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客令著青衫,主客郎中是紅袍,兩人都是一把胡子了,對麵祝纓從台階上走下來,仍裡是麵白無須的模樣。
主客郎中道:“府君一路辛苦。”
祝纓道:“為陛下分憂,職責所在。”
官樣文章說完了,再是道辛苦。這二人都是常見各藩各部的,明明看到蘇鳴鸞等人或著官服,或穿各族服飾,也不顯驚訝。
典客令道:“四夷館已備下住處,府君來得巧,正有幾處館舍才翻新過。”
主客郎中又說:“朝廷議禮已畢,須得教會演禮。鄭尚書的意思,先請送到四夷館,再派人去教授。”
祝纓道:“好。”
她讓父母先帶著自家的東西回府,項樂安排隨行的商人。自己與蘇鳴鸞等人去四夷館——這地方她隻知方位,以往並不曾進去,得去看看。然後將所攜之貢物帶到皇城,先敬獻給皇帝。彆的都好說,白雉是活物,好不容易到京城了,萬一這兩天養死了怎麼辦!
她帶來的白雉,典客令和主客郎中也沒有太過驚訝——京城也經常收到這些東西。
祝纓說:“那咱們就動身吧。”
祝纓和蘇鳴鸞等人都騎馬,走了半天到了城門之下。祝纓命隨從衙役等將儀仗打起來,蘇鳴鸞等人的隨從也都列隊站好跟在後麵。他們每人隨行之護衛多則三十、少則二十,也是百十來號人。
隨從們都穿著特色的衣服,在京城的大街上有這麼一隊人仍然是吸引了不少人的圍觀。不因奇,而因“人多”。
蘇鳴鸞與山雀臉色蒼白,路果等人一臉的驚詫,仇文滿麵潮紅。蘇鳴鸞心道:這就是京城嗎?這般宏偉,難怪、難怪。她的心裡,對居住在這座城裡的人,對這座城的主人,升起了一股敬畏。
山雀則想:他們這樣強大,難怪我們沒有打得過他們。
四夷館也在皇城的北部,祝纓路上對主客郎中道:“煩請代奏,各族有祥瑞呈上。”
主客郎中道:“好說,下官本也打算上奏的。”
朝中有人好做官,禮部是鄭熹,現任的鴻臚寺卿也不是仇人,鴻臚寺卿叫駱晟,性情很不錯的一個人。所以當祝纓說:“我就在這裡陪他們住,直到學成禮儀麵聖!”駱晟也沒趕她走。
祝纓賴在四夷館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鄭熹帶人殺到了四夷館。
鄭熹上完朝,回到禮部才聽說祝纓又乾了什麼好事,他一路奔到四夷館,看到祝纓正在那兒抓了一把小米喂白翎子野雞。邊喂邊說:“咕咕咕,你多吃點兒,麵聖前可千萬彆死了!哎,他們也不早點安排我們麵聖。”
鄭熹沉著臉道:“你還知道要麵聖呢?!”
祝纓將小米一灑,拍拍手站起來:“哎喲,大人!”
鄭熹伸指遙點她,道:“又乾好事了?”
祝纓道:“那是,我怎麼會乾壞事呢?大人,請。咱們裡麵說話。”
鄭熹瞄了一眼祝纓帶來的人,在他眼裡都奇形怪狀的,最好的一個是蘇鳴鸞,官服穿得正、表情也正常,可是個女人。其他人倒是男人了,穿得奇形怪狀的,長得也不像是中原人。哦,還有一個男子穿得正常,長得正常,他表情又不正常。
四夷館給他們安排的住處挺不錯,新修的,朱紅的柱子非常搶眼。
鄭熹不動聲色,看祝纓與他對坐,而這些傳說中比較凶悍的異族在祝纓麵前很乖巧,再一數,六個人裡三個管他叫“義父”。
鄭熹道:“很好。陛下也很掛念諸位,諸位已是朝廷命官,見陛下要有禮,學禮之後便可陛見。”
他說得很慢,吐字清楚。祝纓道:“仇文,你給他們譯一下。”
仇文磕磕巴巴把鄭熹的話譯給了山雀等人聽,蘇鳴鸞自己聽得懂,仇文就不用譯奇霞話了。
鄭熹又問:“這是你帶的通譯了?”
祝纓道:“不是,他是我準備的番學博士。”
“番學?”
祝纓道:“對啊,語言不通怎麼行?要學嘛。”
鄭熹祝纓活蹦亂跳的,道:“我會向陛下稟報的。人我帶來了,你交代他們學禮儀。”
祝纓對蘇鳴鸞等人道:“你們先跟他們學一下。”又對禮部的人道謝,再做囑咐。安排完了,蘇鳴鸞等人跟禮部的人走了,鄭熹才道:“還是老樣子,總愛操心,我的人辦事你還不放心?”
祝纓笑道:“習慣了。大人真不夠意思,家裡有喜事也不肯對我講,聽說我要北上,甘大才漏了口風!我都不及準備。”
“說了幾次了,都當耳旁風,你且顧好你自己。你無事,我比什麼都高興。”
祝纓道:“我已有了一點主意了,還不太準,不敢提前驚動您。”
“哦?你要自己應付段琳、卞行了?”
祝纓大驚道:“您要袖手旁觀嗎?”
鄭熹道:“裝什麼怪樣子?好好說話。”
祝纓道:“大人,快些安排我帶些這些人麵聖吧,我的事兒,要麵聖才能好好地講。再者,拖得久了,我那白翎子野雞就該死了!人會水土不服,雞也會啊。”
鄭熹哭笑不笑:“演禮不成,如何麵聖?”
祝纓道:“您瞧見那幾個人沒有?蘇鳴鸞,她學東西最快,有她學會就成了。其他人官話也學不全,叫他們先行各族的禮,這才顯得出是新附嘛。早點讓我聖麵吧!”
鄭熹被她一催,問道:“你又打什麼主意?”
祝纓道:“先下手為強,告狀要趁早。”
鄭熹歎了口氣,道:“好吧。”
駱晟算是鄭熹的表妹夫兼表弟,鄭熹又一向強勢,政事堂有令,命學會禮儀再麵聖,他直接報給皇帝:可以麵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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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經大臣最恨這種皇親國戚了!
甭管你這裡有什麼樣的妥善安排,上頭一句話就能壞掉你所有的計劃。
皇帝可不管政事堂的安排,鄭熹回報說人到了,皇帝也想親眼看看這些“獠人”究竟是個什麼樣子的。派出去宣敕的使者也回來了,說那裡可真是煙瘴之地,一群小矮人,說的都不像是人語。
皇帝好奇心起,命祝纓帶著蘇鳴鸞等人就進宮。
祝纓打頭,蘇鳴鸞等人跟隨,他們各帶了一個隨從,有提雞籠的,有捧靈芝匣子的,有捧銀飾托盤的,一路招搖。
從皇城門入,蘇鳴鸞等人又受到了一次震撼!皇帝的屋子比一座寨子都大!怪不得義父的“彆業”建成那樣!他們的眼睛一時不知道往哪裡放才好,腳下是泛著灰白的石板,晴陽一照,晃得人一陣目眩。
引路的小宦官喝斥說:“不要東張西望!”不是說學會禮儀了嗎?怎麼還這樣呢?
他說的是官話,這話也就蘇鳴鸞和仇文能聽懂,其中仇文還是慢半拍。山雀嶽父聽他說話,還朝他看了過去,問仇文:“他說什麼?”
山雀嶽父年紀不小了,聽力不如年輕人,說話聲音稍大。他說的又是一種“古怪”的語言,引來不少人側目。
祝纓回頭,慢慢地說:“跟我走,慢慢的,不要慌,見多了就習慣了。”
小宦官心道:他也會說蠻語?他對祝纓道:“祝大人,這裡是宮城,您是知道規矩的,還請約束好下人。”
祝纓道:“他們可是朝廷命官呐……”
一語未畢,山雀嶽父突然叫了起來:“哎!那個人!”
小宦官無奈地站住了腳:“又怎麼了?”他聽不懂山雀嶽父的話,隻知道這個蠻子在給他添亂。
順著山雀嶽父的手指,祝纓看到了一個老頭兒,離他們兩丈遠。高大魁梧,穿著輕甲,頰上一塊大大的黑斑。
祝纓問山雀嶽父:“怎麼了?”
“他!殺了我們好些人!”
那邊孫將軍已大步走了過來:“你們是什麼人?!!!”
他走近了,山雀嶽父道:“還真的是!”
“獠人?!!!”孫將軍聽不太懂山雀嶽父的話,但是聽出來這是獠人在說話。
兩人各說各的,都越說越激動,差點沒動起手來。這樣大的動靜便有有圍觀,有人上報,祝纓認真聽著雙方的話,覺得世界十分奇妙。這兩人是打過照麵的,不過山雀嶽父記得孫將軍,孫將軍已不記得一個當年的獠人小孩兒長什麼樣子了。
孫將軍臉上的特征明顯,據說帶隊衝殺“獠人”。山雀嶽父當年年紀小,孫將軍不知道世上還有一個他。
兩人爭吵幾句,終於都被帶到了政事堂。
王雲鶴道:“把鄭尚書、駱鴻臚都給我請來!”都乾的什麼破事?
王雲鶴生氣,甭管是郡主的兒子還是公主的兒子都老老實實地過來聽訓。鄭熹瞪祝纓,祝纓十分無辜。
一行人經過一陣的翻譯之後才弄明白了前因後果,孫將軍當年沒能大勝,回來得灰溜溜已有些不快。現在強行說“獠人野蠻”,山雀嶽父憤怒提及舊債,又指著蘇鳴鸞道:“放血的明明是她家乾的!我們隻砍頭!”
又說孫將軍也不是好人,官軍還殺過婦孺。
仇文已經跟不上這個情況了,祝纓很誠實地將山雀嶽父的話翻譯了過來。施鯤等人麵有菜色。
蘇鳴鸞則說孫將軍:“我們早不乾放血的事兒了!你呢?我們信了義父的話到這裡來,你還要傷害我們嗎?!”她官話說得不錯,聲音在屋子裡回蕩。
鄭熹唇角上挑,笑了。孫將軍真是個可人兒,這麼一鬨,坐實了這些人是真的“獠人”,關於祝纓可能造假的謠言也就不攻自破了。祝纓能將這些人帶來,不容易的。
他清清嗓子:“祝纓!你還不勸著?我們又不會夷語!”
祝纓道:“既然願意來,就打不起來。”話雖如此,還是將蘇鳴鸞與山雀嶽父給安撫下了。她對山雀嶽父道:“我並不要你忘記以前的事。你想想現在,咱們是來辦事的。你再看看周圍,所有這些人裡,隻有這一個是你認識的,另外的這些人,都不想傷害你。”
山雀嶽父看了看王雲鶴等人,再看鄭熹與駱晟,樣子都好,也都不凶惡,他又記起來之前與祝纓所議之事,緩了臉色說:“因你說的,我才信。”
祝纓點點頭,山雀嶽父不再看孫將軍。那一邊,孫將軍也被人勸走了。
王雲鶴道:“唉,兵者,凶也。”
鄭熹看夠了戲,才說:“相公,我陪他們麵聖吧。”
王雲鶴道:“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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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一行人到了大殿前,通報,裡麵傳。
祝纓邁進大殿,看到門邊站著一個熟人——藍德。她對藍德點了點頭,藍德也微笑回應,笑容極是客氣。
祝纓進來舞拜,她身後的仇文跟著就要跪下去,被蘇鳴鸞眼疾手快給薅了起來。
祝纓舞拜畢,皇帝問道:“你身後的就是諸族頭人?”
祝纓道:“也是陛下的縣令。”
皇帝點了點頭,裝作從來沒有懷疑過羈縻數縣的真假,很是讚歎了一番。鄭熹道:“他們著急要見陛下呢,禮儀也等不及學。”
皇帝道:“一派天真,甚是難得呀!讓阿晟好好管待他們,祝纓,你也不要過份約束他們了。你的事,對政事堂講,拿出個章程來。”
祝纓道:“是。他們傾慕陛下,有物獻上。”
皇帝命呈上,打頭的是祥瑞就很合皇帝的心意。再看到窄布、稻米等特產,道:“也不是茹毛飲血嘛!哪有那麼誇張。很好。你以後要好好教化他們。”
祝纓道:“是,正想請示陛下,於南府設置官學。”
皇帝指著鄭熹道:“你與他說去。或者去找嶽桓。”
“是。”
皇帝又一一詢問,各人叫什麼,是什麼族之類。祝纓也一一介紹,蘇鳴鸞自己會講官話,祝纓對她使眼色,她就自報姓名、來曆。
皇帝問道:“你會說話?”
蘇鳴鸞道:“是,義父教的。”
“義父?”
祝纓指了指自己的鼻尖,皇帝點點頭表示理解,是他的官員給彆人當爹,又不是認異族當爹。
仇文的官話說得結結巴巴,皇帝有點不耐煩,但也沒生氣。其他人不會說官話,皇帝都等祝纓給翻譯了,他問每個人都問了同樣的問題。最後問祝纓:“為何你為他們譯的話不一樣?”
祝纓道:“他們是三族五家,話也不同。”
“哦!是了。你都會說?”
“會說一些。”
皇帝又命賞賜,給山雀嶽父的賞賜尤其的豐厚,不但有大家都有的錢帛,又多賜他一對金杯。蘇鳴鸞多一套文房四寶。
藍興見皇帝打了個哈欠,忙示意:結束。
蘇鳴鸞等人稍有點昏沉地出了大殿,興奮之情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壓抑。山雀嶽父也恢複了冷靜,低聲問祝纓:“阿弟,會不會有事?”
祝纓搖搖頭:“已經沒事了。我先送你們回四夷館,你們先休息。小妹,我讓小柳在那裡,有事你叫他找我。”
“是。”
祝纓將人送回四夷館,轉臉就被叫到了政事堂。
羈縻縣的真實性已不必再提,剩下的是討價還價。
鐘宜道:“既是羈縻,南府就不能給你,不然還叫什麼羈縻?!”
祝纓道:“新設羈縻州的事兒是要交給下官來管了嗎?”
施鯤道:“你先將事情解釋清楚,解釋不清還想做刺史嗎?”
祝纓道:“羈縻,我手裡得有籠頭有韁繩,這都不給,我拿什麼籠馬頭?給一個敕封,還要人繳稅。”她雙手一攤,沒好處誰跟你乾?
王雲鶴道:“那也不能要一整個南府,你把南府拿走了,剩下的怎麼辦?”
“南府本來就是最窮的,福祿又是南府最窮,魯刺史在的時候,一年兩次開會,我都是坐最後一個座兒的。我要的不是膏腴之地,”祝纓道,“請看輿圖。這裡,是新州,新州再往西、往北,仍是一片大山,仍有許多部族,將有一、二州之廣。過了這一片,就是西番了!這兩個新州,實是藩屏。”
“藩屏”!
王雲鶴道:“南府你著實用心,雖不是膏腴,也漸漸富裕。”
祝纓道:“種得梧桐樹,引得鳳凰來。我要是連根樹枝都沒有誰來啊?您瞧,我還打算在山裡修個路,路修好了,腳才能插進去不是?沒這根樹枝,拿什麼修呢?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且本來各族疑心就重,支使不動啊。”
祝纓白天去政事堂磨牙與他們討價還價,晚上就住四夷館。足磨了小半個月,最後摳到了三個縣,思城縣她也給摳下來了。
雙方都有方案,在認為祝纓可以為新州刺史的大前提下,秘密協調起來還是很快的。祝纓依舊是許諾,所轄之地不亂,賦稅不減。政事堂給新州定名梧州,祝纓的品級變成從四品,南府的府衙變成梧州的刺史府。
因是羈縻州,她的品級不高,但是在梧州境內權限很大。思城、福祿、南平三縣的官員還是朝廷任免,官員遵守著正常的規定。其餘羈縻縣和刺史府則由她酌情安排,擬定人選後上表朝廷敕封,官員遵守羈縻規則。因為羈縻之地,朝廷照例是不安排人事的。
至於政事堂調整其他地方的區劃,她就不管了!
定下了方案,政事堂去報皇帝,皇帝又將她叫過去重新問了一回。祝纓留意到皇帝打了三次哈欠,心道:你老了。
皇帝老雖老,出手卻仍是讓人難受。同一日,他連下兩道旨意,其一,設梧州,由祝纓出任刺史。原南府三縣並入梧州。其二,他批準了段琳的推薦,以卞行為刺史,去做祝纓的鄰居。
將段琳和祝纓都給膈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