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很是內向,不願意對人說話,因此,將近十天的時間裡,他們的交流實在寥寥無幾。
簡青臥床的這些日子來,海斯教授曾經來看望過他兩次。
第一次,是他骨折的第三天。
他關懷了簡青的傷勢,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重申了“不要相信人魚”這一觀點,得到的是簡青沉默的回答。
第二次,是他已經能下床走動,將要出院回去修養的那一日。
應當是因為關於塞繆爾的研究項目進展不錯,再次出現在他麵前的海斯教授容光煥發,微笑著問他:“簡青,你還願意擔任塞繆爾的飼育員嗎?”
簡青卻微微垂著頭,像是塞繆爾對他的那一次攻擊,衝散了他和塞繆爾之間之前建立起來的所有情誼和關聯——他不再信任他了。
他嘴唇微微顫著,似乎在害怕:“我……”
他還沒說完,海斯教授就打斷了他的話:“簡青,我們需要你。你想,塞繆爾當時會攻擊你,也隻是因為你在他暴怒的時候惹了他。平時的塞繆爾應該還是對你很好的,不是嗎?”
對,就是這樣。
他們不需要一個能為塞繆爾付出一切的人類,但是卻需要一個能讓塞繆爾乖乖聽話的把柄。
毫無疑問,簡青就是他們觸手可及的“把柄”。
海斯想,他當然要握緊他。
像是為了安撫簡青,海斯教授一改之前咄咄逼人的模樣,對著他垂下眸,輕輕地拍了拍簡青的消瘦單薄的脊背:“我承諾,隻要你配合我們,我將會讓你安然無恙的離開這裡,回到海洋生物學院去。除此之外,我還會以養育院的名義撥一大筆經費讓你和你的老師繼續研究,怎麼樣?”
這毫無疑問是很誘人的條件。
沒有一個學者不想在自己醉心研究的領域獲得成就,在鮮花和掌聲之中走向人類文明構築的高台——簡青的老師便是這樣的人。
簡青不會不動心的。
海斯目不轉睛地盯著簡青的眼睛,麵前這個青年人像是猶豫極了,微微咬著下唇,粉色的唇肉因為受力不均呈現出淡淡的粉色,像是一朵待放的花苞。
他坐在醫療組雪白的病床上,身上的病號服和臉色與裝潢同色,當他沐浴在雪白的日光中時,整個人孱弱得幾乎像一張白紙,在下一刻就要碎掉。
終於,海斯的勸說奏效了。
簡青艱難地點了點頭:“……好吧,謝謝您,教授。我會儘力的。”
·
為了讓簡青更快的出現在塞繆爾麵前,成為海斯教授手中能夠馴服塞繆爾的武器,簡青
在出院後的第三天,終於接到了海斯教授的視訊通話。
他在那頭和顏悅色的對簡青說:“簡青,塞繆爾很想見你,你方便來一下嗎?”
簡青猶豫了一下,像是想到了海斯教授曾經許諾給他的優待條件,終於點了點頭:“有空的,博士。現在需要我來做些什麼嗎?”
“沒什麼。”海斯教授微笑道,“隻是我們剛剛對塞繆爾進行了一些測試,所以他現在應該挺不高興的,所以我們滿足了他的願望——他想見你。”
簡青不知道聽到了哪個字眼,臉色唰地白了下來。
海斯自動將他的緊張理解成了對自己會不會再次受到攻擊的擔心,輕聲安撫他:“沒事,他不會攻擊你的。我們安排好了,你們就隔著玻璃,進行對話吧。很快就能回來,怎麼樣?”
簡青已經從方才的錯愕中緩過神來,換上了那副蒼白而畏懼的神色,語氣平靜:“好的,博士。我現在就去。”
他掛斷電話,推開門,朝著飼養區的方向小跑而去。
藍色的燈光、整潔的牆壁、還有同事們錯愕不解的神色……周圍的一切都被拋之腦後。
他在扶手梯上快步下行,無暇顧及旁邊那些飼養箱裡貼在缸壁上的海洋生物們,直到到了人多的地方,他才停下。
剛剛那些控製不住的快步疾走就像是一場幻覺。簡青站在緩慢下行的扶梯上,胸膛微微起伏著,微微偏著頭,聆聽著胸膛中過速的心跳聲。
……他終於要見到塞繆爾了。
這比他原先預想的時間還要久,塞繆爾這麼長時間都沒聽到有關他的消息,會不會很擔心?
剛剛在視訊電話裡,海斯說剛剛結束了一場關於塞繆爾的測試,他會不會很疼?
這些念頭似乎構成了一道屏障,將簡青和麵前這個危機四伏的現實世界隔離開來,一同組成了導致簡青過速的心跳的罪魁禍首。
他忽然發現……他好像比自己想象的,更想念塞繆爾。
想摸摸他柔軟的像是小狗毛一樣的頭發,纏一纏濕潤漂亮的尾巴,聽著人魚美妙空靈的歌聲入睡。
也許是海斯教授提前打好了招呼,扶手梯降落到目的地時,簡青的麵前已經沒有人了。
他恢複了往日的鎮靜,蒼白臉上毫無波瀾,擺出一副無懈可擊的緊張神色。
很快,簡青就在透明的飼養室中,看見了塞繆爾的樣子。
他身上沒有什麼傷痕,可是肉眼可見的消瘦不少。那雙金色的眼睛缺少神采,卻因為瘦下去的臉頰而顯得更加奪目。
簡青小心地掃視了他一圈,卻看不出塞繆爾經曆過了什麼測試,他隻能按照海斯的要求,走到一處深入到水池底部的觀察處,雙手貼在玻璃門上,曲起食指,輕輕地敲了敲門:“塞繆爾?”
他的聲音透過廣播器,散布到了整個飼養室中。
幾乎是他的聲音響起的一瞬間,塞繆爾就睜大了眼睛,目不轉睛地望向了簡青——
“簡簡!”塞繆爾小聲而急促地叫著他的名字,拖著疲憊的身軀,遊到了簡青麵前。
在淡藍色的海水中,水波紋橫亙在他們麵前,人魚金色的發絲與水色交相輝映,像是一副十九世紀末出自大師之手的油畫。
塞繆爾眼中的欣喜幾乎要漫出來,他從善如流的換了人魚的語言:“你怎麼來了?”
簡青幾乎貼在玻璃門上,這一次,他清楚地看見了塞繆爾身上掩藏和恢複得不是很好的傷痕。
青紫的、紅腫的傷痕,一道道堆疊在他健康白皙的身體上,卻並不顯得難看。
塞繆爾見他不答話,也靠近了過來,與簡青手掌貼著手掌,隔著一層玻璃,他對著簡青的臉頰親了又親,仿佛在用這種方式安撫著他。
他還用蹩腳的人類語言和他對話:“簡簡,你怎麼了……彆哭好不好,我好心疼你……”
“笨蛋!”簡青咬著下唇,嗓音艱難的從唇齒間溢出。
現在最應該被心疼的,應該是他自己啊!
可塞繆爾渾然不覺,他似乎知道,簡青已經聽不懂人魚一族的語言了,緩慢而清晰地對他做著口型——
“簡簡,你會帶我走的,我很相信你。”
這是隻流通於他們之間的語言。
塞繆爾收攏五指,輕輕笑了一下,將大拇指貼上簡青指尖,蓋了個章:“不哭……塞繆爾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