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清泉、郭峻的表情變得嚴肅,兩人一起看向刺史:“使君。”
“良賤不婚”四個字妨害了多少有情人,現在終於乾了一件好事。巫家是良民,被刺史帶著上任的仆人,不出意外得是個賤籍。
這就犯忌諱了。
哪怕許多豪門的仆人能娶得上民間身家清白的姑娘,也是不能拿到台麵上來說的。縱使做了,也會有一些補救的措施。譬如甘家娶親。
王芙蕖又說:“我不問良賤,就問沒媒沒聘,沒有我家點頭,他們怎麼就敢認準了我家女兒就非得落他口裡了?這是什麼道理?他們乾這事也乾得太順手了!是不是常乾呢?”
一想起來進山的女兒,她就難過,如果沒有陰差陽錯地認識了祝家人,這會兒孩子不被逼死也被糟蹋了!
王芙蕖恨恨地道:“晴天白日的,畜牲竟然披上了人皮!父母官,魚肉鄉裡!”
刺史的目光更加陰森:“莫要攀咬……”
隨從忙說:“大人容稟,梧州的風俗就是這樣的麼……獠人家父母不禁兒女婚嫁……”
荊翁大怒:“一派胡言!梧州哪裡來的獠人?都是陛下的百姓!誰家不講禮法,要兒女私奔的?放屁!!!”
百姓開始鼓噪。
不多時,又有張翁、範翁等“封翁”趕了過來,先說是來拜見禦史的,不想遇到了這樣的事情。又有王芙蕖的三舅媽的小叔子也過來,幫著大罵:“我們什麼風俗都有,就是沒有叫畜類欺負咱們家女兒的風俗!”
百姓圍了刺史府,也不許叫長隨走脫了。衙門要把他帶下去,百姓就說:“必是要偷偷放掉的!”
荊翁於是出主意:“拿個站籠,在府外枷了,再宣諭百姓散去。”
餘清泉與郭峻見群情洶洶,點頭答應了,心裡對這刺史的印象也差了許多。
荊翁等父老趕緊為他們倆開脫:“禦史大人是好官,在為大家做主呐!彆圍著大人,倒顯得咱們是跟大人過不去似的。”
百姓們直看著把那長隨枷了放到站籠裡,才不鼓噪了。餘清泉又要命人散去,冷不丁的,人群裡又有一人頂著一疊破紙過來求他們做主。
餘清泉道:“狀紙交上來,明日開始,我們會巡查……”
底下的人哭道:“求大人現在就判了吧,不然,小人怕明天就見不著大人了。衙門裡欠我的錢呐!”
細問了才知道,是刺史府裡換了全套的新家具,做工精良、花費頗多,但是欠了鋪子的錢。
有這一個開頭,接下來又有無數的狀紙,且有人告刺史要逼死孤兒寡婦的,越說越嚴重。
荊翁等父老幫同開路,才將餘清泉等人勉強送回了驛館。王芙蕖一路跟著他們:“求大人庇護,不然我怕半夜被他們抓走活埋了。我的女兒就是突然不見了的。”
餘清泉隻得宣諭百姓:隻管遞狀紙,我都收,但是彆圍我。又把王芙蕖全家都給安頓在了驛館裡,同時與荊翁等人又聊到了半夜。
送走荊翁,餘清泉才要休息,突然,外麵又起了鼓噪聲。郭峻兩眼發直:“這梧州,這麼亂了?之前不是說民風淳樸、日漸富裕的麼?”
餘清泉命隨從出去看看怎麼一回事,隨從還沒出去,驛丞來了:“大人,不好了!刺史大人派人給您一位送禮,被百姓給發現了。”
餘清泉奇道:“沒有宵禁麼?”
驛丞道:“這不要春耕了麼?有些人為了準備春耕,就在地頭守著放水,叫他們看著了。”
給下來調查的禦史送禮這也是大部分地方官員會乾的事,一般禦史也會酌情收取一部分禮物。刺史經了今天白天的事,不趕緊送些禮物疏通倒是奇怪了。現在被百姓叫破,是收的也不能收了,送的……自求多福吧。
餘清泉與郭峻穿戴整齊,打起火把出去安撫百姓:“我們奉陛下、朝廷之命前來巡查,必不會偏袒罪人的。”
百姓這才漸漸散去,刺史送的禮物也都被打得散亂一地,一些綢緞被扯得亂七八糟。
餘清泉與郭峻終於可以休息了。
第一天雞叫,兩人又爬了起來,對望一眼。餘清泉道:“我本以為此行最難的是行路,豈料……”
郭峻道:“這個刺史,不行!”
餘清泉搖了搖頭:“是他的前任太行。”
“誒?”
餘清泉道:“咱們這一路,越來越聽不懂他們的方言,是也不是?”
“對啊!昨天都聽懂了!”
“也有一些說得不好的,但是士紳的官話都勉強可以。那個婦人也不錯,還會寫字了。教化做得好,這個我信了。”
郭峻又說:“噫!又節儉,也不納妾,也不縱情聲色。竟還憐貧惜弱……”王芙蕖口裡,祝纓真是樣樣都好。荊翁嘴裡,祝纓真是民之父母。
這兩個人還舉出例子,什麼祝纓連家具都用竹的,新刺史一回來就要裝飾刺史府。什麼祝府攏共三、五女仆,其中四個還是後來雇的。什麼給孤兒、寡婦謀生計,讓她們能夠自己養活自己而不是受人欺淩。
餘清泉點評了新刺史一句:“一個膠柱鼓瑟的庸人,他惹了眾怒。官樣文章足足的,實務一塌糊塗。”他隱了一句心裡話:我來都比他強!
他們昨天收了許多狀紙,新刺史好像特意跟前任過不去似的,有些事不是非得“撥亂反正”的。荊翁說的好:“他為了顯示不同,就偏要擰著來,不然不能顯出換了個新刺史似的!他不是為了咱們梧州好,是為了顯他自己。”
把好事做壞,也是一種本事了。
郭峻道:“現在已經這樣了,咱們還沒見獠人酋長呢。”
“不可提‘獠人’。”餘清泉叮囑說。
“好吧。還想早些回去的呢,如今一看,怕是不能夠了。”
“那就緊著些吧。”
郭峻扭頭向京城,卻隻看到驛館的牆壁:“還是京城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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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此時正在舉行一場盛大的婚禮。
三月了,正是定好的歧陽王迎娶駱家長女的日子。
郡王娶妻本有規程,派什麼樣的官員為使、出什麼樣的儀仗,新娘子家裡要做什麼樣的準備、有什麼樣的人護送進宮……等等。
新人的服色都是從去年年底開始趕製的。新娘子年紀小頭上的花冠都是特製的,沉重地扣在她的腦袋上。
王妃的禮服繁複而沉重,小姑娘由兩個侍女左右攙扶,領父訓、登車、行到宮中,下車、步行、行禮。到得最後,全靠兩個強壯的侍女把著她的臂膀,方將這場規定的禮儀走完。
京城百官也不得閒。
凡品級夠的、相關的官員,須得先到宮中圍觀盛景。東宮設了喜宴,但是有宮禁,官員們不能在宮中留得太晚。
皇帝事先下了令,不止要宮中熱鬨,永平公主府也得熱熱鬨鬨的,所以要分出一些官員來,必須到永平公主府道賀。連丞相都要到永平公主府喝一杯喜酒。
祝纓作為鴻臚寺的官員,東宮的喜宴她要去,永平公主府的喜酒她更得喝。賓客眾多,公主府做了萬全的準備,史胤使出了渾身解數,隻為將賓客們安排好。
祝纓一踏進府裡,他就迎了上來:“少卿!少卿,有事相托。”
“誒?什麼事?”
史胤道:“少卿請看,這些許多人,我怕照看不周。少卿的位子在那裡,您周圍的人,還請幫忙照看一下。萬一有事,請及時告知我。”又指一個小宦官,讓他跟著祝纓,方便傳話。
祝纓道:“何必客氣?公主家的喜事,還有鬨事的不成?”
史胤道:“您不知道,今天什麼人都有。上麵是相公們,那邊是宗親們,您周圍都實乾之才。那一邊,名門公子,旁邊還有些紈絝呢。”他把紈絝一字咬得很低。
總之,平時王不見王的一群人,現在聚齊了!
祝纓道:“好。”
她與小宦官往裡走,果然發現了一些有趣的情況。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安排,周圍都是身份一致的。王雲鶴就與施鯤、六部尚書之類的人物在一處,劉鬆年的周圍多清流文士,諸王在一起,祝纓留意到還有許多傳說中的“名門子弟”。她與他們接觸不多。
這些人的家族名滿天下,祝纓卻少與他們打道,這些人看她也如同看“小老頭子”一般。她既不攜妓出遊,也沒有什麼名篇佳作,更沒有瀟灑風流的事跡,整天想著做事、升官、撈錢,怪庸俗的。
祝纓隻與這些家族中已經出仕且乾出名堂的人熟悉些,譬如鄭熹之流。
她的旁邊是沈瑛,沈瑛似乎對這樣的場合頗為適應,已與周圍的人喝上了。祝纓看看左右,實在無聊,再看劉鬆年,好像打算要走了。
祝纓打算過去與他打聲招呼,才走到他的麵前,忽然見一個麵帶憂色的小宦官匆匆走了過來,到王雲鶴、施鯤席上說了什麼。王、施一人放下筷子,與主人家說了兩句,相偕離開。
祝纓與劉鬆年對望一眼,劉鬆年說:“要出事。”
祝纓道:“怕是已經出事了。”
小宦官的臉色很糟糕了,祝纓認得他的臉,他是皇帝身邊的人,藍興的乾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