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玨也有想法,他說得更直白一些:“大人任用本地士人治理本地,有利有弊。利在他們熟悉,弊在容易欺瞞朝廷。”就是本地人在本地做官、抱團,容易把朝廷的勢力排擠出去。
蘇喆道:“不是讓四州交岔著任職麼?也還行。”
祝纓聽他們慢慢討論,頗有些欣慰,最後她說:“都說得不錯,今天先休息,明天接著乾活。”
“是。”
第二天,各人又做著案牘的工作,好在各人都有幾個北地子弟相幫,做得極快。到了晚上便將本州的案卷放到了祝纓的案頭。
祝纓再篩過一遍,將其中一些案子發給薑司法,讓他“秉公而斷”,她自己則又支使起了蘇喆等人:“不用你們丈量得多麼精細,一人搭上幾個本地子弟,下鄉去!看一看田地、人口,看看他們怎麼收稅的。有橫征暴斂、私加捐稅的,都拿下了。”
“是。”
陳放勁頭很足,他將書生袍都壓到了箱底,讓小廝翻出些方便的衣服來。小廝道:“郎君,還是我來吧,您歇會兒,天天在外麵走,要累壞了。一會兒燒熱湯來,燙燙腳,我給您捏捏、解解乏……”
主仆二人正說話,門被叩響了。小廝跑去開門,卻見是金良。
陳放也叫一聲:“金將軍,”將金良往裡讓,“行李雜亂,請您見諒。”
金良道:“不礙的,郎君隻管忙,我隻說幾句話就走。”
陳放忙問何事,金良道:“呃,是三郎的事。他如今也忙,我一個粗人,幫不上彆的什麼忙,請郎君千萬為他分憂。他少年時多麼有氣性的一個人,不肯服輸、不肯低頭的,到了北地竟也要小心謹慎。”
金良與祝纓一番談話,讓他憂心不已,這些倒黴官兒還不能治罪,忒窩囊了。他明白道理,卻又為祝纓憋屈。想陳放是前丞相的孫子、孫女婿,本地彆駕又是他嶽父家的人,便私下來尋陳放,說了自己的擔憂。
陳放隻覺得金良一把年紀還是單純可愛,旗杆上還掛著倆呢,祝叔父的氣性什麼時候也沒改啊。不過對自己人不亮尖牙利爪罷了。
他極禮貌地道:“您說的是,我們自當為叔父分憂。”
金良搓了搓手:“好、好,那、那我就不打擾了。”
陳放將這位可愛的老人送出門去,回房來見小廝在吐舌頭,輕斥道:“你那是什麼鬼樣子?”
小廝低頭悶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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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放與蘇喆等人次日又被派了出去,到鄉間轉悠。他觀察了一下所有人,見祝青君、項樂等人換了簡樸的布衣,想了一下,又縮回房裡也翻出一件最簡單的袍子換上。
出去到鄉間又走訪了幾日,學著祝纓的樣子,到農戶家裡討水喝,討點飯吃,看人吃得如何。試著與人聊天,聽他們講故事以聽取風評。
到了估計好的日子,他便馬不停蹄地又趕回了行轅——本州的考試,開始了。
這一天,天公作美,風很小、太陽很好。
祝纓率眾到了官學裡,與陽刺史等官員碰了個麵,先祭拜孔子,再宣布考試。
考試分三天。官學生早有身份驗證,拿名帖直接入場。貢士有陽刺史篩選過了,也可拿名帖入場。此外還有一些本地的士子,持名帖與本地官員、士紳的保書,也可入場。
時間雖然倉促,但是北地平坦,交通比南方便利得多,通知下去之後,到場的考生著實不少。州學、縣學生便有二百多人,再有十名貢士,又有數十學子,人數達到了三百。
而祝纓也隻打算在其中選四十人。
先講規則,不得作弊,糊名。
祝纓親自坐在上麵,聽著外麵唱名,忽然指著其中一個考生道:“帶他上來。”
陽刺史問道:“大人看他與眾不同麼?”
祝纓笑著搖了搖頭:“拿名帖來看。”
此人唱名,說是某縣鄉紳之子,但是祝纓看他的樣子卻是不像的。讀得起書的人家,家境一般不會差。當然也有像她這樣偷聽的,以及梧州一些靠宗族周濟的窮孩子。總的來說,都比較體麵。
這一位樣子也算端正,但是行動間略帶一點局促、警惕。腰會不自覺腰一下,脖子會不自覺低下去,肩膀、兩臂往內收,這是在安逸的環境中很難養成的特質。
再看他的衣著,新衣,像是士紳人家能穿得起的,但是他行動間總有點不自在,不停地在理衣服。好像很難得穿這樣的衣服似的。他腳上的鞋子也是新的,走路也帶點不適應。
陽刺史問道:“你是何人?”
這是一個未留須的年輕人,大聲說:“晚生某縣李生。”
祝纓突然問道:“你爹叫什麼?”
這人馬上張口:“崔五……”他猛地卡住了!
陽刺史道:“怎麼會說不出自己父親的名字來?查!誰與他同鄉?!不對!你姓李?你爹怎麼姓的崔?贅婿嗎?”
很快便被查出,此人姓崔,乃是個替考的!
近年來,普通人出仕愈發地難了,丘一鳴從南往北跑了這一趟,祝纓再出告示,許多人心思便活絡了。決心抓住這次機會。
李家是本地的鄉紳,兒子卻有些愚笨,但是書僮崔某機靈,便將崔某充做己子推來應考,許諾之後會給崔某放良。反正天使是使者,過不多久就回京去了,他家安心在本地做著官。完美。
哪知道祝纓閒著沒事去監考,給看穿了!
下麵一陣“嗡嗡”,驚歎之聲擴散開了去,很快,許多人就知道這場故事。
祝纓將李某名字記下,陽刺史派差役去拘拿李某父子。
祝纓道:“繼續吧。”
考生們還在陸續進場,施彆駕便與陳放在一處閒聊:“祝公真是耳聰目明啊!”
陳放低聲道:“這對叔父而言可不算什麼,叔父本就是大理寺出身,祖父在世的時候曾親眼見過,他隻往地上看了一眼,便能抓到凶犯。”
金良聽了,插言道:“可不是!那次我家被人……”講到這裡,金良突然想起來,不對,那不是陳家的家醜麼?
施彆駕問道:“將軍家怎麼了?”
金良頓時拐了個彎兒:“偷了,就是大人給找回來了。還有……”還有當年鄭熹他舅家,哦,也是家醜。
金良又講回了龔劼案中,祝纓帶人找到了一份至關重要的證據。
他們一講,蘇喆和祝青君也有得說,其中以祝青君的故事最多:“……就這樣,幾個流放的逃犯都被拿下了,吊到杆上!從那之後,就沒有外人敢到福祿縣作惡了!”
這些都是祝青君從花姐處聽來的。
花姐看祝纓,無一處不完美。如果某件事情不能圓滿,那一定是彆人沒有配合好。這也極大地影響了祝青君,祝青君本就敬服祝纓,如今說來更是隻有好話。
一旁薑司法摸了摸脖子,心道:這大人是什麼癖好?跟杆子杠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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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與本州官吏講了三天的故事,考完了試,祝纓召集了人手來閱卷。陳放、卓玨等幾人都被拉了來批卷子,施彆駕、陽刺史也不得閒。
名都糊了,確乎比較公平了。
最後是算分,祝纓帶來的兩個半會算術的人與項家兄妹算了半天才算完。張榜公布了前四十名。
陽刺史低聲問祝纓:“四十個人,安排得過來麼?”
祝纓微笑道:“那要看怎麼安排了。今晚我請客,請使君也一定要來呀。”
她在行轅設宴,請四十名學子吃飯:“你們都是本地英傑,如今正是用人之際,隻要努力就會有結果。”
學生們的臉脹紅了,項樂看了他們一眼,心道:傻孩子,乾活吧!
祝纓又緩聲道:“各人各有所長,要放到合適的地方才能顯出可貴來。如今正有幾件事,讓我看看你們的本領。”
學生們應聲稱是。
祝纓先請他們吃飯,讓他們第二天帶上行李到行轅來集合,祝纓沒有馬上為任何一人申請官職,而是冒雪帶著他們又到了下一州,再重複掛旗杆、收狀紙、接受自首、考試錄取的過程。
重新掃過了四州,最後到王刺史處,由於這裡已經有了三十名子弟跟隨自己,祝纓隻又再選取了二十名。
北地四州,未經胡兵的兩州各四十人,王刺史處三城受兵災,張刺史處一城受兵災,這四城各取了二十人,十人已暫授職。張刺史處另選四十人。
再次駐紮下來,祝纓已經有了一百八十名北地子弟相隨。
祝纓駐紮下來之後,又下令各州,再各舉薦五位德行兼備的賢者到行轅報到,湊足了二百人。
人手頓時充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