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在四夷館吃的午飯, 昆達赤心裡有事沒吃下去多少,她連人帶貓吃得不錯。吃過飯後她也沒有回鴻臚寺,反而留在了四夷館裡。
典客令還在皇城裡, 現在整個四夷館裡就隻有典客丞的官職比較大,由他陪同祝纓在四夷館裡巡視。典客丞心情有些複雜, 一則祝纓不是個苛刻的人,指出不足之後通常會給出個解決的辦法, 她會教你。二則祝纓是個很能乾的人, 一般人乾的活計在她的眼裡都有瑕疵。將第二條配合著第一條去看,讓人既敬且畏。連私設小金庫這種事,祝纓乾起來都比他們高效。
典客丞每天都思緒起伏忽上忽下。
祝纓看一眼他的樣子,道:“走吧,咱們看看胡使的住處。”
典客丞道:“是。”
祝纓一邊看,一邊詢問一些事項:“通譯安排了嗎?廚子呢?是會做胡人飲食的廚子嗎?知會禁軍了嗎?”
能與西番一較高下的就是胡使了,其他小國的使節即使起爭執, 打架的規模也不會太大。
典客丞一一回答, 報了胡人的餐飲標準, 每餐每人多少肉食之類,又, 胡人來了多少,等等。祝纓道:“固然重視胡使,旁的使節也不能冷落了。罷了, 過一時我再同他們聊一聊吧。”
“是。”
祝纓又將各掌客、吏目等召集過來, 重新劃分一下職責。再請張校尉過來。
等人聚齊了, 祝纓先請張校尉坐,張校尉不敢托大:“下官甲胄在身,還是先站著吧。”
祝纓命典客丞取了紙筆來:“我說, 你記。這幾個人,單管西番的事務……”
鴻臚寺也與彆處一樣,官吏人數並不滿員。先前使者少的時候,幾個人負責一個使團,如今使者多了,就要重新分工。像西番這樣的大邦,有專人負責,一些小邦就一個人負責兩三個,乃至更多。這樣就將四夷館的人分成了若乾的小組。
每組以一個掌客打頭,每個掌客下管若乾吏目、通譯、雜役包括廚子等:“都隻管自己的事,不用過問其他人。”
她念幾個人的名字,典客丞就寫下這幾個人。不必特彆指定誰是頭兒,這些人裡,隻有掌客是官身,必然是他打頭。寫完一張紙,祝纓道:“另起一張,這幾個人管胡人……”
寫好一張,就由一個掌客拿著,幾個人湊一團,這就是一個組了。
等都分派好了,祝纓道:“互相認一認人,直到使節離開,這一份事都由這一份人來做。”
除了寫在單子上的,尚留有數人沒有差使,祝纓對典客丞道:“這些人留給你居中協調。”
典客丞道:“是。”
張校尉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冷不丁祝纓指著下麵的人對他說:“校尉看一看,除開館舍守衛,給他們每組配一伍的士卒待命以備不測。你那裡還要向阮大將軍要人嗎?”
張校尉收起看戲的心,心裡估算了一下,他的算學不太好,就學著祝纓剛才理事的樣子,裝模作樣地說:“幾個大番要是打起來,盯著的人就得多了。一伍恐怕不夠,我也要有居中協調的人哩。”
說跟沒說一樣,祝纓問道:“那再加一百?”
張校尉道:“那差不多了。”
祝纓道:“如此,明天一早還請校尉早些到宮門外麵,我與校尉同去見阮大將軍,將人領了回來,才好安排。”
張校尉道:“我也去?”
祝纓道:“我也不知道禁軍如今是個什麼情形,萬一有與你脾氣不合的,未免彆扭。”
張校尉聞言大喜,道:“那敢情好!不過……”他湊過去低聲說,“我不好同大將軍講,那個,就一百人,沒我現在帶的多,是不是……”
祝纓道:“禁軍中你的後輩裡,可有看好的人?”
“有個小校。”
祝纓道:“我知道了,那今天還是要勞煩校尉了,明早咱們再碰麵。”
張校尉道:“好!”
祝纓道:“散了吧,今天先各自接手自己那一分事,明天與禁軍認一認,協同辦差。”
下麵齊聲稱是。
祝纓單獨留下典客丞,說:“接下來人多事雜,又有東宮的事情,我或不能時刻得閒。有急事,你自尋我去,小黃你也是認識的,我家在哪裡你也是知道的。若尋不到我,事態又急,說不得,找駱大人去。沈光華一向不管這一攤子事,若因不懂下錯了令反而不美,找他之前你要想好要他做什麼,不能光有一句請示。”
典客丞忙答應下了。
祝纓看看日已偏西,帶人離開了四夷館,徑往永平公主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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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公主府與之前來的時候相比又是另一番景象,依舊熱鬨,輝煌卻減了幾分。這位公主的府邸少不了來撞木鐘的人,討情與討情還不太一樣。前幾天還是朱紫盈門,又有諸王家來,今天門上隻有幾個青綠雜了兩個紅。
駱晟與她熟,不時帶她到府裡來,永平公主也不討厭她。公主府上的人因而與祝纓也熟了,府裡見著她就請她進門,門上的管事笑道:“史家令現在已經回家去了。大人來,怎麼也帶禮了?豈不見外?”
祝纓指了指那幾個大盒子說:“哎,你要看到了它們,那就是見外了。咱們隻管說話,不管它,才是不見外。”
管事也笑了。
來得次數多了,便沒有太多層的通報,隻由管事帶到裡麵,再由一個宅內的宦官往裡通報,很快,祝纓就被駱晟的心腹仆人請了進去。
駱晟才回家,衣服還沒換,祝纓也不是被領到他的書房,而是在去一所小廳。在那裡,與他們夫婦二人見了麵。
駱晟一見祝纓就很高興地招手:“子璋,來,坐。”
永平公主見祝纓還要行禮,說:“弄那個麻煩的事做什麼?”
祝纓對公主叉手為禮,一帶而過,才到駱晟的下手坐下了。先對駱晟說:“才從四夷館回來,西番的昆達赤王子今天又出去逛了,我去尋他的時候他正在外麵茶葉鋪子裡轉悠。”
駱晟道:“他們離不開茶。”
祝纓點點頭:“我就買了幾餅請他都嘗嘗,又同他吃了午飯。他有些許薄禮奉與公主,我都給帶過來了。”
永平公主驚訝地說:“給我的?”
祝纓委婉地道:“官員私下收受番邦財物不妥。殿下倒沒有這麼多的忌諱,我就把東西給帶過來了。”
說著,命人把禮物拿了上來。昆達赤送給祝纓的禮物還算不錯,在祝纓婉拒並且說要給永平公主的禮物的時候,他就知機拿幾樣更貴重的替換了其中一部分。因此祝纓帶過來的禮物在永平公主眼裡都不顯寒磣,各色工藝精美得與常人印象中的“蠻夷”完全不襯的金銀器,寶石,織罽。祝纓做官,上司總能過得更肥襯一點。
永平公主道:“他倒有心,可惜我也管不了什麼朝政大事。你們做事,我倒白得這些。”
祝纓道:“殿下豈會缺了這個?不過看個新鮮。對了,他還有些禮物要額外送給太子並幾位殿下,是馬匹。大人,明天還須奏與陛下。”
祝纓不能每天見到皇帝,所以必須駱晟來說這件事。
駱晟與永平公主對望一眼,問道:“他是怎麼說的?”
祝纓道:“說是國禮之外的。不在乎他怎麼說,是您要對陛下怎麼說。”
夫婦二人都認真了起來,永平公主道:“還要請教少卿。”她很客氣,因為之前她擔心父親要去見皇帝的時候,祝纓給她支過招。
彼時,擔心父親是真,擔憂己身也是真。永平公主看得出皇帝不太想提立儲的事,但她既要為子女日後考慮,就不能不有所表示。
她身在局中,看不出來哪個兄弟的贏麵大,與先太子一比,這些都不怎麼樣,因此猶豫不決,這個也好、那個也行的。更兼各人都明裡暗裡的許諾,也有人遊說“豈不聞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某王雖如此,若得殿下助力,必不能忘了殿下”之類。
永平公主與駱晟畢竟是夫妻,駱晟相信祝纓之為人處事,提議問一問祝纓。永平公主彆的不知,雖然安仁公主說過祝纓幾句不好,但是自從祝纓到了鴻臚寺,駱晟肉眼可見的輕鬆了。永平公主就決定試探地問一問,以駱晟的名義請祝纓過來商議使節的事情。
永平公主在自己家裡、與丈夫在一起說話,剛好來了客人,三個人就聊上了。當時皇帝正被大臣們車輪戰,永平公主借駱晟說“番外朝見”的事,引到探望父親上。又故意說去了就不免要提到新太子的事,實在不知道要怎麼說才好,問祝纓:“外麵說他們哪個好?少卿看呢?怎麼樣說,才能叫阿爹彆再氣上加氣?”
公主不知道,神棍的看家本領就是“說話模糊,卻要聽的人覺得句句都準”以及“其實沒乾什麼,看起來像出了大力”。
祝纓教了她那些話:“殿下何必提哪一位兄弟好?陛下的兒子們都是極好的,哪位殿下都不簡單。”最後索性點明了:“您是擔心陛下,陛下也隻是想見您。父女之間天性親近,哪怕一言不發,您進去,陪陛下坐一陣兒,再出來。陛下心情好了,就是您的功勞。”
永平公主也不笨,見了皇帝,出來,硬扛皇帝的事兒有大臣們,她還是個體貼的女兒,毫發無傷。皇帝又從宮中賜出飲食來,待她比以前更好了。趙王那裡雖然沒說什麼,離開王府搬到宮裡的時候又特意將府中一些珍玩以“外藩之物不宜帶入宮”為由送給了她。
現在,夫婦二人願意聽祝纓的話。
祝纓道:“大人隻要說,是‘於獻陛下之外’又準備了一些禮物給‘陛下之子’。”老頭兒現在心情恐怕不會太好,得把他放到頂前麵,不是“三句不離陛下”,而是“每句起頭都得有陛下”。涉及東宮的時候,更要如此。
駱晟表示受教。
祝纓又說了要增禁軍到四夷館的事,駱晟道:“包在我身上了。”
祝纓道:“您答應得這麼痛快,我就要再給您派一件差使了。”
永平公主笑道:“隻管派。”
祝纓道:“咱們與禮部還有事,為外使見太子的禮儀。鐘尚書答應,六天後給人,設若議出來的禮兩宮又覺不妥,白忙了不說,返工重來豈不耽誤事?事先問過兩宮的想法才好與禮部打官司。再來,咱們得預先看一看東宮的布局才好辦事。”
駱晟道:“好!”
祝纓今天要辦的事都辦完了,也不賴在公主府,就說明天她也有事,起身告辭。永平公主道:“少卿且慢。”
命人拿出一個剔紅的匣子來,道:“少卿累日奔波,為駙馬辦了許多難事,可要好生補一補。一些藥材,你拿去先用。”
祝纓沒打開看就先說:“太貴重了。”
永平公主道:“用得著的時候才算貴重,我這兒還有,你拿去。便自己不用,令尊令堂也用得上。他們還好嗎?”
祝纓道:“家父還在南方養病。南方潮濕,但是暖一些,倒還住得。路太遠了,不敢讓二老輕易挪動。”
永平公主與駱晟都歎息一回,又表示理解。祝纓三十多了,父母的年紀想必也不小了,萬一死路上,祝纓就得丁憂了,這個時候丁憂,虧。他們哪裡知道,事實並不是他們想的這樣。
永平公主道:“等痊愈了,還是接回來的好。”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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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裡的人很有點尊敬地看著祝纓帶著禮物朝去居然帶了回頭禮!
祝纓也不向他們多解釋,她是駱晟的下屬,怎麼著都算正常的。
回家之後,項樂已經回來了,他與項安累日探聽京中消息,每晚必要彙報,祝纓讓他們一起吃飯,邊吃邊聊。順手打開剔紅盒子,裡麵有人參有首烏,隱約成人形。確實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