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將近, 梧州城內的節奏變得稍快了一點。
往來進貨的糖商步履匆匆,他們須得進了貨、販運至預定地點,才好趕得上年前大量出貨的時候。一年到頭舍不得花錢的人家, 到過年的時候也會將節省下來的一些餘錢、餘糧換點平日難以吃用得到的“奢侈品”。
梧州的砂糖質優價廉, 誰能早些販運走,誰就能賺取更多的利潤, 一旦大家都知道了這項買賣, 就到了價潤平均的時候了。
也有商人早先到過梧州,約略打探到了一些梧州的情況, 這次再來的時候就攜帶了一些梧州不產的物品,一來一往車船不走空賺它兩趟的利潤。梧州產糖、產福橘、產“蜜餞”,後一樣是因其產糖而來的副產品
地道的蜜餞是以蜜漬果品之類, 但是蜜又比糖貴, 更是一樣窮人吃不起的東西了。梧州因產糖, 其地又暖熱而多產水果, 於是又以糖代蜜,醃漬出不少“蜜餞”。而梧州又缺乏另外一些產品, 比如精美的絲綢,又比如一些書籍、精致的手藝之類。
商人張興拖著兩車的貨,帶著幾個夥計,一路風塵仆仆趕到了梧州城。距他上次往梧州城尋買家已有二十餘年了, 那時他還年輕, 常為賣貨走四方。後來生意做大了,就不常自己出門了。這次不同, 他想找個新財源。
梧州城比記憶裡大有不同了!竟有了些與州城相仿的景象。張興一路打聽,來到了一家店前。
何記絨線店,於主營的絨線絲線之外也兼賣點針、頂針、繡棚、素帛之類, 間門的店麵,樓下賣貨樓上住人,後麵院子裡有倉房。店主人姓何,家傳的買賣,現任的主人叫何達,是個二十上下的年輕人。他見了張興十分的驚訝:“您怎麼親自來了?”
“活動活動筋骨嘛!”
“您裡麵請!”
兩人一番寒暄,張興就說自己帶了貨來,何達不敢怠慢。
何達拿著個本子,與張興點著貨,點一樣,就記一條。清點了完了,笑道:“往年都是我們去進貨,今年有勞張世伯親來。”
張興道:“客氣了不是?自令尊在世的時候就打我這兒進貨,後來令堂管事,依舊照顧我的買賣,如今我過來送貨又有何不可?”
何達看了看張興的體格,張興與自己這等開著小店,雖雇了兩個夥計仍然要自家人不時看看店麵的人不同,人家是州城裡本行數得上號的大商人,五十歲、一個將軍肚,等閒已不親自出門辦貨了。
害!現在是梧州,不是南府了,咱這兒也是州城了!原來的州城成了鄰州了。
何達道:“您老親自來,必是有緣故的。”
張興道:“許久不曾走動了,梧州不遠,我也出來疏散疏散,也拜會一下老朋友嘛。怎麼不見令堂?身體可好?我這兒才得了幾匹好綢子,正要贈她。”
何達道:“托福,她很是健朗。您太客氣啦。她今日不在家,到番學裡去尋朱博士了。”
“哦……”張興正要尋話頭,又聽到外麵鋪子裡夥計招呼客人的聲音,指著這個事就說,“如今梧州可比以前繁華得多啦。”
何達也陪著這位世叔閒聊:“是呀,自從咱們祝大人到了這兒,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前幾年我每月總要孝敬那幾個巡街的幾百錢,自打大人一來,您猜怎麼的?將他們都拿了,問明了勒索是實,打了二十板子,儘皆黜落了!”
張興道:“早聽說這位大人的名頭啦。聽聞自他到來,梧州也富裕不少,到哪兒哪兒有錢。彆是個善財童子吧?”
何達道:“興許就是呢?”
“說來,梧州的糖是儘賺的,比橘子又好。到處都賣梧州糖,連販子都賺了一筆,隻是不知道進貨的價是不是如他們說的那般?”
何達一挑眉,笑道:“世叔你是做絲線買賣的吧?”
張興道:“那也不嫌多。”州城裡也有砂糖賣出,但是價格貴。他也不是要開鋪賣糖,那確實也跨行,但是手頭有本錢,親自來看上一看,如果進價果如傳說中的那樣他就進一批,回去再轉手,並不散賣。
他就問何達認不認識大宗出貨的糖坊,又問何處貨好之類。何達道:“要說起來,是項家的糖坊最好,那是老字號啦!官糖坊的糖也極佳。其餘雖不及這兩處,也都是一個法子製出來的。”
張興道:“官坊?噝——不知這項家糖坊在哪裡?賢侄是否有門路引見?我不會讓賢侄白忙一場的。”
何達笑道:“世叔哪裡話?您來送貨,我就已經省了好些事啦,貨又好,我為您跑個腿又值什麼?隻是各處都來進,不知道他們還有沒有存貨。再來,聽說他們都是現錢結賬,不知您帶足了錢不曾?又或者,就用咱們這一次的貨款,就從我這兒提到她那兒去?”
張興道:“使得!有其母必有其子!令堂就是個有條理的人,這鋪子交到你手裡,她可以放心啦。”
“世叔取笑了,世叔稍等,我囑咐他們兩句就為世叔去打聽。”
張興道:“有勞賢侄。”又取了送給何母的絲綢,何達稍作推辭就收下了。
張興看著他的背影,心道:何家孤兒寡母,也算是苦儘甘來了,等一下,梧州的糖這麼搶手,他怎麼有門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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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何達有娘。
何母孟氏,青年守寡,獨立經營著丈夫留下來的絨線鋪子,為人既能乾又好強,更因寡婦不易,人到中年就落了病。何達上躥下跳,病急亂投醫,給孟氏找到了一個女郎中看病。女郎中不是彆人,正是現在番學裡頭的醫學博士朱紫。
朱紫一個女人,能做個官兒已是罕見,她還另有一重身份——刺史大人異父異母的姐姐。有這一重關係,何達和母親不時往刺史府裡送些絨線之類,府裡折價給錢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到底沒有說與他們沒交情。
孟氏又想自己上了年紀,病痛必會越來越多,與其久病成醫,不如先學醫。再來,自己如果有一點醫術,連自家親戚的病也能看一看,又能借著這一手拉關係,於自家買賣也有幫助!這買賣做得!
提出的時候,孟氏心中惴惴,也怕人家不耐煩,她說:“大恩大德,無以為報,以後娘子再有給人看病的時候,我願來打個下手。”
朱紫也同意了。
起先以為人家隻是說一說,番學一開,“獠人”各部都送了學生來,朱紫忙得不可開交。他們以為貴人多忘事,忘了也就忘了,哪知人家沒有忘。安頓完了番學,刺史府裡就派了個女差,拿了張帖子來問孟氏:還學不學?
孟氏當然要學!
於是孟氏與刺史府的關係又近了一層,雖沒能見到刺史大人,卻認識了一些刺史府的女眷。項家糖坊的管事項娘正是刺史府的“門客”,傳說她的父親當年死在獠人手裡,後來是大人幫她家報了仇,她和她二哥就在大人府裡聽令行事了。
項娘與朱紫,恰是熟人,何達有著這層關係便能湊合著小插一個隊,得以見到項娘。
何達不敢托大,見了項安十分恭敬,垂著手,先自認一個晚輩,繼而說:“我隻做個穿針引線的人,成與不成,娘子看他一眼,生意上的事兒您比我懂。我並不敢置喙。”
項安看著這個年輕的男子,何達雖不是那等美男子見之令人心折,但是一個踏實肯乾的年輕商人又孝順,項安還是比較願意給麵子的。她說:“好吧,他要是有空,後半晌就見一麵。你要與他說明白,我隻收現錢,概不賒欠。”
糖坊在急速的擴張,無論是雇人、進料、建新坊、買新牲口等等,都是需要錢的。且出的貨有一些是自家直接往外銷的,譬如往京城裡賣的糖。
大宗出貨的東西,需要自己也有一個銷售的渠道,否則就由著販賣的大商人低買高賣了。所有的東西,產地收購的價與最終的零售價相差都會比較的大。純給人家出苦力了。
自己售賣,就又涉及到一個“回本”的問題,什麼時候賣出去了,什麼時候錢回賬上。不比直接賣給來進貨的商人,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兩樣都有風險,也都有好處,項安選擇了兩種都兼顧一些。如今十一月底了,按習慣,年底是各處結算的時候,無論是分紅、發工錢還是結原料錢等等,她都需要現錢流轉。
這個道理何達也懂,大家都是內行人,一說就通。張興雖是何達的熟人,項安又跟他不認識,也不知道他的信譽如何,所以開始交易必得是現錢。
何達從中搭了個話,自己也有了點麵子。張興看了貨,先進二百斤打算小試一下,講定這趟買賣要是順利,下次再來進貨。如今錢貨兩訖,項安同意如果他過來,即便項家糖坊賣斷了貨,她也設法從官糖坊裡給他調一些糖,張興非常滿意。
項安又收回一筆成本,讓人上了賬,用這一筆錢支付了新買的四頭騾子錢、又預付了新坊的水碓訂金、整修了一處小院作為小女工的宿舍。學徒工價格便宜,幾乎沒有什麼工錢,相應的就得包個吃住好點兒的還得給衣服。打育嬰堂裡出來的小女工年紀又小,又沒個彆的去處、擱在外頭也不放心,不如自己提供一個宿舍,這樣既防止她們受到一些額外的侵害,也方便管理,到點趕去上工就行了。
他們將一筆買賣做完,孟氏還不知道哩。
她正在番學裡看自己的“宿舍”。
這是一種極新鮮的體驗,身為一個前府城、現州城的土著,孟氏對官學並不陌生,也知道官學會為一些學生提供宿舍。但那都是年輕讀書人才享有的好事,她,一個半老婦人,孫子都有了,跟一群年輕的小姑娘一塊兒念書?
她倒樂意,就是有點兒怪。
孟氏抬手攏了攏鬢邊發,她的行動已不如年輕時利落了,看著小姑娘們活蹦亂跳的,心道:我哪怕再年輕十歲……
這些都是山裡的女孩子,原就比人更潑辣些,說著些她聽不甚懂的話,偶爾蹦出幾個她知道意思的詞。守寡後為了養家,她甚至動過往山裡販貨的念頭,像針、絲線之類的好貨,山裡人很難生產得出,走一趟都是重利。終因勢單力孤、兒子又小需要照顧,不得不轉而往更安全一點的州城進貨到府城販賣。
一晃二十年過去了,歲月不饒人呐!
孟氏又看了一眼這個“宿舍”,一間門房裡幾張床,也有桌椅、衣櫃、盆架等物。除了一間門房裡住四個人稍擠了一點,小康人家嬌養的女孩兒也就住這樣了。
領她來的女役道:“您、您晚上要回家呢,就得掐好了點兒,不好總進進出出的……”
這女役孟氏也認得,是街東頭那個酒糟鼻子的閨女,酒糟曹子老姚在衙門裡當差,衙門裡選人,他就把女兒也弄過去參選,反正最後選上了。現在又被調過來看守番學了啊……
兩個熟人,平常在街上見的時候是你叫我一聲嬸子,我叫你一句大侄女,身處番學,卻不由自主地想說幾句“官麵上的話”。
孟氏道:“有勞,我省得,不會給學裡添麻煩的。”
兩人客氣了幾句,姚小娘子道:“您不住這裡,也可以過來歇晌,隻不許帶外人進入,那是犯禁的事兒。”
“好,明白的。”
一一講完,孟嬸子摸出兩塊繡帕塞到姚大侄女手裡,笑咪咪地道:“我進來心就慌,見著了你才算安心了。”
姚大侄女也不好意思了起來,道:“我見著嬸子也嚇了一跳!都說您是個厲……利落人物,還真是的!您敢想敢乾。我以後要是能跟您一樣就好了。”
兩人互相吹捧一回,孟氏趁機問一下番學的情況,上下學的時間門之類她都知道了,彆的就得自己打聽。以她的生活經驗,凡事有一個規定,你就不能隻看這個規定,要是以為看著幾條麵上的東西就什麼都懂了、萬事照著這個做,那就完了,離虧光本錢不遠了。朝廷還說不許收受賄賂呢!
姚小娘子倒也不取笑她,對她也講了些學裡的事:“都是小丫頭,現在還看不出來呢,她們也還沒學著什麼,都先學說話和寫字兒,一麵背些藥方。您一準比她們強!您會說話呀!還會寫會算呢。”
孟氏道:“哎喲,還要背東西?我上了年紀學得慢,是得趕緊開始了。”
姚小娘子道:“您彆急,您今天先安頓了下來。您要有旁的事兒,再找我。”
“慢走啊。”
孟氏將這宿舍又看了一回,琢磨著自己也得添點兒東西。雖說告訴她學裡會發些筆墨紙張之類,孟氏總覺得自己是個老人,不是“那樣的學生”不好意思多占多用人家的,以後要是有年輕的學生來,她再占著就不合適,得自己準備些。
本子得有吧?紙筆得有吧?藥袋得有一個!對了,還得識字!
她也零零碎碎認了些字,但是要上學,顯然是不夠的!孟氏跑去問了姚小娘子,這些女孩子都怎麼識字的,知道是通過識字歌。孟氏心道:這個好辦!去抄!
孟氏將盤算打定,同姚小娘子講好,又拿了腰牌,出了番學就回家開始辦這個事兒。先回店裡,將自己縫的一個老藍色的碎花書包拿出來,比了一下大小,覺得正合適。要找兒子時,得知今天張興來了,兩人出去了。
孟氏估摸著這是有生意,那不能耽誤這生意,便對兒媳婦說:“他們回來了,你們兩口子管待張大官人吃飯。以後這家是你們的,你們就得撐起來。”
婆婆肯放權,兒媳婦也樂意,情願用支持婆婆上學,換一個“太後還政”。連孟氏取了點錢要買紙筆之類,兒媳婦都說:“活計還不忙,叫楊兒去買吧。”
孟氏道:“我得自己去。”
她不但買了紙筆之類,又臨陣磨槍,花了二十錢,請人將識字歌給抄了下來,紙筆還算她的,算下來差不多五十個字就值一個錢了!
孟氏買了一書包的東西,也不用丫環跟著,自己提著一路回家。兒媳婦正抱著小孫子在店裡,她笑眯眯地摸摸孫子的小臉:你小子快些長大,長大了好好讀書認字,以後給阿婆抄書就能省下這二十錢了。
抄完了識字歌,她估摸著這些字能頂點兒用了,心也安了下來,就等明天去上學試一試了。
晚間門,何達與張興又回到了鋪子裡來,張興沒有忘自己是打著送貨兼看望一下老主顧孟氏的旗號來的,仍是堅持過來與孟氏見上一麵。
這個厲害的掌家寡婦與一般人家女眷有所不同,她已闖出了名號,並無懼於“男女大妨”的指責。兩下見了麵,孟氏讓兒子與張興吃飯,自己則是作陪,且說:“以後家裡的事兒我都交給他們啦,我也該歇一歇了。”
張興道:“娘子令人佩服!辛苦一世,也該享享清福了。”
“你年紀與我差不多,家資是我十倍百倍,令郎也能乾,你想歇早就能歇啦。”
張興搖頭道:“今時不同往日了,自打來了個卞刺史,日子越發的緊了。”
“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