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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謊

馬車緩緩往徐府那邊過去。

徐應白抱著手爐坐在正中央, 付淩疑坐在右邊的位置上,兩?個?人一時無話,馬車裡安靜得針落可聞。

付淩疑低著腦袋,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也可能是單純不知道要怎麼和徐應白說話——整個?人跟個?鵪鶉似的, 老實得要命, 完全沒了昨天抽風時的氣勢和氣焰,乍一看過去,還顯得有點可憐巴巴的。

徐應白兀自挑了挑眉,覺得“可憐巴巴”這四個字和付淩疑這頭凶猛的孤鷹怎麼?看都不沾邊。

馬車吱吱呀呀軋過雪地,徐應白累得夠嗆, 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眼尾隨之紅了一片。

徐應白不知道,付淩疑這會兒腦袋是垂著的, 目光卻隱秘又放肆地落在徐應白身上。他喉結滾了滾,極力壓下了心?裡麵那些肮臟又花樣百出的想法。

昨日的瘋狂好似曇花一現, 付淩疑現在似乎又變回?了乖巧順從的模樣,撕破的偽裝重新戴了上去。但付淩疑知道自己已經被撕出了一道不容小覷的口子……這道裂口越來越大, 早晚會不受控製的。

除了徐應白, 沒人能讓付淩疑這個?精神瀕臨崩潰的瘋子忍這麼?久。

付淩疑有想辦法治好自己, 奈何?沒有一個?辦法是管用的。他知道自己隻有被拴起?來才不會傷人。如今能拴住他的人隻有徐應白, 鎖鏈的一頭就在徐應白的手心?, 除了徐應白, 誰也拽不住。

車室內,徐應白抱著手爐的手臂逐漸鬆垮, 付淩疑謹慎地抬起?一點頭, 看見徐應白已經閉上了眼睛,抱著手爐睡著了。

他低垂著頭, 一頭如瀑青絲用一根青玉簪子挽起?來,露出白玉一般的臉。

付淩疑手指收攏又放開,反複幾下。

而後他支起?身體,像捕食的凶獸一樣朝徐應白悄悄靠過去。

狼捕殺獵物的時候,會觀察獵物的實力,然後以可怖的速度一擊斃命!

但現在不行,麵前的人不是付淩疑的獵物,所?以他謹慎地、小心?地甚至堪稱溫和地靠近,兩?手撐在徐應白身側跪下,那是一個?乖順、但保護欲和占有欲又極強的姿勢。兩?個?人逐漸接近糾纏起?來的氣息讓他的眼底湧上讓人看了毛骨悚然的狂熱和痛苦。

他喉結滾了滾,然後仰起?頭湊近,試圖靠得更近一點。

徐應白的身體曆來是留不住多?少溫度的,每到冬日,總是要抱著手爐出門。所?以一股熱源湊過來的時候,他下意識地往那湊了湊。

他們額頭幾乎相貼,那樣相近的距離裡麵,付淩疑敏銳的感官能感受到徐應白胸腔裡麵那顆心?的跳動。

一下一下的,鮮活得讓付淩疑幾乎為此神魂顛倒。

僅僅隻是徐應白的心?跳,都對他有近乎致命的影響。

沒辦法,這樣鮮活的聲音隻有好好活著的徐應白才能讓付淩疑聽到,無怪乎他隻聽到心?跳聲就能瘋魔。

他膽大包天地湊上去,烏黑的眼眸映照著徐應白的臉,這時,付淩疑忽然發現,徐應白右邊耳垂下麵,有一顆顏色淺淺的痣。

越來越靠近的熱源讓徐應白察覺到了危險。他在睡夢中蹙了眉。

這時馬車轉過街角,車輪軋進?了一個?小坑,車子不可避免地顛簸了一下。

徐應白陡然睜開了眼睛,和付淩疑不可捉摸不可細品的眼神對了個?正著。

徐應白的眼睛泛著紅血絲,使得他的眼睛附上一層淺紅,那雙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在這層堪稱綺麗的薄紅下脆弱又好看。

付淩疑喉結滾動,有那麼?一瞬間想要親吻過去。

但他忍住了,腳步卻沒有挪動半分?,仿佛腳掌嚴絲合縫地被釘在了原地。

徐應白看到付淩疑那不加掩飾的侵略眼神,就知道這人指不定在想什麼?有的沒的。他抬起?手捏住付淩疑的下巴,把付淩疑的臉轉過一邊,聲音淺淡,無奈道:“安分?點。”

付淩疑烏黑的眼眸動了動。

他往後退了點,但也隻有一點兒。

這時馬車正好停了,徐應白下了馬車,付淩疑緊緊跟在他的身後。

孟凡安靜如雞地跟在他們身後,剛進?門,付淩疑忽然轉過頭對他道,神情是一貫的冷戾:“以後我?跟著主子,你不用跟了。”

孟凡立刻點頭如小雞啄米,腳掌離地,已經是隨時要跑的姿勢了!

開玩笑!他才不敢跟頭兒搶位置!

而前邊聽到這話的徐應白腳步一頓。

付淩疑敏銳地注意到了,轉頭緊張地看著徐應白。

徐應白隻是輕微地頓了一下,然後又繼續向前走。

付淩疑胸膛劇烈地起?伏了一下,拔腿跟了上去。

徐應白很快就聽到自己身後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但徐應白自己的腳步仍舊平緩,不疾不徐地往前走。

他穿過回?廊,能察覺到身後的人已經跟上了自己的腳步。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著,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日子。

轉過一個?拐角,徐應白迎麵碰上了玄清子。

玄清子用拐杖背著個?小包袱,左手牽著不情不願委屈巴巴的謝靜微。

現今年已經過了,玄清子是玄妙觀觀主,自然要回?道觀去主持事務。

他碰上徐應白時一愣,隨即吹胡子瞪眼道:“回?來那麼?快乾什麼??”

徐應白被說得一愣,隨即笑了:“我?若是不快點,師父就跑了。”

玄清子哼了一聲,把謝靜微從身後扒拉出來:“這小兔崽子我?就帶走了,留在這你也不方?便,還得費神看著他。”

謝靜微憋紅了眼看徐應白,試圖撒嬌:“師父~”

徐應白看著衝他撒嬌的謝靜微,伸出手揉了揉小孩的腦袋。

付淩疑在徐應白身後沉默地看著他。

跟著他確實不太好,麻煩自己倒是不怕,徐應白想,府裡不缺謝靜微一副碗筷,自己也能抽出時間教謝靜微。

徐應白擔心?的是之後四方?征戰……自己少不了要上戰場的時候……戰場上瞬息萬變,刀劍無眼,他即便有三頭六臂,也難保謝靜微安然無恙。

“同?師祖回?去吧,”徐應白拍了拍謝靜微的肩膀,溫聲道,“師父能教的,師祖也能教。”

謝靜微聞言哇的一聲哭了,紅著眼眶哼哼唧唧地不願意走。

“不哭了不哭了,又不是以後也不見了,”徐應白蹲下身笨拙地哄,伸手擦乾淨謝靜微的眼淚,“以後也彆?亂跑了,師父和師祖會擔心?的,等師父辦完這邊的事情,一定回?去找你。”

謝靜微抽抽噎噎的看著徐應白:“師父不能騙弟子。”

徐應白認真地看著謝靜微,最後輕聲說:“不騙你,我?一定回?去。”

謝靜微還伸出手要和徐應白拉勾,徐應白半是感慨半是哭笑不得地伸了手,終於把謝靜微哄好了。

“我?派人送你們回?去吧。”徐應白站起?身,腿有點麻,付淩疑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手臂,徐應白這才堪堪站穩。

“誒,不用那麼?麻煩,”玄清子擺擺手,“你師父我?師從江湖第一劍客!厲害得很,不用人保護,我?當年帶著你走南闖北,不也是兩?人一劍一拐杖麼??”

徐應白:“…………”

他委婉提醒:“您當年把我?弄丟過,後來找了我?一個?月呢。”

玄清子:“…………”

穿著道袍仙風道骨的玄清子氣急敗壞地拉著謝靜微走了。

徐應白將他們從徐府一個?不起?眼的小側門送走。

謝靜微一步三回?頭看徐應白,直到過了街角看不見了,才老老實實和玄清子回?去。

徐應白靜靜地站在門口看著他們離開。

他前世也這樣勸走過謝靜微,謝靜微同?樣不舍得,但最後也聽話地離開。

但是,徐應白不無悲哀地想,前世自己食言了。

前世今生,他身邊確實不怎麼?能留住人。

幼年喪母,青年時不顧勸阻,一意孤行離開道觀來到長安,南渡時遣散所?有隨從,隻留了付淩疑一個?人護送。

等到回?程,他終於隻剩一個?人,然後自己走了黃泉路。

徐應白捏著直接,眼皮垂著,遮掩了眼底感慨之色,但也值得慶幸……他珍惜之人,沒有被他拖下死水。

可徐應白忽然又想到,以魏璋和肅王的德行,殺自己自然會給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自己死後想來聲名不會好。

那道觀呢?師父呢?靜微呢?

徐應白猝然轉身,看見了站在他身後的付淩疑。

付淩疑沉默著站在徐應白的身後,好像一堵不會倒塌的牆。他和徐應白一起?送走了玄清子和謝靜微。

“付淩疑,”徐應白低聲問,“我?死後,你到過玄妙觀嗎?。”

付淩疑背在身後的手猝然收緊,他露出一個?無可辯駁的平靜表情,道:“我?到過。”

“那裡怎麼?樣?”徐應白琥珀色的眼眸緊緊看著付淩疑,“還好嗎?”

付淩疑無聲地看著徐應白。

天地蒼茫,滿院皆白,隻有還未凋零的梅花和徐應白有那麼?幾分?珍貴的生機,徐應白穿著一身青衣認真地看著他,迫切地想從他身上知道一個?答案。

他站得筆直,如一根在峭壁生長仍舊傲然的青鬆,但他身形是那樣的瘦削單薄,伶仃一人立著,仿佛脆弱得一折就斷,讓人心?疼。

前世他死得太早,隻要自己閉上嘴,他不會知道。

不會知道那慘烈的,足以摧折一個?人的結果?。

付淩疑扯了扯嘴角,背在身後的手心?被他自己掐出了血。

他語氣篤定,眼眸認真地看著徐應白:“道觀沒事,玄清子和謝靜微也沒事,他們都挺好的。”

徐應白靜靜地看著付淩疑:“不騙我?。”

付淩疑的胸膛起?伏了一下,他垂下眼不敢看徐應白,也遮住了眼底的痛苦和癡狂。

他心?裡為徐應白火燒火燎的疼,麵上扯了扯嘴角,輕聲回?複道:“不騙你。”

冥頑

近二月的金陵城煙雨迷蒙。

白牆深巷, 小橋流水,岸邊的黃柳剛剛生了些許新芽,路人三三兩兩撐傘而過, 一派寧靜安好的景象。

肅王府就落在金陵城城中。

王府極大, 由十?幾處華貴的園林組成, 院子紛繁複雜地錯落在府中,府中有七八個巨大的池塘,裡麵養著各種名貴的錦鯉;奇花異草隨處可見,其奢華顯貴令人驚歎。

魏啟安這會兒正在書房賞美玉,他五官端正, 整個人卻凶悍, 鷹視狼顧的模樣,看著就不好惹。他身上?穿著一件蟒袍, 四爪金蟒繡得虎虎生風,龍盤虎踞, 比魏璋龍袍上?的金龍還威風。

他麵前的大架子上?擺著琳琅滿目的玉,都是有市無價的珍品。

王府的侍從匆匆穿過曲折回轉的長廊, 來到書房給魏啟安遞了封加了羽繳的信。

魏啟安結接過信打開, 竟是劉莽送來的。信中詳細寫了長安如今的局勢, 又說得到了太後的支持, 要?他以清君側的名義速速來長安。

信的末尾寫到, 成敗在此一舉, 若王爺出馬,皇位就如囊中取物?一般輕而易舉, 潑天權勢, 滔天富貴也儘在王爺手下。

魏啟安將信燒掉,又寫了一封信讓侍從寄回。

信中道?:劉大人, 想要?本王發兵,您可得先?把徐應白給弄走。

這年輕人連阿古達木帶著的烏厥人都能趕跑,實在凶悍,魏啟安想,保險起見,還是不要?和他正麵對上?。

而彼時,幽州,靈州這幾個地方,一個傳言正悄悄傳播著,很快傳到了寧王和齊王的耳朵裡麵。

——此前讓朝廷爭吵不休的南渡,並不是陛下想要?去江南玩樂,而是肅王魏啟安的計劃。

幾個藩王都是人精,還猜不出彼此的所作所為是為了什麼嗎?

與此同時,長安也並非風平浪靜。

此前在案冊裡“病死”的死囚犯付淩疑又奇跡般出現在了長安,主動?上?了刑部投案,同付柏溪一同指認劉莽當年欺上?瞞下,害死了武安侯三族。

除外,他還說自己是越獄,如若案冊說自己病死,那必然是前任刑部尚書屍位素餐,害怕自己的官位瞞而不報了。

魏璋不知所措,沒想到新上?任的張故明居然真能查出些貓膩來。

他大為惱火,如此一來不是顯得自己的父親也就是先?帝識人不清,善信奸佞,枉殺忠臣了麼?

自己還要?代父受過,寫那什麼勞什子的罪已詔,給武安侯那遺孤賠罪!

禦史大夫林臣年進言往事已了,人也死得光了,就給那武安侯遺孤一點撫恤即可,畢竟子不言父之過,先?帝在天之靈,也不該再受非議。

至於劉莽之事,劉莽這些年扶助先?帝,又照顧陛下,勞苦功高,功過相?抵,也就不追究了。

一番話?說得很是漂亮。

徐應白眼?皮半合,聞言比梅永先?一步轉過頭,情真意切道?:“林大人這話?說得真漂亮。”

“那若是有人以後殺了林大人全家,”徐應白溫良恭儉讓地立著,溫聲道?,“不如也給點撫恤給您的後人了事罷了。”

林臣年聞言“你”了半天,狠狠道?:“這如何可相?提並論!”

徐應白挑了挑眉:“為何不可?不都是為人臣子,難道?林大人的命比較金貴麼?”

“你!”

“陛下清正嚴明,”徐應白轉過頭,對魏璋行?了一禮,臉不紅心?不跳地誇讚道?,“如若能指父之過,更能表明陛下仁愛公正之心?,天下百姓也更會為陛下的勇毅公正而心?生崇敬。”

“如此,陛下更為萬民之表。”

魏璋臉色青了青,但?到底是皇帝,隻猙獰了一瞬就恢複了原來的神情:“朕要?回去想想,眾卿還有事要?奏嗎?”

魏璋掃了一眼?:“沒有就退朝吧。”

在太監高亢的宣布下,眾位吵了一上?午的朝臣終於得以退朝。

徐應白回了太尉府,剛下馬車進了書房,就看見魏珩眼?巴巴地看著他。

“阿珩來了。”徐應白緩步走過去,伸手拍了拍魏珩的肩膀。

魏珩看著徐應白,小聲問:“老師,靜微呢?”

“他回道?觀了,”徐應白看著小孩瞬間失落的臉,忍不住又伸手揉了揉魏珩的頭,“以後你得一個人寫課業了。”

魏珩眼?裡的光暗了暗,但?還是聽?話?的應了一聲“好”。

他低下頭寫了兩個字,又抬起頭問徐應白:“老師,我們還能夠再見嗎?”

徐應白一愣,低頭看了看還是少年人的魏珩。

山高路遠,此去一彆,確實不知何年才能夠再見了。

但?他還是篤定對魏珩道?:“能夠再見的。”

徐應白教了魏珩一會兒,小孩就自己到一邊認真學了,十?分省心?省事的樣子。

長安的雪化了一大半,天氣?回溫極快,快得不正常,但?還是冷得滲人。

徐應白靜靜地站在廊下看外頭的景致,身上?披著的狐裘還算暖和。

他輕聲咳嗽了一會兒,搓了搓自己的手指,僵硬的指尖得到舒緩,慢慢地暖和了一點兒。

再過十?幾日,蕭陸就會啟程回長安,徐應白想,嘉峪關外的安西郡靠他和紀明還是很難收回的。

但?烏厥現在仍舊盤踞於安西,阿古達木不是個好對付的,等到蕭陸一走,嘉峪關難免再起爭端。

況且憑借前世的記憶,再過一個多月,就是大規模的春旱,河西幾郡至中原都受到波及,更不要?說居於深處的大漠了。

烏厥部族向來逐水草而居,當豐美的水草乾涸為遍地的風沙,人馬牛羊都活不下去,誰都會被逼瘋的。

誰都想活著,他們大晉人想要?活著,烏厥人自然也想活著。

活著是沒有錯的,但?為了活著,付出的代價是巨大的。

上?一世,魏璋南渡一月後,後知後覺的寧王和齊王以勤王的名義發兵長安,正好撞上?了被春旱逼瘋的阿古達木。

阿古達木先?是滅掉了肅州楊世清,而後一路東行?南下,不日就和寧王齊王撞了個正著。

三支軍隊在雍州混戰,恰巧給了魏璋南渡的時間。

但?是魏璋沒給自己回到長安的機會。

徐應白琥珀色的眼?睛動?了動?。

肅王和魏璋那時怕自己怕到不惜萬箭齊發隻為要?了自己的性命,那麼這一世,如果劉莽要?狗急跳牆地讓肅王發兵……

徐應白抬頭看了看遙遠的天際,目光投往西邊。

最有可能的,就是想方設法?把自己調走。

嘉峪關是個好地方,能夠拖住自己,說不定還能幫他們收拾一下安西和肅州的攤子,可謂一舉兩得,等到他們裡應外合拿下長安,自己再千裡迢迢趕回來,也就進了他們的圈套。

但?……徐應白蹙著眉頭,現今嘉裕關沒有戰事,現在讓他去守,無異於變相?的貶謫。

他不知道?劉莽和太後會找一個什麼樣的借口。

而武安侯一案之後,即便不殺劉莽,為了堵天下悠悠眾口,魏璋也會給付淩疑一個爵位。

到時……徐應白忽然一轉頭,看見了站在身側的付淩疑。

付淩疑烏黑的眼?眸看著自己。

“如若以後你有了爵位,”徐應白不避付淩疑的眼?神,忽然笑了,溫聲對付淩疑道?,“也許就不能跟在我身邊了。”

付淩疑身形晃了晃。

“即便我有了爵位,我也還是你的人。”

是徐應白身邊沉默的侍從,是如果不爆出重生一事,不說出那一句喜歡,在徐應白身邊會被任何一個人替代的灰撲撲的人。

那樣的不起眼?。

當然,即便是現在,他仍舊是徐應白身邊的,可以被替代的一個人。

“除非你真的不再需要?我了。”付淩疑又說。

“當然,”付淩疑盯著徐應白的眼?睛,“即便你不要?我了,我也會換一種方式在你身邊。”

徐應白聽?見付淩疑說。

蒼天寰宇,有一隻孤鷹環繞飛行?。

“……”徐應白的手指微微一動?,最終歎了口氣?,“真是個冥頑不靈的家夥啊。”

簪子

彼時魏璋正在宣政殿裡麵頭疼。

武安侯一事查出蘿卜帶出泥, 他看?著案宗,竟發現自己母後一族也在其中推波助瀾。

太後還活著,魏璋再不喜歡太後管束自己, 卻也知道自己母後一家的顏麵還是要保的。好說歹說, 他們也是自己的親族。

劉聽玄在底下給他點香, 魏璋扯著自己的冕旒,不耐道:“劉卿啊,你說這武安侯一案,朕最後要怎麼定才?好啊?”

劉聽玄眼觀鼻,鼻觀心, 謹慎地答:“臣不過?是個看?天象的, 實在?不知此事要如何?是好,非要說的話——”

劉聽玄道:“陛下隨心就是。”

這說了?和沒說一樣?, 魏璋煩得要死,讓劉聽玄出去了?。

劉聽玄隻?得出了?宣政殿。

卻在?半路上遇見了?皇後焦悟寧。這位皇後娘娘挺著個肚子, 手裡提著個食盒,見到劉聽玄時還打了?招呼。

劉聽玄連忙跪下給焦悟寧行禮, 而後又問:“娘娘是要給陛下送湯?”

焦悟寧點了?點頭:“是, 本宮瞧皇上最近氣色不好, 熬了?點湯給他喝。”

劉聽玄聞言好意提醒道:“陛下心情不太好, 娘娘進去之後仔細些, 不要觸了?陛下的眉頭。”

說完就匆匆離開了?, 等到了?住處,將今日所見所為用會消失的墨水寫在?特製的信紙上, 塞進了?鴿子腿裡麵。

信末劉聽玄想到了?今日見到的焦悟寧, 在?信尾補上了?一句話,徐太尉, 我的妹妹現在?好嗎?

他入宮就是為了?找到當年?被擄進宮的妹妹,所以?在?徐應白告知他知道妹妹在?哪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進入徐應白麾下。

鴿子在?深夜飛出宮牆,落在?了?徐應白窗前。

徐應白取下上麵的信,掃到末尾那句話時眼神?一暗。

他將信紙燒掉,端坐在?窗前,最後回了?給劉聽玄回了?一句安好勿念。

夜深如許,萬籟俱靜,徐應白坐在?窗前,左手邊是一張輿圖,右手是一堆文書。

局勢風雲變幻,接下來的路,不好走了?。

幾日後武安侯一案的判決終於下來了?,在?太後的力保下,劉莽沒死,隻?是降為少監,被調到太後那任職。

武安侯被複原職,由其子繼任爵位。

明堂之下,付淩疑被賞了?一處宅子,還有千兩白銀,百兩黃金與許多珍寶。

徐應白站在?他旁邊,眼角餘光看?見付淩疑下跪領旨謝恩。

說是領旨謝恩,其實就像一巴掌甩在?他們這些人?臉上。

始作?俑者逍遙法外,深受其害的人?卻要為了?他們一點點的施舍領旨謝恩。

劉莽……徐應白琥珀色的眼眸暗了?暗,他必殺無疑!

等到審案結束,大家四下散開,徐應白和付淩疑一前一後出了?宮。

他們倆的府邸離得遠,為防非議,付淩疑隻?能?不情不願地和徐應白分開。

徐應白上了?馬車,孟凡和李筷子把馬往徐府那邊趕,徐應白坐在?馬車內,閉上了?眼睛。

他發現自己有點不太習慣一個人?的馬車了?。

付淩疑真是個難以?捉摸的人?,他總是待在?自己的身邊,所有人?都覺得他們合該形影不離,到現在?,連徐應白自己都幾乎覺得是這樣?了?。

但?他的存在?感卻總是不強,總要徐應白讓他出來,他才?會給人?留下一個不深不淺的印象。

他歎了?口氣,索性把眼睛閉上來。

等車子趕到一半,一陣勁風忽然襲來,徐應白猛地睜開眼睛,手比思緒更快一步,青玉簪子被他隨手扯下,轉瞬之間就戳了?過?去!

等到徐應白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快來不及收手了?,而對麵的人?竟然沒躲!

青玉簪陷進付淩疑脖頸的血肉裡麵,流出血珠,簪子下麵抵著付淩疑青色凸起的筋絡,那筋絡正劇烈地跳著……隻?差一點就被紮破了?!

而這人?居然扯著嘴角笑?了?。

徐應白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看?錯——他從付淩疑眼底居然還看?出一絲可惜的意思,絲毫沒有差點就被捅個對穿的自覺。徐應白看?著付淩疑肆意又張狂地瞄了?一眼那根青玉簪,又轉頭看?自己,喉結可疑地滾動了?一下,認真地說:“簪子不夠鋒利,回頭我給你拿一把袖刀。”

徐應白本來就又氣又心驚,聽了?這話手一抖,差點戳得更深。他額角青筋直跳,連一貫對誰溫文爾雅的神?情都維持不住,氣得一巴掌呼了?過?去,咬牙切齒道:“付、淩、疑!”

那一巴掌不疼,付淩疑卻向?後仰了?一下,臉上一瞬間湧上一抹狂熱又盎然的享受,而後迅速被他壓下去了?。

他很快又戴上了?自己嚴絲合縫的偽裝——戴久了?總不太習慣摘下來。

而後付淩疑回正身,頸間的傷口被徐應白用一張白帕子按住。

帕子上麵有蘭花的香氣,是獨屬於徐應白的氣味。

徐應白看?著付淩疑,抬手敲了?人?一個腦瓜崩,冷聲道:“自己按。”

付淩疑按著傷口,頸間撕裂的痛楚和突突跳著的血管這才?讓他感覺到有些疼。

但?也隻?是有些而已。

外頭趕車的孟凡和李筷子眼觀鼻鼻觀心,兩耳不聞車內事,一心隻?趕車,絲毫不敢掀開簾子看?裡麵兩位大佛到底乾了?什麼。

總而言之應該不是好事。

回到徐府,兩個人?下了?馬車。徐應白散著一頭青絲走前,付淩疑走後,他把那張染上了?自己血的帕子深深攏在?了?手心。

付淩疑亦步亦趨跟著徐應白進了?書房——他這會兒不敢放肆了?,徐應白剛才?在?馬車上神?色冷得駭人?。

不論付淩疑怎麼焦急地賠罪,他就是不理付淩疑。

剛一進門,徐應白把那根沾著點血的青玉簪扔到紙簍子裡麵。

他從抽屜裡麵拿出了?一根木簪,轉頭看?向?付淩疑,他氣還沒消,命令道:“過?來,幫我束發。”

付淩疑接過?那根簪子,喉結滾動。

徐應白的發絲柔軟,順滑,付淩疑指節穿過?黑發,小心,笨拙又溫柔地把徐應白的發絲挽起。

徐應白能?感覺到付淩疑帶著薄繭,布滿皸裂傷痕的指腹蹭過?他的皮膚。

很輕,不疼,但?有點癢。

付淩疑不怎麼會挽發,他自己的頭發從來都是拿一根發帶草草綁好,紮得十?分狂野,一起風就群魔亂舞……不過?好在?頭發還算得上柔順,所以?平日裡算得上整齊——在?徐應白身邊之後,那自然更整齊了?。但?他這會兒還是有點手足無措,不知道要怎麼弄才?好。

但?好在?沒吃過?豬肉但?見過?豬跑,他循著記憶裡麵自己娘親給自己親爹挽發的動作?,細致認真地用那根木簪把徐應白的頭發挽好。

挽得挺好看?。

可惜書房沒有鏡子,徐應白不知道付淩疑挽得怎麼樣?,隻?是抬手輕碰了?一下。

“挽得不錯。”他歎了?口氣道,付淩疑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些。

“但?還是要罰。”徐應白轉過?身站起來,抬手把付淩疑的臉彆?過?去,露出那道不深不淺的傷口。

他的目光落在?付淩疑那道傷口上,血已經有凝結的苗頭了?。

留疤不好,徐應白想。

付淩疑的心瞬間狂跳起來。徐應白那樣?一個如霜雪青鬆的人?,目光也合該是涼的,付淩疑卻覺得自己快被那道目光燒透了?。

“先去上藥,再去禁室跪兩個時辰,再有下次,”徐應白抬手彈了?一下付淩疑的額頭,語氣十?分溫和,“你就彆?上馬車了?。”

說完就坐在?藤椅上開始看?折子和文書,處理政事。

等到付淩疑跪完兩個時辰,再到書房時,赫然發現徐應白已經睡著了?。

付淩疑無聲無息地湊近徐應白,然後勾了?旁邊那件厚狐裘,小心翼翼給徐應白蓋了?上去。

而後又給房內放了?炭火。

他脖頸間結了?一道血痕,等放完炭火,他準備出門時,腳步忽然一頓。

紙簍子裡麵那根青玉簪還在?,沾著的血把宣紙紅透。

付淩疑眼眸暗了?暗。

過?了?半個時辰,徐應白終於從睡夢中轉醒。夢境混亂,一會兒火光衝天,一會兒斷壁殘垣,睡得他極累,醒來的時候困倦更盛。

他閉了?閉眼,抬手按了?按睛明穴,覺得這身體自重生以?來,也不知道是不是累得太過?,越來越不好了?。

徐應白把狐裘裹好,站起身準備去外麵走一會兒,興許能?讓人?清醒一點。

然而他剛走兩步,腳步忽然停了?下來。

紙簍子裡麵那根青玉簪子,不見了?,而書桌上,擺著一把鋒利小巧的袖刀。

陰謀

徐應白拾起那把袖刀。

袖刀很小巧, 木質的外殼正麵雕著一叢惟妙惟肖的蘭花,背麵刻著一棵傲然屹立的青鬆。刀柄上有一個機關,徐應白一按, 鋒利削薄的白刃就立刻從柄口彈出來了!

徐應白翻來覆去把這袖刀看?了一遍, 指腹擦過?銳利的刀刃。而後他輕輕將袖刀往書桌上一紮, 頃刻之間就沒入木板,把可憐的書桌捅了個對穿!

確實是一把好兵刃,適合防身?。

他將這把袖刀收進了袖子裡麵。

書房外很安靜,沒什麼人,那?隻被徐應白撿回來的雪白小奶貓在廊下嗚嗚叫著, 他一招手, 小貓崽子就撒腿朝他跑過?來,蹦進他的懷裡麵。

一人一貓站在廊下看?風景, 徐應白撓了撓小貓腦袋。

付淩疑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他們。

彼時, 劉莽和焦婉卻沒有看?風景的心情。

他們二人沒有想到?肅王發兵的條件是要把徐應白調離長安。

徐應白之前打烏厥的戰績實在過?於輝煌,騎兵用得出神入化, 而肅王的江南府兵並不善騎射。

肅王也是從勝算來考慮, 若是能?調走徐應白, 那?必然是除掉了一大障礙!

劉莽急得著急上火, 在宮內走來走去。

彼時冷宮內, 魏珩正?在寫策論。

書桌擦得很乾淨, 地板也乾淨,自魏珩的乳母死後, 冷宮內就分來了位十七八歲的小宮女, 見魏珩讀書認真,就每日把魏珩住的這一小塊地方收拾得整整齊齊。

他寫完一篇, 將書抱起來,悄悄從冷宮後麵出去了。

劉莽這會兒正?煩躁地在宮內亂竄,恰巧走到?了冷宮這邊。

他忽然想起來,這冷宮內確實還住著位小皇子。

然而推門而入,卻隻見一個灑掃太監在冷宮內打掃。

那?太監嫌惡地掃著地,嘴裡咒罵著些有的沒的,一張小白臉在劉莽看?來還挺嫩。

劉莽剛上前,那?太監見是貴人來了,連忙撲通跪下行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參見大人!大人!奴婢剛才什麼也沒說!”

劉莽卻懶得理這些有的沒得,隻隨口問道:“你們殿下呢?”

那?小太監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奴婢是剛調過?來的……”

“這七殿下每隔幾天就早出晚歸的……”小太監辯解道,“回來還總是抱著一堆書,奴婢也不敢問主子去哪了……”

劉莽卻漸漸舒展了眉頭。

早出晚歸……抱書而回,難道是出宮了?

出宮?七皇子一個不受寵的皇子,身?居冷宮,沒有出宮令牌,想要出去,必然要有人幫襯。

若是有大臣幫他——但魏璋還活得好好的,這時候大臣敢私聯皇子?這可是結黨營私的大罪!

說得更狠些,那?就是意圖謀反了!

一個計策在劉莽心中形成,他樂嗬嗬地拍了拍小太監的腦袋:“你幫我?看?著七皇子,我?許你榮華富貴,如何?”

小太監瘋狂磕頭應是,掃了那?麼久地地,他眼冒精光,終於可以出人頭地大富大貴了!

劉莽眼露精光,徐應白,看?你這回不栽我?手裡!

即便不是徐應白,隻要讓魏璋相信是徐應白就好。

晚上魏珩被付淩疑送回皇宮,剛走到?冷宮門口,那?小太監就迎了上來。

“殿下今天去了哪?”他語氣諂媚,伸手要幫魏珩拿書。

魏珩倒退一步,謹慎地看?著他:“不必了。”

他和這小太監不熟,自乳母死後這小太監和那?位小宮女就一起被調到?了他這裡。

一開始魏珩對?他很和善,也問過?他的名字,可是這小太監隻是嫌惡地看?了他一眼就走了。

魏珩便也不同他說話?,兩個人同住一個屋簷下,抬頭不見低頭見,每次碰上,魏珩都當做看?不見這人。

今日究竟是怎麼回事……魏珩又退了兩步,繞過?小太監逃似的跑了。

小太監惡狠狠地看?著魏珩的背影。

他偷偷跟著魏珩觀察了幾天,總算總結出規律,發現魏珩是每隔三天就會從早到?晚不見一次,每次回來都會帶來許多書。

小太監將這消息告知了劉莽,劉莽樂得賞了這人一大把銀子,還收了這小太監當義子。

這日清晨,魏珩如同往常一樣往悄悄往宮牆走去。

走了一半,魏珩忽然聽?見身?後響起了一陣腳步聲,他猛地一轉頭,隻見自己身?後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這會兒天還沒亮,灰蒙蒙的。

他皺起了眉頭,又繼續往前走,走了幾步他遲疑了一下,掙紮了許久,還是前往了和付淩疑約定好的地方

等到?了一個廢棄的宮殿門口,他輕輕敲了三下門。

正?貓在門後等人的付淩疑手裡轉著柳葉刀,聽?見聲音後打開了門。

緊接著,他瞳孔猛縮,數十道飛刀瘋了一樣撲過?來!

付淩疑旋身?將魏珩扯到?身?後,那?扇厚重的宮門被他狠狠往後一貫!

“錚——”

飛刀一大半被紅木宮門攔住,但付淩疑還是躲閃不及,被兩道飛刀紮進了肩膀和腹部。

付淩疑悶哼一聲,在那?一瞬間卻沒覺出疼,冰涼的刀身?隻讓他覺得冷。

而後自傷口之處,開始一寸一寸地發麻。

不對?……付淩疑立刻將肩膀處的飛刀拔出來,卻沒敢碰腹部的。

失去知覺的傷口讓他不知道腹部的傷口到?底紮了多深,隻能?先讓這把刀繼續紮著。

皇家暗衛從四麵八方湧過?來,付淩疑帶著魏珩拚命往外跑。

血汩汩流出,沾了魏珩一手,但付淩疑穿著黑紅色的衣衫,竟也看?不出來,隻覺得那?顏色在不分明的天光下麵更加深重。

跑到?一半,身?後一陣勁風襲來,付淩疑拔刀回身?,一把將劍劈成兩半,劍身?下落,狠狠紮進了地板裡麵!

而後暗衛還沒來得及發出聲音,就被抹了脖子。

“彆帶我?跑了!”魏珩看?著如潮水一般湧過?來的人,聯想到?幾天之前那?小太監異常的表現,厲聲道,“他們不會把我?怎麼樣,你快走,回去告訴老師,要小心!”

付淩疑眼前有點發黑,他定定看?了這十幾歲的少年一眼,又看?了一眼越來越多的暗衛,心一狠,把魏珩扔在了濕軟的花壇裡麵就翻過?宮牆往外麵逃去。

魏珩從地上爬起來,數十把劍瞬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劉莽從房門口走進來,一張雞皮臉看?得魏珩惡心。

劉莽笑道:“七殿下,同我?們走一趟吧。”

付淩疑拚了一條命砍了幾個人,然後七扭八拐地甩掉身?後的尾巴,他越走越累,眼前黑得幾乎看?不清路。

那?刀上有毒。

付淩疑本能?地想往徐府走,走到?一半又頓住了。

他喉嚨滾了滾,眼底滿是決絕。

不能?過?去。那?些暗衛來抓人,勢必是發現了什麼,也許很快,就會有人來搜太尉府!

他不能?在那?裡,一但被搜到?,就完了!

清晨無人,付淩疑點了幾處大穴止住血,一路往自己那?聊勝於無,連人都沒有的侯府過?去,他站在牆頭上,撐不住地往下倒,在地上滾了一圈爬都爬不起來。

他緩了一會兒,乾脆躺著不動了,抬手吹了兩聲口哨。

一隻灰鴿子撲棱棱落在他身?邊,付淩疑掙紮著起了身?,隨便從胸口那?掏出張紙,用血在上麵寫了兩行字,然後睜大自己開始渙散的瞳眸,把信紙綁好。

灰鴿子又撲棱棱飛走。

付淩疑強撐著站起來,沒走幾步又撲通一聲跪下來,疼痛和麻木以及眼前的漆黑幾乎讓他以為?又回到?了前世的日子。

但好在,懷裡那?隻簪子清晰無比地告訴他,他在此世,不在前世。

徐應白這時正?在書房看?文書。

然而奇怪的是,平日裡一直集中的精神在今日卻十分不寧,他的右眼皮無端地跳著,仿佛在預示著什麼不好的事情即將發生。

按道理來說……徐應白放下書卷,這個時候,付淩疑和魏珩應該已?經到?了才對?。

可是現在,他們都沒有出現。

他正?要起身?,一隻灰鴿子忽然落在窗前。

它腿間胡亂綁著一張紙,紙上浸透鮮血。

徐應白的眉頭狠狠一跳,他伸手把那?張紙拿下來,紙上歪七扭八胡亂地寫著兩行字——

“務必小心”

“魏珩被抓有人泄密”

徐應白的心重重跳了一下,他抬手把信紙扔到?火堆裡麵,焦褐的紙張和鮮血味混在一起,很快被燃燒殆儘,化為?飛灰。

緊接著,徐應白聽?見外麵起了很大的爭吵。

院子裡麵李筷子和劉管家正?和一群暗衛對?峙,李筷子大聲道:“你們白日裡闖進來,還有沒有王法!!!”

劉莽笑眯眯道:“王法?我?們是奉陛下和太後娘娘的旨意來的,我?們就是王法!”

說完就命人將劍指著李筷子,逼他後退。

李筷子倔強地仰頭。

“沒眼力?見的狗東西!”劉莽表情猙獰,“那?就先拿你祭天!”

那?劍分快地落下來,而後在下一瞬被人一劍挑飛!

劉莽震驚地睜大了眼睛。

那?個動不動就在朝堂上咳嗽,手無縛雞之力?,還時常稱病不上朝的病秧子這時候穩穩地拿著劍,劍尖指著劉莽的鼻子。

他臉色是蒼白的,人看?起來也孱弱,氣勢卻駭人。

他隻是站著,就有駭人的威壓,更不要說還拿著一把劍。

而這還沒完,徐應白竟將劍改豎為?橫,鋒利的劍刃對?準劉莽一行的脖頸!

他往前走了一步。

劉莽大駭,竟不自覺往後踉蹌了兩下。

“劉少監登臨大駕,本官有失遠迎,”徐應白冷笑道,“不過?本官體弱,見不得血,劉少監要是非想殺個人看?看?,本官也不介意給您露一手。”

滿院寂靜,無人敢出聲,無人敢應答。

退下【倒V結束】

穩穩橫著的長劍阻隔了兩方人。

這個時候, 劉莽一行人才終於想起來?,麵前這個人是上過戰場打過仗的。

他平日裡溫文爾雅,一副好說話的樣子, 總是穿著一襲白?衣, 又用?玉簪束發, 再?加上那張好看得不可思議的臉,就如江南走出來的文雅公子,和血與火不沾邊。

可徐應白?是上過戰場的,流血漂櫓,伏屍百萬的場景尚且不能讓他後退, 何?況他們這些人!

一陣沉默的對峙之後, 劉莽皮笑肉不笑地開了口:“太尉大人,我們這是秉公執法, 要查今兒早上私闖皇宮的罪犯。”

“大人還是讓開得好。”

“不然咱們也就不客氣了!”

劉莽尖刺的嗓音響著,他一邊說一邊將四指放在了劍鋒上麵, 用?力將那把劍往下壓!

與此?同時,劉莽身後的人拔劍出鞘, 劍尖直指徐應白?!

可徐應白?手中的劍紋絲不動地橫著, 他麵容平靜, 眼神波瀾不驚地看著麵前的人。

“對我不客氣?”徐應白?冷冷地看了一眼劉莽, “你敢嗎。”

“我是先帝欽點?的顧命大臣, 陛下親封的太尉, 三軍唯一的統帥,”徐應白?溫聲好語地提醒, “劉少?監, 你敢嗎。”

“你!”劉莽手指發抖,“你這是以?權壓人!”

“不比您狐假虎威。”徐應白?笑道。

劉莽被這話氣得手指都在發抖。

兩方人劍拔弩張地對峙著, 徐應白?絲毫不退,冰冷的目光有如實質,落在他們的身上。

最?後終是劉莽開口,他尖刺的嗓音劃拉著:“徐太尉,你這是藐視皇威嗎!”

徐應白?不為所動,隻?冷聲對劉莽道:“讓你的人把劍放下。”

劉莽氣急敗壞地大喊:“徐應白?!”

徐應白?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連眼神都沒?動一下,冷然的嗓音重複道:“我說,把劍放下。”

劉莽心頭火氣,但為了能搜查,還是按捺住了,抬手咬牙切齒道:“都把劍放下!”

眾人麵麵相覷,依言將劍收了起來?。他們還沒?見過劉莽吃虧。

曾經權勢滔天的劉莽明明資曆更老,卻被眼前這個年輕人的氣勢壓得不能動彈。

劉莽的雞皮臉抖動著:“徐太尉,這下總行了吧!”

徐應白?輕點?了一下頭,應了一聲嗯,而?後他倏然收起劍,劍尖揚起,劉莽嚇得臉色發白?,以?為徐應白?是要用?劍砍他。

但那劍隻?是挽了一個漂亮的劍花,被徐應白?收進了劍鞘裡麵。

響亮的收劍聲在院中響起。

“劉少?監,請便。”

攔著不是辦法,若是再?僵持下去,難免被劉莽安個違抗君命的名頭。

況且付淩疑不在這裡,徐應白?指尖磨挲著袖中的袖刀,他們查不出什麼。

劉莽帶著一行人長驅直入,開始搜三刮四,從接客的正廳到徐應白?的書房,乃至於後院的府庫,連院子裡的井都不放過,通通搜查了一遍。

又將徐府的侍從全部叫來?,扒開衣服檢查有沒?有傷口。

卻是一無所獲。

劉莽不死心地重新?查了一遍,還是連那黑衣人的影子都沒?找到。

徐應白?站在廊下看著這群人搜查,抱著被他們粗暴搜查而?嚇到的貓,輕輕地揉著貓腦袋。

他看著劉莽,冷淡道:“查完了嗎?”

一陣可怖的沉默。

而?後一無所獲的劉莽猛然咧開嘴笑:“自然是查完了,今日叨擾太尉了。”

兩個人眼神交鋒了一刻,徐應白?刀刻一般的銳利目光落在劉莽那張雞皮臉上。劉莽臉蠕動了一下,揮了揮手,將一行人儘數帶走。

朱門合上,孟凡來?到徐應白?身邊,搖著頭道:“主子,找不到頭兒。”

“侯府那邊去了嗎?”徐應白?轉頭問。

孟凡搖了搖頭道:“還沒?,不過我們已經派人趕過去了,主子不必擔心。”

徐應白?蹙著眉,伸手裹緊自己身上的狐裘,又把懷裡的小奶貓放在了地上。

“主子……”孟凡有些擔憂地看著徐應白?蒼白?的臉色。

“我也去。”徐應白?出聲道。

很快,徐應白?被暗衛護送著從禁室下的密道出去,往侯府過去。

未免引人注目,他們連馬車都沒?帶。

等到趕到侯府,徐應白?和一行暗衛從侯府一處不起眼的側門悄悄進入。

淒涼空曠的侯府什麼人也沒?有,付淩疑得了這府邸,也沒?在裡麵安置過什麼,偌大的侯府連個侍從都沒?有,安靜得讓人心驚

徐應白?琥珀色的眼眸動了動,一揮手,暗衛四下散去尋人。

很快就有了發現,在侯府一處低矮的牆角下,有著大片大片的血跡。

血是新?的,甚至還沒?有乾涸。

徐應白?眉頭狠狠一跳,呼吸都重了幾分。

一旁的暗衛也是一臉擔憂,這麼多血,人還活著嗎?

而?彼時,付淩疑正躲在離這裡不遠的一處假山裡麵。

因為失血,付淩疑嘴唇乾裂失色,而?空洞的眼神昭示他又看不見了。

他本來?已經昏過去了,可是外麵細碎的腳步聲又將他徹底驚醒,他緊緊握著手裡那把橫刀,弓起的脊背像極了某種?蓄勢待發的野獸。

頭和身子都疼得厲害,刀上的毒發作過兩次,他疼得死去活來?,恨不得一刀紮死自己了事!

他也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情況,有沒?有發燒,隻?是覺得疼,又冷。

細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假山石鬆動的聲音傳入付淩疑的耳朵。

鏘啷——

刀兵相撞的脆響刺破長空!

孟凡嚇得臉色發白?,倒退了好幾步,手裡拿著把斷劍。他差點?就被付淩疑手裡的橫刀削了腦袋!好在手裡的劍抽得及時,幫他擋了了一擊。

“頭兒!”有暗衛驚喜地叫道。

然而?付淩疑根本聽不進去。

他混亂的思緒掰扯著他脆弱的神經,他分不清麵前人的說話聲,隻?聽見一段又一段的嗡嗡聲。他不知道眼前的人是敵是友,這使得他像隻?瘋狂的困獸,手背青筋暴起,脊背也弓著,神情防備、癲狂又凶狠。又因為看不見,隻?能憑著自己的本能揮舞著手裡的橫刀。

孟凡再?次嘗試著靠近了一次,付淩疑耳朵動了動,手裡的橫刀掃了過去,孟凡嚇得往後躲,卻還是被削掉了一半頭發!

好在躲得快,不然沒?的就是腦袋了!

一行暗衛眼見此?景全都不敢過去。

太凶悍了,即便是受了這樣重的傷,還是讓人害怕。

徐應白?看著付淩疑。

付淩疑衣服破破爛爛,全身都是撕裂的傷口,他眼神空洞,渙散的目光不知道落在了哪裡。

他凶狠地麵對所有敢靠近他的人。

就像當?初自己被刺殺時表現的那樣。

但徐應白?知道,付淩疑現在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都退下。”徐應白?輕聲開口。

孟凡“啊”了一聲:“主子……頭兒現在不好靠近啊!”

“退下。”

徐應白?又說了一次,語氣不容置疑。

暗衛們不敢違背徐應白?的命令,於是都後退了幾步,但也不敢走遠,怕徐應白?和付淩疑出事。

徐應白?站在最?前麵,他往前走了兩步。

那把橫刀猛地抬起來?!

“付淩疑!”

徐應白?的聲音在空曠的院子裡麵響起。

那把鋒利的橫刀驟然停了下來?!

付淩疑神經質地偏了偏腦袋,仿佛不敢相信似的:“徐、徐應白??”

一旁的暗衛見此?情形瞪大眼睛,簡直不可置信!

“是我,”徐應白?重重吐了一口氣,回答道。他胸膛起伏著,而?後又向前走了兩步,溫聲道:“聽話,把刀放下。”

說完,徐應白?張開了手,儘管他知道付淩疑看不見,他又繼續說:“過來?。”

話音剛落,那把從不離身的橫刀鏘啷一聲被他的主人扔在了地上,付淩疑弓著的脊背緩緩放鬆下來?,他身上的防備、瘋狂乃至於凶狠一瞬間就潰散了——那些尖刺在他聽到徐應白?聲音的那一刻就消失不見了。

付淩疑踉踉蹌蹌,憑著感覺往徐應白?的方向走,然而?他已經到了極限,徐應白?的聲音使他徹底放鬆了自己緊繃的身體和心神,僅僅兩步,他就猝不及防地往下倒去!

徐應白?一驚,下意識往前走了兩步,堪堪接住了付淩疑倒下的身體,隻?是沒?站穩,兩人齊齊跪在了地上。

付淩疑蹭了徐應白?一身血。

他全身滾燙,是因為傷口發炎起了高熱。

徐應白?顧不得其他,用?身上的狐裘把人牢牢裹住。

現在回徐府不安全,一行人隻?能臨時找了匹馬,駕著侯府的馬車往仰嘯堂過去。

車上徐應白?撬開付淩疑一直打顫的牙關,這人也不知道是疼懵了還是怎麼樣,把自己的唇咬得血肉模糊,又把自己的手腕咬得鮮血淋漓,偏又一點?聲音都不發出來?。

“彆咬自己,”徐應白?也不管人聽不聽得見,皺著眉頭道,“聽話。”

付淩疑居然真的不再?咬了,他眼睫顫抖著,呼吸和心跳快得嚇人。

然後他一口咬住了徐應白?的拇指。

徐應白?:“………”

昏了之後膽子倒是大。

說咬或許不太準,因為徐應白?一點?也沒?覺著疼。

那鋒利的犬齒隻?是很輕很輕地磨著他的指節,十分小心翼翼,跟尋求慰藉似的,徐應白?覺得這點?力氣都沒?自己養的那隻?小奶貓來?得大。

徐應白?深深地歎了口氣。

算了,人都傷成這樣了,咬了就咬了吧。

大夢

仰嘯堂的雅室內, 大夫小心地?將付淩疑腰腹處的飛刀取了下來,然後用燒過?的刀刃剜去爛肉,用銀針將付淩疑腰腹那的豁口給縫起來。

那刀泛著藍色, 一看就知道刀身抹了毒。但好在不致命——應是劉莽為了留活口沒有下死手。

徐應白沉默著坐在?床側, 左手指節被付淩疑牢牢握在掌心。

寂靜的雅室裡?麵, 隻有大夫縫針時付淩疑忍不住發出的悶哼聲。

“主子,”孟凡推開?雅室的門,一邊狂擦冷汗一邊道。“劉大人在?宮裡?麵傳出來的消息,說是七皇子殿下被軟禁了。”

徐應白皺起眉頭:“軟禁……”

劉莽軟禁魏珩,目的還是要對自?己下手, 這樣一來, 很多事情都很明了了。

私聯皇子,乃是大罪, 但?以自?己如今的軍功權勢和聲望,這樣的罪名?也?並不致命……況且他們並沒有實質性的證據, 證明他教導魏珩是為了謀權篡位。

為了防止這樣的事端,徐應白每次都會讓魏珩將帶走的書?拿回來, 做過?批改的文章也?全都燒毀。隻是千防萬防……還是讓劉莽鑽了簍子。

現在?魏珩被軟禁, 即便他閉上嘴什麼也?不說, 自?己仍然會被定罪——畢竟欲加之罪, 何患無辭啊。當年?劉莽能捏造假的文書?殺武安侯三族, 今日?就能如法炮製給他定罪。

畢竟這不是什麼難事, 魏珩隻是個無權無勢的小皇子,一旦被軟禁, 他哪裡?也?去不了, 誰也?見不到,那些所謂的證詞誰知道是真是假呢?

避無可避啊……徐應白眸光一暗。

另一邊, 大夫剛剛給付淩疑縫好腰腹間的傷口。轉身對徐應白道:“這位公子傷得重,不過?身體底子好,暫時沒有性命之憂,隻是今夜和明早恐怕還要燒幾次,燒起來也?駭人,徐公子,您今夜派人仔細盯著些,熬過?去就沒事了。”

徐應白聞言回過?神來,輕聲道:“多謝大夫。”

那大夫又?開?了兩?副藥,囑咐了好幾句,說若是燒退不下來,就趕緊到醫堂去找他。

徐應白溫聲道了謝,讓孟凡把大夫送出去。

孟凡送完人折返回來,對徐應白道:“主子,您去歇著吧,這裡?有我們幾個看著,沒事的。”

一旁站著的暗衛聞言也?頻頻點頭,連聲附和。

徐應白長舒一口氣,語氣溫和:“多謝,不過?你們頭兒不鬆手,我走不了。”

幾個人定睛一看,他們頭兒這時候確實還緊緊握著徐應白的指節,一副守財奴拿到了寶貝死也?不肯鬆手的樣子。

孟凡覺得要是徐應白的手強行抽出來,付淩疑會瘋。

而徐應白明顯不想在?這個時候再刺激付淩疑。

孟凡“啊”了一聲,迅速拉著幾個暗衛出去了,還不忘回頭道:“那主子咱們就在?外麵守著!您要是有事招呼一聲就好!”

徐應白朝他們輕點了一下頭,房門就輕輕關上了。

雅室內隻剩徐應白和付淩疑兩?個人。

徐應白垂眸看了付淩疑一會兒,抬起自?己還能活動的手,把付淩疑身上的被子往上拽了一點。

付淩疑還在?發燒,人睡得很不安穩,他哆嗦著,全身上下都在?顫。

他在?做夢,嘴裡?發出混亂如嗚咽的囈語。

徐應白聽不清他說了什麼,也?不知道要怎麼做,隻能安靜地?坐在?一旁看著付淩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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