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道:“為什麼臟的?”
祝石臉上一紅,不好意思說自己坐在放賴了。
祝纓又問:“冬天冷不冷?”
祝石點了點頭。
“冬天的水冷不冷?”
祝石又點了點頭。
祝纓道:“蔣娘子,你起來吧。我給你的工錢,你洗大家夥兒正經穿臟的衣服就夠了。大冬天的,手插冷水,冬天三個月裡,你洗衣服再加一百文。”
蔣寡婦也有點心慌,想說自己不累,可以多洗個孩子的衣服。才張口就看到花姐在祝纓背後對她擺手,蔣寡婦不吱聲了。能有多的工錢拿那是好事。
祝纓又對祝石說:“蔣娘子本來今天不用下冷水洗衣服。你這樣打滾兒弄臟衣裳,就是害得蔣娘子多乾活。蔣娘子跟你們是一樣的人,你白叫她多乾活,就是在欺負人。你也是窮孩子出身,不為難窮人是你的本分,不是你道德高尚。多想想要乾活的人。彆學黃家。”
“是啊,人不能忘本。”祝大加了一句。
祝纓看了他一眼,做了個手勢,花姐和張仙姑一起把他架走。張仙姑且走且說:“你個死老頭子!還不是跟你學的!你以後再這樣試試!我也叫你自己洗!”
祝纓對祝石道:“打滾兒可以,臟衣服自己洗。過來,洗。”
祝石小心地上前,手一摸到衣服就冷得一縮。他往地上一坐的時候,沒想過衣服這事兒。現在要他洗了,慢慢反應過來什麼叫“冬天水冷”。
祝煉上前一步,想幫他,祝纓道:“你功課做完了?”
祝煉小聲說:“還差一點。”
“看來還不夠多,把今天的功課抄十遍。”
祝煉道:“是。”
祝纓看著祝石把衣服洗完,晾好,他的手也凍得通紅了,摸摸他的頭說:“回去吧,該吃晚飯了。”又說蔣寡婦,不許給他返工,洗成什麼樣就穿什麼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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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晚飯的時候,祝石抱著碗,熱乎乎的碗慢慢將他的手焐熱了,才開始能夠大口地扒飯。
祝大、張仙姑都偷瞄祝纓,不敢說話,蘇喆覺得氣氛有點怪異,小聲地問:“阿翁,您還在想學生嗎?”
祝纓道:“是呀,塔郎家的阿發要過來讀書啦,還有一些彆的寨子裡的人,你們的同學會變多了。”
蘇喆瞪大了眼睛:“他們也在這裡學嗎?”
祝纓道:“就怕盛不下,我得給你們換個學堂啦。”
蘇喆感興趣地問:“換到哪裡呀?”
祝纓道:“番學的小學堂,怎麼樣?”
蘇喆問道:“是什麼樣子的?”
祝纓道:“明天一起去看看吧。”
“好!”
“吃飯吧。”
晚飯過後,祝石也不用人催了,老實跟著祝煉點燈熬油地寫功課。他有點好奇,問祝煉:“你的功課不是寫完了嗎?”
祝煉看了他一眼,說:“陪你寫呢,你快點兒。”
“哦、哦……錘子,我就是學不會,怎麼辦?”
祝煉也不知道怎麼辦好了,兩個孩子一起發愁。
到了半夜,張仙姑那兒來催他們睡覺,他們才吹熄了燈。
第二天一早,祝纓到衙門裡辦事,幾個孩子在書房裡溫習功課,祝煉還在抄寫課文。忽然聽到外麵有嘈雜的聲音,小侍女離窗戶近,從窗戶探頭看了一眼。蘇喆問道:“又怎麼了?”
“丁大叔搬家具了。”
丁貴是奉了祝纓的令收拾房子的,一頓忙之後,就見窗沿上趴著一溜的孩子看他,他也笑著跟他們打招呼:“小娘子、小郎君,看什麼呢?”
蘇喆問道:“你忙什麼呢?”
丁貴道:“大人叫我將顧小郎君的屋子收拾出來呢!”
“要來人了?是塔郎家的阿發嗎?”
“那就不知道啦,說是大人的學生,應該是吧。”
蘇喆的好奇心得到了滿足,又縮回頭去溫習功課了。祝煉也拽了拽祝石,兩人也坐回了桌子後麵,祝石還是讀不進去。祝煉也愁,兩人一同到了祝府,一同讀書,祝石是真的讀不下去,他也是真的不想離開這裡,他想繼續讀書!可祝石越來越跟不上,生字記得也慢,書也背得不全。不可能為了祝石一個,就不教彆人。祝石就隻能一直拖下去,祝煉很愁。
到了下午,祝纓過來了,又將昨天的功課接著講。講完了功課,讓幾個孩子回去。蘇喆趁機問:“阿翁,您要讓阿發也住進來嗎?”
“嗯?”
“白天我們都看到啦,在收拾院子。”
祝纓道:“我有安排,你寫功課去。”
“哦。”
蘇喆走了,祝石也不想在書房裡呆,祝煉稍作猶豫,仍然留了下來。他一向是個有眼色的孩子,以往就愛拖著祝石給祝纓乾點活計什麼的。後來祝石投了祝大的緣,他就常自己來幫忙。有時候還要被丁貴等人戲言:“你怎麼搶我們的差使呢?”祝纓身邊的仆人差役多了,他漸漸也沒什麼活了。
今天他又來幫忙,祝纓看了就問:“你的功課寫完了?”
祝煉道:“還沒有。大人,有件事……”
“嗯?”
“石頭他不是故意的,他懂道理慢。”
祝纓起身,慢慢地走了出去,祝煉跟在他的身後。兩人一路到了張仙姑的小院裡,祝纓進了他們住的廂房,祝石正在廂房裡蹦蹦跳跳,口裡嘀嘀咕咕的。剛才,他跑去找祝大,祝大說:“你去寫功課。”
這簡直不是翁翁會說的話!
祝石也驚呆了,他回了廂房,實在無聊,自己給自己找樂子了。
祝纓一來,他就老實地站在了一邊,祝纓進來坐下,道:“都坐吧。”
兩人小心地坐下了,祝纓指了指正房問道:“坐地放賴,是看……乾過的?”
祝石點了點頭。
又問了他們一點平時生活的細節,道:“他做得不對。蔣娘子!”
蔣娘子趕緊過來,祝纓道:“給他們兩個收拾行李,一會兒搬到顧同原先住的屋裡去。”
蔣娘子嚇了一下:“現在就搬?”
祝纓道:“現在就搬,彆在這兒瞎學不該學的,瞎乾不該乾的。你們倆是想住一個屋,還是分開兩間住?”
祝煉猶豫了一下,祝石毫不猶豫地道:“我們住一塊兒!”
祝纓道:“行,搬吧。”
當晚,祝煉和祝石就搬到了顧同以前住的地方,祝石要兩個人住一間房,祝纓就讓他們還住廂房那個位置。小吳、祁小娘子他們都過來看,小吳嘴快,問道:“哎喲,石頭和錘子過來我做鄰居啦?”
祝纓道:“不行?”
“不是。”
“不行也得行,”祝纓說,“長大的男孩子,還住在內闈,不像話。”
祁小娘子道:“那是,一年大似一年了,家裡有女眷哩,早點搬出來好。”
很快,兩人就搬完了,小吳覺得這有點兒不對,這一下兩個男孩兒不就沒人照顧了嗎?他有心自告奮勇,又覺得祝纓不是這麼馬虎大意的人。硬把這話給咽了,見表弟丁貴還要開玩笑,對丁貴使了個眼色。自己說:“那以後咱們就是鄰居啦,我還有點兒從街拿回來的點心,來,給你們接風。”
他們並不知道“洗衣服”的事兒,但是從內宅遷出而住到顧同的院子裡,就還是有點小奇怪的。
小吳拿著點心到了院子裡,進了一看,兩人還住廂房呢,肚裡轉了八回的主意,跟倆孩子吃了一回宵夜。又鼓勵祝煉:“你們都是男子漢了,要好好用功讀書!原先住在這裡的顧大人你們也認得的,人家都高升去做縣丞了!”
他一個大人跟兩個孩子也沒太多的話,將點心都留給了兩人,拖著表弟他們就回自己房裡說小話去了。
祝煉和祝石這一晚睡得稍有點不安穩,以前在張仙姑那兒,晚上時不時就有人來看他們。祝大會給好吃的、拿好玩兒的釣祝石,張仙姑和蔣寡婦有時候會送些熱茶熱水。到了這廂房,祝大是不讓過來了,晚上睡覺前的熱水有蔣寡婦給送了來。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從此,他們就住在了顧同原來住的院子的廂房裡。
第二天爬起來,丁貴他們那裡也給他們打了洗臉水,小吳又招呼他們倆一起吃個飯。吃完飯,小吳就急匆匆地跑到前衙去了,祁小娘子道:“你們倆該上課了吧?”
兩人到了書房,蘇喆等人已經到了,雙方仍然沒有產生多少友誼。但是蘇喆比較好奇,要搬家的居然是他們倆?是阿翁的學生?噫!也要跟顧叔叔一樣要他們做官嗎?她思考著這是個什麼意思,竟沒與他們吵架。祝石仍然懵懂,讓乾嘛就乾嘛,隻是不能與祝大一道玩耍,心中十分失落。心道:還是翁翁對我好,大人好生厲害。
唯祝煉心中似乎明白了一些,又有點迷茫,低頭抄寫那份功課的最後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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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孩子並不知道,他這一搬家,就有幾個人將他們揣摩又揣摩。
小吳等人已是懷疑,這是要給他們定個名份了。以前給了個姓兒,這也是常見的,京城有點家底的人家裡揀了個孤兒,從小養著,忠仆。大家子撿著了一般也不這麼養,人家知根知底的世代仆人多。但是看祝大、張仙姑養的樣兒,又不太像。今天一看,那就差不多了。可能也是跟顧同相仿。
小吳心思飛轉,手上的活計卻不含糊,他抽了幾樣公文,與彭司士一起捧了到了簽押房奉給祝纓:“大人,番學的工程已做完了。賬在這兒。”彭司士也拿了自己的文書:“也支領工若乾。”
祝纓都拿來看了,番學與州學並不相近,州學的學生就是原本府學生,家境都是能供得起讀書人的,大部分不是赤貧。州學周圍便有些熱鬨,現拆遷了不劃算。番學是於城中另擇址而建,比著州學的大小,規製。也有學堂、宿舍之類。
祝纓問道:“選來住這兒的人呢?”
小吳忙說:“都安頓好了,也有另給地建房的,也有給錢買房的。”
祝纓道:“乾的不錯。”提筆畫了個花押。
兩人捧著公文去歸檔,祝纓對小柳說:“去將仇文、蘇燈、朱紫請過來。”
小柳出門又撞著了一個熟人——驛站又來人了。
這回驛卒攜來的包裹稍大一些,進了門就說:“大人,今天的邸報,又有吏部行文,以及頒的告身、印鑒。”
牛金接了,一推小柳:“你去,我來。”
拿了一疊東西過來,將公文放一堆、物件放一堆。祝纓將吏部文書一打開,樂了——小江的告身到了。上麵清楚地寫著“江騰”的名字。什麼祖宗三代也同花姐一樣,都是現編的。
祝纓再打開邸報,見上麵並無什麼大事說明,對驛卒道:“知道了。”驛卒又遞上了張條子,告身、印鑒他送到了,刺史府這兒得給他簽字畫押。
祝纓簽完,驛卒沒見著要授官的人,心道:可惜了,討不著這份喜錢了。
祝纓道:“你是屬喜鵲的呀!”拉開抽屜抓了一把錢。
驛卒眉花眼笑:“多謝大人!大人平步青雲!”
祝纓道:“這就平步青雲了?再多點兒可怎麼是好?”
“萬代公侯。”驛卒脫口而出。
牛金道:“你快回去吧,再聊下去,你們驛丞又要揪你耳朵了。”拖著驛卒出門了。
回來就聽到祝纓對胡師姐說:“你去將小江叫過來吧。”
小江當時正在家裡眷抄一些之前寫的零碎筆記,聽了胡師姐的話,便說:“找我?有什麼事嗎?”
胡師姐但笑不語。
小江心下忐忑,跟著胡師姐很快到了刺史府,進了刺史府總覺得一路走來怪怪的。進了簽押房,就見祝纓將桌上的一堆東西往前一推:“它們是你的了。”
小江看那一堆東西的形狀就猜著了些什麼,深一腳淺一腳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到了桌前,顫抖著手伸了出來,不知道先拿哪一樣好了。她的雙手在空中一陣虛空摸索,一手一個,左手吃力地握著個印鑒,協助右手將告身拿起。
上麵清楚地寫著她的名字——江騰!
她站在當地,不知道怎麼辦好。
祝纓道:“好了,拿回去吧,小柳,你一會兒領她支領今年的俸祿,再跟小吳支取做一身行頭的錢、布。裁縫鋪找得到吧?嗯?”
小江猛地一回神:“是!”
祝纓覺得小江但凡再多吐一個字就得哭出來,一擺手:“一會兒再登記一個腰牌,舊腰牌回收。明早按時到衙應卯!忙去吧。”將人打發走了。
彭司士又急匆匆地跑了過來,祝纓看著他,彭司士道:“大人,小人查過了,本州賬上沒有會雕版的。抄書手還是能找到幾個的,不如抄?”
祝纓道:“那要抄到哪年哪月啊?不行就上……”以前南府沒有的,就去州城找。現在去州城就是找卞行了。
她飛快改口:“上北一點的地方找一找嘛!”
彭司士道:“大人的意思是?”
“往北文化昌明一些。或有刻印經書之類。”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