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4. 寂寞 外亂是亂,內亂也是亂。(2 / 2)

項家在京城也置了房產,但是項家兄妹都還是寄居在祝府的,項樂因而問道:“家裡有什麼事要我做的麼?”

“到時候就知道了。”

“是。”

次日下午,項樂在家裡就接到了牛金送來的告身文書之類。府裡蘇喆在廟裡幫她舅舅,林風等人都攛掇著項樂請客,項漁也說:“二叔有錢!要請三天!要吃好的!”

“去!”項樂說,“祁老翁的事還沒辦完呢,好歹再等兩天再樂。還能少了你那一口吃的?”

項漁扮了個鬼臉,被項樂抬手就要打:“你還小嗎?這般不莊重!去,取錢來,請李娘子整治一頭豬、一頭羊,今天請大夥兒添個菜。”

他又拿錢去外麵訂一桌席麵,預備晚上孝敬給祝纓。

府裡人果然不再跟著鬨了,都說一句:“今天且享用,過兩天再吃你的喜酒。”

項漁跟著項樂,項樂道:“我去寫信回家,你跟來做甚?自己也去寫信,一同捎回家去。”

項漁道:“二叔,您怎麼不像高興的樣子呀?”

“祁老翁天真爛漫,能一直住在府裡。我這有一實職,不好再厚著臉皮住在上官的家裡啦。我與你姑姑追隨大人的時候,可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天。當時是想著做個仆人、做個管家來的。現在倒不好再住在這裡了。”

“咱家在京裡也有房子,就是沒這個大……”

項樂瞪了他一眼,項漁道:“那,我賴一賴?離大人遠了,就不好了。”

項樂道:“大人對咱們家有恩,我不在這府裡,當然要你們在大人跟前伺候。要記著,你可不是來做少爺的。”

“是。”

叔侄倆又是一番嘀咕,直到祝纓回來。叔侄二人不敢怠慢,一同出來躬著身子迎著祝纓進府。

到了廳上,項樂當地一跪:“大人對我,恩同再造。”項漁也跟在後麵跪下。

祝纓道:“廢話不多說了,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去戶部報到,要乾的事兒多著呢。”

項樂一抬頭,見祝纓神色一如往昔,他笑了出來:“是!”

“知道要乾什麼嗎?”

“是。便是不會,也可去請教趙振他們。”

這一天祝纓有安排,也不見外客,回來換了衣服就往冼敬家裡去。項樂沒留在府裡,跑去給祝纓牽馬。

祝纓道:“你在家裡準備著吧,明天開始,有你忙的。”

“是。”項樂不再強求,薅過項漁,叫他跟著祝纓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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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冼敬這裡,收到祝纓的帖子時很是緊張了回。他覺得祝纓應該算半個“自己人”,否則不會出頭幫著王雲鶴爭諡號,至少,也得是有香火情的。

但是“拉攏祝纓”這件事又讓他為難上了,祝纓對東宮都若即若離的,冼敬自己是沒把握的。他又想告訴祝纓,遲早是要做出選擇的。

祝纓自己送上門來,冼敬也十分的重視。

他一大早出門之前就下令把家裡打掃乾淨,讓夫人準備好晚飯的菜單,自己也推掉了其他所有的事,就在家裡等著祝纓。

祝纓一到門上,他就快步出來相迎,把握言歡,請祝纓到堂上去。他沒有請什麼陪客,在祝纓麵前,有些陪客不如沒有。祝纓不喜歡歌舞伎樂,他也就沒多安排,隻安排了幾個樂師在簾後助興。

冼敬道:“稀客呀!自從你搬走,咱們見麵的時候就少啦。”

“隻要想,就一定能見著。”祝纓說。

賓主坐定,冼敬道:“戶部正忙,還要你抽空過來,一張帖子,我去你那裡就是了。”

祝纓道:“有事請教,哪有讓您再跑一趟的道理?”

仆人上菜,冼敬讓了一回,才問:“是有什麼事?”

祝纓道:“與‘諸侯’們磨牙,少不得與他們翻舊賬,看了您與竇相公掌管戶部時的一些舊檔。”

冼敬懷念地道:“那個時候啊……”

祝纓道:“是啊,那個時候多麼的好啊。風調雨順,四夷皆服,君臣和樂,朝上也沒那麼多的紛爭。”

冼敬知道這個“紛爭”是題眼了,順著往下說:“誰不想太平安樂呢?我也懷念當初,不用想那麼多,隻要用心做事就好。上麵那些操心的事,有老師啊!如今老師不在了!如何忍心讓老師一番心血付諸東流?子璋,老師在世時最看重你。”

祝纓擺了擺手:“我沒讀過什麼書,不會打機鋒。那時候咱們為麥種爭得麵紅耳赤,從來有話就直說的。”

冼敬道:“你說。”

祝纓道:“朝廷不能亂。眼下年景也不如先帝之時,事情又多。您也說到了王相公,王相公也是不願意看到眼下這個情景的。你曾經也是個務實的人,可自從你做了詹事,倒好務虛。”

冼敬道:“我不在前麵頂著,鄭……那些人,能做出什麼事來?這個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吧?抑兼並,哪裡錯了?曆代不能抑兼並的,都會衰亡。你不是也極想要科考選材的嗎?”

他又曆數了王雲鶴遺本上的事項,說:“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老師要是早早拿出這一份章程來,咱們照著做……”

“做?做什麼了?也跟著兼並?”祝纓說,“又或者逼死人命?那些事兒我在大理寺的時候查過,沒冤枉他們。在北地的時候,餘清泉找到我,要我容忍一二。既是君子,如何一麵指責彆人,一麵又能容忍做著同樣事情的人?”

冼敬道:“做一件事,總免不得妥協。我知道其中有庸者,不過是千金買馬骨,哪怕隻是副骨頭架子,也要讓人看到變法的決心。”

“花出去了不止千金,畸形怪樣的骨頭弄來了幾付,千裡馬呢?”祝纓問,“我沒看到,隻看您養了一群大叫驢!您帶著一群驢,把真正的千裡馬給累死了。累死了也沒討著好。”

冼敬眼睛一紅,放下酒杯。

祝纓道:“我在北地,看到太多的戰亂離喪。你見過家家戴孝嗎?我見過。我進了一戶人家,老婆婆的兒子死了,兒媳婦被搶走了,她煮了一鍋粥,糙米豆子雜菜,把勺子伸到鍋底給我盛了一碗最稠的,給我碗裡撚了一撮鹽。”

祝纓放下杯子,右手拇指食指對著輕輕搓了兩下。

“生民可哀。軍中積弊太重,早些變法就好了,忠武軍時日太短。致使百姓蒙難,喪命胡虜之手。”

祝纓道:“外亂是亂,內亂也是亂。兼並致人流離失所,是作惡。抑兼並是好,為了一個括隱的數目好看,逼死人命、逼得人流離失所,也是作惡。把心思放到爭鬥上,還有多少精力來治理國家?容忍貪暴,內亂就在眼前,外敵也會趁虛而入,到時候又要死多少人才夠?

都說治亂興替,亂起來,我能活得更好,可有更多的人會很難很難,比現在難上百倍。我吃了她的飯,就不能讓她僅剩的小孫子再填溝壑。”

冼敬涕泗齊下,道:“我倒情願河清海晏!誰不想做開創盛世的賢臣?!可是,你的這些話,為什麼不對鄭熹講?

他們!兼並!搶擄!對,內亂也是亂,逼死人命,與胡人直接砍掉人頭,哪個更殘暴?!你把作惡的,與為了阻止作惡而不小心犯的錯混為一談了!

我也想做實事,可我要不出來爭一爭,他們背後的手段能夠把所有的好事都敗壞掉,讓人乾不了實事!還會傷害為民請命的君子!”

“因為我對他沒有任何期望,他也從來不以君子自許。但你是不一樣的,”祝纓說,“我自入戶部,知道掌這一部的難處,你當時做得很好。你是王雲鶴的學生,不該與鄭熹比爛。

而我,想努力一次。即使對鄭熹,我也要說,不能亂。樹大有枯枝,那就剪枯枝。冼公,我想再試一次,可以嗎?”

“我容忍屍位素餐之輩還不夠嗎?”

“我在北地,你也知道的,招募新軍,與忠武軍相類。溫嶽帶著,做得也不錯。是新的溫嶽殺死了舊的溫嶽,你可以接受這種改變嗎?”

冼敬搖了搖頭,道:“他會幫鄭熹的。再說,枯枝有多少?如果根子就爛了呢?鬱鬱澗底鬆,離離山上苗。”

祝纓說:“寒士也是士。是鬆是苗,都比卑微的塵土強太多了。

不是所有人都願意把最好的歲月都放到爭辯上,還是有許多人,願去做點庶務的。

有的時候,公正也會損害一些人。當你站在左邊,那站在中間的人就在你的右邊了。你要把站在中間的人也當成右邊的來打嗎?那站在中間的人也會成為你的敵人。

把正在修房子的人打了,房子塌了,屋裡的人誰都活不成。打架歸打架彆把房子拆了,可以嗎?”

冼敬神色不定,他看著祝纓,祝纓的表情居然是真誠的!難以想象,這麼一個城府很深的人,居然還能保有純真。

他心中升起一絲絲的羨慕、欽佩與不甘,道:“我儘量。”

“一言為定。”

冼敬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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