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 陽謀 可真是……(2 / 2)

“沒事你能跑出來?是來了胡使還是來了番王?還是要攔進京告狀的?”

“哦,去太子舊邸看看房子漏水。”

鄭熹撇嘴,祝纓又添了一句:“人家女兒女婿去看望嶽父,我再呆在鴻臚寺妨礙人家敘天倫裡就未免不識趣啦。”

鄭熹道:“藥師是個聰明人。”

兩人又一同看那張圖,鄭熹道:“萬沒想到,又添了一位丞相。”他的口氣有些感慨,他還以為自己再熬個幾年,就有希望進政事堂呢,沒想到是劉鬆年占了先。續弦之前麵上還好,續弦之後劉鬆年算他半個嶽父,就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祝纓道:“下一個就是您了吧。”

“胡說。”鄭熹輕斥一聲,話裡帶著點笑意。他伸手指了指幾處,低聲道:“一旦有變,要留意。”

祝纓道:“會有變嗎?太子、歧陽王都在宮裡了。”

先太子薨逝之後,皇帝不立太子,諸王雖然本事不夠強,誰叫是皇帝的兒子呢?依附的人一大堆,各自都有了自己的勢力。如果不立太子,皇帝哪天死了,保不齊各派真要打起來。這也是丞相、大臣們體諒來體諒去,終於體諒不下去,非逼得皇帝立個太子不可的原因。

在此之前,鄭熹的擔憂不無道理,確實可能發生動亂爭位。立了太子之後,諸王有勢力就不是大問題了。她還給東宮支了一招,把歧陽王也留宮裡了。皇帝要是死了,太子在宮中,還有個歧陽王拿主意。

如果把昨天看成一次預演,宮中的舉動很有章法的。真有事,隻要封閉宮門,先秘不發喪,再以皇帝的名義召集諸王、大臣,把人把誆進宮裡,再靈前即位,詔告天下。

問題不大。甚至比當年安王之亂還要容易平定,四十年前離開國還比較近,那個時候的安王也曾督軍平叛,手中還有甲士。現在的諸王,賬麵上隻有王府的那些衛士,還都是沒上過戰場見過血的。

鄭熹道:“你不懂,還是小心為妙。一旦有事,你也要留神。萬一我通知不及,你又找不到我,自己拿主意。到時候若路遇十三郎他們,也不要遲疑,要速下決斷……”

“好。”祝纓記下了這幾處。

鄭熹又指了幾處:“當年安王那件事,就是從此處進……”絮絮地說了一些,最後問她去了劉鬆年家沒有。

祝纓道:“我晚些時候再去吧,現在也挨不上號。”

鄭熹戲謔地說:“你還挨不上?不是常去他家,一去半天的麼?還住過幾回?你們很聊得來嘛!去吧,他看彆人煩了,不定怎麼折磨人呢。”

祝纓道:“沒跟他聊。”

“嗯?”

“以前在梧州的時候,偶爾回京到他府上,還能多說幾句。近來見得多了,話都說完了,不過靜坐而已。”

鄭熹道:“能讓你坐也是不錯的。去吧,這個人可不簡單,彆當他隻是個會教小孩子唱兒歌的老翁翁。”

祝纓笑道:“我雖不熟悉他的過往,然而看一看王、施輩如何待他,也能知道不簡單了。既看不透,我隻感激他這些年來的援手,彆的我也不管。”

“有空多到家裡來坐坐,或到這裡來找我,唉,多事之秋,要多聯絡。”

“是。”

————————————

祝纓出了京兆府,先去老馬的茶鋪走了一趟。老馬雖死,客人習慣了這個稱呼,仍稱這裡是老馬茶鋪,新掌櫃也以訛傳訛被叫成了“老馬”,新掌櫃他也就默認了下來。

祝纓到了茶鋪,叫一聲:“老馬。”

“老馬”忙迎了出來:“小祝大人。”

祝纓笑問:“生意興隆?”

老馬陪了點笑:“托福托福。”是真的托了福,這處茶鋪也不高級,普通的茶葉。自打祝纓回來了,老馬從梧州那裡拿茶方便,省了一道手續,不必給一道販子錢。祝纓與京兆關係不錯,也為老馬省了不少麻煩。

茶沏了上來,上茶的是老馬的妹妹,她用一個托盤先放上了一盞“好茶”托給祝纓。再去將大碗的普通茶放了滿滿一托盤,托去給胡師姐等隨從喝。

這婦人當年與她還有一段淵源,祝纓好奇地問:“你家不是在鄉下有田?春耕完了嗎?你怎麼來幫忙了?”如果她沒記錯的話,當年這婦人是出嫁了的。小兩口雖然清貧,但是在城外鄉下有一點微薄的家產。

婦人眼圈兒一紅,吸一吸鼻子,道:“哎,糊口。”

祝纓道:“不對。是遇到難處了麼?”京畿這些年沒有什麼大災,一般的百姓如果沒遇到什麼大病大難失火失竊,辛辛苦苦土裡刨食能混個溫暖,凍餓不死。春耕還沒結束就跑到城裡幫忙,不對勁。

老馬低聲道:“他們家……”

祝纓道:“說下去。”

老馬道:“他們開了點兒荒地,都開熟了,魯王要圈占荒地……”

祝纓一聽“圈占荒地”就全明白了:“地還沒上報。”

婦人眼圈兒一紅,道:“是。還,還沒來得及。還沒收幾茬好莊稼,報了,就要繳稅,想著再多攢兩年糧。哪知道,一下子全沒了。我男人與他們理論,又被打了,正病在家裡,孩子們也……”

朝廷鼓勵墾荒,但在京畿開荒是不容易的。京畿的能人多,權貴遍地走,條件好的地能占的就早被占完了,普通小民就是那個“被占”。京畿不是沒好地,是沒有留給窮人的好地方。想要糊口怎麼辦呢?往條件更差的地方去開荒。

這就產生了一個悖論,開荒,就是要開墾荒地。荒地,在田簿上就沒有記載為農田,所以才能開荒。沒開好之前,誰也不會去申報它是農田,不申報就沒有記載。沒有記載,即使正在開墾,也代表它在賬麵上就是一塊荒地。

聽起來全是繞口的廢話,但是魯王,或者說權貴們的“陽謀”就在這些廢話中了。

一片荒地,在開成熟田之前,它名義上還是荒地,沒有官府的記錄。沒有記錄,想告狀都沒根據,這塊實際上已經能夠出產糧食的地方,它在官府的賬上是“荒地”。你說是你開墾的良田,證據呢?你不給衙門上報,你還有理了?荒地,不受法律的保護。

魯王如果說,我要圈占民田,那可能被耿直的禦史參、被正直的京兆尹追著罵,如果說想要塊荒地,那他必能如願。

開墾不易,先不上報,就不用納稅,老馬的妹妹乾得也不能說是錯。開荒還沒回本兒呢就繳納,這地不是白開了麼?即便朝廷有個開荒三年免征、五年免征的優惠,如果從挖第一鏟子土開始算,三、五年對百姓而言是緊巴巴的,不太夠用。所以一般人會稍稍緩報幾年。

老馬妹妹家倒黴,就遇著了這麼一件事。

“不上報官府繳稅我就不認你這個賬”這事兒祝纓在梧州天天乾,鼓勵墾荒,祝纓在梧州也是天天乾。

這一套手段她可太熟了,隻不過她不跟普通百姓較勁,手也鬆,能等人過上正經日子之後再算,稅也收得低。

京兆這兒,現在是鄭熹在管,他也不是個狠辣的主兒,但是魯王這個官司如果現在落到他的手裡,他也隻會和個稀泥。與朝政比起來,魯王的一點“荒地”並不能算什麼。

也許鄭熹還一肚子火:開荒不報,這是想乾什麼?隱田?賦稅流失?

祝纓歎了口氣,從錢袋裡摸了一把錢:“這個先拿著。”

老馬還要推讓,他的妹妹一臉的難為情,她確實需要錢。祝纓笑笑,將錢放到桌上,又摸出一小塊金子也放在銅錢上麵。

兄妹一人又跪了下來,祝纓道:“起來。你們也沒什麼大錯,不該突然之間一無所有。我現在還不能許諾你們什麼,這些先拿去應應急。你們起來,我有事要問你們。”

兄妹一人聽到要問話,爬了起來。祝纓先問他們有多少田,又問還有多少人與他們的遭遇一樣,繼而問有類似遭遇的人有多少,等等。

問了個差不離,祝纓帶胡師姐等人離開。離開茶鋪又有一點惋惜:剛才應該把青君他們幾個都帶過來的。

胡師姐等人的情緒又是生氣又是低落,她們很久沒有見過這樣受欺淩的百姓了。與此處相比,梧州真是樂土。

唉,現在也不樂了,也不知道禦史查得怎麼樣了……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