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9. 身後 我就是想傷人。(1 / 2)

王雲鶴死了, 也不算意外,祝纓這樣告訴自己,心裡仍然有些失落。

在皇帝“哦”了一聲之後, 整個大殿一片安靜。宮女、宦官把頭埋得很低,杜世恩的身子前後微晃, 腳卻始終釘在地上——陛下沒有痛哭失聲,不用他上前勸解。

竇朋臉上的空白表情閃了一下又消失了, 他的心裡難過得緊。那可是王雲鶴啊!

可是, 皇帝就“哦”了一聲, 竇朋強忍著難過,請示該怎麼辦。

皇帝道:“依例。”

這個“依例”就很靈性, 竇朋也簡略地答了一個:“是。”便匆匆出去安排了。

竇朋跨過門檻的時候腳下一個踉蹌,皇帝的身子不由往前傾了一下,杜世恩做個手勢, 兩個小宦官小跑著過去扶著他送回政事堂去。

祝纓走到皇帝正麵,躬身道:“陛下, 臣告退。”

皇帝道:“哦,嗯?”

祝纓也很疑惑,抬頭給了他一個不解的眼神。君臣二人對了一會兒眼, 祝纓試探地問:“陛下還有事要吩咐嗎?那個,臣的差使都辦完了。”她的口氣顯得十分的不確定, 手指還小心地往東宮方向指了指。

皇帝被她這個樣子也弄得一陣迷茫, 脫口而出:“是要去王家嗎?”

祝纓道:“同殿為臣,王相公又是前輩, 落衙後自然是要去吊唁的。”

皇帝知道王雲鶴對她也不錯,看她好像還不如竇朋難過,又問:“王雲鶴過世了, 你不悲慟嗎?”

祝纓道:“臣有些不知所措,看不清自己的心。想回去找點事做做,靜靜心再去吊唁。”

“這又是什麼道理?”

祝纓道:“即使不是王相公,聽到有人過世了,心情也難免會變。臣一旦遇到有事兒的時候,悶頭去想,越想越亂。手上稍做些簡單的事,反而還好些。回去靜一靜,免得人前失態。這個時候,王相公家裡必是忙亂的,臣不去添亂就算幫忙了。”

皇帝道:“去吧。”

“啊?”

皇帝也覺得這話有歧視,補全了句子:“去你的戶部靜靜心吧。”

祝纓躬身退去,皇帝看到她的背影消失,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他還是太年輕了。”

竇朋問王雲鶴死了之後要怎麼辦的時候,皇帝第一想的其實不是喪禮,而是:沒了一個丞相,政事堂得補個人吧?少了一座大山,天子的威儀能漲幾分呢?

頂好是往政事堂裡塞幾個皇帝自己的心腹,細細算算,先帝過世都幾年了?也該讓他這個天子做主了。

祝纓能力也出眾,也不給自己找麻煩,惜乎資曆太淺,否則,祝纓辦事,必能稱心的。

罷了罷了,便是天子,又豈能事事如願呢?

先帝老臣離開了,對新君本身就不是個壞消息了,不能太貪心了。皇帝這樣告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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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回到戶部,卻見戶部的兩個侍郎葉登、李援正被幾個郎中之類圍著說話。葉登家姓葉,乃是先帝時很信重的葉大將軍家的近親。李援雖與今上的老師李侍中不是同族,卻是出自另一李氏大族。

一見她回來了,幾人都起身:“尚書。”

祝纓見他們的臉上都帶著些惶然,問道:“怎麼了?”

葉登小心地問道:“您還沒聽說麼?”

“什麼?”

“王相公……歿了。”

“已經傳開了麼?”

“是。”

祝纓長歎了一口氣,擺了擺手,沒有說任何話就回了自己的房裡。在戶部,她也有自己的房間門,也是很寬闊的。她安靜地在桌案後麵,一動不動,祝文輕手輕腳地把桌上冷掉的茶換了。

祝纓坐了一會兒,拖過一份案卷,又扯過一張紙,慢慢地演算起來。已經秋天了,各地陸續秋收,刺史和今年的租賦已經在路上了。他們進京,不但是要“交功課”,另一項事務就是“領任務”。

國家財政做預算是“量出製入”,估計一下要花多少,再定接下來要收多少。在刺史進京之前,戶部得先有個數。明年一定要花費的比如官員俸祿之類,再有應付突發事件的比如天災人禍,再有一些有可能需要預備的比如皇帝其他的兒子是不是也要開府之類,以及朝廷希望能夠有的一點盈餘,然後根據各州縣的情況,攤派下去。

此外,戶部又與九寺還有些公務往來,譬如司農寺下麵的太倉署。

算了兩行,回頭一看,突然覺得這些數字自己好像不認識了,疑心算錯了。推倒了重算,好像是把個四乘以二算成了六。重算了一回,發現那個四也不見了。

祝纓果斷地將筆放下,不算了。她起身,把書架上的書、卷等一件一件取下來,拿了塊抹布,取了根簪子裹著劃過架子上犄角旮旯縫兒,一點一點地清理乾淨。

祝文有點害怕地上前,道:“大人,我來!”

祝纓擺了擺手,重新投乾淨了抹布,再將架子擦乾淨,然後將書、卷、按次序一件一件擺好。

最後洗了手,再往桌案前坐下,慢慢地算了起來。這一回,好像順了一些。

午飯的時間門到了,祝文也不敢催她吃飯,祝纓若有所覺,抬頭看了他一眼,道:“你回家一趟,讓家裡準備奠儀。順道過四夷館,告訴趙蘇一聲,讓他也準備。哦……還有鄭家,也說一聲。”

“是。”

會食的時候,葉登、李援都湊到祝纓這裡一起吃,他們探聽了一會兒消息,心裡沒底,大家坐一塊兒好壯膽。

王雲鶴死了,無論喜不喜歡他,都得承認這是一件大事,沒了他,許多事情都會改變。

葉登感歎道:“王相公要是早兩年休致,就是個完人了。”

李援也附和一聲,又說:“不知道王相公身後會如何。鄭相公又丁憂了。明天早朝……”

說著搖了搖頭。

祝纓道:“戶部要將自己的事做好。秋天了,容易上火,不要叫彆人挑出曹刺兒來,咱們不當彆人的出氣筒。”

葉、李二人都說:“那是當然!”

葉登又說:“反正戶部就是這個樣子!想拿咱們做筏子殺雞儆猴,也得看他配不配。”

李援道:“不過,您二位說的是誰啊?”

祝纓道:“不管是誰。”

葉、李二人對祝纓早有了解,能乾是其一,還肯為下麵的人扛事,他們二人也還算滿意。“肯扛事”極大抵消了二人對於頂頭上司從丞相換成個“普通尚書”的不樂。

祝纓道:“對了,咱們戶部自己的賬上還有多少?理一理,上回說的宿舍……”

來了來了!祝纓的三板斧,清查、發錢、帶著升官。

葉、李二人安下心來,與祝纓邊吃邊聊。吃飯的時候聊輕鬆的,怎麼給戶部的小金庫裡存錢。也不知是哪位前輩聰明睿智,為戶部攢下了偌大的家業,比祝纓之前接手的地方都好。

葉登笑道:“咱們除了與各地算租賦錢糧,還會收各地土產哩。”

“互通有無。”祝纓說。

她是何等靈敏的一個人?當年,冼敬與她談過梧州的麥種,竇朋又她談砂糖,此外又有鹽、茶、鐵之類,還有各地的特色貢品。這些東西九寺、內侍局之類也能管一部分,戶部卻都能明正言順地插手。

既知各地物產,可做的文章就多了。

不知哪位前輩的遺澤,戶部除了放貸、收租之外,還掌握著幾樣交易,都是做老了的幾家商人去代辦的。譬如某地產絲、質量極佳,就由這些人往那裡去收絲再往他處販賣。這樣的信息,是許多商人完全無法掌握的。

葉登笑道:“正是。”

祝纓道:“先清查一下,以往有沒有舊貸,利息是不是太高。不能殺雞取卵。”

李援稍有些為難,道:“那……就怕牽一發而動全身。”

祝纓道:“理順了,接下來乾什麼都會順利的。也是趁勢把一些有的沒的給翻篇,接下來恐怕會很熱鬨。彆在陰溝裡翻船。”

李援道:“是。”

吃過飯之後,稍做休息,三人又開始處理公務。祝纓已經恢複了平靜,葉、李二人見她平靜,又肯擔責,他們比她還要平靜。

直到祝纓說:“今年的節餘也太少了……”

葉登才說:“那個,北地的租賦,不是免了麼……”

李援咳嗽了一聲,祝纓也回過味兒來,當然是免了啊,她知道,還是她爭取的呢!現在這個窟窿扣她頭上來了!

祝纓道:“哦,知道了。”

預算不是一天能做出來的,到落時,三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手,各自回家,換衣服去王雲鶴家吊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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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出了皇城,騎上馬往自己新府走去。不長的一段路,途中竟聽到了哭聲。

小販們收了攤子,也有老人倚著大門抹淚。聽到馬蹄聲,他們抬頭看了她一眼,又彆過頭去。

祝纓鞭馬回家。

祝家的人都知道祝纓心裡對王雲鶴很親近,都不說笑。家裡已經為祝纓把素服給準備好了,項安道:“奠儀,與送往鄭家的一樣,可以麼?我又多備了一些,不夠再添。”

祝纓道:“多取些錢,翻倍。”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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