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胡師姐等人也都在鄭府得到了妥善的招待。
一行人吃飽喝足,吹著涼風回到了祝府。祝府今天特彆的熱鬨,項大郎置辦這處府邸的時候, 祝纓還嫌它太大,沒那麼多人打理。如今她這兒又添了趙蘇一家, 除了之前的祝銀等人, 又有一些人從彆業被調了過來。
此外卓玨一個單身漢, 好久沒回京了,住處也得收拾, 今天也要暫時住在祝府。加上聞訊趕回來的阿金、蘇晴等人, 府裡都快要住不下了。
祁小娘子與項安、祝青君等人忙了半天, 才將所有人都安頓下來。
祝纓回來之後便說:“都辛苦了,先歇下,有事兒慢慢打理。”
所有人都笑著應好。
祝纓的臥房已經被打掃好了,還是她的習慣, 房裡也不放伺候的人, 祝文帶著兩個人給她把熱水之類擔進房便出了二門, 不再進來。祝纓簡單洗沐一下,挑亮了燈芯,拿出王雲鶴給的手劄慢慢地看著。
手劄的內容很紮實,祝纓看了兩頁就知道今天要是想把它看完, 得到半夜。
明天還要上朝呢……
祝纓掐了半支香點著了, 香燃儘,書還沒看完,她仍然把手劄合上,睡覺去了。
第二天起來,揣著手劄, 吃完了飯去上朝。
鄭熹丁憂,鄭奕他們都湊在了一起,一看就是一小團。看到她來,鄭奕招呼了一聲:“郎,這裡!”
祝纓走了過去,冷雲搶先問道:“哎,你真的沒有假嗎?”
祝纓道:“交割沒辦完。”
冷雲道:“那你怎麼搬家呢?”冷雲覺得皇帝未免太不靠譜了,就給房子?田莊奴婢呢?官職爵位呢?金帛呢?
就隻給一個房子就打發了?沒瞧見已經有人嘀咕了嗎?
祝纓道:“現在還住得下,把手上的公務忙完了,再請幾天假消消停停地搬。”
冷雲口中嘖嘖有聲:“也就是你,不緊不慢的。不為自己,也該為下麵的人。”
祝纓道:“奏本已經上了。”
冷雲怪異地看著她,給手下的人都安排好了,把自己給忘了?
幾人說了一小會兒,早朝的時間就到了。今天不是大朝,人不太多。祝纓留意皇帝,見他是扶著小宦官的肩膀走過來的,步伐有些虛浮,一副大病初愈的樣子。看起來並不好。
不好也比死了強,看到皇帝往禦座上坐了,大家的心情都不錯。
今天比較大的兩件事:一、祝纓凱旋回來了,二、西陲的事情。
由竇朋先起個頭,說了祝纓已經回來了,但是他現在缺人手,要求把祝纓調到戶部尚書。
竇朋是以丞相兼著戶部尚書的,不是他不愛這份權,實在忙不過來了。要麼添個丞相——竇朋還沒發現誰合適又能乾,要麼把身上的部分兼職拆出來給彆人。
在竇朋看來,祝纓這個替死鬼真是再合適不過了。梧州和北地,一南一北都乾得不錯,說明什麼?說明不是撞大運,碰巧了能治理好這個地方,而是有能力因地製宜。馬上各地刺史就要來了!跟下麵算賬的事兒,交給祝纓正合適。
皇帝輕咳一聲,道:“可!”
諸王、大臣,眼神亂飛。
祝纓回來得又快又簡捷,這是反常的。通常而言,這樣“大勝”的,最後壓軸回來都得慢一點、歡迎儀式盛大一點。整場戰爭從冷平輝那兒算起也得有、四年了,善後的工作就得花些功夫。
而且,如果條件允許,戰勝了的將領們是會在自己凱旋的時候帶上“異族”的使者的。
祝纓自己跑回來了,把此戰的兩個大大的果實——兩位胡使,留給了駱晟和鴻臚寺。
若說是“親近”“香火情”那這情份也太重了!反常即妖,看來之前陛下病得確實嚴重,才著急召祝纓趕回來。
之前消息靈通人士確定了一點:祝纓是簡在帝心的。
這事兒沒得爭,魯王謀逆,祝纓把握住了機會。
皇帝生了一場大病,就要給予信得過的人更高的位置,就像當年先帝把姚臻放到吏部尚書的位子上一樣。
祝纓卻不想接這一攤子破事。當年,她還是個小破縣令的時候,覺得整個朝廷挺好的,一個龐然大物,穩重如山。官越大、管的地方越大,才發現這朝廷也爛。
她當刺史的時候,跟戶部討價還價,覺得朝廷見天從她們地方上收這麼多的錢糧。後來才知道,裡麵到處都是窟窿,以前年景好、沒有大開銷還能糊得住,現在……
在地方的時候,她可以跟戶部賴賬。如今自己管戶部,要怎麼平賬?!!!
祝纓忙出列道:“不敢。”她誠懇地向皇帝解釋,說自己“年資淺薄”,不敢接這麼大一個活兒。自己的使職還沒交割完,而且她還是大理寺卿呢,那個活兒乾得更順手。得讓合適的人乾合適的事。
竇朋急了:“什麼大理寺?施季行這兩年不是暫代得挺好麼?還讓施季行以少卿暫管!”
皇帝也覺得竇朋說得對,道:“卿不必過謙,你是國家棟梁,沒有比你更合適的啦!”又大力誇獎竇朋,“你看,竇相公不戀棧權位,以戶部相托,你如何能忍心讓他再操勞呢?就你啦。你們說呢?”
竇朋是願意的,太子也說:“陛下說的是。”
冷雲等人巴不得祝纓再升一升,鄭奕等人更是希望“自己人”腰杆再硬一些。冼敬等人也沒有反對,如果祝纓都不合適的話,那其他人就更能被挑出毛病來了。
最不樂意的是祝纓本人,皇帝卻對她說:“你一向勇於任事,不是說過不挑活的嗎?”
嘿!他腦子突然就好使起來了。
祝纓見狀,不好當麵硬杠,隻好安靜低頭裝恭順。心裡打的卻是一個“我先去摸摸底,如果不好乾,找你們談妥了條件再說”的主意。她現在還不了解戶部的整體情況,一頭紮進去怕被坑了。
皇帝高興地說:“這就對了!你有功,也當表彰獎賞。”
祝纓又說:“不敢。北上之前,臣寸功未立,陛下加臣金紫光祿大夫,臣當是預支的。如今是臣來還功課。請陛下對將士們論功行賞,臣已經得到該得的了。”
皇帝笑眯眯地:“不必過謙。”
昨天他隻賜了個宅子,到吃晚飯的時候才想起來:誒?我光給出去個宅子,其他的還沒給呢!
今天就給補上了,從來軍功最重。鄭、冷兩家本來有爵位,就是升格、增加食邑。祝纓頭回立功,就給個爵位。
祝纓又推辭:“比起國初的功臣們,臣些許微功不算什麼。”高了她就不肯要了。
皇帝給了她一個子爵,食邑兩百戶,祝纓這才接受了。
皇帝頗覺稱意,又命兵部、吏部把她奏報的請功奏本儘快議完。
祝纓風光一些,尚在意料之中,都看出來皇帝對她有些偏愛。這一件事,氣氛還是比較和諧的。
說到齊王的時候,情況就稍有不同了。
祝纓耐心地聽著,從各人的話語中結合鄭熹說的,推測出了個大概來。累利阿吐繞了個彎兒,洗劫了西邊的城池,被鄭熹的表弟給捶了回去。表弟被表彰不提,還引發了另一個後果——提醒了西番。
兩邊對陣,響動挺大,瞞不了人,讓西番一看,原來你們挺虛的。累利阿吐那個還湊合,至少搶到了。朝廷這邊呢,讓人搶了幾座城了。
所以西番“流寇”也多了起來,把邊軍打了好幾頓,把鄭熹表弟累的夠嗆。
皇帝下詔問了鄭熹表弟,西陲究竟如何,回答說是蠢蠢欲動,但是都被擋了回去,目前問題不大。
衛王認為,雖然如此,但是也不能忽視了西番的危險。之前都說胡主勵精圖治,胡相都親自來打聽消息了,朝廷還沒重視。這次不能在西番的問題上重蹈覆轍。
馬上聚齊大軍是不太現實,應該派個重臣巡視一番,以震懾西番。
皇帝雖不是個英主,但是冷平輝等人“戰捷”然後被累利阿吐暴打的教訓近在眼前,他起了疑心,怕鄭熹表弟也是個冷平輝。皇帝希望派個信得過的人順便去看看。但是不能明著說不信任邊將和刺史,巡視兼慰問就比較合適了。
衛王主動請纓被阻,轉而推薦齊王。
冼敬等人不建議齊王去。
衛王的理由是:“齊王身份貴重。”
冼敬便說:“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怎麼能讓齊王遠行呢?”
齊王自己也願意。祝纓看著這個少年,齊王的臉現在還帶著青澀之氣,眼睛裡充滿了對廣闊天地的向往:“臣願為陛下分憂!”
皇帝又問太子,太子道:“二郎還年輕。”
齊王瞪大了眼睛:“大哥,你之前不是這麼說的!”
之前,太子是支持齊王去西陲走一遭的,現在好大哥突然改口,齊王生出一股被背叛的感覺來。他委屈地看著自己的哥哥,太子一臉的擔憂回望他。
皇帝又問冷侯的意見,冷侯道:“全憑陛下做主。”
皇帝又問祝纓。
祝纓正在計算著萬一,萬一西番要有異動,得花多少錢。聽皇帝問她,她說:“臣不知西陲詳情,不敢妄言。容臣研究一下再奏報。”
皇帝沒有再追問她。
凡事,一旦有人爭吵起來就很難馬上達成共識,早朝吵了一架,沒有絲毫成果。
散朝後,齊王追著太子到了東宮:“大哥,你怎麼變卦了?”
太子道:“我想了一想,阿爹還在養病,怎麼能在這個時候讓你離家呢?”
“阿爹已經痊愈了。我想為阿爹分憂!”齊王的眼睛亮晶晶的。
太子歎了口氣,道:“父母在,不遠遊。”
“遊必有方。”
太子道:“就當是留下來幫我,我一個人忙不過來。”
“可是西陲……”
“有朝廷大臣,讓他們先探探路,你再去。不然,我怎麼向婕妤交代呢?”
齊王的頭垂了下來:“哦。”
與齊王相反,竇朋笑得喜慶,對祝纓說:“你去大理寺辦交割,再來戶部!今天能辦完麼?”
祝纓道:“您容我兩天,不但有大理寺,我恐怕還得搬家。”
“哦哦,”竇朋和氣地道,“你自己看著辦,不過呀,他們快要進京了,你要先有所準備呀。”
祝纓一噎,竇朋將手往身後一背,離去的腳步也輕盈了幾分。留下祝纓開始轉陀螺,先被一群人圍著恭喜,然後是戶部的一些官員圍著要套近乎,施季行差點被擠出去。
祝纓對戶部諸人道:“諸位容我先去大理寺收拾一下,過兩天再去戶部。”
戶部不少人認識她,都說:“咱們都等著您過來呢。”
祝纓笑道:“旨意未頒,政事堂、吏部還沒過,可不敢猴急。”
戶部眾人無奈,隻得回去,兩兩,猜測她要怎麼管戶部。
祝纓對施季行道:“我去找竇相公理論。”
施季行很想跟過去看個熱鬨,瞄到祝纓平靜的臉,他忍住了:“我回大理寺等您。”
祝纓大步往政事堂走,一路遇到不少人向她道喜,她也禮貌地點頭致謝。又禮貌地到了竇朋的門外,請人代自己通報。
裡麵是竇朋的聲氣:“子璋麼?請進。”
祝纓不客氣地進去,隻見竇朋含笑看著她,說:“你我初見的時候,我是刺史,你還是大理寺下一小官。二十年彈指一揮間,你已衣紫。”
祝纓口才一張,竇朋以與年紀不相符的靈敏指著桌上的卷宗說:“要麼去戶部,要不你就在這兒幫我。”
祝纓打了個嗝兒,頭一次被噎住了:“這兒您自己留著吧。”
竇朋不笑了:“這才對嘛!要是鄭七還在,我何至於此?戶部,交給彆人我也不放心呀!背後不說人,就事論事,旁人,誰也不能持正為公。我也不要他們持正為公,隻要他們不要公器私用就謝天謝地了!”
他很憂鬱地說:“我才德平庸,王、鄭又因故不能視事,還請你幫我呀!”
祝纓隻好說:“不敢,您也不必太憂心了……”
竇朋擺了擺手,嚴肅地問道:“你真要躲?”
祝纓抱怨的話都被卡住了,她的口中突然泛起了一股清甜的生麥仁的味兒,她說:“好吧。我儘力而為。”
她從一旁的桌上取了紙筆,開始寫。竇朋踱到她的身後,見她在默寫戶部的人名,寫了一張人名之後,又寫了天下州府的名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