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之後, 照便是各地刺史進京的日子,不出意外的,四位刺史又到行轅來了。
今年比去年的情況略好, 雖然因為戰事也耽擱了一些,但因墾荒之類, 北地的收支略有盈餘。北地的官員一如所有的官員, 遇到個災變正好拿來平賬。北地的賬麵比前幾年好看多了。
光有這些是不夠的,北地的稅賦被截留了很大一部分。他們如果拿著剩下的這麼點兒上京, 也不太好過關。
最終, 還得祝纓給他們一總攏一攏賬,寫個奏本代他們說明一下。比他們自己進京去磨牙好使。
祝纓也不推辭,客客氣氣地接待了幾個人。
賓主坐定,祝纓道:“你們此去, 一路辛苦, 早去早回。”
陽刺史看了一眼作為陪客的陳放,問道:“那大人如何述職呢?今年是否還從行轅派人與下官等一道入京?如此, 彼此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祝纓道:“這是自然。”
陳放一張臉皺了起來,他一直在祝纓身邊, 知道祝纓的計劃。原本,祝纓這個使職,安撫下北地之後差不多就該回去了。今年祝纓就該撤了。
但是事情起了變故,又是冷侯替了鄭侯,又是分兵兩路, 再加上才打過了一仗, 還要防備累利阿吐再次趁虛而入。現在正是關鍵的時候,祝纓走不開,隻得另定計劃。
秋收完了, 祝纓的計劃就是再巡察一下,尤其是邊境的防備、新軍等等。
這是極好的機會,能夠學不少東西,運氣好的話還能蹭上一場大戰。陳放不想走。
好在祝纓沒有說今年會派誰走,陳放覺得自己還有機會繼續留下來觀摩。他熬到了宴散,祝纓與刺史們講定,後天吉日,派人陪同他們一起進京。
陳放留在最後,祝纓道:“有話要講?”
害!世叔從來不喝酒,不能趁他醉糊塗了的時候哄他點頭。陳放有些遺憾,放正了麵孔,誠懇地道:“叔父久滯北地,為防朝廷小人忌憚,頻繁述誌才更合適些。當選一個合適的人去,我去年已經回去過一次了,今年是不是換個人?”
祝纓問道:“你是想回呢,還是不想回?”
“不想!我想留在叔父身邊觀摩,”陳放說得理直氣壯,“自從到了叔父身邊,我就學會了一個道理,人不能隻乾一樣事兒,也不能找著一樣還算擅長的就不思進取,不想再試著學其他的了。我想在地方上學一學、看一看,回京城的機會,給更需要的人,您看……”
“你覺得誰更需要?”
陳放猶豫一下,輕聲道:“其實,都不錯。要我說,如果不是現在正忙,趙蘇是不錯的。”
“他就不用在地方上學一學、看一看了?換個人。”
陳放道:“蘇喆也很機敏的,可惜不太方便。唔,項樂才有了出身,也不太合適。卓玨……心眼兒有點兒多……”
祝纓笑笑,道:“為什麼一定要我身邊的人?搭配著來不是更好?”
“叔父是說?”
祝纓道:“讓項樂、丘一鳴陪同梁老先生進京。”
“梁翁?您雖征辟他入幕府,可他就是個……”
就是個擺設。老梁頭今年七十四了,看樣子還能再活十年,在北地也算有名的賢達了。早些年也出仕過,後來先死爹、再死娘,一口氣丁憂了六年。守孝的時候又研究《易》,還著了一部書。
祝纓到北地之後,把北地子弟當牲口使,對北地的“賢士”還是非常照顧的。正在壯年的如包主簿,給官,再讓他乾活。老者如梁翁這樣的,給個虛銜,供起來。然後把他的子侄薅過來當牲口使。
不得不說,北地人做官的機會比梧州人要多得多。
祝纓道:“就是他!怎麼也得給朝廷看一看北地太平、百姓歸心不是?”
項樂帶她的奏本繼續去表忠心,梁翁、丘一鳴就是送去給朝廷看的展示品。後者本質與前者是一樣的,都是為了表示祝纓在北地一直乾活,也沒犯法、也沒驕縱。
陳放道:“要是能派顧同就好了。”
“他連知府都還不是,湊什麼熱鬨?且乾著吧。”
“哎!”
祝纓道:“明天一早,你去把梁翁請來。”老梁因為是個虛職,也不常到行轅來應卯,住在離州城十裡的一個彆莊裡。莊子旁邊有一個湖,有活水連通一條大河,夏天他過去避暑。等到了冬天再回城來過冬。
次日一早,陳放去接人,祝纓就繼續寫奏本。
人不在京城,奏本就得一直往京城發,得向皇帝表忠心。一個月一封奏本她都嫌少。沒辦法,現在手上有兵。
待奏本寫完,趙蘇和蘇喆又過來彙報:“我在戰俘裡找了找,沒有找到胡人王子的手下,但是卻有一個部族,是胡主次子的舅家人。”
祝纓道:“身份一定要確定好,並不是所有的舅舅都向著某一個外甥的。”
“明白。已經確認過了……”
趙蘇又低聲彙報了一些情況,接著說了自己的計劃。即,對“太子”、累利阿吐、二王子的人區彆對待。理由是,累利阿吐是個挑起戰爭的壞人,“太子”是被蒙蔽的傻子,二王子是無辜被卷進來的,所以會更寬容一些。
其他人以此類推。
蘇喆道:“冷侯那兒也來回信了,說,咱們隻管放手去乾,他那邊能頂得住。咱們要的俘虜,他給咱們挑出來了。對了,說,胡主有四個大的兒子,他那兒知道另外兩個的聯絡方式呢。”
“怎麼說?”
“與奚達部有關。”
這事兒還得從累利阿吐的“改革”講起,累利阿吐要集中胡主的權利,訂立一整套的新製度,這對胡主、“太子”是好消息。對彆人就未必了。以往,其他的兒子能分得更大的家業,一集中,弟弟們相對於“太子”得到的就會少一些。
權利這東西,一旦集中了起來,就很少有人願意分出去。
此外,胡人的繼承製度沒有規定得那麼死,必須是嫡長子。人家習慣裡還有“推舉”。
本身,奚達等部已有另立大汗的想法,“太子”與親爹一條心,恐怕是不行的,其他的王子倒是可以。
蘇喆道:“我想,即使對奚達部也保密,直接聯絡上其他的王子。知道這事的人越少越好。”
趙蘇也說:“不錯,有二、壯士,一擊即中,胡主暴斃,他們必亂。”
祝纓道:“王庭離咱們千裡之遙,你說得太容易了,做什麼都要考慮到最壞的情況。”
趙蘇道:“是!我備下幾套方案,總有一套能成功的。”
“好,後天咱們啟程,你們倆也隨我北上。”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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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與項樂等人回京,祝纓便帶上陳放、趙蘇等人北上去。沿途順便檢查一下各地的情況,看有無私自加征捐稅,同時看看老兵新墾田地、與本地人相處的情況之類。
祝青君提刀上馬,在祝纓的側前警戒。這姑娘身上的殺氣直往外冒,看得林風羨慕不已。蹭到了祝纓身邊,說:“義父,您看,小妹吧,她不能有危險,我不一樣啊!我家裡不指望我,有我大哥呢,是不是……”
祝纓看了他一眼,一旁趙蘇說:“難道你就能出事了?”
林風道:“嗯,反正是不那麼心疼的吧。已經不心疼了,還不許我再痛快痛快。”
祝纓道:“你要是為了痛快,就趁早閉嘴。”
“不是!我是為了誌向!”林風馬上改口。
將人逗得一笑。
蘇喆道:“那你先得叫人放心不是?你看看青君,再看看你,你正經一些嘛!”
“不叫舅了是吧?”林風怪聲怪氣地說。
兩人又拌上了嘴。
這一路走得便不很快。
祝纓是巡視北地,而冷侯也駐紮在北地,因此她也順路往冷侯的大營裡走了一趟。
冷侯的大營與鄭侯的差不太多,營盤不比當年的鄭侯小多少,士卒因打了勝仗,士氣還更高一些。
他也從轅們列隊,派了小冷將軍出營迎接,待祝纓進了大營,就是冷侯親自出來了。較之當時鄭侯,還顯得更親切些。
冷侯臉上帶笑,道:“我正想見你呢,又想秋收,你現在必忙,才說再過幾天去你那裡,你就來了。”
祝纓道:“秋收差不多了,我再巡一巡。這仗總是沒完,使職在身上,又不能不管。”
兩人邊說邊進大帳,賓主坐定,冷侯這裡的夥食也不比當年鄭侯的差。更因祝纓這一年的經營,北地還能有盈餘,也給冷侯這裡添了一些。冷侯招待起祝纓來也是毫不吝嗇的,他又命人拿出兩隻銀筒:“這是他們新給我送的貢茶。你捎些回去。”
祝纓道:“那就卻之不恭了。”
兩人都算是打了勝仗,冷侯比祝纓贏得更漂亮,冷侯話裡總離不了:“若是沒有你,這場仗誰也不能就這麼贏了。”
“我什麼都不懂。”
“哎,那可不一樣!就算我說得不準,老鄭可從沒看走眼過,他既看好你,你就是最合適的。這個行軍打仗啊,補給第一,民心第二。北地要是沒這麼太平,官軍也沒這麼勝利。”
兩人又聊了一回軍事,冷侯簡要給祝纓解釋了一下他的“變虛為實”,因為當時的情況這樣打是最合適的。冷侯兵多,不主動上,難要把硬骨頭留給兵少的祝纓?
祝纓道:“明白。就像兩夥人打架,是搏命和喂招是不一樣的。”
“對啊!”
兩人越說越投機,冷侯看到祝纓下手的葉將軍,又為葉將軍求一個情。葉將軍也是他的晚輩,這一次打得不太好。祝纓道:“奏本我已經上了,也向朝廷解釋過了。”
葉將軍忙請罪、道謝。
祝纓道:“接下來可就看你的了,彆讓我下不來台,也不枉君侯為你討情。”
葉將軍忙說:“是!”
到了晚間,祝纓又帶著趙蘇、蘇喆去見冷侯。
冷侯看到這兩個人就說:“他們要的人,我都扣下了。倒是個好辦法,不過……”
“您吩咐。”祝纓說。
冷侯擺了擺手,道:“不是吩咐,是老子囉嗦。倚老賣老說一句,有些事能乾不能說,能暗地裡自己動手,不能假手他人讓彆人知道了。乾了,出了成果,也得換個法子去摘果子。這是離間彆人家父子呀!是弄權喲!君子們又有話說了?”
說著,他直直地盯著趙蘇。
趙蘇會意:“鴻臚寺隻與可堪造就之人議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