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口吩咐,讓項樂先管著這一項,再重找個人來管。然後再去看值房,又下令撥了款,將值房壞掉的桌椅之類換些新的,漏雨的地方限期修補好。吩咐完,她也不跟衙役們一處吃了,她要在這兒,這些人一準兒不能好好地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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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說是“歇幾天”,在外人看來,她這個知府還挺忙的。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先燒了司戶司倉,接下來她要乾嘛了?
“三把火?”祝纓笑了,“新官上任,頭一年都是一事無成的。”
這天晚上,她在外書房裡,顧、祁、吳三人都在,小吳拿外麵聽來的說法向她彙報。
祁泰驚訝地說:“大人這還算一事無成麼?那阿蘇縣、還有咱們府裡這麼太平,賬目比起彆的地方交割已經好太多啦!當年咱們在福祿縣,那個賬,全靠您把逋租給清了,不然更爛!”
顧同道:“是啊,風氣一新!”
“那都是以前種的樹,現在結的果。咱們在這兒什麼事都還沒乾呢。”頭一年,都是了解情況、收拾手下的。
顧同笑道:“怎麼沒有呢?修葺房舍的事兒正在找人了,這回一定乾好!下麵的人都說您真是愛民如子、愛惜手下!老師,如今府內的文吏、衙役,心裡都是向著您的。”
祝纓問道:“不過讓他們比前吃的好點兒、住得好點兒、發的俸祿多點兒。算起來,能翻個番?”
祁泰道:“這還不夠?下官以前在戶部的時候,誰能給我翻個番兒,叫我乾什麼我乾什麼。”
祝纓道:“要是有人以五倍的利誘惑呢?十倍呢?不給所有人,就選一、二人,收買得動嗎?”
三人臉都變色了,祝纓道:“成就好事不容易,壞事,太容易了。”
顧同認真地說:“人都是會有良心的。大多數也都是知道好歹的!有人生事要害人,總有彆人會護著好人。”
祁泰和小吳都認真地點頭。
祝纓道:“這倒是。唔,王縣令來了之後,我會同他一起去河東縣看看,祁先生、小吳,你們留下,阿同、項樂你們與我同行。”
“是。”
祝纓道:“小吳,學問不是一天能學會的,但要學。差使也不能耽誤了,想要人前顯貴,必得人後受累。懂?”
“是。”
“祁先生我就不多叮囑了,你隻管盤賬,越細越好。手下的人,小吳,你幫祁先生看著點兒。”
“是!”小吳答得響亮。
祝纓道:“就這樣吧。”
她說“歇幾天”,還真就是歇“幾天”,王縣令一到,她就又忙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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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縣令嘴角起了一堆小水泡,趕到府衙的時候是半下午,有點擔心這會兒知府是不是清醒的。
以王縣令的經驗,找官員說事兒,頂好是上午說。中午有些官員就開始喝酒了,下午暈乎乎的,什麼正事兒都談不了——除非是個能嚇得人醒酒的上司。
到了驛館,他先派人投了帖子,送了幾個紅包出去,派人往府衙裡送一份厚禮。他是個老實人,卻不是個傻子,上司的禮物那是不能省的。
祝纓正在後衙跟張仙姑說:“我得出巡了。”
張仙姑在心裡算了算日子,問道:“出去多久?”
“二十天上下吧。”
“這麼久?夠到州城打個來回了。”
“嗯,到下麵都看看,不看一看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哦,那日子也差不多了。”張仙姑說。
“對。”
“家裡你隻管放心,有我們呢!”張仙姑打包票,“家裡都收拾得差不離啦!過兩天我再種盆花來!哎,等你回來,咱家新地窖也能收拾好了,今年橘子又有地方放啦。”
“怎麼都跟橘子乾上了?”
“橘子好呀。”
“還有更好的呢。”祝纓說。
張仙姑高興了:“真的?”
“嗯。”
她考慮到了,全府的閒地都種橘子?倒也不是不行,不過她還想弄點彆的。不然萬一橘子染了病或者突然減產了,豈不要全體受窮?頂好是四個縣各有一個除了糧食之外的招牌物產,可以是橘子之類種出來的,也可以是什麼手工製品。
每項都以其中一縣為主,另外三縣有零星的都可以貼著這一個主要的縣販售。哪怕主要的產出受損,還有點彆的可以補貼。多會點兒手藝總不是件壞事兒
要是老天爺不給麵子,四樣全滅,那算她倒黴。
除了南府四縣,她也想了一下阿蘇縣。阿蘇縣的產出樣樣產量都不高,山地總是比平地更容易貧窮。她將此事也記在了心裡。
她對張仙姑道:“我把老侯留在家裡,他是咱家的老人了,都信得過。再把顧同留下來,外麵有什麼事兒要他辦也方便,我囑咐過他了,有事兒往會館去找人也使得。顧同的舅舅在那裡。”
張仙姑道:“能有什麼事兒?天兒又熱,我們也懶得出去,多歇些日子,等你回來。”
“好。”
花姐問道:“你如今收的錢可比以前多多了,預備怎麼辦?我想,咱們在這裡也不用它做什麼營生,不如,有機會捎到京城,托溫大郎或者金大娘子他們再置些地?”
祝纓道:“現在一時也無人北上,先存著吧,留一半兒。”
“咦?”
“不說冷刺史,鄭大人家的女公子,怕也到了要用錢的時候了。”鄭川都是個小少年了,鄭霖比他還大,婚事就在眼前了。想來鄭府不至於留她在家養老,明年不辦喜事也就是後年了,得給她也攢一份兒禮。
花姐道:“好,我記得了。你上州城的時候也順捎帶置辦些。”
“好。”
她們又給祝纓收拾行裝,忙到天黑透,才各自安歇。
第二天,王縣令收拾得整整齊齊,到了府衙來拜見上司。
祝纓原本是他的後輩同僚,如今變成了上司,他卻是所有人裡最自然的一個。與祝纓見了禮,祝纓還了半禮,請他坐下。有衙役來奉了茶。
祝纓道:“天氣炎熱,一路辛苦。”
“大人哪裡話?下官拜見大人是應該的。”
祝纓道:“路上可還好?”
“都好,看著路邊的莊稼長得還不錯。”王縣令說,“就是不知道,咱們這個宿麥,怎麼個種法?”
祝纓笑道:“你還是不忘這個,我也正要說這件事呢。唔,我與你同去河東縣看一看,如何?”
王縣令一怔,道:“好。”上司要去你轄區,是不能夠拒絕的。因為拒絕也沒用。
他說:“下官這就回去準備。”
“不用這麼麻煩,咱們一道走就行啦。你拖了許多人來,我還要與他們說話,不如咱們自自在在地走,消消停停地看。”
王縣令也不敢反對,隻得稱是。
祝纓道:“我又不會吃了你。河東、福祿、思城三縣相鄰,又有河道,往年都是各弄各的,順便看一看。”
王縣令忙說:“大人,那下官那兒您得多看看。”
“好。你休息一天,明天就動身?”
“遵大人令。”
祝纓將府衙內的官吏都如今來,宣布了自己要去河東縣的事兒。
王司功道:“大人出巡,不知衙內事務如何辦理?如果有緊急事務又當如何?大人要帶什麼人去?下官等好有所準備。”
祝纓道:“不用太多人,我帶項安、項樂、丁貴、小柳四個,再有十個衙役。你們都在府裡,邸報與緊急公文讓司倉隨時發來。不緊急的事務就先放著。諸位各司其職。”
“是。”
祝纓又說:“司戶、司倉,房舍修葺等工程,你們留意,我回來是要查的。”
“是。”
分派完,祝纓就騎個馬,帶著人與王縣令一同往河東縣去了。
王司功等人出城來送,郭縣令聽風聲也跟了過來。二人言語間滿是不舍,郭縣令道:“大人一離開,下官心裡就沒有底了。您隻要在府城裡,什麼也不用做,就坐陣,大家心裡也塌實,也覺得有依靠。”
王司功道:“是呀,沒有個主官,就沒有個主心骨。”
祝纓對郭縣令、王司功戲言道:“我呀,當過彆人的下屬,現在又成了彆人的上司,頭上也有自己的上司。該知道的都知道。你們鬆快鬆快吧。”
郭、王二人連說不敢,聽她這話又覺得有點舒服:你倒是什麼都知道。一個心裡有數的上司,還是有可能好好相處的。郭、王二人也不想真的跟上司撕破了臉對著乾,乾,也得戳著彆人上前當炮灰不是?反正自己能躲還是躲一躲,上司如果差不多,就聽他的得了!
二人也笑了。
祝纓與王縣令騎馬並行,此時還是在南平縣,王縣令感慨道:“南平縣真的好啊!”
“好在哪兒呢?”
“地勢也好,地也好。”王縣令真誠地說。
“那倒是,位置也好。”祝纓說。
南平縣名字帶一個“南”字,在南府四縣裡卻是最靠北,它是南府最早的縣,南府的名字也是由它而來。其他三個縣都是從它往南擴散開來的。它雖然也有山地,平地比其他幾個縣都多,思城縣又比福祿縣平地再多一些,也更方便黃十二郎那樣的人兼並。
河東縣位於二者之間,有山地,比福祿縣要好一些。人口上也差不多,總是好地方、富裕的地方人口多,貧瘠的地方人口少。
兩人一邊走、一邊聊,祝纓問:“你手下有多少隱戶,有數沒有?”
王縣令眨眨眼:“下官能管的,都管著了,管不著的,那就是不知道了。想要括隱,也是難的。大人自己做過縣令,呃……下官比不得。”
他說到一半就想起來,祝纓摳隱戶的本事是真的厲害。
祝纓一笑:“不急,我也不知道福祿縣現在還能有多少隱戶,不過算個約數罷了。有,肯定是有的。人家一輩子連縣城都不踩進來,何必報這個戶口白擔徭役?你往這個上頭想,就能想出來怎麼括出隱戶了。”
“嗯嗯。”王縣令連連點頭,“早些年就該請教大人的,當時總不得機會,不然,我做事也能更順利些。大人,那宿麥?”
“你錢糧有虧空?”
王縣令心頭一顫,哭喪著臉道:“誰手上沒有呢?下官的前任,到任半年就病死了,下官接手的時候,他都死了半年了,下官再過來,賬目一團糟。下官理了這些年,正還著呢。”
祝纓看了看王縣令的打扮,這縣令一身的衣飾或許土,但不簡樸。絲絹衣服、金銀玉飾,填虧空的時候,估計也沒有很虧待自己。
她看過王縣令的履曆,也知道他的父祖三代,王縣令的祖上有個官兒,所以他是蔭職。不過父祖死得早,他又沒有什麼過硬的靠山,最後就被扔到這裡來了。觀其曆年的考核,都是中等,中中、中下打轉,中上都沒有。
想來當年魯刺史對他也不是特彆的滿意,但是勝在也確實肯乾,及格了。
祝纓道:“是啊,當年遇到的虧空可真是太讓人頭疼了。”
“下官腦子慢,沒想到祥瑞呀!再送一次就不值錢了。”王縣令很是唏噓。
兩人一路走一路聊,祝纓做過縣令,說起話來十分合王縣令的心意,沒到河東縣,就把王縣令給套了個乾乾淨淨。王縣令,有本事但不多,勝在心地還算不錯。他現在最想的就是種出個宿麥,種好了,能升走!
“煙瘴之地,名不虛傳!”王縣令說,“沒有彆的地方好去,就隻好呆在這裡了。我好些年沒能見到老母妻兒啦!”
他也是自己帶了個妾來赴任的,正常人隻要不是流放,一般不帶正經家眷到這兒來。他很是佩服祝纓居然把爹娘也帶了來,言語之中也些不讚同:“有年紀的人,還是得到舒服的地方住著養老才好。”
祝纓笑笑,也不多辯解。
到了河東縣,祝纓不住到驛館,而是說:“我聽說,河東有座古廟,裡頭供奉著的白衣大士十分靈驗,借住那裡可還方便?”
王縣令道:“當然!當然!”
河東縣的觀音廟比較有名,廟也略大,有不少客房,祝纓就選了兩座院子,自住一個,衙役們住另一個。
她先住在這裡,與王縣令將縣城周圍看上一看。第二天,再與王縣令往附近鄉裡走一下並。河東縣比福祿縣麵積稍小,祝纓也是走馬觀花地看。
看不兩天,祝纓便說:“大致情形我差不多知道了。突然做了個夢,我想靜靜地吃幾天齋飯。府裡事務多,鬨得我腦仁兒疼,正好清靜清靜。”
王縣令道:“好好。”
祝纓從這一天起就住在了觀音廟的後院裡“靜修”,衙役們倒不受拘束,偶爾也去河東縣閒逛,閒買些東西。丁貴在祝纓的居處照顧起居,一日三餐端進房裡,等吃完了再將殘肴和碗碟拿出來。一應洗沐等事都是他拿水進去,再拿水出來。
王縣令心裡掛著事兒,一日去探望一次,總不見祝纓出來。丁貴來傳話:“大人要靜修,說住幾天自去見大人。”
王縣令隻得再回縣衙,河東縣城這些日子的治安尤其的好。
他並不知道,祝纓已經不在觀音廟內了。當天下午,她就帶著項樂、項安、小柳三個人,換了補丁衣服從後麵溜出了觀音廟。匆匆買了一匹騾子、一輛驢車,趕在關城門之前跑出了河東縣城。
出了縣城,小柳問道:“大人,咱們往哪裡去?天快黑了,得找個宿頭。”
祝纓道:“來的時候我見著那邊有個野店,先去那裡。”
一行人到野店投宿,一間單間給了祝纓,小柳就在祝纓的房裡打個地鋪,以聽使。項樂、項安合住往一間,祝纓道:“不用管我,你自睡去。明早起來收拾好牲口,問店家要些食水,咱們要趕路。”
小柳打好了水站到祝纓房裡,見她拔出了佩刀正在揮刀,不由吃了一嚇,死死抱住水盆:“大人?”
祝纓快速地收刀:“再不練練手就要生了。”
第二天,一行人拿了點乾糧和水,包了點鹹菜就上路了。項安三人還擔心祝纓受苦,卻見她比他們還要自在。祝纓道:“你們不用管我,顧好你們自己就行!記著了,你們倆是我的弟弟妹妹,咱們是同姓,將出五服了,小柳是表弟。咱們是小買賣人,出來看看有無生意可做的。”
項樂道:“空手買賣還有許多人同行,得是收土產或者販賣完貨物回家的才好。”
祝纓道:“我有計較。”
她拿出隨身一個小盒子,打開一看裡麵是一個小紙包,打開紙包,裡麵密密地有許多繡花針。
項安道:“賣針倒是門好生意。”
他們下了官道,先走小路,祝纓從一個路過的鎮子那裡弄了個貨郎的挑子,又問村裡的人收了點亂七八糟的手藝活兒。將挑子往驢車上一塞,項樂和小柳交替趕車,項安騎著騾子跟隨。
到下一個鎮子,祝纓又從鎮上收了點兒當地的小零嘴、手藝活兒,將貨郎挑子給塞滿了。從鎮上的布莊裡買了條長布,路邊斬了根細竹,在布上寫著“鐵口直斷”,將布挑在竹竿上,一個幌子就製成了!
三人越看越驚奇,心道:大人這麼大一個官兒,竟會這些麼?
項樂小心地說:“咱們在河東一鄉一鄉地走麼?還像大人在福祿一樣?”
祝纓道:“先在河東轉轉,再悄悄去南平。”
“啊?”
祝纓道:“啊什麼啊?擺開儀仗南平縣難道會讓我從容的看實情嗎?怕不都給我安排好了。縱不動他們,我也得自己看過一遍才好心裡有數!快點兒!開工了!開工了!我跟家裡說一共就出來二十天!咱們得按時回去,彆讓家裡人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