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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室安靜得隻能聽到人的呼吸聲。

一如當年?那個難以忘懷的夜晚。

錯綜複雜而又?混亂無比的夢境裡?麵,付淩疑耳邊是各種各樣的嘶吼聲,人卻在?南渡的船隻上,坐在?前世自?己的身邊。

走馬燈一樣的場景晃在?眼前。

徐應白著一身白衣,他蒼白而消瘦,曾經修長漂亮的手指節幾乎隻剩皮包骨。

任誰看了都覺得他已經油儘燈枯,命不久矣。

這幾個月裡?麵,他已經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

能救的同僚都救了,能用的兵馬都用了,有些事情,即便是他有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本事,也?是挽回不了的。

雍州混戰,四方皆亂。千萬百姓流離失所,無可挽回。

他撥弄著自?己麵前的棋盤,神色難辨。房間裡?麵燭火搖晃,他眉心那一點朱砂失了色,不再鮮紅。

過?了一會兒,徐應白抬起眼,難得用溫和的目光看著麵前的付淩疑。

幾個月的相處,從一開?始的敵視與相看兩?厭,到現在?能夠和平共處,徐應白有時會感慨,好在?身邊還有個人,不然該有多寂寞。

隻是麵前人對他印象應該不怎麼樣。

嘖,徐應白想,誰會對一個嚴肅冷淡時常罰人的人印象好。

“南渡事了了,”徐應白將棋子一顆顆放進棋婁,溫聲對付淩疑道,“我遵守承諾,放你自?由?,你走吧。”

“不。”付淩疑聽見自?己回答。

徐應白有些訝異地?挑了挑眉,隨即笑了:“不?”

付淩疑盯著他,開?口道:“你這樣,能撐到回到長安嗎?”

“……我命硬,”徐應白沉默了一瞬,他敲著棋子,燈花下落,細碎的灰灑在?桌子上,“能撐到的。”

“倒是你,該去外麵看一看,”徐應白道,“不然老想著打打殺殺的事情……”

他頓了一會兒,說:“那樣不好。”

“還記得嗎?教你習字時,我同你說過?,你不能隻會殺人,”徐應白緩緩對付淩疑道,“那樣是過?不好的。”

付淩疑看見自?己沉默著。

“去看看吧,你就當圓我的願了。”徐應白一邊說,一邊劇烈地?咳嗽了幾聲,付淩疑猛的起身,將一件披風蓋在?他的身上。

他歎了口氣,搓著自?己冰涼的指節,聲音平靜,不見起伏:“我這輩子,沒機會再去看一次了。”

“若是你願意,以後你要是碰到了什麼事情,”徐應白繼續敲著棋子道,“就寫信寄給我,說不準我還能幫你解決。”

付淩疑指尖摩擦著衣服,忽然抬起頭看向徐應白,他喉結滾了滾,聲音低啞:“那我能去長安找你嗎?”

徐應白手一頓,隨即答道:“自?然可以。”

那時候付淩疑不知道,這一切一切的前提,是要徐應白還活著。

江風凜冽,明月高懸。

付淩疑收拾自?己的衣物,隻是打了一個小小的包袱。

而後他去找徐應白辭彆?,徐應白搓著自?己的手指,溫聲道:“後會有期。”

付淩疑垂著頭說:“好。”

後會有期,多好的一個詞啊。

付淩疑在?夢境裡?麵撕扯著,聲嘶力竭地?想要同那個轉身離去的自?己說。

留下啊,你留下來啊!

為什麼要走!不應該走!

後會有期……此去一彆?,就是生死兩?隔,哪裡?還有什麼後會有期啊!

可是另一個自?己聽不到,既定的事實如同日?月輪轉,沒有改變的餘地?。

沒有人聽得到他哀戚、痛苦又?聲嘶力竭的呼喊。

付淩疑獨自?走了一夜,至第二日?天明,他打開?自?己的小包袱,而後一愣。

包袱裡?麵多了一小袋碎銀子。

錢袋子上麵繡著蘭花和青鬆,是徐應白常用的那個。

付淩疑看著那個錢袋子,頓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決定折返把錢袋子還回去。

可是來不及了。

什麼都來不及了。

最?後一眼,付淩疑雙目血紅,徐應白那琥珀色的眼眸似乎動了動,鮮血流進他的眼睛裡?麵。

他動了動嘴,說的似乎是——“保重”。

驚濤卷起,付淩疑目眥欲裂,那江麵散開?的大片血跡瞬間就被衝得無影無蹤。

雅室內,徐應白看著突然痛苦嗚咽的付淩疑,伸手一探。

又?燒起來了。徐應白皺著眉頭,這都數不清第幾次了。

徐應白將孟凡叫進來囑咐孟凡趕緊去打盆溫水來。

溫毛巾敷到付淩疑的額頭上。

他打了個顫,隨即陷入更深的夢魘。

江河濤濤,滾滾不息,付淩疑泡在?江水裡?麵,沿著河岸一寸一寸往下找。

他後背有被泡爛的箭傷,但?他絲毫不管,執拗地?沿著江找人。

有時他會在?江邊碰到逃難的農戶,他一遍又?一遍問著那些過?路人。

“你有沒有在?江邊見過?一個穿著白衣服的人,他的衣服上繡有蘭花和仙鶴,長得很好看,眉心有一點朱砂,身上有箭傷。”

你有沒有見過?,有沒有見過?……

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無一例外。

有個農人用憐憫的眼神看著他:“這江水急,掉下去就找不著人了,我兒子之前為了交漁稅,也?掉下去過?,找不著了。”

“小子啊,彆?找了,這都過?了兩?個月了,”那農人抹著自?己蒼老布滿溝壑的臉,“就算還在?這江裡?,也?被魚啃沒了。”

“回去蓋個衣冠塚吧。”

付淩疑抹了一把臉上的江水,露出布滿血絲的雙眼,他扯了扯嘴角,低聲說:“我沒有他的衣冠。”

他連徐應白的一片衣角都沒找到。

農戶一愣,然後看著這個年?輕人繼續走遠。

付淩疑找了三個月,什麼也?沒找到。

他終於死心了,認命了,他從江口折返,準備回長安。在?路上看到了自?長安而來逃難的人。

“長安的皇宮都被燒了,彆?過?去了,快逃命吧!”

“江南這邊也?不安寧,梅大人都辭官了。”

付淩疑拽住一位行人:“梅大人為什麼辭官了?”

逃難的人歎了口氣:“朝上不是說他是那個姓徐的叛賊的同黨麼,前些日?子江南還來了位道長,說要給他的徒弟討公道。”

“連王府的門都沒敲開?,他在?街道上罵皇帝,被亂箭射死了!聽說他是梅大人的朋友,當年?一起考科舉的,還是進士呢!梅大人給他收完屍骨就辭官了!唉,真是可惜,難得一個好官也?被逼走了!”

說完就不再停留,匆匆離開?。

付淩疑呆愣當場。

隨即瘋了般往玄妙觀過?去。

他徒步趕了十幾天的路,翻山越嶺到了玄妙觀,找到的隻有破敗的,被焚毀的道觀。

他在?廢墟裡?麵瘋狂翻找,在?幾塊木板底下找到了兩?三張殘缺不全的,少年?徐應白寫的幾張道經。

找到那幾張道經的時候,付淩疑終於從癲狂中回了神,將那幾張道經收進了懷裡?麵。

然後他一個人把玄妙觀裡?的屍體聚齊,用手和木板刨了一個坑,整張手全都布滿了泥土和鮮血。

他卻不覺得疼。

付淩疑不知道這些人姓甚名?誰,但?他知道這些人都是徐應白的親朋好友。

他用泥土,一點一點地?將這些屍體,儘數掩埋,又?立了一個無字碑,而後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

這是他現在?,唯一能為徐應白做的了。

前世

埋完整個道觀的屍體, 付淩疑一人下了山。

他?想?,就這樣吧,能做的就那麼多了。

但?付淩疑還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南渡那?幾個月的日?子。

他們朝夕相處, 近乎相依為命。

明明那?天晚上, 人還好好的啊。

怎麼自己就隻離開?了一個晚上, 徐應白就沒了。

為什麼要?走呢,如果?那?天晚上沒有?走,自己一直待在徐應白身邊,徐應白是不是就不會?死……或者就算死,也不是孤零零一個人。

撕扯的情緒叫囂著, 自責後?悔與痛苦糾纏在一塊, 疼得付淩疑抱頭蹲了下來,他?神經質地偏了偏腦袋, 骨頭哢嚓哢嚓地響著。

他?搖了搖頭,強迫自己不要?再想?去下去了。

人死塵滅, 再想?也回?不了頭了。

徐應白不會?活過來。

付淩疑望向自己和徐應白南渡時的路,他?們來時是春日?, 草木青青, 也掩不住一路白骨;而今已是深秋, 樹枯葉黃, 餓殍遍野。

他?數了數自己帶上的東西, 一個裝著小碎銀子的布袋, 一隻已經泛黃的草蝴蝶,還有?幾張殘缺不全的道經。

接下來的路, 隻剩他?一個人走了。

起初, 踏上四方道路時,付淩疑想?, 人世間那?麼多人,又不止一個徐應白,自己終歸有?一日?會?忘掉的,會?釋懷的。

那?些相處日?子裡漸漸滋生?的愛戀,終有?一日?會?被時間消磨殆儘。

隻要?時間夠長,一切都會?好的。

於是付淩疑一路向嘉峪關行?進,然後?又從?嘉峪關東下,從?深秋走到初春,又從?初春走到冬日?,他?身上的碎銀給了路邊孤苦無依的婦人、孩子,老人。

裝銀子的布袋後?來裝的不是銀子,而是一隻草蝴蝶。

而那?幾張道經最先損壞,付淩疑已經費儘心思的保留,可是暴雨如注,那?些道經全都損毀,成了一團漿糊。

而後?是那?隻草蝴蝶,他?在嘉峪關時,碰上凶惡的烏厥騎兵滿身傷痕地撿回?一條命,卻發現那?個小布袋子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連帶著那?隻草蝴蝶。

他?瘋了一樣重新回?到戰場,翻遍了屍身和被火焚燒的焦土,也沒找到那?隻草蝴蝶和小布袋。

他?隻能失魂落魄地離開?,自己漫無目的地往前走,不知要?去往哪裡。

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他?的家人死於當年的一場冤案,他?喜歡的人死在亂箭之中,墜入江河連屍體也找不見。他?的念想?斷得徹徹底底,隻一個人踽踽獨行?於廣闊天地,像是被丟棄的人,沒有?歸處可以去。

分彆的那?個夜晚,徐應白曾溫聲?承諾過,可以去長安找他?。

可是徐應白已經死了,徐應白留給他?的東西,也全都損壞弄丟了。

長安再也沒有?他?的故人,他?連個念想?都沒能留下。

每當想?到這些,付淩疑就會?喘不上氣來,他?強迫自己不再去想?這些事,他?假裝徐應白還活著,開?始執拗地寫著信,寫自己見過什麼,去到過哪裡,有?時還會?折花折草塞一小塊泥或是石頭到信封裡麵,等碰到了驛使,就把一遝信都交給驛使。

他?的字寫得比以前漂亮許多,隱隱有?些文人風骨。

然而那?些信送不出去,隻能日?複一日?地待在驛站裡麵,等著被焚毀。

仰嘯堂的雅室中,徐應白眉頭緊蹙。

付淩疑的燒退不下來,還隱隱有?越燒越高的趨勢。

彼時已經是夜晚,徐應白下午睡了快一個時辰,現在還不困,他?看著付淩疑燒得幾乎快要?青紫的臉,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椅子扶手上。

他?轉頭正欲叫孟凡把大夫再請過來,卻忽然聽見了床上人低啞哽咽的囈語。

“徐應白……”

徐應白微微一愣,轉頭看過去,付淩疑神情痛苦,在睡夢中淚流滿麵。

他?壓抑而悲戚地低聲?叫著徐應白的名字,眼淚洇濕枕頭。

這是夢到什麼了,徐應白眉頭皺得更厲害,哭成這樣。

冷風呼嘯,付淩疑陡然驚醒。

落雪簌簌下落,破敗的廟宇裡麵隻有?他?和幾個逃難的人。

這裡是定襄郡的一個小莊子,如今已經十室九空。

他?喘著粗氣,心跳得極快,撕裂的痛楚幾乎要?將他?淹沒。

廟宇正中央,是一尊石塑的人像,石像神情悲憫,眼皮垂著,目光落在廟宇眾人身上。

他?眉心點了一點鮮明的朱砂,在雪光下亮得驚人。

隻是石像周身破損斑駁,底座和身上還生?了青苔,石身上到處都是凹陷殘缺的痕跡,是被人用石頭砸的,連眼角處都有?一塊陷下去的傷痕,遠看過去,像一滴即將落下的眼淚。

付淩疑怔怔地看著這座石像。

躲在石像底下避雪的老人看著他?雙眼通紅地看著這座石像,慢慢解釋道:“這石像是徐大人,徐大人你認識嗎?”

付淩疑僵硬地看著這尊石像,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老人卻自顧自地說了起來:“徐大人在我們定襄當過郡守呢!”

“後?來他?調職了,我們就籌錢給他?建了個廟,徐大人……菩薩一樣的人啊……定襄多少人都是被他?救活的……可是後?來逃難的人都說他?是叛賊!”

“好人沒好報啊……好人沒好報啊!”

老人絮絮叨叨地說著,說完就大哭大笑起來,付淩疑缺卻一句話都聽不進去。

他?死死地盯著那?尊石像,石像無聲?地和他?對視,破敗不堪的廟宇外風雪大作,雪從?屋頂的漏洞飄下來,落在石像身上。

廟內躺著十幾位流離失所的災民,蜷縮在石像旁邊的一塊空地取暖,石像的影子溫柔地籠著他?們。

付淩疑緩慢地靠近石像,伸手去觸碰石像一角,他?的指尖神經質地發顫,在感覺到冰涼的觸感時全身都在顫抖,脊骨深深地彎了下去。

徐應白活著的時候救人,死後?廟宇被人砸得破敗不堪,卻還是極儘所能地庇護了流離失所的百姓。

他?保得住同僚的性命,保得住萬千弋?百姓的性命,卻保不住自己的一條命。

付淩疑忍不住失聲?痛哭。

為什麼?憑什麼!

石像的目光落在他?眼前跪下的男人身上。那?悲憫的眼神裡似乎帶著不解——你為什麼哭呢?

你為誰而哭呢?

付淩疑最後?踉踉蹌蹌狼狽不堪地從?這座廟宇裡麵走了出去。

他?回?望來時的路,又望向他?即將要?走的路。

天地寂靜,滿目蒼涼,付淩疑恍恍惚惚地意識到,這近兩年的時光裡麵,他?走的全是徐應白去過的地方……

長安、嘉裕、洛陽、定襄、再到江南又往嘉陵……

他?見過很多人,很多事,卻沒意識到他?一遍遍來回?走的道路,是徐應白曾經走過的人間。

他?追不上徐應白已經消失的背影。

付淩疑天真地以為自己能夠忘掉的。可是他?不知道有?些人會?在他?那?短短的一輩子裡麵留下深刻的、去不掉的烙印與傷痕。

忘不掉,也沒法釋懷。

他?記不清自己是從?什麼時候喜歡上的徐應白,是在自己滿身是血的時候被徐應白皺著眉頭從?地上拉起來的時候,還是徐應白垂著眼將那?隻草蝴蝶拍在自己心口的時候……亦或是徐應白一臉無奈地教自己習字的時候……

他?不知道,也記不清楚了。

徐應白對他?好嗎?細究起來,似乎也和其他?人沒什麼太大的差彆。甚至還因為他?不夠聽話,性子太野,對他?格外嚴厲,動不動就讓他?跪著磨性子。

可是徐應白對他?不好嗎?

徐應白教他?寫字,他?會?因為他?不要?命的打法把人訓得焉頭巴腦,徐應白教他?理?智、克製,教他?如何做個人……而不是一個被仇恨裹挾著向前走,隻會?殺人的瘋子……

付淩疑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徐應白這個人,自己沒法把他?從?自己這條命裡剔出去。

他?被困在了名叫徐應白的囚籠裡麵,徐應白墜下江麵的那?一眼,成了他?終生?揮之不去的夢魘。

他?是被徐應白馴服的孤鷹,是被徐應白養熟的野狼。

可徐應白死了。

所以那?樣廣闊的天地,他?隻走了徐應白走過的那?一條路,好似一個兜兜轉轉的,活著的墓碑,終於把自己逼瘋了。

世上之人是有?千千萬,卻也隻有?一個徐應白。

付淩疑向前走了兩步,躺倒在了雪地裡麵。

冰涼的雪灌進他?的頸窩,他?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裡湧上哀戚和癲狂。

他?走了兩年路,一個人壓抑又痛苦地走了兩年路,他?走不動了。

付淩疑狼狽地起身,跌跌撞撞回?了那?破敗的廟宇。

石像仍舊靜靜地居於廟宇中央。

付淩疑無聲?無息地走進來,周遭的人都已經熟睡,沒人發現付淩疑一步一步緩慢地走了進來。

他?眷戀地撫著石像的眼角的疤痕,他?想?要?低下頭細細親吻石像的眉目,但?還是止住了,最後?他?隻是盯著石像眼角那?行?如淚滴的疤痕,神情陰鬱又瘋狂,又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癡。

“我會?給你報仇的。”

“你信我,我一定會?給你報仇的。”

“所以你等一等我,等我給你報完仇,就去找你。”

“好不好?”

即便?粉身碎骨,他?也要?拉著那?些人下地獄!

滿室寂靜,無人應答。

他?扯了扯嘴角,朝神情平靜安寧的石像露出一個扭曲的笑。

而後?他?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離廟宇不遠處的村子,有?人在打鐵花,璀璨的光芒上升又下落,在付淩疑深不見底的烏黑瞳眸裡麵落下一點火光。

他?回?過頭,亮起的燦爛光芒映照在石像身上。

付淩疑深深看了一眼,然後?孤身一人走進了大雪裡麵。

瘋魔

從定襄郡到江南, 付淩疑花了快兩個月的時間。

這兩個月時間,冰雪消融,草木抽芽。

付淩疑沒錢買馬, 是徒步走到的江邊, 搭了漁民的船橫渡至金陵。

金陵富庶, 亭台樓閣修得極其?奢靡豪華,達官顯貴駕車出行,整座金陵城都泛著紙醉金迷的味道。

付淩疑一身破破爛爛的衣裳,格格不入地出現在這金陵城裡?麵。

肅王府在金陵城中央,偌大的王府占地極廣。

因?四?方混戰, 魏璋又住在肅王府裡?麵, 各路藩王對此虎視眈眈,不放過任何一個能殺魏璋嫁禍的機會, 因?此肅王府守衛極其?森嚴,連隻?麻雀都飛不進?去。

付淩疑圍著肅王府轉了一個月, 沒有發現能溜進?去的破綻。

但?他發現了一個白衣琴師,每七天都會進?王府去演奏。

這個琴師住在金陵城的一家樂坊裡?麵, 他以白紗覆眼, 是個看不見的盲人。

付淩疑看著這名白衣琴師, 想了一個瘋狂的辦法。

這日白衣琴師回到樂坊, 剛一進?門, 就察覺到房內似乎有些不對。

房門瞬間就被人上來鎖。

盲人雙眼看不見, 其?他的感官就會格外敏銳,他在房中站了一會兒, 故作鎮定地開口:“閣下來此是為了什麼。”

話音剛落, 一陣有節律的腳步聲?就由遠及近地傳了過來。

而後他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找你商量個事。”

白衣琴師感覺到脖頸冰涼的刀刃,嘴角抽了抽:“…………”

“閣下, 隻?要不是要我的命,什麼都好商量。”

付淩疑將刀放下,他不欲殺人,輕聲?回答道:“我想替你進?肅王府。”

白衣琴師怔愣了一下,隨即飛快問道:“你要進?肅王府做什麼?”

付淩疑沉默了一會兒,最後選擇坦誠道:“尋仇。”

“我要他們償命。”

白衣琴師聞言也沉默了一會兒,最後回答說:“既然你是去尋仇,那我幫你。”

付淩疑自此在樂坊住下。

付淩疑和琴師不過問對方的名姓,他不知道這位白衣琴師到底和肅王府有什麼恩怨,竟然會幫他尋仇。

白衣琴師也不知道付淩疑和肅王府有什麼大恨,要他們償命。

兩個人誰也不說,也誰都不問。

畢竟人生在世,誰還沒有幾件說不出口的恨事。

在樂坊的時間,白衣琴師教?他彈幾首常聽的曲子,以免肅王府檢查時露出什麼破綻。

付淩疑學得很快,不到幾天就學會彈譜子了。

又一日,琴師從王府回來,手裡?拿著一堆賞賜,他看不見,也對這些賞賜並不熱衷,拿進?來之後就隨意放在了桌子上。

付淩疑瞥了一眼,忽然愣住了。

那一盤賞賜裡?麵,有一塊紅白相?間的玉佩,用?一根紅繩子係起來,十分精美。

和付淩疑記憶裡?的,一模一樣。

十幾年前,他的哥哥付淩雲護著他從嘉峪關出逃,身後無數人追殺,到最後隻?剩他一個人活著。

他在黃沙遍野的邊疆成了一個乞兒,每日為活下去掙紮。

十二三歲時,他在安西碰到過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

那時他們就在城池邊,他快要餓死了,碰到一個看起來弱小的人就伺機撲了上去,然後惡狠狠地咬開了那個少年的手腕。

少年的血是甘甜的,付淩疑還能聽到他因?此吃痛的聲?音。

然後他被人家提溜著後脖頸放到了一邊。

付淩疑滿嘴血趴在地上,全身無力,爬都爬不起來。

“嘖,”那少年也灰頭土臉的,被咬了一口沒生氣,隻?是臉色蒼白地撕了一塊布料把手包起來,無奈道,“怎麼餓得人都咬……”

付淩疑看見他摸遍全身上下都沒找到錢,又無奈地歎口氣。

付淩疑餓得頭暈眼花,已經沒有力氣再撲一次,但?是他看見那少年腰間綴著一塊紅白相?間的玉,又起了點?力氣。

把那塊玉搶走,付淩疑餓得要死,卻兩眼放著詭異的光,就有錢買東西吃了。

他猛地起身,伸出細瘦得一折就能斷的手快如閃電地把少年身上的玉拽下來。

少年瞪大眼睛,著急道:“那是我娘留給我的!你彆………”

他話還沒說完,付淩疑就兩腿一軟跪趴下了,餓昏了過去。

付淩疑在聽到那少年的話時就後悔了,自己怎麼能搶彆人娘留給彆人的東西呢?

這裡?那麼亂……多少人餓死病死了,說不定這個少年的娘也死了……

迷迷糊糊中,付淩疑記得自己被人背了起來,送到了醫堂了裡?麵。

他聽到零星的隻?言片語,醫堂的老板說他病得太重,要錢治病,不治就得死了。

少年身上沒有錢,付淩疑依稀記得他沉默了許久,然後說,大夫,你等一會兒,我很快就有錢了。

等他醒過來的時候,看見那個少年坐在他床頭。

少年長歎一口氣:“你總算醒了。”

付淩疑起不來,他打量了一會兒少年,尚顯稚嫩的聲?音沙啞又著急:“你的玉呢?!”

“當了。”那少年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

“我要走了,”那少年淡淡地笑著,把一把碎銀子悄悄放到付淩疑的被子裡?麵,“這些留給你,不要隨便咬人了。”

隨後那少年就起身離開,很快消失在了人群裡?麵。

“等等!”付淩疑聲?嘶力竭地喊著,“你……你叫什麼名字?”

可惜的是,街道太過嘈雜,那小小少年不知是不是沒有聽見,並沒有回頭。

十多年過去了,付淩疑迄今還記得那塊玉是什麼樣。

那個少年當掉了母親留下來的玉,換了他一條命。

他顫抖地將那塊玉撿起來,問那白衣琴師:“這塊玉是從哪裡?來的?”

白衣琴師聞言回答:“肅王賞的。”

付淩疑將玉握在手心,玉觸手生溫,在燭火下泛著光澤,他緊緊地看著這塊玉佩,眼神忽然一頓。

玉佩在光下很通透,上麵雕刻著紛繁複雜的圖案,底下似乎隱隱有三個字。

付淩疑緩緩將玉佩抬起來看。

紅白相?間的玉,底部?一個小小的地方,用?如樹藤般遒勁的小篆巧妙地刻了三個字——

徐應白

這三個字讓付淩疑愣在當場。

徐應白???

徐應白!!!

白衣琴師敏銳地意識到了氣氛有些不對,疑惑道:“你怎麼了?”

良久無人回答。

付淩疑無聲?地哭著,笑著,手裡?緊緊攥著那枚玉佩。他雙目血紅,嗓子像塞了一團鐵,鏽味濃重,疼得厲害。

他的神情更是可怖,麵容扭曲著,令人望而生畏的表情裡?,夾雜著哀戚和深重的癲狂。

是了……徐應白……

除了徐應白,在那個遍地饑荒的時候,還有誰會救一個咬了自己,還想偷自己東西的小孩……

還有誰會救一個將死的乞兒,將母親留下來的玉佩當掉……

而自己沒有認出他。

其?實?認不出來是很平常的一件事,那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玉佩不會變化,人卻會隨著年齡的增長相?貌改變。

人會長大,會變老,會因?為病痛改變身形和容貌。

那些隨著時間流逝而模糊的記憶,並不足讓人認出一個數年前見過的少年。

白衣琴師略有不安,他看不見,隻?能又問了一次:“你怎麼了?”

“我……”付淩疑被深重的窒息感扼住咽喉,他喘了一口氣,哽咽道,“錯過了一個人。”

“不說了,”付淩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難看的笑,一字一頓道,“下一次,我替你去肅王府。”

白衣琴師沉默了一會兒,道:“好。”

白衣琴師頓了一會兒,又道:“但?你和我長得不一樣。”

“我會易容,已經做好了幾張你的人.皮.麵具。”

“但?肅王府檢查森嚴,每次都要掀開我遮眼的布,我是個瞎子,你不是……你得……”

琴師話還沒說完,就聽到了冷刃紮入血肉的聲?音!

冰冷的刀刃和人的骨骼血肉相?撞,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聲?。

琴師大驚失色地站起來,然後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聽到了對麵人吃痛的悶哼。

但?他很快又聽到了一聲?快意張狂的笑,付淩疑捂著流血不止的雙眼,麵前的桌子擺著一雙血肉模糊的眼眸。

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但?細聽之下,有著因?為疼痛的顫抖,他回答道:“我現在是了。”

琴師嚇得跌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啊!

臨走的前一天,兩個看不見的盲人麵對著麵坐著。

他們沉默良久,琴師忽然開口:“我給你算一卦吧。”

付淩疑聲?音沙啞:“你以前學過道?”

“沒,”琴師笑了笑,“我學的是坑蒙拐騙的東西,騙人錢的。”

付淩疑指尖動了動,說:“那你算吧。”

算籌落在桌麵的聲?音清脆,琴師用?手指摸索著拋出的卦象,笑了一下,輕聲?說:“大吉。”

付淩疑扯了扯嘴角,低聲?道:“借你吉言。”

第?二日下午,琴師穿著一身粗布麻衣,拄著拐杖往王府那邊走去。

他聽到了驚慌失措的叫喊和求救,聽到了火燒梁木的哢嚓哢嚓聲?。

熱浪撲麵,琴師神色平靜地站在原地一會兒,隨後拄著拐杖轉身,肆意大笑著往金陵城門處走去。

肅王府內,火光衝天,殘屍橫陳,血流成河。

付淩疑看不到那些屍體最後驚恐萬分的目光。

他手裡?緊緊攥著那枚白紅相?間的玉佩,往火海深處走去。

這是付淩疑全身上下,唯一一件和徐應白有關的東西了。

滾燙的熱浪撲麵而來,身後的梁木被火燒得砸在地麵上,付淩疑腿受了傷,胸口也有一處貫穿的傷口,他沒走幾步就跪了下來,挺直的脊背漸漸彎折。

“徐應白……”

付淩疑低下頭,火舌燎上他的衣衫,他眷戀而又珍惜地深深吻下去,乾澀蒼白的唇落在溫潤的玉佩上。

“沒事了……沒事了……”

“你等等我……我來尋你……”

說完,他再也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緩緩向後倒去。

而後就被盛大的火焰徹底吞沒。

人間

徐應白站在床邊看大夫給付淩疑紮針。

他燒得實在?厲害, 徐應白和那一溜暗衛想?了許多辦法都沒能將燒退下來,隻能?把大夫又請了回來。

幾個暗衛遵照大夫的指示按著付淩疑的手腳,以免紮針時付淩疑動起?來傷到自己?。

執針的大夫紮針紮得滿頭冷汗, 一旁的藥童細細給他擦掉額角的汗水, 他斟酌片刻, 將針落了下去。

銀針從付淩疑的心口處紮下去,徐應白看著付淩疑劇烈而又痛苦地掙紮了一下,而後頭一歪,咳出一灘淤血。

徐應白眼皮一跳。

針在?付淩疑身上停了半個時辰,那燒總算退了下去, 大夫如釋重負地歎了一口氣, 道:“這燒退了就沒事了。”

他又開了兩貼藥,徐應白接過藥方, 給了大夫一袋子?錢,語氣溫和:“多謝大夫, 有勞您了。”

此時天已?經微微亮了,大夫接過錢, 擺手說不必言謝, 又囑咐若還有事儘管來找他, 這才?帶著藥童匆匆忙忙回醫堂。

仰嘯堂的侍從上來給付淩疑換了一床被褥, 霰霜跟著上來, 看見徐應白蒼白的臉色, 不由得道:“公子?還是快去歇息吧。”

徐應白搖了搖頭,淡聲道:“無礙, 再過一個時辰, 我還得去上朝。”

說完他轉頭看了一眼付淩疑,對霰霜道:“到時還得有勞姑娘照顧。”

霰霜笑了笑:“公子?放心, 我們必然會好生照顧的。”

話音落下,雅室又陷入一片寂靜,徐應白推開雅室的門,到外麵的長廊吹風。

他閉上眼,熹微天光投射到他的身上,透過他的眼睫,在?他蒼白的臉上留下一小片陰影。

昨日付淩疑燒高了說胡話,一聲一聲地全都在?叫自己?的名字,一會說他不走,一會兒說他要給自己?報仇……一會兒說對不起?,一會兒說他喜歡自己?,一會兒又讓自己?再等等他……胡言亂語得那些暗衛都不敢進門,一進門乾完活就跑得比兔子?還快,生怕付淩疑突然醒過來把他們滅口。

徐應白思及此,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即便付淩疑隻有燒糊塗時露出的那些語焉不詳的隻言片語,也足夠自己?猜出他前世是怎麼過來的。

那幾年?裡麵,他過得不好。

那轉瞬即逝墜入江海的徐應白,未能?抓住一片衣角的自己?,成了付淩疑心上永不消除的疤痕。

遠處銜著遠山的天際泛白,紅日在?青黑的山上冒了一個頭,將周邊的雲染上一層橘黃淡紫。

近處街坊已?經有人起?身,熱熱鬨鬨地出來擺攤子?,煙火氣飄了一條街。

這就是人間。

有日月江河,山石草木,熙熙攘攘的煙火。

徐應白清透的琥珀色眸子?映照著這一切。

人間還有紅塵萬丈,前世今生,徐應白都未曾飲過一瓢。

他清醒自知,知道自己?不能?給什麼,說不定還要將人拖下渾水去,所以從不答應彆人的求愛,每一次都乾脆利落的拒絕。

可是,徐應白想?,換做彆人,被拒絕過一兩次就死心了。

付淩疑卻是撞了南牆也不肯回頭,執拗地要喜歡自己?。

不論?怎麼說怎麼做都不肯放手。

徐應白還是頭一次拿人這麼沒辦法。

若說心動,徐應白想?,任誰被一個人做到這般地步,即便鐵石心腸,也會有所動容。

徐應白不是石頭,在?某些瞬間,他也有過鬆動的想?法。

但?他確實沒什麼能?給付淩疑的。

也不該給。

他隻有爛命一條,孱弱的身體不知道能?撐到什麼時候。他那一顆顫動的心剝成兩半,一份給江山,一份給黎民,再有一些零碎的,給那些不能?放棄的人和事……留給情之一字的,隻有微不足道的一點兒。

與?其他人相比起?來,實在?是小巫見大巫,看起?來並不值得擁在?手心。

拿出來,也送不出手。

他不想?給出去,反而把人傷得更深。

徐應白捏著自己?的手指節,眼皮垂著。

算了,不想?這些了。徐應白呼了一口白氣,還是想?想?待會兒怎麼應付劉莽吧。

而房內,付淩疑緩慢地睜開了眼睛,蒼白枯槁的唇微動。

“徐應白……”

他模糊的視線掃過床邊的人,沒有看到那抹熟悉單薄的白衣身影。

還未從那些光怪陸離又痛苦非常的回憶中脫離出來的付淩疑全身顫抖。

孟凡十分驚喜地叫了一聲:“頭兒!”

但?他家頭兒沒理他,不顧一切要從床上起?來,孟凡嚇得要死,想?攔又不敢攔,隻能?看著付淩疑跌跌撞撞地下了床。

他踉蹌了一下,沙啞著嗓子?道:“徐應白呢……”

孟凡結結巴巴:“在?廊……頭兒!”

聽到房內響動的徐應白猝然轉頭,他走了兩步,打開房門的一瞬,付淩疑張開雙手猛地抱住了他。

徐應白被撲得踉蹌了一下。

付淩疑把下巴擱在?了徐應白的頸窩,烏黑眼眸中的癲狂隨著徐應白熟悉的氣息襲來緩緩地散去,他終於放心地閉上了眼睛,聲音沙啞而顫抖:“找到了,你?在?這呢。”

徐應白眼睫一顫。

沉甸甸熱乎乎的重量壓在?他的肩頭,這樣親昵又不設防的姿勢,近得讓人心驚。

他能?感受到貼近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撞著對方的胸口,纏繞的呼吸卷繾綣地卷在?一起?。

徐應白頓了一會兒,緩緩抬起?了手,輕輕貼在?了付淩疑的後心。

熹微的天光灑在?了他們的身上,一片金黃。

而彼時,皇宮內,劉莽看著坐在?桌子?上緘默不言,負隅頑抗的魏珩,笑得猖狂:“即便殿下一句話也不說,奴婢我也不是沒有辦法。”

說完劉莽便帶著一隊侍從揚長而去。

魏珩看著劉莽囂張的背影,深吸一口氣,眼睛憋得通紅。

一子?落錯,滿盤皆輸,一個拐角就決定了整盤棋局。

很?快,在?朝堂上,劉莽奉上了他的“證據”。

林臣年?鋒利的言辭劍指徐應白,說他私會皇子?,包藏禍心!

高台之上,魏璋眼眸幽深地看著徐應白:“徐卿,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徐應白站在?龍階之下,神?色平靜。

光照著他孤直而立的身影,玄色的官服映照出他挺直的脊背。

徐應白朝魏璋行了一禮,然後解下了自己?腰間的金印紫綬。

眾臣大驚失色地看著徐應白的這一舉動,連魏璋都不免瞪大了眼睛。

這金印紫綬是先帝賜給徐應白的,金印紫綬既是尊榮,也是無上權勢的體現,非相國?不可得。

然而徐應白現在?將它解了下來!

“先帝在?時,囑咐微臣,要規勸陛下,親賢臣,遠小人,”徐應白將那金印紫綬呈上,慨然道,“然而微臣,辜負了先帝的囑托,讓小人迷惑聖聽,確實是大罪一樁。”

“微臣不比劉少監,技不如人,甘拜下風,不配戴這金印紫綬。”

“微臣自請前往嘉裕,永不回朝。”

魏璋吊著的三白眼微微一眯。

而劉莽則是喉頭一哽,氣急敗壞地瞪著徐應白!

朝臣嘩然。

所有人聽得出徐應白的弦外之音,武安侯一案是徐應白出言查案,劉莽被查出是主使,卻毫發無損,隻是被降為少監。

這一結果就已?經讓眾臣震驚了。

而現在?,武安侯一案過去還沒多久,徐應白就被人安上了私會皇子?,包藏禍心的名頭。

遞上所謂證據的正是劉莽。

那據說說出證詞的七皇子?殿下,據說現在?正在?被軟禁,見過他的隻有劉莽。

而這一份證據,究竟是不是真?的,又有誰知道呢?

劉莽能?用一道假的戰報文書殺武安侯三族,拿捏一個十三四歲的皇子?,呈上一份假證據,用私會皇子?,包藏禍心的罪名要徐應白不得翻身,也並非難事。

所謂技不如人,甘拜下風,意指的不就是劉莽故技重施,又有後台撐腰,所以肆無忌憚,黨同伐異麼?

朝臣們不由得在?底下竊竊私語起?來,卻沒有任何大臣出來為徐應白說話。

魏璋此刻狐疑地看著劉莽,又轉眼看了看站在?階下的徐應白。

徐應白神?色平靜,毫無波瀾,穩穩地托著手上的金印紫綬。

他毫不畏懼地對上了魏璋的眼神?,隨即又垂下了眼,一副不欲辯解的樣子?。

魏璋想?起?徐應白那隱含的身份,退一萬步來說,徐應白再怎麼樣,也是有皇家血脈的皇子?,他若是想?要“包藏禍心”,以他的聲望和實力?,不如直接說出自己?的皇子?身份……何必私會扶持一個無權無勢的皇子?呢?

不嫌麻煩麼?

至於劉莽,魏璋想?起?之前房如意的事就覺得惡心,再加上武安侯一案和現今指控徐應白,魏璋覺得此人說話做事,實在?不可信。

但?看著擺在?眼前的證據,那對皇位被人覬覦的感覺還是讓人有些不安。

況且自己?母後也說過,如今邊疆形勢不容樂觀,正好讓徐應白去收拾。

這樣一來,魏璋得意地想?,既罰了,又得利!

思及此,魏璋道:“徐卿,朕信你?無此心。”

劉莽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徐應白。

“隻是……隻是這證據確實確鑿,”魏璋三白眼眯了眯,大聲道,“徐卿是肱骨之臣,朕有惜才?之心,徐卿就去嘉峪關守幾月,替朕趕走烏厥就回來吧!”

徐應白頓了一會兒,行禮道:“謝陛下隆恩!”

下朝後,劉莽和徐應白又走到了一條道上,周邊的大臣識趣地退避三舍,不敢走近。

劉莽的雞皮臉動了動,皮笑肉不笑道:“徐大人這一招以退為進耍得好啊!”

輕飄飄地將自己?的罪責從私會皇子?包藏禍心轉成了未能?規勸陛下,還成功在?魏璋心裡種下了一顆刺。

魏璋這下更不可能?將自己?的信任放在?劉莽身上看。

徐應白掃了劉莽一眼,情真?意切道:“不比劉少監的手段。”

“可徐大人還是要走啊,”劉莽露出一個惡意的笑,“你?輸了。”

徐應白“唔”了一聲,沒有言語。

他不再理會劉莽,緩緩走下長階。

輸了?徐應白捏著自己?的手指節,神?色十分溫和。

真?正的博弈,才?剛剛開始。

辦法

西北大漠, 長河落日,荒草茫茫。

大軍即將到達嘉峪關,徐應白的車駕綴在中軍, 安安穩穩地向?前進。

馬車內, 徐應白拿著一捧書卷, 天光透過車簾照進來,堪堪能看清書上的小字。付淩疑坐在馬車外的橫梁上?,手裡拿著一柄皮鞭趕馬。

他身子底子極好,比徐應白強了不知多少倍,受那?麼重?的傷, 燒一退, 不過三?日就生龍活虎地爬起來了,將那些暗衛練得哭爹喊娘。

隨行的暗衛和之前出門是一樣的配置, 一共有十名,隻是這?次不是在暗處跟隨, 而是偽裝成隨侍,騎著高頭大馬寸步不離地跟著, 牢牢圍在馬車身邊。

此次前往嘉峪關, 徐應白將暗衛分成了三?隊, 一隊留守長安, 一隊跟著他前往嘉峪關, 還有一隊則兩兩分組, 前往各地打探消息。

看書看得累了,徐應白揉了揉眼角, 往後?一仰, 閉上?眼睛休息。

此次前往嘉峪關,一方麵是暫避鋒芒, 另一方麵就是來收拾楊世清。

對於現今的局勢,徐應白有自己的考量。楊世清據肅州之地,接安西郡,又連烏厥,離嘉峪關也不過一步之遙,是個必須鏟除的釘子,否則後?患無窮。

若是自己想安安穩穩地收拾那?些藩王,就得先除外患,以免到時藩王混戰,楊世清和烏厥聯合,趁此機會攻下嘉峪關直搗長安。

但楊世清不是個好對付的主,前世自己前往嘉峪關收拾烏厥,楊世清嘴上?說得好,私底下卻派人給烏厥帶路,又派人秘密聯係嘉峪關的一位將領,勸說其倒戈烏厥。致使自己在和烏厥鏖戰之時,後?方居然出現了叛軍,若不是發現得夠快,命中軍變陣斬殺,恐怕自己當時就要身首異處了、

但偏偏楊世清把?自己摘得乾淨,徐應白就是想收拾他都沒借口。

是個難纏的流氓。

而對付流氓,就要用流氓的辦法?。

徐應白一邊思索著收拾楊世清的法?子,手指一邊敲在馬車內的桌子上?。

這?時馬車一停,嘉峪關到了。

安西郡郡守紀明在嘉峪關關口迎接,很快就看見?一輛製式普通的馬車停了下來。不一會兒,一個身穿蒼青衣衫的年?輕人就被馬車邊上?那?個穿著黑紅衣裳的侍衛扶了下來。

大漠蒼茫,關口巍峨雄健,徐應白抬頭看了一眼茫茫無際的天空,又看向?關口那?等著的中年?人,溫聲道:“紀大人,好久不見?。”

紀明急匆匆地迎上?來,開口道:“太尉大人,可算把?您等來了!”

徐應白朝紀明微微一笑。歎道:“是我來晚了,如今嘉峪關如何?”

紀明苦著一張臉,歎道:“大人隨我去營帳,我們細說。”

營帳內的桌子上?擺著輿圖沙盤還有一堆文書羽繳,徐應白進門坐下,付淩疑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側,紀明拿起水壺喝了一口水,道:“如今安西郡還在烏厥人手中,您也知道,阿古達木不是個好對付的對手,楊世清那?邊又和烏厥曖昧不清,我們腹背受敵,實?在是不好過。”

“前些日子蕭侯爺在,堪堪守住了嘉峪關,但那?是阿古達木沒有糧草,不得已之下才?退的兵,如今大雪已過,難保他不在楊世清的扶助下卷土重?來。”

“難辦啊!”紀明哀歎道。

“還有轉機。”徐應白垂眼看著桌上?的輿圖,輿圖上?肅州接著安西郡,又與大漠緊緊連接在一起,溫聲道,“既然楊世清和烏厥聯合,會威脅我們,把?他們拆了便是。”

“拆了?!”紀明驚訝,“您要聯合楊世清先打退烏厥嗎?!”

這?也算是個好法?子,先將烏厥人打退,再關起門來收拾楊世清,一步一步把?大漠這?邊肅清乾淨。

徐應白卻搖了搖頭,語氣溫溫和和,說出的話卻駭人:“出師要有名,我沒有好的借口收拾楊世清,所以我要聯合烏厥,先滅了楊世清。”

紀明瞪大眼睛,聯合烏厥?!

烏厥人和中原人可是世仇啊!雙方打打殺殺都不知道多少年?了,咬到對方就恨不得咬下一塊肉來,這?要怎麼聯手?!不是癡人說夢嗎!!!

紀明不敢相信,開口問:“大人想到辦法?了?”

“還沒,”徐應白坦蕩道,“但辦法?總會有的。”

人心難測,楊世清那?樣自私自利兩麵三?刀和拚了命也要活下去的烏厥人……這?樣鬆散的聯合並不是鐵板銅牆,總會有嫌隙,徐應白想,而自己要做的,就是找到那?個嫌隙,然後?放大他。

紀明有些不相信,但看了看徐應白,還是將到了嘴邊的質疑話語壓下去了。

在軍中,能打勝仗的說話才?好使。

更?何況,徐應白官職還比他大。

等到了夜晚,戈壁灘上?比白日要冷得多,徐應白裹了件狐裘,坐在營帳中看輿圖,付淩疑靜靜坐在他身邊,也不說話,隻是一眨不眨地盯著徐應白。

這?樣直白的目光徐應白忽視不了。

這?一次來嘉峪關,徐應白本來沒想讓付淩疑跟過來。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徐應白自己是知道這?個道理的,於是出城前一日,徐應白用蒙汗藥把?付淩疑蒙暈了。

一大包的量,都夠兩頭牛睡三?天了。

若是換做其他人,絕對沒法?用一包蒙汗藥把?付淩疑弄暈,他向?來跟隻刺蝟似的提防人,彆說蒙汗藥,就是有人給他遞塊糕點,他也會再三?確認沒問題才?會吃下。

但耐不住他對徐應白根本不設防,徐應白給什麼他就要什麼,就算徐應白遞包□□給他,他也不會多看一眼,並且會毫不猶豫地吃下去。

徐應白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所以他毫不費力就把?付淩疑蒙暈了。

但徐應白沒想到,付淩疑醒得很快,大軍出城兩日後?,他一人單騎,瘋了一樣追過來!他不眠不休,快馬加鞭追了快四?天,跑死了一匹馬,最後?徒步闖入他們安營紮帳休息的地方找到了徐應白。

徐應白現在都還記得在營帳看到一身破破爛爛,雙目熬得通紅的付淩疑時感?到的震驚。

那?時付淩疑全?身緊繃,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兩隻眼睛全?都是紅血絲,他神情冷戾而癲狂,在掃到徐應白的身影之後?才?慢慢恢複正常。徐應白記得付淩疑上?前走了幾步,走到自己身邊,卻顧忌全?身上?下臟兮兮的不敢碰人,隻是偏了偏頭,緊緊地盯著自己,聲音急切,語氣偏執:“我有用的!你彆丟下我……”

徐應白:“…………”

他們兩個在一堆士兵好奇的目光底下對視了一會兒。

徐應白轉身就走,付淩疑站在原地不動,一副想跟上?去又不敢跟上?去的樣子,直到徐應白發現人沒跟過來,轉頭道:“你過來。”

他這?才?兩眼放光地跟上?去。

之後?徐應白默許了付淩疑跟著,本來貼身隨行徐應白的暗衛也十分有眼色地退下來,讓付淩疑換上?去。

這?一跟就跟到了嘉峪關。

營帳外星子漫天,北鬥七星亮著方向?,牛郎織女遙遙對望。

風沙拍著營帳,嘩啦作響。

徐應白在風聲中輕咳了兩下,付淩疑立刻有點緊張,徐應白擺手道:“沒事,隻是還有些不習慣罷了。”

“嘉峪關夜裡冷。”付淩疑喉結滾了滾,將徐應白腿上?的毛毯往上?蓋了一點,眼神專注地落在徐應白身上?。

“要蓋好。”

徐應白搓了搓冰涼的指尖,開口問:“你前世到過嘉裕關嗎?”

付淩疑跪回去,回答道:“到過。”

“那?時嘉峪關已經是烏厥囊中之物,”付淩疑知道徐應白想問什麼,仔細地回答說,“阿古達木的兵馬已經攻下了長安,正往寧王的地盤打去。”

“我當時到了嘉峪關,”付淩疑說,“在和中原人行商的烏厥人口中得知,他們驍勇善戰的小王子阿古達木,最開始瘋了一樣攻打楊世清,除卻因為春旱少糧,還因為一個姑娘。”

“姑娘?”徐應白訝異地一挑眉。

“對,據說是阿古達木青梅竹馬的戀人,”付淩疑回憶道,“被楊世清的弟弟擄走了,阿古達木一開始求自己的父親給他兵馬搶回自己的女人,但烏厥大汗認為沒有必要為了一個女人興師動眾。”

“而楊世清的弟弟咬死自己沒有帶走那?個姑娘。”

“所以阿古達木直到春旱才?有了一支強軍,攻打了兩個月才?打下城池。”

“但是……”付淩疑垂下了眼,語氣有一種同病相憐之感?,“打下城池搜遍全?城,發現那?個姑娘已經死了。”

徐應白聽?到此處不由得為這?個姑娘歎了口氣。

這?時,營帳外忽然起了騷動,外頭的暗衛聲嘶力竭地叫喊道:“主子小心!!!有刺客!!!”

付淩疑唰一下抽出了自己的橫刀,而後?營帳的布被人一刀破開!

那?彎刀雪亮,是烏厥人常用的!

冷刃相撞之聲驟然響起,轉瞬之間摩擦出了駭人的火光!

徐應白皺著眉頭站起身。

闖進來的烏厥人高鼻深目,極其俊美,在徐應白看來極其眼熟,而他朝著徐應白大喊道:“把?阿珠還我!!!”

徐應白:“……?”

什麼阿珠???

還沒等徐應白想出個所以然來,麵前兩個野狼一樣的男人就過了數十招,刀兵相撞之聲不絕於耳,那?烏厥人凶悍,招招都是奔著命門過去,而付淩疑比他更?凶悍,橫刀大開大合地將彎刀砍回去,連自己的命門都不顧!

其他暗衛很快就趕來過來,那?烏厥人左支右絀,被付淩疑找到空隙一腳踢到了胸口,吐著血被踢出了幾丈遠,而後?付淩疑的橫刀從?上?往下就要給那?烏厥人開膛破肚!

“慢著!”徐應白喝了一聲。

橫刀瞬間懸停在那?人胸口。

那?橫刀離烏厥人的心口就隻差半寸,付淩疑殺紅了眼,眼神陰戾而可怖地盯著地麵上?的人,他喉結滾動,頓了一會兒,十分聽?話地收回了自己的橫刀。

徐應白緩步走到躺倒的男人麵前,眼角一彎,對他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阿古達木王子,好久不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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