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雲鶴家裡不窮,但也比不上鄭家。祝纓還有一個擔心:皇帝看起來對王雲鶴並不很滿意,則在王雲鶴身後事上,就不會額外再給他什麼。
到了王府,祝纓抬頭看了一眼門楣,又低下了頭。王雲鶴兒孫不少,但派了在老家的、外出做官的都來不及趕回來,在眼前的隻有一個王叔亮。好在有冼敬、餘清泉等人都過來幫忙,又有鴻臚寺沈瑛親自帶人過來張羅。
祝纓與他們打過照麵,祝青君遞上了禮單,王家管事接了。王叔亮哭得頭發也亂了,冼敬像是八天沒睡過覺,餘清泉卻還有些不忿之色。
祝纓對王叔亮道:“還請節哀,相公走了,家裡的事兒現在都落到了您的身上。”
王叔亮道:“我如今不管彆的,隻要家父入土為安。”
祝纓又遞給他一疊紙:“這裡還有十簍茶餅,二十匹白布,豬若乾、羊若乾,餐具瓷器、茶具杯之類,都在這裡了,您看著府上先應急用。”
“這……”
祝纓道:“我在鴻臚寺呆過,朝廷為官員治葬,物品未必齊全了。便是有,數目上也未必夠用的。撥了錢帛,現買,也得找著貨不是?派人拿著這些,到鋪子裡直接拿貨就能用。都是我在京城這些年用過的,好用。”
辦過葬事的都知道,這個時候普通消耗品的用量會是平時的幾倍、幾十倍,即使以相府之尊,也不能每樣東西都囤夠了。王雲鶴不是貪官,有錢還要周濟一下親族,身後事必然會有不足之處。
祝纓是不指望彆人能把王雲鶴的後事辦好了,他們不在葬禮上打起來就不錯了。她在鴻臚寺呆過,也幫過溫嶽辦葬辦,經驗很足。所有需要的,都給準備好了。王家人拿著提貨單子,對著上麵的地址去取貨就成。拿來就能用。
果然,餘清泉低聲道:“便要用,難道朝廷會……”
祝纓一抬手,製止了他:“湊手嗎?一時不及,就挺在那兒等著?眼下第一要務,是把相公的後事辦好。這兒,現在還是相公的家,是他的地方,不是給彆人唱戲用的。但凡還有點良心,就彆指桑罵槐,借機生事。”
她沒有刻意壓低聲音,惹得不少人看了過來。祝纓禮貌地對大家點頭。
王叔亮又手接過了這一疊單子,向祝纓道了一聲謝。祝纓道:“這個時候我就不耽誤您。”
她看到了,鄭熹等人又過來了。
鄭熹的相貌一向出眾,一身素服,更好看了。鄭熹身後是鄭奕等人,他們的表情也都帶著傷感,並不顯出興災樂禍。鄭熹神色肅穆,上了香,竟流下了淚來:“王公,太匆匆!”
他的聲音裡飽含著感情,竟是一股哀戚,聽得人鼻頭一酸,眼淚也跟著落了下來。
祝纓捏了捏自己的鼻尖,看他與王叔亮致意、感謝之類。鄭熹致奠完並沒有走,祝纓走了過去。鄭熹道:“你也來了。”
祝纓道:“在陛下麵前聽到了噩耗。”
鄭熹看了她一眼,祝纓點點頭。
王府的人請他們到一旁的廳裡坐著奉茶。鄭熹道:“聽到這噩耗,我一時也不敢相信。”
祝纓道:“措手不及。”
鄭奕道:“說句不中聽的……”
鄭熹道:“不中聽就彆在這兒說啦,安靜幾天吧。”
鄭奕把話又吞了回去。
過一時,施鯤、竇朋、冷侯、駱晟、冷雲、陳萌、魯太常等人都來了,比大朝會還熱鬨。
冷雲躥過來找鄭熹和祝纓,探頭看了一眼,問道:“哎,劉相公呢?”
王叔亮陪著竇朋進來,說:“劉叔父在為家父寫祭文。”
冷雲道:“差點忘了,他寫是最合適的。”
除了這幾句話,在坐的竟沒有人再聊天了,他們都靜坐在這處屋子裡,各自想著心事。
難得的平靜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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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說“依例”,大臣們也就很配合,接下來三天,沒人上朝。
死了個丞相,皇帝得輟朝表示一下哀思。
皇帝起了個大早,要往前殿去的時候,杜世恩小心地提醒了一句:“今日輟朝。”
皇帝站在當地,正展開雙臂等著穿衣服,聞言,架著胳膊又站了一陣,道:“知道了。”
朝不用上,竇朋又準時送來了一疊分好類的奏本。第一件便是請給王雲鶴死後哀榮。
袝葬先帝陵,竇朋認為王雲鶴是配的。此外,再有死後追贈、加官,等等。之前陳巒有的,竇朋認為王雲鶴也應該有。
這樣走過場的奏本,按照常理,是當時就能得到一個批準的。哪知皇帝聽了,隻點了點頭:“知道了。”
愈發古怪了。
三日過後,更大的麻煩來了!
到了王雲鶴這個地位,死後會有個諡號,冼敬認為禮部給擬的不好,應該用“文正”,禮部咬定了用“文肅”更合適。禮部就是乾這個的,道理一套一套的,而冼敬等人滿腹經綸,吵架就沒輸過。
吵了一天,沒吵出個結果來。
皇帝不耐煩地對禮部道:“你們早些定來,也好準備齊王出巡的儀仗。”
祝纓抬頭看了他一眼,隻覺得這位皇帝如果在自己回京的時候就死了也挺好的。
落衙之後,祝纓換了衣服,直奔王雲鶴府上。
王府的葬禮進入了後半程,家裡的賓客越來越少了,冼敬等人都在王府陪著王叔亮,見她又過來了,他們也有一點驚訝。
祝纓對王叔亮道:“借一步說話。”
王叔亮道:“好。”
兩人到了旁邊的一處小廳裡,祝纓道:“這宅子,當年是我收拾的。”
王叔亮不知道她沒頭沒腦說的什麼意思:“誒?”
“它是先帝賜宅,給相公居住的。相公一旦故去,你們再回來,也住不得這裡了。這個,我幾年前就準備好了,你拿著。”
說著,將上次送給王雲鶴但是他沒收的房契取了出來。
王叔亮推辭道:“太貴重了,如何使得?”
祝纓道:“收下吧,這個在這京城裡可真不算什麼呢。”
王叔亮正色道:“這個我可不能收。”
祝纓道:“是來路乾淨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
祝纓道:“我也沒送過王相公什麼東西。”
王叔亮道:“待先父喪禮過後,我恐怕也回不來了。”
祝纓道:“這又從何說起?”
“您過幾天就知道了。”
祝纓道:“你可不要做傻事。”
王叔亮笑笑:“不會的,詹事他們愛怎樣就怎樣,家父人已經去了,我隻想他早日入土為安。家父的知己為他寫了墓誌、祭文,也不必彆人再誇耀了。諡號之類,家父自己也不在意的,彆人為他爭的,有多少是覺得他值得,又有多少是想把他推做個牌坊呢?”
“這話說出來傷人。”
王叔亮道:“我的父親已經遍體鱗傷了,我就是想傷人。”
他將房契往外推一推:“心領了。以後我要是能憑本領回來,自然能有落腳的地方。回不來,要這房子何用?多謝您沒拿家父做筏子。”
祝纓隻得把房契又揣了回去。
次日,朝上繼續爭諡號,皇帝不置可否。大臣們不免有些猜測,看出皇帝似是不喜王雲鶴。
然而,即使是鄭熹也覺得詫異:王雲鶴難道當不得一個“文正”?有這樣的丞相,還有什麼好不滿的?挑剔王雲鶴,也得看自己配不配吧?
皇帝就是不放話。
此時,王叔亮又奏上一本——王雲鶴臨終有一份遺本。
竇朋擔憂地將奏本遞給皇帝,皇帝問道:“這又是什麼?”
竇朋歎息一聲:“請抑兼並。”
這個抑兼並不是悄悄乾的那種,而是一份很明確的計劃。包括如何保護小農的土地,如何增加兼並的成本,甚至寫了限製蔭官、增加科考名額,全國範圍內丈量土地、確定各級官員免稅額度等等。
他其實早就有一整套方案。
“嗡”!朝上交頭接耳了起來。
禦史忘了維護秩序,皇帝掃了掃群臣,指著王大夫說:“你就看著這麼亂?”
禦史維護一下秩序,餘清泉出列,發誓要為王雲鶴爭到“文正”。穆成周比鄭奕跳出來得更快,道:“難道你比禮部更懂?”
祝纓不動如山,冷眼看著這一出鬨劇。
一群垃圾!她想:文正就文正,你們爭不來,我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