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鄭府到了街上, 風頓時大了起來。
燈籠被風吹得稍稍搖晃,鄭府的大門連同門邊的人都被晃得明明滅滅。
祝纓突然意識到,她竟然已經到了與鄭熹談論天下事的地步了。以往, 鄭熹是教導者, 是安排她的人。凡事,她總是不露一絲心意, 照他說的做,奉承著、糊弄著就成了。
她的心事, 全與花姐說, 有時候也能同母親講兩句。論起天下抱負,又與王雲鶴也能說上幾句。
母親、花姐遠在千裡之外, 王雲鶴……
我竟隻能與鄭七論天下了麼?
鄭川還站在門前沒有進去,祝纓對他點點頭, 擺一擺手:“外麵冷,回去吧。我也走了。”
鄭府離祝纓的新宅不算太遠, 祝纓回到家的時候正好吃晚飯。祁泰的訃聞傳來, 府裡上下頗有些傷感。祁泰平時沒什麼存在感, 但府裡許多人都被他教過算學。
這裡麵有祝纓起初理解的問題,她以為祁泰會算賬,則凡與算術有關的都要他教。弄得一群人雞飛狗跳, 愁得想逃學。祁泰又是一個不大會看人臉色的人,學生們苦不堪言。
當祁泰過世之後, 這些經曆統統變成了難忘的回憶,好些人飯也吃不香了。
祝纓道:“明天輪流去那邊看看。”
眾人一齊答應了。
與祁泰相處近二十年, 一朝生死相隔,祝纓歎了一口氣。林風悄悄地看了她一眼,卻見祝纓又恢複了平靜, 很正常地吃起晚飯了。
吃完了飯,祝纓沒再有任何一個字的吩咐,安靜地到了書房。胡師姐等人要跟過去,祝纓擺了擺手,她們對望一眼,隻搬了炭盆、點了蠟燭,將一壺熱茶放到一旁的小桌上,帶上門輕手輕腳地離開了。
祝纓不像她們想象的那樣傷感,她先扯過紙來,得寫一個祈泰出了缺的文書報給吏部。再打開今天訪客們的拜帖,今天不見,明天也得見,明天的時間安排就會非常緊。明天還要與各地的官員討價還價,要安排人去驗收糧草。
每日晨會的內容,頭一天晚上都得有個規劃。再將戶部的事務梳理一遍,以防明天皇帝又或者政事堂詢問。
公務都辦完,祝纓才起身往外走去。一出門,便見到簷下胡師姐與祝銀兩個人抱著手爐子,坐在那裡。就著簷下掛著的燈籠的光線,祝纓看到她們的鼻尖凍得發紅。
祝纓道:“不用坐這裡守著,冷。”
胡師姐將手爐子捧高了一點,道:“有這個。”
祝纓點點頭,疾走到小校場,除去外袍,練了一會兒功。祝銀悄悄退了出去,不多會兒,帶了兩個人來,往小校場四周點了十幾支火把。
胡師姐道:“天黑了,留神腳下。”她把手爐子隨手一放,兩隻胳膊不由自主地乍起,隨時準備救護祝纓。
祝纓在梅花樁上騰挪一陣,又打了幾套拳,身上冒出熱氣來才停下:“都看著我乾什麼?休息去吧。你們這麼盯著,我不自在。”
蘇喆倚在一根樁子上,哼唧著說:“沒人盯著,您今天看著也不像自在的樣子呀。”
祝纓看了她一眼,蘇喆馬上站得筆直。
祝纓笑笑:“沒事了,歇了吧。”
說著,帶頭回房了,人們才漸次散去。
祝纓回到房裡,洗沐完,看時辰還早,趿著鞋打開櫃子,摸出一套書來。王叔亮最後給了她一套書,打開封麵,裡麵就是一個薄薄的信封。信裡沒有什麼殷勤囑托的話,隻有一份名單。
名單,祝纓看完就燒了,現在每天抽空看幾頁書。看完今天訂的量,祝纓把書收好,執起燭台放到妝台前,看著鏡中的自己。
鏡中一個她、鏡外一個她,也算是有兩個人,可以說說話了。
不過不能說出聲,在心裡說就好了。
兩個人沉默坐了一陣,祝纓起身,吹滅了蠟燭,睡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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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祝纓起身之後做完早課,吃了飯去上朝。
臨走前對項樂說:“賬上先支些錢,拿去給趙蘇。”
“是。”
往去上朝,今□□上還算太平,施季行還在查王氏的案子。江政帶來的證據祝纓看了,沒有明顯的破綻,則大理寺就得照著常規從頭再來一遍。先審江政帶上京的人證,然後還得拘傳在原籍的相關人等,最快也得一個月才能有個結果。
散朝之後,皇帝留下竇朋再說些事務,祝纓等人都各自回衙辦事。
祝纓回到戶部先開晨會,第一件事便是宣告了祁泰的死訊。
乍一聽祁泰故去,葉登道:“那要再補一個了,旁的時候都能細細地選,現在缺人。”
祝纓道:“一會兒發文給吏部,我已同姚尚書講好了。”
葉登哪兒知道祁泰的來曆呢?見有了安排也就不提了。戶部的書吏裡卻有幾個神色複雜的。
祁泰在戶部做書吏已是二十年了,當年的官員早不知道在何處了,現在還記得他的人多半是那個時候的吏目,如今也都兩鬢染霜了。一個個心中感慨,猛聽得祝纓道:“都打起精神來!開始吧!”
“是!”吏目們答得很大聲。
祝纓先是給戶部又去公文,一是告知祁泰的事,二是讓戶部再給補一個人——項樂。項樂此前沒有在一個正式的衙門裡做過事,且品級也不宜過高,算上之前在行轅積攢的功勞,祝纓調他來做個員外郎。
然後依舊是與一些已經排了次序的地方官員見麵,不必一一細述。
到得傍晚,吏部那裡來了文書,趙蘇的調令下來了,姚臻派人知會戶部,順便將告身之類統統交給了祝纓。
祝纓落衙後,預備先去給祁泰上炷香,順便把告身給趙蘇。
哪知回家換了衣服,祝晴天卻給她往另一個方向引。祝纓道:“錯了吧?”
祝晴天道:“沒錯,沒在府裡辦。祁娘子說,本來就是借住在您的府裡,再在府裡大辦喪事不好。商量著挪到廟裡去。”
祝纓道:“還有旁的理由。”
祝晴天:“嗯,祁家的人……祁娘子是女兒,又沒個兄弟的,把祁家一家子人引到您的府上,算什麼呢?趙大官人也這說。他們尋了個小廟停靈,順便做了法事。”
祝纓到了廟裡,見他們借了廟裡一個院子做法事。祁小娘子哭得滿臉通紅,上來對祝纓一禮:“累您再跑這一趟。”
在她的身後,有幾個男子躍躍欲試,想上來搭話。想是祁家的遠親。祝纓對他們點一點頭,不等他們說話,便對祁小娘子道:“令尊隻有你一個孩子,你該多上心的。”
然後上了香,把趙蘇叫到一邊,將告身給了他。
趙蘇苦笑道:“隻怕要請兩天假,這裡我不大走得開。她是獨生女兒,娘家有些事兒得應付。”
“哦?”
“應付得來。”
祝纓道:“那好,過了頭七,你就回來。家常事務她還能應付得了,這樣的大事,她不是能頂得住親族的。須得你在這裡鎮一鎮。”
趙蘇沒有拒絕,祁小娘子理家一把好手,卻不是蘇鳴鸞、蘇喆這樣的女子,一朝遇到大事,她知道找誰,但她自己卻應付不來。
祝纓道:“我家裡還有事,就不留下了。”
趙蘇送她出廟,路上又巧遇方丈。方丈慈眉善目,遇到她先宣一聲佛號。祝纓也站住,與他問一聲好,說一聲:“叨擾。”又命取二十貫錢給方丈。
方丈再宣一聲佛號,親自把祝纓送出廟。
祝纓轉陀螺一樣,府裡又有人來見她,她也須得與他們見麵。百忙之中,又抽出空來派項樂去給冼敬送了一張帖子:“明天,我去拜訪他,問他得閒不得閒。若不得閒時,再約。”
“是。”
到祝府的地方官都帶了不少禮物,今天祝纓要見五位客人。她也不敢托大,地方上的刺史,品級比她低得有限,禮物收,禮貌也得給人家。
陽刺史是北地離京城最近的,他到得最早,今年北地的賦稅是減免的,陽刺史此來是先給祝纓打個招呼,免得被戶部下麵的人為難。
祝纓對這些登門的地方官,也是問他們要一樣東西:人口、土地的實際數目。
五人見完,項樂上前報道:“冼詹事說,他明天掃榻相迎。”
祝纓道:“明天你不要出門了,就在家裡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