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走進庫房, 挑選了一些皮裘。項安家中豪富,同行的其他人卻沒有這樣的家底,祝纓給每個人都選了一套厚厚的冬衣。
適宜出行的日子是特彆卜算過的, 那一天祝纓一大早就要上朝。所有的人都起得很早, 蘇喆與祝青君手牽著手, 姑娘們的眼眶紅紅的。
祝纓道:“早飯吃飽些。”
祝青君應了一聲:“是!”
祝纓沒再說話,與她們一起吃了個早餐, 帶上胡師姐就要走。等她回來的時候,她們就已經不在家裡了。
祝青君放下了碗筷,道:“我送您去朝上。”
祝纓看了他一眼,祝青君道:“天還沒大亮, 城門口堆著好些人,擠來擠去的耽誤功夫。”吐字太多, 語音漸漸哽咽, 她忙住了口。
祝纓道:“行。走吧。”
項安也默默地牽了馬出門, 將要南行的隨從們無聲地搶過了燈籠, 大步走在前麵照路。一行人很快到了皇城前,祝纓左右看看,道:“行了,去吧。”
祝青君與項安下馬,一同拜倒, 與同行者齊齊磕了個頭, 旋即起身,牽上馬、整齊地離開了。
胡師姐吸了吸鼻子, 回頭看著項安的背影漸漸消失。
這邊的動靜引起了不少人的注目,他們都不知道這是在鬨哪一出,大部分人選擇旁觀。隻有冷雲邁著四方步踱了過來:“這是要乾什麼?嫁閨女?又不像。”
祝纓道:“誰家嫁閨女是這樣的?”
兩人慢悠悠地接上了話, 冷雲道:“哎,聽說了嗎?京兆現在可忙了。”
祝纓道:“京兆豈有不忙的?”
冷雲道:“彆裝,彆對我說你不知道,我都知道了。陳大到底是個什麼章程?”
祝纓道:“您都說到‘章程’二字了,哪有那麼容易定的?”
冷雲顯出一個深沉的表情來:“也對。咱們最好裝成不知道,叫他們自己把這事兒給弄了。七郎不會讓這件事情拖太久的。”
冷雲拿出腦子來用了——當然也可能是他爹把腦子借給他用了一會兒——祝纓卻不再糾結此事,說:“嗯,那就看著吧,反正就快出結果了。”
冷雲的正經沒有維持太久,開始抱怨起鄭衍來:“一把年紀了,也不知羞!要是他兒子乾的這個事兒,倒還能說句年輕不懂事兒。他……”
祝纓道:“就算是個年輕的,那麼乾也不對。”
冷雲點了點頭,無聊地四下張望:“哎,那邊那個,看著麵生。”
“哦,吳刺史,是同鄉。”祝纓看了一下,吳刺史正在與陳萌說話。
天色亮了一點,祝纓對冷雲道:“還有一件事,您得幫我。”
“嗯?”
祝纓道:“趙蘇。”
“他怎麼了?不是挺好的嗎?才乾了件大事,乾得挺漂亮的。”
“我現在得用他。”
冷雲往後退了一步:“你要乾嘛?我用得他挺好的。”
祝纓道:“我在戶部,沒有自己人。您在鴻臚寺,都是自己人,李彥慶又不是一個會藏奸的,您那兒應付得來。我呢?您瞧,這些‘諸侯’,哪個好相與了?得有人來幫我一幫。”
冷雲的眉頭皺得死緊,眼睛看著祝纓直搖頭。
祝纓道:“拜托啦,這麼著,我總要托一托姚尚書的,您有什麼相中了要調到鴻臚寺的人,咱們一塊兒同姚尚書講了,您看怎麼樣?”
冷雲道:“我一時到哪裡找一個這樣的人?哎?你那裡有這樣的人不?”
祝纓道:“我才有幾丁人?不是我自己帶出來的也不敢薦給您,怕他們誤事。做事細致周到的也有,您也知道的,蘇喆不錯,可是個女孩子,您敢要,我就敢給。她是真的可以,劉相公手上都過了招的。怎麼樣?”
冷雲道:“你求我的,怎麼又拿我尋開心了?”
祝纓道:“誰與你開玩笑啦?蘇喆、祝青君乃至項安,我在北地行轅用得如何?”
冷雲整張臉都皺了起來,最終搖了搖頭:“還是算了,趙蘇我給你吧,總不好攔著他的前程。記著,你欠我一個人。”
“好。”
兩人嘀咕一小會兒,朝會就開始了。
朝會上也不太平,一件大事就是江政帶過來的王氏的案子。這個王氏是禦史大夫的同族,與王雲鶴之間除了都姓王,再沒彆的乾係了。案子委實駭人聽聞,其他的都還好說,“內亂”一條,就不得不重視。
內亂,十惡之一,是自家人想遮掩,一旦為人所知就不能輕輕放過的罪過。
皇帝大怒:“世間竟有這等畜牲!大理寺!”
大理寺卿現在還是空缺的,施季行、林讚兩個人上前。他們二人雖然也很討厭“內亂”這個事兒,提起來都是大罵,心裡卻清楚,不少人家都會有這樣的事情。大理寺每年辦的凶案,有不少都是因為這個而起。
二人上前,施季行道:“臣等正在核實。”
皇帝道:“一定要細細查來!”
“是。”
二人都扭頭往後看,江政站得比較靠後,一臉平靜。
皇帝又說:“刺史張某,竟相幫隱瞞,著他具本解釋!”
竇朋忙應了一聲,回去發文給當地的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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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朝後,皇帝將王大夫留下。王大夫知道皇帝是問他是否知情之類,暗道一聲僥幸,自己還有機會辯白。
他隨皇帝到了偏殿,皇帝遲遲不說話,王大夫內心忐忑,站在那裡微微搖晃。
忽然聽到皇帝問:“江政所奏之事,你可知情?”
王大夫精神一振,忙說:“陛下容稟!臣與彼雖為同族,血脈實遠,分屬兩房。”
這樣的大家族,多少代下來,分為不同的枝屬,彼此隻在敘家譜的時候有些接觸,如果沒有特彆的事由,平時也難有交際。譬如其中一枝因故遷徙了,兩家有相隔上千裡,派人快馬送個信都得找半個月,這還是快的。
皇帝問道:“據你看,屬實否?”
王大夫並不去打這個包票,道:“個中情由,臣實不知,隻待大理寺查證。清者自清,若果有違法事,臣又豈敢因私廢公?”
皇帝道:“爾為禦史大夫,也要謹慎。”
王大夫恭敬地道:“是。”
皇帝看他態度尚可,讓他離去。
王大夫步出偏殿,心裡實是疑惑:這個江政,究竟要做什麼?這是投了王……哦,冼敬一派了麼?竟這般不留情麵!
絕不能讓這件事影響到整個王氏的清譽!
王大夫一邊走一邊想,二十三步之後,他就有了主意。這件事情不能不管,更不能大包大攬。
祝纓正在戶部與江政扯皮,江政過來的主業是“交功課”,得催著戶部驗收了他帶來的糧賦之類,拿到戶部給的條子,才好去吏部做進一步的考核。賦稅、人口是考核的最重要的指標了。
祝纓先與他對賬,去年是竇朋與地方上定的數目,今年如數交了上來。然後是確定下一年的數目,祝纓拿出一份公文來給他:“這是來年的。”
江政接了,仔細看了看,眉頭微皺,輕聲說:“恐怕有些難的。”
祝纓道:“沒有給你漲啊。”
江政道:“您哪怕再給漲一些,我們使君也能給您湊上來,隻是百姓又要苦一些了。您加一成,使君就給百姓加上兩成,種田的不是他、催收的也不是他。他給您交的糧草”
祝纓道:“豪強兼並?”
江政點了點頭:“您任過地方的,豪強兼並之後,便是租賦徭役壓到百姓頭上。百姓不堪,就逃亡。逃亡戶口的租賦徭役又轉到剩下的人頭上,剩下的百姓更加艱難。”
祝纓問道:“這難道不是地方官員的責任嗎?”
江政深吸一口氣,點點頭道:“不錯。我隻是把我知道的告訴您,該我做的,我是一定會去做的。”
祝纓問道:“逃亡的事情,你有實數嗎?有實證嗎?”
江政道:“有。您能辦得了王氏嗎?”
祝纓道:“我為什麼要辦王氏?給我一個數目,我會派人去核實,果如你所言,我與張使君聊聊去。”
江政目光堅定地看著祝纓,祝纓也回看他,江政道:“好!今晚我去府上拜訪。”
祝纓微笑道:“恭候大駕。”說著,把手裡的公文往前一推,江政取了筆,簽名畫押,兩人各執一半,留在戶部的這一半存檔,明年這個時候再來“交功課”。
江政跨過門檻,迎麵走來了王大夫,江政從容行禮,王大夫送也毫無慍色。兩人在門口聊了兩句,王大夫詢問江政:“彆駕所奏之事,可是屬實?”
江政溫和地道:“人證、物證俱在。不屬實,豈不是下官構陷了?”
王大夫道:“是老夫失言了。”
江政又是一揖:“大夫言重了,大夫為禦史,有疑問就應當提出來的。”
祝纓從裡麵踱了出來:“我這門口的太陽好?都在這兒曬太陽了?”
王大夫一笑,江政也是一揖,向二人告辭。
祝纓請王大夫入內坐:“您一來,我腿肚子都打轉。”
王大夫道:“禦史每每挑剔彆人,如今我倒被彆人挑剔啦。自王相公走後,這些人就開始上躥下跳!”
祝纓笑笑:“誰能挑您的錯處?陛下不信任的人,早掛在臉上了。您不會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