?”
祝纓道:“會有點麻煩,這樣,如果我在京城出了事兒,你彆管彆的,帶著爹娘去蘇媛家。”
“啊?”
祝纓點點頭:“放心,還應付得來。隻要你們沒事兒,彆處有天大的事我也不怕。”
花姐擔心得要命,仍然點頭:“好。你什麼時候走?”
“限期我兩個月內到。”
“三千裡,六十天,一天要跑五十裡,中間還不能遇到天氣不好、路壞了停歇。”
“五十天。”祝纓說。
“什麼?”
“我得等到麥收,晾曬好。帶著麥子上路!”
花姐驚訝地問:“為什麼?”
祝纓笑笑:“上京可不能空著手啊。收完麥子,還要看著他們春耕好好開了頭。”
花姐道:“家裡不用你擔心,我會好好照顧好乾爹乾娘等你回來的!你會好好的回來的!”
祝纓道:“當然!我還要再乾一任呢?”
“咦?”
祝纓道:“三年哪夠?要乾,就得乾好,我不走。”
“嗯!”
祝纓對花姐說得堅定,事情其實不少。等麥收的這幾天,她不但將與兩案相關的證據準備好,又將福祿縣這兩年的情況寫了足有三萬字。再尋了兩隻很結實的口袋。等待的時間裡,蘇鳴鸞又到了縣城來,山上還沒有開始春耕,現在也不是她下山的日子。
她是來協商買些農具的。
祝纓又讓她再寫一封向皇帝問好的奏疏,蘇鳴鸞寫什麼她也不乾預,但是她會代為轉達。
蘇鳴鸞驚訝地說:“阿叔要親自去京城?”
祝纓道:“你想不想與我一同去?”
蘇鳴鸞有些意動,緩緩地搖了搖頭:“寨子裡事還多,我現在還走不開。以後……可以麼?”
祝纓道:“當然。先去寫奏本,我來安排。”
蘇鳴鸞笑道:“好。”
她去宅子裡寫奏疏,祝纓繼續收拾行李。她親自到了田頭監督單八等人收割麥子,收麥子花了一天半,又曬了四天。福祿縣此前無人這樣種麥子,看到單八等人收完了麥子攤開晾曬,圍觀的老農激動極了,他們也有耕完了地的,也有現在還沒有牛的,凡有空的都來看曬麥子。
也有悄悄伸手攥一把走的,議論著:“咱們也種這個?不知道種子哪裡有?”
有大膽的就求祝纓:“大人,咱們也能種麼?”
“多一季糧啊!”
還有問產量的。
祝纓道:“你們將春耕做好,等我回來安排。信不信我?”
農夫們一齊說:“信!”
祝纓命人將麥子稱重,算出來畝產與單八估計得差不多,隻是肥料得跟上。祝纓得到這個結果終於放心,將麥子裝了兩大袋,餘下的都收入庫中。
當天,她帶著極簡單的行李,也不用車、隻騎馬,與曹昌兩個人往京城飛馳而去。
她將奏疏一類都打包好自己背在身上,另備一匹馬不馱人,馱著兩口袋的麥子,兩人又另有換乘的馬匹,一路上換馬不換人。
第三天,兩人到了一處驛站,曹昌進門便喊驛丞準備房間,說這是準備赴京的祝大人。驛丞尚未回話,一個熟悉的聲音找了過來:“大人?!!”
侯五!
祝纓道:“你休息好了?”
侯五道:“大人!幸虧沒錯過!小人有事要稟!”
祝纓讓驛丞準備好房間,才讓侯五到房裡回話。
侯五進門便說:“是王大人要您回京的!我、我對不起您!”
“起來,慢慢說。”
“鄭大人體恤,說我太累,另派了小曹的表哥來送信。小人就想,在京城逛逛,不合路上被王相公看到了。小人上回到京裡,曾往他家送過信……”
王雲鶴記性極佳,祝纓派侯五進京都是前年的事兒了,王雲鶴竟然還記得他。想來一個獨眼龍,也確實挺好記的。王雲鶴命人叫住了侯五,略一問,侯五還沒反應過來,王雲鶴已問出底。
想到段嬰已經回京,王雲鶴雖不想讓祝纓回來,但她現在總被各種官司刮到,不如叫她過來解釋一下。一直不在京城,許多事情是極不方便的,兩年了,該來露個臉。出現一次,能省很多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