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淩疑和謝靜微對視了一會兒,耳邊傳來?清淺又綿長的呼吸聲,付淩疑目光微微一動,隨即伸出了手。
謝靜微嚇得差點叫出來?,然後看見?付淩疑用沒受傷的手勾了旁邊的舊毛毯子,蓋在了徐應白身上。
徐應白似有所感的睜開?眼,隻迷迷糊糊看見?付淩疑飛快消失在書?房門口的身影。
徐應白搓了搓自己被手爐暖起來?的指尖,暗歎一聲,又閉上了眼睛。
付淩疑現下住在禁室旁邊的一間房子,他推開?房間的門。
房間背光,不算亮,隱隱綽綽的天光從窗棱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片虛影。
付淩疑在床邊半跪下,抽出床頭櫃的抽屜。
抽屜裡麵擺著?好?些兒小玩意?,有從魏珩那單方麵換過來?的玉佩,幾張折得整整齊齊的道經?,因為變乾而?發黃變脆的草蝴蝶,一條舊得發白快要斷掉的發帶,是前些日子徐應白換下來?的,甚至還有半片指甲蓋那麼大的一塊墨……
十之八九都是徐應白無甚在意?或是不要了的東西?。
付淩疑從心口那裡掏出徐應白給的那兩瓶傷藥小心翼翼地放進了櫃裡。
隨後他把抽屜輕輕推回去,推到一半卻又不動了。
他盯著?這?些東西?,直到眼睛發酸,而?後忽然伸出手將發帶道經?和玉佩一起撈了出來?。
房間裡麵隻有他一個人,他半跪著?,目光眷戀又帶著?癲狂地看著?這?些東西?,仿佛燃起了一團火。緊接著?,他將額頭輕輕貼在了這?些小物件上麵。
墨香環繞,混合著?發帶裡麵殘留的,尋常人幾乎很難察覺到的蘭花香——是徐應白身上慣有的香氣。
付淩疑以為自己會在這?些味道裡麵平靜下來?,結果腦袋越發混沌,身上的血仿佛在岩漿裡麵燙過一番,灼燒得厲害。
他嗅著?香氣,眼前浮現出徐應白那張完美,卻一向淡漠無波的麵龐。
徐應白……付淩疑半跪著?,垂頭低聲喟歎,嗓音沙啞。
同他走過兩世的徐應殪崋白。
不愛他。
這?是兩世心知肚明的事情,卻總是能輕而?易舉地讓付淩疑感到崩潰和痛苦。
他不能把徐應白關起來?,隻能自己靠著?這?些東西?尋求慰藉。
付淩疑彎著?腰,脊骨和肩膀一齊可疑地顫抖著?。
在糾纏著?的疼和快意?裡麵,付淩疑該死地想不顧一切地衝到書?房去吻徐應白。
半個時辰過去,付淩疑終於平靜下來?,舍得將這?些被他悄悄藏起來?的寶貝放回去。
彼時徐應白也醒了。
謝靜微的課業還差最後一點,約摸要一刻鐘才能寫完,徐應白讓他繼續寫,自己披著?狐裘出門走走。
徐府不算很大,徐應白一路走過去,很快就繞到了禁室這?邊,隨即腳步一頓。
寒冬臘月裡麵,付淩疑這?家夥居然在用冰水洗衣服!
“手不要了?”徐應白眉頭狠狠一跳,在門外不解地問:“況且你的衣服……不是今天才換上的嗎?”
難道是自己記錯了,徐應白陷入自我懷疑。
付淩疑隻給徐應白留了個烏黑的發頂,他用搓衣板狠狠地搓著?衣服,聽見?徐應白的問話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啞著?嗓子說:“衣服臟了,要洗。”
“手……”他看了一眼自己泛紅的水,語調不變,“搓個衣服而?已,手沒事。”
反正現在已經?凍得毫無感覺了。
徐應白一言難儘地看了一會兒,得出付淩疑是在自虐的結論。
付淩疑把洗好?的衣服撈出來?掛好?,徐應白看他凍紅的手看得眼疼,跨步進了門,把懷裡的還溫著?的手爐塞到了付淩疑的手裡。
“拿著?。”徐應白命令道,語氣不容置喙。
付淩疑本?想塞回去,聽見?徐應白的話,手僵在半空中。
徐應白淺淡而?又有壓迫的目光壓在付淩疑的身上。付淩疑頓了好?一會兒,知道遞回去沒用,又怕惹徐應白生?氣,慢吞吞地把手爐抱在了懷裡麵。
手爐是溫暖的,和徐應白這?人一樣溫和,付淩疑寶貝一樣抱著?這?手爐,漸漸恢複知覺的雙手疼了起來?。
沒了手爐,徐應白手很快冷了下來?,他不得不揣著?袖子站著?。
旁人做這?個動作或許會顯得老氣,付淩疑卻覺眼裡的揣著?袖子的徐應白分外可愛。
跟隻怕冷的貓似的。
付淩疑嘴角不著?痕跡地揚了一下。
徐應白不知付淩疑心中所想,他看了一眼天色,正準備回去看謝靜微的課業,一轉身,謝靜微已經?撲過來?了。
徐應白張開?手臂抱住自己的倒黴弟子。
付淩疑的嘴角僵住,眼皮耷拉下來?。
謝靜微興奮得手舞足蹈,開?心地對徐應白大聲說:“師父!師祖來?了!”
徐應白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誰來?了?”
“師祖呀!”謝靜微笑得牙不見?眼,“師祖來?和師父過年?了!”
徐應白深吸一口氣,轉身就往徐府正廳那邊奔過去,衣袂翩飛如?蝴蝶。
還沒等到正廳門口,一個穿著?道袍用木簪子束發,鬢發斑白的老頭就伸了個腦袋出來?,毫不客氣地罵道:“跑什?麼跑!我又沒死,奔喪呢?!小心嗆著?風!”
徐應白在玄清子麵前站定,眉眼帶笑,聲音還有點急促,語氣卻是溫和的:“師父,好?久不見?。”
玄清子用拂塵輕輕打了一下徐應白的肩膀,吹胡子瞪眼道:“你也知道我們多年?未見?啊!來?了長安就忘了你這?個師父了,三年?都沒回去過,還得我這?個老頭子來?找你過年?。”
“是弟子之過,”徐應白溫聲好?語地把玄清子勸進門,“外麵風大,先和弟子進門吧。”
玄清子哼了兩聲,依言進門,走了兩步看見?徐應白身後的謝靜微,登時大怒,追著?謝靜微就要斷這?徒孫的狗腿。
謝靜微一邊跑一邊叫:“魏師弟救命啊!!!”
魏珩眼角彎彎地笑著?,把謝靜微從自己身後推出去。
徐府登時熱鬨起來?,多年?冷清的地方終於有了人味。
徐應白站在一旁,溫和地笑著?,兩世沉浮,他很久未曾見?到自己的恩師,也沒有報答玄清子的恩情,也很久未曾感受過這?樣熱鬨有生?氣的樣子。
他眼底有懷念之色,半是感慨半是慶幸地歎了口氣。
好?在,現在一切都還來?得及。
付淩疑躲在角落裡,也看著?麵前的景象還有徐應白的背影。
他想起自己今天的想法,又想起前世徐應白死後之事,覺得自己自私又惡劣。
徐應白是那樣好?的一個人,他不會隻屬於自己一個人,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但付淩疑又因此為徐應白開?心起來?。
前世今生?,有那麼多人在意?他。
多好?。
除夕
這次除夕, 徐府分外熱鬨。
興許是多了人,人氣足了,年味自然也跟著足了。
謝靜微踩著雲梯貼對?聯, 劉管家幫著他扶梯子, 穿著新衣裳的暗衛們成排蹲在院子的房頂上逗昨日被徐應白在街角撿回來的一隻?白色小奶貓, 李筷子和李母在廚房忙著做菜,徐應白和玄清子正在書房寫其?他對?聯和福字。
此次過年,托仰嘯堂堂主霰霜的福,徐應白手裡總算有了餘錢。
徐應白拿著分紅給徐府裡的每個?人都?備了新衣,謝靜微因為年紀小, 最得寵, 徐應白給他足足備了五件衣服。
付淩疑也被送了一套,興許是徐應白覺得付淩疑每日穿的黑不溜秋的不好看, 就送了付淩疑一套月白色的的衣裳。
那套衣服付淩疑舍不得穿,小心地藏到櫃子裡麵去了。
魏珩也有兩套, 隻?是他到底是皇家子弟,除夕要去赴家宴, 來不了徐府, 徐應白便差付淩疑悄悄去皇宮, 把?衣服放到魏珩的住處。
等到徐應白寫完最後一個?福字, 付淩疑也剛剛從皇宮回到徐府。
彼時已近傍晚, 菜已經擺了一桌子。
院子裡麵燒起了長長的竹竿, 竹竿子一節接著一節燒下來,不時就發出爆裂的聲響。
房頂上麵的暗衛一邊看著劈裡啪啦的竹子傻笑, 一邊用手捂住小奶貓的腦袋。
外頭實在熱鬨, 徐應白和玄清子出了屋門。謝靜微正站在竹子旁邊玩火,不一會兒臉就花了, 徐府立馬多了第二隻?“貓”。
玄清子氣得吹胡子瞪眼,拿著拂塵又?開始追著謝靜微跑。
徐應白溫和的目光追逐著他們?倆,忍不住笑了兩聲,沒等笑完就捂著嘴咳嗽起來。
風聲呼嘯,梅香暗湧。
一件厚厚的披風從後向前攏,將徐應白裹了個?嚴實。
徐應白微微轉頭,看見付淩疑沉默的臉。
他抬起手想幫徐應白係衣帶,徐應白輕輕巧巧地後退一步,啞聲道:“多謝,我自己來吧。”
付淩疑手僵了一會兒,然後緩慢地收了回去。
徐應白一邊係帶,一邊想,既然自己無意於付淩疑,那麼還是儘量減少接觸為好。
等係完衣帶,徐應白抬起頭,看見付淩疑仍留在原地。
他垂著眼,徐應白看不清他眼底的神情,隻?覺得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糾纏又?可憐。
“…………”徐應白有些不知道要怎麼辦好,最後道,“下次這樣的事情,我自己來就好。”
付淩疑眼睫顫了顫,抬起手又?放下,乾澀問:“你很討厭我?”
“……這倒不是,”徐應白頓了一會兒,坦蕩道,“隻?是這些事情,你來做,我不太自在。”
這個?不自在的原因是什麼,他們?兩個?自然都?心知肚明,不必挑明來說,挑明來說,那就更不自在了。
付淩疑沉默了一會兒,很識趣地倒退了兩小步。
但也隻?有這兩小步,然後他就牢牢定住不動了,隻?是仍垂著頭,身體也僵直的樣子,一副犯錯了等罰卻也不準備改的樣子。
徐應白:“…………”
他還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狀況,有些摸不準要怎麼做才好。
一向洞若觀火,運籌帷幄的徐太尉感?覺有點無奈,兩世?以來,他頭一次拿一個?人這麼沒辦法。
更何?況,麵前人和他一樣,是從前世?而來的魂魄。
因此,他們?不論如何?都?有一層剪不斷的羈絆,況且徐應白想到付淩疑曾經跟自己說過的不娶妻、想找心上人雲雲,還有付淩疑對?自己的態度……就整個?人發愁。
想來想去想不到好的辦法,徐應白閉了閉眼,歎道:“彆站著了,去吃年夜飯吧。”
付淩疑眼眸暗了暗,嘴唇囁嚅了一下還是放棄了,往暗部的住處去了。
徐應白一愣,本想開口把?付淩疑叫住,最後還是沒開口。
晚飯弄得豐盛,分了暗衛一部分,其?餘的就留在正廳這邊。
徐應白吃了一點兒,坐在主位上看大家熱鬨。期間謝靜微在門口那待了一會兒,徐應白沒怎麼在意——畢竟謝靜微這個?兔崽子好動,吃飯也不怎麼老實。等謝靜微回來沒一會兒,這小崽子蹬蹬跑到徐應白身邊,把?個?盤子遞給他,徐應白接過來,是一條魚,刺已經被全?部剝出去了,魚肉卻無甚損壞,十分完整。
徐應白看了謝靜微一眼:“你挑的刺?”
謝靜微拍著胸脯,磕巴了一下:“沒錯,是弟子給師父挑的。”
徐應白敲了一下他的腦袋:“你都?不愛吃魚,挑魚刺哪挑得這麼漂亮,說實話?。”
謝靜微袖子裡揣著付淩疑給的一大包糖,嘴上十分老實道:“付淩疑給的,多吃魚對?身體好嘛,師父都?不怎麼吃東西,師父要是不吃,可以拿給師祖。”
徐應白把?魚擱下,裹著披風出門。
付淩疑站在廊下,聽見腳步聲時眼睫一動,隨即轉過頭看向徐應白。
徐應白正想開口,付淩疑扯了扯嘴角,搶先道:“你不必勸我,我自己選的路,即便沒有儘頭,我也會走。”
落雪簌簌,徐應白歎了口氣,溫聲道:“既如此,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大過年的,彆想這些了,”付淩疑語調一揚,“我給你看樣東西吧。”
說完他往外走,沒敢回頭看徐應白是否跟上來。
但很快,付淩疑就聽見自己身後不急不緩的腳步聲。
他們?往禁室那邊走去,徐應白看著付淩疑孤單的背影,有些踉蹌地腳步,琥珀色的眼眸動了動。
付淩疑跨入禁室旁邊的院子。
這院子很寬敞,是暗部待的地方,裡麵不知什麼時候起了一個?用木頭、稻草和柳枝搭起來的巨大花棚,旁邊還有被燒紅的鐵漿。
徐應白頓時意識到了付淩疑要乾什麼。
年少時他跟隨玄清子去往大晉各地,曾見過幾次這樣的場景。
民間的百姓沒錢放焰火,就會打鐵花。
圖個?熱鬨喜慶。
徐應白自己過得緊巴巴,也沒錢買焰火,付淩疑就更不用說了。
隻?是打鐵花危險,稍有不慎就會被燙傷。
付淩疑脫掉上半身的衣裳,露出矯健的身形,他也不說話?,隻?是往院子中心走,然後沉默著拿起盛鐵漿的勺子。
而後他轉頭對?徐應白說:“你站遠些,小心傷到。”
徐應白喉頭一哽,不知要說些什麼,隻?能依言站遠了一些。
而後一刹那,碰撞聲響,純粹的金色碎光瞬間往天空上炸開,迸出了一大片璀璨極致的光芒,而後那些熒火如同飛流直下的瀑布一般往下飛快地墜下!
整個?院子被照徹,徐應白眼底映著金色的碎光。
他的心微微一動,琥珀色的眸子看往院子中心的付淩疑。
付淩疑隔著簌簌而落的火光下和他對?望,烏黑的眸子望不見底。
徐應白眼睫一顫,他後知後覺地想到,這場焰火,是付淩疑為他而放的。
心動
幾次敲擊之後, 細碎閃光的鐵花散落完畢,如曇花一現般在風雪中湮滅殆儘。
徐應白?站在廊下,眼見付淩疑朝他走過來。
他邊走邊把衣服穿好?, 走到徐應白?麵前時正好?係完腰帶。那雙烏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著徐應白?。
徐應白?呼了一口白?氣, 不?經意間抬起了自己的手, 但很快就意識到了什麼似的放下來。
他溫聲?道:“謝謝你,焰火很好?看。”
不?知道是不?是徐應白?的錯覺,他覺得自己說完這句話,付淩疑那深不?見底的眼眸亮了亮。
一群看熱鬨的暗衛蹲在不?遠處的牆上看他們。
一個暗衛嚼著花生米,疑惑道:“頭兒咋對?主子那麼好??”
孟凡照著那暗衛的腦袋就是一巴掌:“你是不?是傻啊!這都看不?出來!”
聲?音隻是比蚊子叫大?了點, 付淩疑卻十分敏銳地偏頭看過去。
一排暗衛被付淩疑冷漠得要?剜人骨頭的神色嚇得一個接著一個掉了下去, 跟下湯圓似的。
目睹此景的徐應白?:“………”
付淩疑轉過腦袋,垂頭啞聲?道:“彆管他們, 這群老混蛋就是欠收拾。”
徐應白?聞言目光落在付淩疑身上,溫聲?道:“也沒見你收拾過他們幾次。”
付淩疑抿緊唇, 喉結動了動,沒答話。
雪又落下來了, 付淩疑站在廊下, 沒有遮擋, 黑發上很快就沾了白?色的雪花, 在燈籠明明暗暗的光下也分外顯眼。
徐應白?捏了捏自己的指節, 開?口道:“下雪了, 進?來吧。”
付淩疑卻沒動,徐應白?挑了挑眉, 神情仍然波瀾不?驚的樣子, 琥珀色的眼眸看著因為?站在廊外比他矮了一個頭的付淩疑。
目光相對?,付淩疑忽然動了, 他撐著欄杆湊過去,一瞬間就靠近了徐應白?,徐應白?心一跳,身子往後傾了點兒。
他被付淩疑的舉動驚得差點沒維持住自己的神情。
徐應白?穩了穩自己的身形,垂眸看付淩疑,付淩疑仰著頭,向來陰寒冷戾的麵目圍因為?自己遮擋而來的在一片灰色陰影裡麵。
付淩疑的神情是乖順的,平靜的,一雙大?多數時候和狼一樣凶厲冰涼的眼睛這時候烏溜溜的,倒映著徐應白?的身影。
他的神情、目光,乖巧順從得無可挑剔,手卻按在徐應白?身側,上半身危險地往前壓,是一個圈地占有意味明顯的姿勢,十分富有侵略性。他的目光執著地看著徐應白?的臉,偽裝得近乎完美的外表下,壓抑的是讓人招架不?住的執拗、哀戚和癲狂。
一點就能火燒火燎地躥上來。
但付淩疑的頭仰著,目光不?得不?往上才?能對?上徐應白?的臉,徐應白?一節一節地捏著自己的指節,無端地萌生出能毫不?費力?地掌握住眼前這個人的想法。
呼吸糾纏,徐應白?難得有點緊張,卻也沒露怯。
麵對?危險的狼,不?能慌亂失措,因為?一但露怯,就容易被一口咬斷脖子。
徐應白?對?此深以為?然。
兩個人無聲?地對?峙著,徐應白?和付淩疑對?視,胸口起伏,麵色如常,胸膛中的那顆心臟卻一下又一下地重重跳著,聲?響震耳欲聾,重得他不?禁蜷起了自己的指節。
付淩疑緊緊地盯著徐應白?的臉。
他難過地發現徐應白?幾乎不?為?所動。
因為?背著光,徐應白?的麵容也淹沒在淡淡的灰影裡麵,但好?在空明的雪色照清他的麵容。廊下掛著的燈籠在徐應白?周身鍍了層暖光,他眉心那點朱砂鮮紅得像一滴血。
他神色無波,淡然得像剝離了所有的七情六欲,恍若九天而下的無情神祇,不?會為?任何一個人動心動情且停留。
付淩疑喉結滾動,紛繁複雜的回憶湧入他的腦海,他瞳眸一顫。
神明坐於高?台之上,凡人以聲?色見之,是為?褻瀆。
付淩疑握著欄杆的手輕微發顫。
徐應白?抬起自己的手,然後看見付淩疑閉上了眼睛,往後輕輕退了一步。
徐應白?抬起的手一頓,然後自然地伸了過去,把付淩疑掩在發間的一小片雜草挑出來。
那雜草應是花棚上的,被迸飛的鐵花燒了小半截下來,落在了付淩疑的頭上。
付淩疑的脊背因為?這個動作僵了僵。
“舊歲已除,”徐應白?將那一小片雜草收在手心,“新年勝意,我祝你得償所願,謝你請我看了場焰火。”
付淩疑愣了半晌兒,被徐應白?的一番話砸得頭暈目眩,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徐應白?已經踏入回廊,隻留給付淩疑一個稍縱即逝的背影。
付淩疑躊躇了一會兒,最後腳步一邁,跟在了徐應白?身後。
他盯著徐應白?的背影,腦子裡麵亂成一團。
什麼叫“祝我得償所願”,付淩疑仔細地想著,得償什麼願?
自己還能有什麼願?
他眼裡的光晃了晃,像極了暗夜裡麵出沒的野狼,虎視眈眈地看著眼前的獵物,但還是儘力?地按耐住了自己的性子。
正廳那邊大?夥還在吃,徐應白?走到一半,就感受到了身後跟著的腳步,他難得有些不?知所措,又為?剛才?脫口而出的那一番話有些懊惱。
心還在重重跳著,不?知道是為?了剛才?那場盛大?耀眼的焰火,還是為?了付淩疑那執拗的眼神。
徐應白?活了兩輩子,第一次體驗到了什麼叫“心亂如麻”。
他歎口氣,轉過頭想讓付淩疑彆跟著了,他要?自己一個人靜一靜。
可是才?剛轉過頭,後麵的人像是被刺激了,跟狼一樣撲了過來,徐應白?猝不?及防被撲了個滿懷,往後踉蹌了一下才?堪堪站定。
付淩疑的懷抱溫暖又結實,炙熱的呼吸噴灑在他頸間,緊接著徐應白?汗毛倒豎——付淩疑不?輕不?重地咬了他的頸側一下。
鋒利的犬齒劃過脆弱的脖頸,跟小狗崽子磨人指尖似的,又癢又麻,徐應白?引以為?傲的淡然平和頓時碎成了渣。
向來淡漠無波的徐太尉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裂縫。
“放肆!!!”
付淩疑被徐應白?抓著肩膀按進?了雪地裡麵。
也不?知道是氣得還是怎麼了,徐應白?耳廓自脖頸紅了一片,頸側有個紅紅的齒痕。
頸側被咬的地方火燒火燎的燙,要?命似的,徐應白?覺得自己那多年寒症的身體都要?被帶出火來。
“你……”徐應白?無奈地閉了閉眼,“屬狗的嗎?隨便亂啃?!”
付淩疑乖乖跪在雪地裡麵,看著順從挨訓,徐應白?卻莫名覺得若是他身後虛空長?尾巴,這時候肯定搖得歡快。
“…………”徐應白?正想再說兩句,卻突然彎了脊背,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被這一下嗆了風,又因為?時值冬日實在易病,咳得越發厲害,額角因為?咳嗽青筋暴起。
付淩疑嚇了一跳,慌亂地起了身,手足無措地扶住徐應白?的肩膀,有了支撐,徐應白?一瞬間卸了力?氣,被抽掉魂似地倒在了付淩疑的懷裡。
徐應白?身上沒熱氣,冷得讓人害怕,付淩疑慌了神,全身繃緊,一把將徐應白?抱起來。
整個徐府因此兵荒馬亂。
除夕夜被付淩疑抓來診治的大?夫說徐應白?是心緒震蕩,又嗆著了風,這才?咳得這麼厲害,不?過無甚大?礙,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付淩疑跪在徐應白?床邊,玄清子不?明事情經過,站在床頭細數徐應白?身子到底有多弱,罵罵咧咧地數落徐應白?不?會照顧自己,把人訓了個狗血淋頭。
徐應白?無奈道:“師父,弟子錯了,您彆再說了。”
他張開?雙臂給玄清子展示:“您看弟子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玄清子氣得急眼:“好??再過兩年你就病死了,還得我這個師父給你上墳!”
徐應白?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
玄清子罵夠了出去消氣,徐應白?這才?把目光放到付淩疑身上。
付淩疑臉色慘白?,一看就是被嚇壞了,臉上是恨不?得抽刀自戕的愧疚神情。
“我身體不?好?,經常這樣,”徐應白?往後靠了靠,歎了口氣,溫和道,“不?是你的問?題,你不?必掛懷。”
“過來。”徐應白?說完又朝付淩疑開?口道。
付淩疑猶豫了一會兒,跪著過去了。
徐應白?看得眼睛疼。
付淩疑在床頭停下,徐應白?在經過剛才?那一遭,這時候心情已經平靜了下來。
人之一生有太多事情要?做了,於徐應白?來說情愛不?過隻占萬分之一,相比其他人塵世間轟轟烈烈滾一遭的感情來說,實在是拿不?出手。
他也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和人談感情這剪不?斷,理還亂的東西,也給不?起任何長?相廝守白?頭偕老的承諾。
所以兩世以來,他未曾真的和一個人滾入紅塵俗世,嘗一嘗情之一字是什麼味道。
徐應白?承認,在漫天飛火簌簌而落時,在和付淩疑執拗又哀戚癲狂的眼眸對?視的時候,他有過那麼一刹那的心動,也有過那麼一刹那的心軟。
但也隻有那一刹那而已。
稍縱即逝,快得他自己都要?抓不?住的心緒,如同黑夜裡瞬間劃過的流星。
徐應白?伸手很輕很輕地拍了一下付淩疑的肩膀,付淩疑身形一顫,眼睛憋得通紅。
“我剛才?的話少了一句,舊歲已除,”徐應白?溫和道,“舊人也不?必留戀了。”
“我記得上輩子我和你說過,你不?能隻會殺人,”徐應白?將手收回,“我現在再告訴你,你這一輩子,不?能隻看著我。”
付淩疑死死咬著牙關,嘴裡血腥氣蔓延,他壓著聲?音,偏了偏頭,脊柱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響:“如果我不?呢?”
“…………”徐應白?看著付淩疑,“你會撞得頭破血流。”
“那就撞得頭破血流,撞死是我自作自受,”付淩疑扯出一個癲狂的笑,“徐應白?,我不?想瘋第二?次了。”
徐應白?一愣。
付淩疑在徐應白?複雜的目光裡緩慢地起了身,跪久了的膝蓋骨發出一聲?脆響,他踉蹌狼狽地出了房門?,而後靠在了長?廊拐角的柱子上。
他順著柱子慢慢滑下來,雙手抱著腦袋埋進?膝蓋裡,像是犯了錯卻不?知所措卻又執拗的孩子,喉間終於忍不?住發出了低低的嗚咽聲?。
而付淩疑不?知道,徐應白?已經披衣起身,就站在房門?口,沉默地看著他。
撞破
這個?年朝堂上下都過得忙, 吏部忙著官員考核,又因為房如意的事情貶了一堆人事,許多官位都是臨時代任, 又忙著安排升遷, 忙得腳不沾地, 刑部忙著重審大案,也是忙得不可開交。
徐應白和師父玄清子上門給梅永拜年,梅永連招呼客人的時間?都沒?有,一看見徐應白就兩眼冒精光,拉著徐應白和玄清子討論政事, 把玄清子氣得夠嗆。
徐府有家室的仆從也被徐應白放回家休息了。府內冷清, 就幾個?暗衛趴牆上天天逗貓玩。
而這個年最不好過的,當屬劉莽了。
武安侯一案重查, 他是當年舊案主使,自然首當其衝遭了盤問, 好在他身份尤在,刑部對他還算客氣, 問了一番就把他放了回去。
劉莽憂心忡忡地回了自己的府邸, 連逗弄自己養的男寵的心思都沒?了。有不長眼色的男寵不怕死地湊上來, 被劉莽打斷了一條腿, 整日抽抽噎噎地在房內哭, 聽得劉莽心煩意亂。
武安侯舊案……劉莽咬牙切齒地思索著, 一張雞皮臉皺巴巴的。
他後知後覺地想起?大獄中還有一個?武安侯舊案的遺孤。
劉莽頓時慌張起?來,連忙派人前往大獄打探。
如果還活著, 劉莽狠厲地盯著前麵的虛空, 一定?要他死透,徹底開不了口!
然而?返回的人告訴劉莽, 大獄中已?經沒?有付淩疑這個?人了。
他們翻看記錄,發現這人在前幾個?月病死了。
劉莽一愣:“病死了……什麼時候病死的?”
“八月,”底下的侍從回答道,“八月廿六。”
病死了……病死了!
劉莽差點要仰天長嘯,真是天助他也!
然而?下一瞬,劉莽的笑就僵在了嘴角。他猛然想到,八月,那也是徐應白回到長安的時候。
怎麼會這麼巧。
他一回到長安,那付淩疑就病死了?!
房如意之事的慘痛教訓就在眼前,劉莽不敢不謹慎,速速拿了牌子,進宮找太後商量對策。
而?此時,徐應白正?在書?房內看文書?。
嘉峪關的戰事暫時了結,蕭陸為了穩定?局勢,留在嘉裕沒?有回來。
賑災的事情也已?經安排下去,隨行的欽差是莊恣,他性子向來較真剛直,地方官想來拿他沒?什麼辦法。
想到莊恣,徐應白喝了口茶。
莊恣人還算不錯,等到賑災結束,讓他留在定?襄郡磨煉一番,定?定?心性,幾年後回到朝廷這邊,就能挑大梁了。
徐應白放下茶杯,孟凡敲了敲門,得到徐應白的準許之後進來報告道:“主子,劉莽進宮去了。”
徐應白挑了挑眉。
看來劉莽也要有所動作了。
不過付淩疑如今已?不在大獄之中,劉莽沒?法拿付淩疑作文章。此案張故明已?經查到了一些線索——付柏溪這個?怕死的,家裡麵悄悄留了一份當年戰事的未曾被替換的卷宗。
現在就看劉莽如何動作,他與江南的肅王有著聯係,前世也是他力主南渡……付淩疑曾告訴過自己,魏璋南渡之後就一直被軟禁在肅王府,肅王篡位之心昭然若揭。
而?現今這個?狀況,難保劉莽不狗急跳牆。
徐應白抬起?頭,突然意識到這幾日見到的都是孟凡,不禁開口問:“你們頭兒呢?”
孟凡撓了下腦袋,老?實道:“我也不知道,頭兒這兩天老?不見人。”
“不過頭兒本?來就神出?鬼沒?的,”孟凡小聲道,“人不知道就上哪去了。”
徐應白皺起?眉頭。
自除夕那晚過後,他也些許天沒?見過付淩疑。這幾日他思來想去,好不容易把那些複雜的心緒埋在心裡麵,也以為是付淩疑死心了不想見自己,可是連這些暗衛都沒?見過他……
徐應白倏然起?身,披了件狐裘往付淩疑的住處走過去。
而?剛走近房間?,徐應白猝然站定?。
一聲聲急促喘息和悶哼透過房門傳到徐應白的耳邊。
徐應白愣了一下,以為付淩疑生病或是受傷了,猛地推開了房門。
強烈的視覺衝擊讓徐應白一下子愣住了。
付淩疑赤著上身背對著他跪著,腰背中心原本?該有脊骨的地方往下陷出?一個?近乎完美?的弧度,他顫抖著,是個?男人都知道他現在在乾什麼。
而?他床邊放著的是一條十分可憐的舊發帶。
徐應白認出?了那是自己的發帶。
徐應白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而?門推開的一瞬間?,付淩疑條件反射地回過頭,神情陰戾又可怖,手裡的柳葉刀飛順勢了出?去,卻又在看清來人之後瞳孔猛縮!
打飛柳葉刀已?經來不及,付淩疑往前追了兩步,眼前陡然一黑,膝蓋磕在了地上。
緊接著他就聽到了柳葉刀紮在木板上的錚聲。付淩疑神誌不清之下扔出?的飛刀並不準,再加上徐應白躲得很及時,那枚柳葉刀隻是削掉了他一縷黑發。
付淩疑的眼睛緩慢恢複,他見眼前的徐應白沒?事,劫後餘生般鬆了一口氣,額頭上的冷汗一滴滴淌下來。
“你……”徐應白一言難儘地看著付淩疑,“你在乾什麼?”
從小在道觀裡麵長大,被養成正?人君子的徐應白未曾接觸過這般景象,額角的青筋突突跳著。
“………”付淩疑扯了扯嘴角,沙啞著嗓子破罐子破摔道,“如你所見。”
徐應白眼見付淩疑扯了旁邊的衣裳隨便綁了綁。
“要是你覺得惡心,”付淩疑心如死灰地跪著“把我趕出?去就好了。”
“我從前裝得乖巧,”他按了按自己手上這幾天胡亂劃出?來的傷口,疼痛讓他感到快意,“是想讓你高興放心。”
“可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惡劣又惡心,”付淩疑喉結滾了滾,“裝得再好也是假的,骨子裡麵的東西變不了,假的我你都不喜歡,更?不要說真正?的我了,如果我是你,我也不喜歡這樣的人。”
“可我就是這樣的人,我改不了。”
“比如說,”他仰起?頭看向逆著光站著,身上穿著乾乾淨淨白衣的徐應白,露出?一個?溫柔扭曲又危險的笑,“我現在就很想弄臟你。”
他繼續說:“占有你……讓你身上都是我的味道,或者把你關起?來……”
“不……”付淩疑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話,似乎陷入了魔障,他瘋狂搖著頭道,“你把我關起?來吧……隻要每天來看我一下就好……我會好好的聽話。”
徐應白聞言琥珀色的眼眸顫動。
但很快,付淩疑又從魔障裡麵回過了神。
“可是我不能容忍自己這樣,你太好了,我不能弄臟你,”他抓起?旁邊那條發帶,垂下頭虔誠地吻了一下,“所以我隻能這樣了……你要是覺得惡心……”
“那也沒?辦法了,我已?經儘力了。”
“兩輩子了,”他眼眸空洞,“我怎麼就是學?不好。”
這些話比那一個?吻還要燒心燒肺。
徐應白的胸口起?伏著,指尖都有些顫抖,狠狠閉上了眼睛。
兩世以來,徐應白第一次遇到這樣濃烈的情感,比那日盛放的火樹銀花還要炙熱,還要瘋狂。
他從來遊刃有餘,向來鎮定?自若,但是現在——
眼前的人似乎打破了他的那條線。
眼前的付淩疑破罐子破摔地剝掉了自己所有的偽裝,赤.裸地把自己的惡劣、瘋狂、肮臟的心思和舉動儘數展現。他不再壓抑自己的情緒。那天夜晚崩潰的抱頭嗚咽在這幾天裡麵將他壓成了不分明的幾塊,不連續的理智和情感將他撕扯成了好幾個?人,他的精神岌岌可危,而?在被徐應白撞破之後,在差點就傷到徐應白之後,他終於把自己壓碎了。
付淩疑的撿起?旁邊的柳葉刀,白刃攥在手裡麵,鮮血汩汩流出?,疼痛讓他感到快意和滿足,血將那條發帶染得通紅。
“……你……”徐應白眼皮直跳地看著付淩疑滿手的傷痕,他終於維持不住自己一向淡漠的表情,“放下!”
付淩疑抬起?頭看了徐應白一眼,條件反射地鬆了手,染血的柳葉刀掉在了地上。
緊接著徐應白瞳孔顫動,付淩疑的嘴角溢出?了血。
“我……”他隻是開了個?話頭,就說不出?來了。
徐應白一個?手刀劈在了付淩疑的後頸,鈍痛頓時傳到半隻手臂,他下了死力氣,付淩疑話都沒?來得及說就暈了過去。
知道自家頭兒暈了過去的孟凡火急火燎跑去請了個?大夫,剛好是那晚被付淩疑綁來給徐應白治病的。
大夫不記仇,儘職儘責地把了脈,說付淩疑是氣血攻心,經脈逆行,不過問題不大,畢竟人年輕,身體底子也好,針灸一番再喝兩貼藥,就能生龍活虎地爬起?來了。
坐在床頭的徐應白聞言鬆了一口氣。他的胸膛還在急促地起?伏著,心跳得厲害。他兩輩子頭一次被人嚇成這樣,萬箭齊發的場麵都沒?有付淩疑嘴角突然湧出?血來得驚悚。
徐應白差點以為付淩疑是要自殺,這才慌不擇路的一手刀把人拍暈。
“真是個?混賬東西。”徐應白想到剛才的事情,忍不住揪了一下付淩疑的頭發解氣。
付淩疑現在全?身上下都是針,紮得跟個?刺蝟似的,也就能揪揪頭發解氣了。
而?後徐應白又沉默下來,自己眼見付淩疑嘴角溢血都已?經這樣……那上輩子呢,付淩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萬箭穿心墜落江中,心裡又是怎麼想的。
他甚至連片衣角都沒?撈到。
換做自己是付淩疑,眼見心上人如此,或許也不會比他好多少。
徐應白重重歎了口氣。
付淩疑實在是他兩輩子裡麵的一個?意外。真就躲不開了。
等到傍晚,徐應白看完了三個?小堆的文書?,付淩疑總算醒了。
他被紮成了半身不遂,動也動不了,徐應白見他醒了,自己起?身拿了點水給付淩疑潤了潤乾裂的嘴唇。
付淩疑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目光逡巡在他身側,舍不得挪開,看得徐應白腦仁疼。
這混賬玩意兒。
喂完徐應白用指頭戳了一下付淩疑的臉,冷聲道:“這會兒瘋不起?來了吧。”
“自虐發瘋算什麼本?事,”徐應白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付淩疑,“有本?事就站到我身邊來。”
門鎖
皇宮內, 焦婉和劉莽正麵臨著艱難的抉擇。
在此之前,他們?已經爭了快半個時辰了。
焦家是外戚,當年幽帝立焦婉為後之後, 焦家便一朝翻身, 從籍籍無名變成了炙手可熱的新貴。
隻是當時, 武安侯在朝中極有威望,焦婉一家雖然得勢,也仍然被壓了一頭。
除外,武安侯當時極力反對?太監摻政,被劉莽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是以劉莽對?武安侯下手時, 焦家也添了一把火。
這把火將武安侯一家燒成了灰,朝中也徹底大清洗, 劉莽和焦家徹底掌握了朝中的局勢,除卻此事之後一直謹慎地?保持中立的梅永一派, 其他黨派幾乎被消滅殆儘——直到三年前,徐應白被梅永舉薦入朝為官。
劉莽當時覺得這人不過一豎子爾, 不足為懼, 又怕這人真的整出?什麼事情, 遂將人扔到了定襄郡, 美其名曰磨礪, 實則預備將人放在那, 終身不召回朝。
誰知幽帝竟然在死?前問及徐應白,宣徐應白回朝任官, 最?後還命徐應白為顧命大臣, 位同副相!
現?今又加封太尉一職,掌大晉軍政。
如今重?查此案, 若是查出?實情,劉莽必然吃不了兜著走,焦家本與房家交好,還聯有?姻親,上次房如意之事讓焦家元氣?大傷,焦悟寧雖貴為皇後、懷有?身孕,卻不受魏璋寵愛,若再來一次汙害忠臣之名,即便焦婉為太後,也難保焦家以後榮華富貴。
因此劉莽此時力主與江南肅王聯係,以朝中道士亂政,需清君側之名讓肅王發兵長安,借兵亂之名殺掉徐應白和那些臣子。
人一死?,自然就都?安全了。
焦婉卻有?顧慮。
她?待在後宮數十年,雖不經常摻和政事,卻也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
先不說徐應白這人用兵詭譎,連那些凶神惡煞戰力極強的烏厥人都?能被他老老實實地?打回老家,重?要的是若是肅王發兵至長安,他真的沒有?不臣之心嗎?
之前她?不讓魏璋那麼快的南下,除卻徐應白也是皇子這個原因,自然也忌憚著肅王這個人。
在焦婉看來,先帝的這些兄弟,沒有?誰是好心的家夥,不能輕信。
劉莽卻意味深長:“太後娘娘,肅王好歹是陛下的親叔叔啊!他徐應白算什麼?此人若留,後患無窮!”
“他今日可以翻武安侯舊案,”劉莽義憤填膺,尖細的嗓音陰戾,“明日就可以踩到我們?頭上了!”
焦婉轉著自己的紅豔豔的蔻丹,一時半會?兒?也難以抉擇。
劉莽這番話確實是有?道理的,徐應白現?在是太尉,是顧命大臣,但他太年輕了,使得眾人看他在朝中根基很淺,沒有?多少人擁護。
但隻要看看房如意這事中有?誰拿了好處,就可以知道徐應白在這房如意件事裡麵擔當了什麼樣的角色,朝中究竟有?多少人站在他的身後。
況且……他是徐美人的孩子,歸根結底也是先帝的血脈,那皇位,若是他想坐,也可以名正言順地?坐上去!
“太後娘娘,你不要擔心肅王的事,肅王人富兵強,徐應白不敵他,”劉莽眼冒綠光地?勸道,“除外我們?還有?寧王、齊王幾個藩王在,他們?不會?容得下肅王篡位,到時幾番廝殺,得利的還是陛下。”
“可徐應白就不同了,”劉莽咬牙切齒,“他一日在朝,我們?就難有?立足之地?!”
焦婉扯著帕子,十分?難決定:“讓哀家再想想……”
“娘娘!”劉莽恨鐵不成鋼,“您忘了當年徐美人的事情了嗎!此時不除,待他日做大,可就要抽筋扒骨了!”
這句話狠狠刺激了焦婉。
她?當年也覺得徐美人或許不足為懼,一個從蠻夷之地?走來的小姑娘罷了,連名字都?沒有?,什麼也不會?,隻憑借那一張臉,能讓先帝記住多久呢?
漂亮的後妃那麼多,她?早晚會?被忘掉的。
果然徐美人被臨幸了一次之後,先帝有?兩個月沒有?再去她?那裡。
可是後來,宮宴上徐美人出?門?時被其他後妃跌了一下,那讓焦婉厭棄的可憐又倔強的樣子就入了先帝的眼,立刻複寵。
她?恩寵極盛,先帝夜夜宿在她?那裡,每次得了地?方的上貢,都?會?先挑出?最?好的送給徐美人,若是徐美人受了委屈被他知道,他更是大發雷霆,動不動就降罪於其他人,連徐美人親自勸誡都?沒用。
後來這女?人還隱隱威脅自己的後位,還有?璋兒?的太子之位……焦婉恨恨地?想,自己這才被迫出?手收拾她?!
那一次確實是費了大力氣?,她?先是買通了欽天監,以星象之說言徐美人肚子裡的孩子犯了先帝的命格,子奪父業,是大凶之兆。
先帝果然大駭,立馬讓太醫前去徐美人的宮室,要給徐美人喂墮胎藥。
那時徐美人哀求先帝放過孩子一馬,還同先帝說自己會?帶著孩子離開皇宮,承諾永世不回。先帝被哭著哀求的徐美人求得心軟,竟然同意了,還讓一行侍衛保護徐美人去往洛陽的一處行宮。
焦婉想到這就恨得不行。
她?最?後隻能兩手準備,先給徐美人下了慢性的毒——不讓先帝察覺,最?好讓這個孩子一出?世就是死?胎,再在徐美人去往洛陽行宮的路上埋伏。
前往殺人的死?士傳回了徐美人的馬車墜下山崖的消息,卻不料那被買通的欽天監軟弱害怕,將此事告知了先帝。
先帝因此大發雷霆,差點就要廢後,一連貶了焦家七八個人……
唯一能讓焦婉慶幸的是,徐美人的馬車墜下山崖,死?士也說在馬車裡找到了幾具屍體,讓她?終於放心自己和璋兒?的地?位了。
可是現?在……
焦婉想,誰知道徐應白不是來給自己和他母親報仇再篡位的呢?
思及此,焦婉狠厲道:“那就按劉公公說的做,不論如何,一定要殺了他!”
被人暗下殺心的徐太尉第二日起了個大早。
他逮著謝靜微出?來晨讀,自己站在廊下看著,讓風吹吹醒醒神。
他昨日太累,整了一堆有?的沒的文書,又看了一堆卷宗,又被付淩疑這混賬嚇得夠嗆,睡了一晚上也沒睡好,整個人有?些病態的懨著。
昨晚一直守著劉莽的暗衛這時正好回來,看徐應白站在廊下,走過去抱拳道:“主子,昨晚劉莽一直留在皇宮,直到今早才回來。”
徐應白聞言眼眸動了動。
一晚上沒回來?
劉莽自不可能和拍板查案的魏璋商量對?策,隻能和太後商量。
一晚上,他們?說了點什麼?
徐應白捏了捏自己的指節,仔細地?思索,無外乎瞞著和神不知鬼不覺弄死?主使查案的人。
瞞著倒不太可能,張故明已?經查出?些名頭,過幾日就要帶著蓋著官印的文書去搜幾戶官員的府邸了。
那麼……徐應白歎了口氣?,太後此時也知曉了自己的身份——上次刺殺便是答案,朝堂上都?知道自己是第一個諫言魏璋查案的人,又身居高位,那麼想來就是要弄死?自己了。
徐應白深知普通的辦法當然是弄不死?自己的。
刺殺是弄不死?的,付淩疑跟個瘋子似的,隻要他活著就不會?讓人碰徐應白一下;養的暗衛也不是吃素的,毒也很難毒死?——他每日的飯菜、湯藥都?會?有?人去試。
若是慢性毒——是藥三分?毒,他身上又不缺這玩意兒?。
那麼,徐應白蹙眉,劉莽和焦太後,會?不會?狗急跳牆?!
“準備馬車,”徐應白抬眼看向那暗衛,“我要去仰嘯堂一趟。”
暗衛應了聲是就下去了。
等徐應白坐著馬車到仰嘯堂,正好趕上了開門?。那叫海棠的姑娘眼極尖,看見馬車就去叫了霰霜,徐應白一進門?,霰霜已?經迎了上來,帶徐應白進了雅間。
“幾日不見,公子又清減不少,”霰霜給徐應白奉了一杯茶,擔憂道,“還是得多注意身體。”
“多謝霰霜姑娘的關心,”徐應白接過熱茶抿了一口,“我自來如此,等天暖和些了就好,不礙事。”
說完徐應白看見霰霜好奇地?左右張望了兩下。
徐應白放下茶杯,溫聲問:“怎麼了?”
霰霜收回自己的眼神,笑道:“之前公子身邊跟著的都?是那戴紫金麵具的帶刀侍衛,如今換成了另外一位,一時覺得好奇,就多看了幾眼。”
站在徐應白身邊的孟凡被明豔大氣?的霰霜看了幾眼又說了這麼一番話,臉漲成了豬肝色。
“……他病了,”徐應白想到付淩疑那半身不遂的樣子就又好氣?又好笑,“被我關在房裡休息了。”
“原是如此,”霰霜恍然大悟,又問道,“公子此次前來所為何事?”
“我記得仰嘯堂在江南有?一處分?舵。”徐應白溫聲道。
“是。”霰霜道,“公子可是要打探江南的消息?”
“嗯,”徐應白點了點頭,“我要你們?在江南的分?舵盯緊肅王府的人,看看肅王府有?何異動。”
“霰霜明白,”霰霜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就答應了下來,“公子放心,我會?立刻寫信知會?江南分?舵。”
“有?勞了。”徐應白語氣?溫和,“還有?一件事,霰霜姑娘,你想開更多的分?舵嗎?”
霰霜一愣,隨即開懷笑道:“生意自然是越大越好,霰霜求之不得。”
“既如此,那便在陸續在幽州、益州、肅州、靈州這些地?方都?開一開,”徐應白眉眼帶笑,溫和道,“你儘管去開,至於地?方官府那邊,我會?幫你打點好。”
等和霰霜商量好,徐應白出?門?時太陽已?經出?來了。
初雪消融,長安更冷,他裹著狐裘準備上馬車,身前突然橫出?一隻綁著黑色布條熟悉的手。
孟凡已?經識趣地?退了幾米遠。
徐應白一愣,皺著眉頭去看手的主人:“你怎麼出?來了?”
“想找你。”付淩疑臉上還泛著不正常地?紅,唇蒼白乾裂,他緊緊地?盯著徐應白,眼神壓抑而興奮,聲音沙啞,“所以出?來了。”
徐應白蹙著眉:“房間明明鎖起來了。”
付淩疑一愣,腦袋垂下來,小聲說:“我把門?和鎖拆了。”
說完付淩疑又著急忙慌地?找補道:“我修好了!我修好了才出?來的……”
徐應白:“…………”
他帶著點惱火地?輕敲了一下付淩疑的腦袋,然後撐著付淩疑的手上了馬車,偏頭對?付淩疑道:“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