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梧州(2 / 2)

祝纓又將蘇鳴鸞等人從驛館裡喚了過來:“山上宿麥也要開始種了,我就不多留你們了。從此之後,梧州是咱們的。凡有事,皆可來同我講。我將府裡的事務處置完就往彆業那裡去,有覺得在刺史府裡說不出口的話,可以到我彆業裡說。”

山雀嶽父搶先道:“好!我們就等著大人進山啦!”他這一番進京也開了眼界,蘇鳴鸞所受震憾、所有感悟乃是朝廷對女人做官並不友好,山雀嶽父的感悟則是朝廷對他們“獠人”也不是很當自己人,官員們看他們有點兒看稀罕,還是與祝纓的相處更舒服。

人都是比出來的,祝纓先是比之前的知府乾人事,又比後來山下人有本事、講誠信,再比朝廷整體會做人。山雀嶽父心道:我再也不上那個京城了,再大、再好也不去了!就在梧州!

路果和喜金的兒子一路隻是看,並不曾發表什麼意見,感覺與山雀嶽父有些相似,卻更是羨慕京城的繁華。他們在京城也領了自己父親那一份的賞賜,東西比他們自家從山下購得的要好很多,心道:除了糖,京城彆的東西都比咱們這兒的好。

蘇鳴鸞道:“小妹還在家裡,我也想她了,等義父進山回來就把她再捎回來吧。隻怕這一趟沒帶她走,她要鬨。”

祝纓道:“知道鬨是好事。”

蘇鳴鸞笑道:“對,知道爭知道鬨,是好事。”

祝纓道:“山裡五縣我也有安排,待我進山咱們再詳議。對了,來人。”她亦有物贈與這幾家,一些京中的物產之類。

四人各攜禮物回去,又各有一種感慨。

祝纓又命人叫來狼兄,叫他往塔郎寨中捎信,告知自己已然回歸,下月將進親自進山。

狼兄道:“仇文已將皇帝的賞賜交給我轉給縣令了。”

祝纓道:“你還要帶句話給他,問一問他有沒有想好派誰下山來學些文字。”

“是。”

然後是項安。

這幾個月項安忙得像個陀螺,見祝纓的時候走路還帶著風。一見祝纓又笑開了:“大人!您可算回來了!我昨天還在外頭沒回來了,誤了向大人道喜。恭喜大人!”

祝纓看她眉眼間更開朗了一些,道:“這些日子你辛苦啦。”

“還有一半的事兒是為了我家糖坊忙的呢,都是應該的。”項安開始說這些日子自己乾的事,什麼隔壁州的會館啦,什麼收甘蔗啦、什麼雇人啦,又說有些婦人可憐,糖廠雇她們做些雜事,被家裡人上門來直接向糖坊索要工錢,竟不經她們自己的手。

祝纓皺眉道:“這算什麼?”

項安道:“我就對外說,一家子那麼些個人,爹也來要、娘也來索、哥哥也要、弟弟也要、丈夫也要、公公也要、兒子也要……我要給幾份子?要麼自己領錢,要是家裡來支的就讓他們將人領回去,糖坊要個工使,不是請一家子祖宗來的。也不知道……乾得對不對……”

她聲音漸漸小了下去,但是心裡仍然覺得祝纓不會罵她。允許雇女工是祝纓提出來……的嘛……

祝纓道:“嗯,乾得漂亮。”

項安道:“不過女工確實細心,也聽管,叫洗手就洗手。工還便宜。”

祝纓道:“你大哥還要在京城住幾年,糖坊你們自家商議怎麼經營,不要誤事就好。”

項安道:“大哥不回來了?”

項樂道:“開了梧州會館,大人讓大哥在京城守三年。”

對項家來說,這絕對是一件大好事,他們如今隻恨家裡隻有兄妹三個!項安心道:侄兒過年就十歲了,不能叫他在家裡閒著了,得叫出來乾活了!商人家的孩子走科考正途做官是沒什麼希望了,不如叫到梧州城來,一邊讀點書,一邊學做買賣!就這麼定了!

祝纓道:“你們自家商定。孩子要是能夠讀得進去,多讀點書也不是壞事。不科考,也得學些東西。譬如律法、算學、醫學之類。”

“是!二哥,我這就傳信回家,叫家裡把侄兒送過來?”

項樂道:“先問問阿娘和嫂嫂,彆跟搶孩子似的。”

項安笑道:“好!”

最後是小江和江舟。

小江和江舟兩人幾個月來琢磨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大人回來要說什麼事?思來想去,覺得不會是趕她們走。但如果是派差的話,又不太像,一下子放她們幾個月不管,這個差使也未免太不緊急了。可要說不重要,乾嘛人去京城了還要囑咐這一句呢?

兩人每每睡覺之前,都在聊這個話題,卻怎麼也猜不著是個什麼意思。

今天胡師姐來叫她們,她們就緊張了起來。江舟對小江說:“娘子,不是明天才晨會嗎?”

小江道:“叫就去。”

三人從側門進府衙,又到了祝纓的書房。

胡師姐說一聲:“大人,江娘子來了。”

祝纓道:“進來吧。”

三人進來,胡師姐自動站到了祝纓背後,祝纓正在寫東西,停了一下,道:“坐。”

兩人坐下,老實等祝纓說話。一時,茶水上來了,祝纓見她們也不喝,便說:“有一件事,小江你也教了有一陣了,府裡女仵作學得怎麼樣了?”

小江道:“貧道慚愧,並不理想。”

祝纓低頭繼續寫了幾筆:“哦,那先放一放吧。梧州不同南府,官職比以前多了,南府的一些吏職如今也有品階了,譬如女監獄丞,怎麼樣?有興趣嗎?”

小江心道:這是小江的事了,總不能是我。我一個出家人。

江舟高興地說:“是同大理寺的女大人們一樣嗎?我家娘子也能做官啦!這可真是太好了!大人,我家娘子能寫能算,還會驗屍,做事又聰明,一定行的!”哎喲,是官了,娘子不會總擔心什麼“出身”了,以後到了大人府裡,見著大娘子和朱大娘,也能抬頭挺胸了。

小江有點難堪地道:“彆胡說,大人說的是你!是你在衙門司職!”

“就是你。”祝纓說。江舟說的就是她考慮的,當然江舟也肯學,性格也不錯,不過比起小江確實還差一點。

小江的聲音更小了一點:“可是我、我的來曆……不、不合適……她們、有人會說閒話,不成的……嬌嬌的事……”

“你說什麼?”祝纓抬起眼睛,“嗯?我沒聽清楚。”

小江看著她,心裡有點慌:“我、我,我怕我、我不成。女官、我……”

“這裡是梧州。”祝纓捏著筆,看著小江的眼睛慢慢地說,“我說了算。”

看起來小江並非不願,隻是有點顧慮而已,祝纓道:“就這樣吧,你的度牒想留就留著。不過梧州是羈縻州,官員須得有三分之二是本地羈縻之人,你得在本地羈縻縣上個戶口。”

這是她的計劃,將梧州官員的任免之權大部收到自己的手裡,這些人做官與朝廷沒關係,隻與她有關係。這樣一來,無論花姐還是小江,賬麵上的戶口都得是羈縻的。反正羈縻是筆爛賬,哦,不,是沒賬。還是她說了算。明天召集大家開會,讓祁泰另立一架子《羈縻戶籍》,先登錄一些羈縻縣官員的家庭、人口。以後有人要查,這個就是最原始的檔案,就是“根”。查死了也隻能查出來朱紫、江騰是梧州人。一旦有變,二人離了這裡還在京兆有戶籍。

小江驚得說不出話來,她為了克服“出身”帶來的心病花了十年的時間,終於可以正常的生活了。但也從來不敢想什麼做官的,這就離譜!

江舟見祝纓還在看她,她還在沉默,著急地推了她一把:“娘子!快答應吧!”

小江的口型:“我我我我……”嗓子卻發不出一點兒聲來。

祝纓道:“那就這麼定了。”放下筆,拿起印來蓋了幾下,扯出一張紙五個指尖壓住推出來。

江舟忙不迭小跑上去拿著,她雖在衙裡當差,實不曾見過告身,還以為是告身,拿了一看卻發現是戶籍。祝纓已給她們立了戶籍,說:“告身、印信年底年初就能到。”

江舟咧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來,拿給小江看:“娘子,快看呀!”

小江“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拔步往外跑,江舟慌得趕緊抱住她,戶籍的紙壓在小江的胳膊上紙也擠皺了。小江被固在當地,眼淚往下掉,她吸著鼻子,道:“我——”

“你行!”江舟說。

胡師姐十分好奇地看著這兩個人,心中萬分的好奇,女官有點兒超乎她的認知,不過跟著祝纓上了一趟京,祝纓請大理寺的人吃飯的時候也看著有女官女吏的,府裡縣裡也早就有女吏了。胡師姐不明白這個江娘子為什麼這樣,可能當仵作的都有點兒怪吧。

胡師姐默不作聲,看著仵作越哭越凶,大人跟沒事兒人似的又開始寫字。等到江仵作哭完了,擦好了眼淚,說:“我、我、我願意。”

祝大人就說:“那行,你回吧。明天奏本發出,年底年初告身就到。”說著,擺了擺手,然後將剛才寫的合上,讓明天就發去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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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梧州府官吏齊聚,人人精神抖擻。

祝纓道:“廢話不多說了,都升了吧?”

下麵一陣笑:“是。”

“升了的,都照品級發俸發餉。”

下麵又是一陣叫好。

祝纓道:“來,這裡有幾個人,大家夥兒認識一下,以後就都是同僚了!”仇文等人在側,衙門裡的人是不驚訝的,他們最近常來,但是朱大娘……

祝纓道:“我向朝廷請立番學,他們是番學的,另立,與州裡官學並不一處。學的也與州裡稍有差異,這是博士仇文,這是助教蘇燈,這是醫學博士——朱紫。”

“哦——”大家下意識地發出了明白的聲音。懂了!朱大娘幾年來也都在城裡給婦人看病,據說看婦科是有一手的。雖然是個女人,但是看婦科正好,朝廷都準了她當官,好像也沒什麼反對的道理。大人說行,那就是行!

反正不占用現在的官員名額,也與他們沒什麼爭競……

祝纓道:“今天還照原來排的班次當值,你們幾個跟我來。”

“是。”

官員們都到了祝纓的簽押房,祝纓道:“幾個事兒,梧州算是羈縻,羈縻縣很要緊,以後我要不時往那裡去,府裡事務大家夥兒都要多上心。”

李司法忙說:“大人辛苦!下官也願侍奉大人進山,為大人分憂。”

“會說幾種山裡的話?”

李司法語結,其實,有兩三種話的問候語他能聽懂,但是要交流就難了,更不要提教授。

“還是我來吧。章彆駕進京了,這幾個月你們分擔一下。梧州情形與彆處不同,各羈縻縣出身的官員要占到三分之二,所以缺的這些,都要是羈縻之人。刺史府裡也得有!長史、州司馬以及新增之官員也一樣。”

王司功道:“隻怕,他們語言也不通,事務也不熟就……”

祝纓道:“這個我來辦。”

他們就不再說話了,反正大家現在都是跟著刺史升的官,您行就您來!

“司功,缺的吏員你主持補上,這個不用太計較出身。”

“是。”

祝纓道:“梧州的州誌,要編寫了。這個事兒,州裡牽頭學官學裡調人幫忙。”

州裡的經學博士忙站了起來:“是。”

祝纓很重視這個州誌,王雲鶴、劉鬆年都讓她“讀史”,可見“史”是非常重要的。一地之地方誌,可謂一地之史。早在與蘇鳴鸞一起編那個奇霞族的“史詩”的她時候就領悟到了。現在也打算繼續這麼辦。反正梧州打一開始,就是她祝纓弄的!在梧州,女人就是能當官!

祝纓又不急著先擴建刺史府,而是說:“匾也換了,人也添了,差不多得了。司倉一會兒再攏攏手上的房子,彆來了新人沒地兒住就行。司戶,再算算稅。雖然添了人,但是上頭直接跟朝廷繳納,不用再養一層婆婆,一加一減,算出來有多少。”

祁泰跟祝纓說話是不怕的,欠身道:“是。已有了個約數,再有兩天就能給大人一個準數了。”

祝纓一笑:“好。”

花姐一直含笑看著她,等她將所有的事都安排妥當,又要將全州的情況再來一次摸底,又要再查一下所有的署名等等之類。又宣布了:“凡在梧州境內,願自投編戶者,聽之!”

花姐心道:這樣我的戶籍也就……不愧是小祝。

梧州官員也不覺有異,因為各地為了搜括隱戶經常會乾這個事。主動一點的官員,下鄉“掃蕩”,將已經隱身了的田地、人口造冊收稅。被動一點的就宣布:自己來投!

梧州新設,刺史要充實人口太正常了。

祝纓安排完一應事務,道:“散了吧。”

眾人散去,花姐留了下來。參與官府的事務且是以一個正經官員的身份,這對她來說充滿了新奇,其興奮程度更甚顧同。不過她知道自己得穩住,並不跳脫。

她說:“大人,番學的醫學生,可以先不識字,那可以年紀大些麼?”

祝纓道:“當然。”

花姐高興了一下:“那我、下官就去辦啦。”

晚上祝纓才知道,花姐要招的第一個學生並不是哪家的小姑娘,而是一個中年的婦人,還是她的病人。婦人早年死了丈夫,獨自支撐一間小絨線鋪子,有個兒子已娶妻了,兒子倒孝順,看母親病痛,就求了花姐給婦人看病。看了說是早年生孩子落下的病根兒,花姐給她治了。

婦人與花姐閒聊時得知花姐是死了丈夫之後才開始學醫的,便想自己也學醫!

花姐就高興的答應了。

今天白天得到祝纓的許可,跑去同婦人講定,晚上特意找到祝纓說明了情況。

祝纓道:“那你順便把娘也帶上。”她一直不知道張仙姑喜歡乾什麼,張仙姑並不喜歡跳大神,連祝大其實也是不喜歡的。自從她當了官,這兩位並不是被迫放棄愛好,而是真的不喜歡。他們拜佛,拜天尊,有時候也會說“我看某某麵相不好”,卻從來不曾懷念以往的生活。

祝大還有點醉酒的小愛好,張仙姑就整天憂慮。兩人前幾年是慢慢的識字,讀一點邸報,好歹有點事做,現在又沒事做了。

花姐道:“好!這……也算官學生?”

“那不算。她要願意,你就帶上,或者問問她喜歡什麼。算了,一問,就是想要我好好的,還想要我有個孩子。”

花姐哭笑不得:“我慢慢打聽。你也彆煩,他們也是擔心你。就怕你有個閃失。這幾年看你忙成這樣,隻好背後發愁,也不敢當麵說你。”

“知道。”

花姐忽然感慨:“我這就……真的……做官了?我還怕萬一我做不好,被人說女人家不合適做官,壞了大事。”

“我不是做得挺好的麼?”祝纓說。

“那是你。”

“嗯,會有更多的。不說我,就說武相、崔佳成,都乾了十幾年也沒出差錯。以後彆業裡,誰有本事誰來乾,不管男女。再說了,你不知道大理寺每年判多少犯法瀆職的官員,那可都是男人,我也沒聽誰說男人犯法如此多,男人不合適做官的。”

山外的手伸不到她的“彆業”裡,山裡的人誰也管不著她,“彆業”的範圍內,她儘管為非作歹,隻要能養活這一座小城的人就行。

花姐道:“管家麼,誰都行的。”

“那可不一定啊,”祝纓說,“現在是個彆業,以後興許是個縣城呢?”

花姐又是一驚,旋即笑道:“乾這樣的事還得是你!我去與乾娘說話了。”

“哦,讓她也準備準備,看看想帶什麼東西,我巡一巡下麵,咱們就進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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