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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虎

阿古達木伸手擦掉自己唇邊的血, 古銅色的皮膚染上血跡使得他更加野性。他看了一眼徐應白身邊執刀的付淩疑,又轉頭看向?徐應白,他鷹一般的目光冷冷掃過徐應白, 開口說:“是你, 找對了。”

徐應白捏著手指節, 不卑不亢道:“是我,徐應白。”

前世的戈壁戰場上,他坐鎮中軍,與這位同他一樣年?紀輕輕卻戰功赫赫的烏厥小王子阿古達木有過一麵之緣。

與徐應白坐鎮中軍縱觀全局調兵遣將不同,這位小王子喜歡打頭陣, 帶著?騎兵往前衝殺, 步兵緊隨其後列陣分割兵馬,打法既漂亮又凶悍。

“阿古達木, ”坐在地上的烏厥小王子開了口,他操著?一口十?分僵硬但還算流暢的中原話, 指了指徐應白道,“我們, 在戰場上見過。”

而後阿古達木忽然?大喊了一聲:“慶格爾泰!彆管我了!快走吧!”

徐應白一挑眉。而外麵還有打殺聲, 應是阿古達木帶過來的侍從還在和?暗衛交手。徐應白看了一眼坐在地上並不準備起身也不準備反抗的阿古達木, 目光放到其他暗衛身上, 對他們低聲道:“你去外麵, 讓其他人把他的侍從放走。”

“然?後去告訴紀大人, 刺客已經逃走了,我受了驚嚇已經睡下, 讓他不用過來。”

外麵的打鬥聲漸漸消止。

阿古達木笑了笑, 他又打量了一會兒付淩疑,撐著?地板站起來, 而付淩疑的刀穩穩地指著?他。

“這是你養的好狗嗎,”阿古達木指著?付淩疑道,“打架挺厲害。”

“住口!”徐應白的神色霎時冷了,冷聲道,“同他道歉,不然?我現?在就把你扭送到牢獄,讓你的父兄來贖你。”

阿古達木嗬了一聲,冷冷道:“好,對不住。”

付淩疑沒理會阿古達木,橫刀仍然?沒有收回去,牢牢地護著?徐應白。

徐應白捏著?手指節:“你從哪裡過來的。”

“北邊的沙漠。”阿古達木答道。

徐應白訝異地一挑眉,嘉峪關三?麵環山,隻有北邊的沙漠是唯一的開口,這人竟然?是從沙漠那邊過來的,看來走了不少日子。

隻是北邊守衛竟然?沒有發現?他……看來嘉峪關的守軍該狠狠操練一番了。

而阿古達木看著?徐應白,開口問:“你不問我是來乾什麼的嗎?”

徐應白走到椅子上坐下,意?味深長道:“總之不是來找阿珠姑娘的吧。”

“若讓我信你這樣的人為了一個姑娘闖入敵營,”徐應白撿了兩顆棋子在手心轉著?,“還不如讓我相信你是來殺我的。”

阿古達木麵色一僵。

“我的人告訴我,”徐應白漫不經心地轉著?棋子,“你有個心愛的姑娘被楊世清的弟弟擄走了。”

“我看不是被楊世清的弟弟擄走,”徐應白將棋子放回棋簍子裡麵,他抬眼看向?阿古達木鷹一般銳利的眼眸,溫聲道,“是你自己有意?讓彆人這樣認為的吧。”

徐應白前世和?楊世清打過幾次交道,他了解楊世清的尿性,這老?狐狸雖然?兩麵三?刀,表裡不一,人卻是圓滑的,不會為了一個人和?烏厥的小王子過不去。

這道聽途說的故事?,隻能是半真半假。

“這麼編排人家小姑娘,”徐應白看著?阿古達木,歎了口氣,“不大好吧。”

阿古達木哈哈笑了兩聲,一字一頓道:“中原人,你們不是有句話叫——‘天妒英才,慧極必傷’嗎。”

付淩疑倏然?抬起眼,陰鬱的目光盯著?阿古達木。

“你聰明,”阿古達木冷峻的麵容泛上一點笑意?,他攤手道,“怪不得,病懨懨的,說不定?死——”

“閉、嘴……”付淩疑把刀子架在了阿古達木的脖頸上,咬牙道,“不許說!”

他拿刀的手都?有點顫抖。

阿古達木抬起手,像剛才一樣回答:“對不住。”

付淩疑忍了忍,將橫刀從阿古達木脖子上麵挪開。

“說吧,來這一趟也不容易,”徐應白看向?阿古達木,單刀直入道,“你來找我是為了什麼?”

阿古達木深刻俊美的麵容神情嚴肅起來,他道:“中原人,我來找你借兵。”

“借兵?”徐應白準備去拿棋子的手一頓,抬眼問,“烏厥七部叛亂了?”

阿古達木聞言冷冷看了一眼徐應白,不悅道:“不安好心的中原人。”

“那就是王庭爭鬥了,”徐應白神情溫和?,語氣也溫和?,“你是被你父兄逼到這了。”

阿古達木不想說話,他一想到王庭的事?情就渾身不滿的戾氣。

他上有五個哥哥,各個對大汗之位虎視眈眈,而他的父親是老?了的頭狼,已經無力再桎梏這幾個兒子。

烏厥正在決出新的領頭人。

阿古達木用兵厲害,在陰謀詭計這方麵卻差了一截,又因為戰功赫赫被幾位兄長一同忌憚,首當其衝遭了迫害,失去了兵權。

為了保住自己岌岌可危的性命,阿古達木絞儘腦汁想了個不是辦法的辦法,說自己的青梅竹馬被擄走,借機逃離王庭。

再前往嘉峪關,然?後讓自己的侍衛回去報信,說自己已經被抓了。

實則是來借兵,準備絕地反擊。

“我不能讓他們當上首領,”阿古達木道,“他們當上了首領,我就沒命了,他們對圖蛇部的人還不好,之前雪災,殺了許多老?弱婦孺。”

“那你為何不去找楊世清,”徐應白往後一仰,溫聲問,“你們烏厥不是和?他不清不楚麼?”

“那隻懦弱圓滑兩麵三?刀的老?狐狸,他連你們中原人都?背叛,”阿古達木十?分不屑,“他還和?我的兄長們有些許聯係,我不相信他。”

徐應白“唔”了一聲:“那我就值得信任麼?”

“不,”阿古達木毫不猶豫地否定?了,“你們中原人都?是老?狐狸。”

“但我從楊世清那知道你即將來嘉峪關時,我就知道你要收拾楊世清,”阿古達木道,“因為我們烏厥人你是打不完的,我們會卷土重來,但楊世清不一樣,你殺了他,收了他的土地,他不會活過來再和?你搶。”

“所以知道你在這裡,我就過來了。”

徐應白但笑不語。

“英雄所見略同,”徐應白溫聲道,“但我借你兵馬,有什麼好處?”

他可不做賠本的生意?。

“等我拿下王庭,我借一支騎兵給你,再給你一千匹馬,同你一起打楊世清,但戰利品,你得分我一半。”

徐應白:“……你倒是不客氣。”

但算下來,徐應白想,騎兵確實是需要的,齊王十?三?衛的第?八、第?九、第?十?衛和?寧王的驍騎軍都?是英勇善戰的騎兵,而自己的兵馬則大部分是步兵,騎兵占得並不多。

雖說徐應白自己能打以步兵對騎兵的勝仗,可那畢竟損傷甚多。

思及此,徐應白道溫聲道:“你送我一支千人騎兵,不然?我不借。”

“不過你不能以我借兵的名義收複你的王庭,用楊世清的吧,這樣若是你輸了,”徐應白一邊擺棋盤一邊道,“我還能拿你去和?你父兄邀功,順便找個借口把楊世清收拾了。”

阿古達木:“……”

狡猾的中原人!

但為了王座,阿古達木權衡再三?,還是咬牙切齒地應了一聲:“好!”

徐應白滿意?地頷首,笑道:“那今夜就委屈阿古達木王子和?我那些侍衛住一個營帳了。”

等阿古達木離開,徐應白麵前的棋盤也擺好了,是一盤沒下完的殘局。

付淩疑這會兒還站在營帳內,手裡緊緊握著?那把橫刀。徐應白落下一顆白子,抬眼看向?付淩疑,開口道:“過來,陪我下一局。”

付淩疑聞言停了一下,而後聽話地走到徐應白對麵坐下來。

兩個人你一子我一子的下棋。

付淩疑手心緊張得出了汗,他不自覺地吞咽著?,喉結一上一下地滾動著?。他還垂著?眼皮,恰到好處地擋住了自己那烏黑的眼眸。

徐應白則從容而和?雅,慢悠悠地落子,和?煦的火光映照在他身上,在臉上投下一片灰色的陰影。

好看得不似凡人。

付淩疑的眼底遮掩著?極致的貪,他靜靜地看著?徐應白,希望時間過得慢一點。

但棋下了才一刻鐘,付淩疑看著?自己這邊的黑子抿了抿嘴,直接繳械投降,沙啞著?嗓子道:“徐應白,我輸了。”

棋盤上黑子被白子侵吞得無路可逃,幾乎全軍覆沒。

徐應白:“…………”

明明擺棋局時黑子占的上風,不應該輸啊。

這人瘋的時候瘋得沒邊,怎麼下個棋傻成這樣,白子都?殺到前麵了都?不知道反擊。

徐應白伸手把棋子撿回棋簍子,歎了口氣,忍不住道:“臭棋簍子。”

付淩疑手指蜷縮了一下,他抱著?自己的橫刀,忽然?開口道:“我是不是很沒用?”

徐應白抬眼看著?付淩疑,不由得失笑,語氣溫和?:“為什麼這麼說?”

“我會的東西太少,字寫得不好,棋下的也不好,”付淩疑聲音沙啞,“謝靜微能和?你談道經,魏珩能和?你談策論,梅大人能和?你下棋,就連阿古達木都?能和?你說上兩句謀略之事?。”

“我不會這些,也做不好,”付淩疑喉結滾動了一下,執拗的目光對上徐應白的眼神,語氣艱澀,“我隻會打架。”

“會打架還不夠嗎?”徐應白把棋子全部放回去,溫聲道,“你會打架,我不會打架,其他人也打不贏你,所以在這裡護著?我的是你,不是他們。”

付淩疑的眼睫一顫,胸膛裡麵的心跳得極快。

他深吸了一口氣,按捺住了自己想要撲上去的衝動。

“所以彆說自己沒用,人各有長,”徐應白敲著?棋子,燈花下落,“不必糾結其他。”

說完徐應白抬起眼,對上了付淩疑的目光,後者的胸膛深深淺淺的起伏著?。

最後付淩疑站起身來,將狐裘蓋在了徐應白的肩頭。

克製

烏厥一共有七個部族, 各個部族情況複雜,支持阿古達木的是?圖蛇部,其餘幾部則分彆支持他的幾位兄長。

徐應白借了?阿古達木一支兩千人的兵馬, 準備秘密從嘉峪關出發往烏厥王庭那邊過去。

與此?同時, 徐應白組了一支一千人的兵馬, 預備突襲安西郡,趁亂讓阿古達木借道通過。

安西郡如今是烏厥人的地盤,但因為烏厥王庭爭鬥,安西郡這邊已經疏於防守。徐應白先命斥候打探了一番情況,發現安西郡兵力已然空虛。

防守的兵力也都?較為集中在城牆低矮易於攻打的北門。

而南門因為城牆堅固高聳, 反倒沒什麼人。

兩門相隔較遠, 來回救援需要一些時間。

徐應白看著輿圖思索了?一陣,命紀明帶兵晝伏夜出, 帶著雲梯突襲南門。

紀明不善守城,攻城卻是?個好手, 他速度極快,烏厥人因為南門北門相隔甚遠來不及回救, 被鑽了?個大?空子, 安西郡果然因此?大?亂, 阿古達木成功借道而過, 往王庭那邊過去。

徐應白則帶著兵馬迅速占領安西郡, 和楊世清的肅州遙遙對?望。

大?漠蒼原, 風高天急,徐應白站在城牆上看往肅州的方向, 目光最先能看到的是?遠處一條波光粼粼的河。

這條河流往肅州。

而城牆下的士兵正在修築工事?, 徐應白穿著一身白衣站在上麵,極為顯眼, 那些士兵一回頭?就能看見他如鬆如竹的身影。

“這就是?太尉嗎?”

有士兵喃喃道,“像仙人一樣!”

然後就被帶隊的百戶敲了?腦袋:“看看看!看什麼!趕緊乾活!”

徐應白食指輕敲著城牆的欄杆,戈壁灘風大?,他被吹得?有點?冷,忍不住把手揣進袖子裡麵。

然而沒什麼用,他很快就開始咳嗽,一聲比一聲還要劇烈的乾咳震得?人心?尖發顫。

而後很快,一件披風就罩在了?徐應白身上。

付淩疑喉結滾動?,一手輕輕拍著徐應白的後背,一手按著徐應白的穴道,好一會兒才幫徐應白止住咳嗽。

緩了?好一會兒,徐應白咳得?嗡嗡發疼的腦子才靜下來,他長舒一口氣,轉頭?看向付淩疑,後者垂著眼,手指拈著披風的帶子。

付淩疑輕輕巧巧地?一推一拉,一個結實的蝴蝶結就出現在徐應白的領口。

而後付淩疑的手停了?好一下都?沒拿回去。

徐應白:“………”

他又輕咳了?一下。

“江南那邊來了?消息,”付淩疑瞬間將手撤下,手指不由自主的蜷縮著,仿佛還在眷戀剛才感受到的那一星半點?的溫度,“肅王暗地?裡整頓兵馬,還買了?許多鐵器。”

“幽州靈州那邊,”付淩疑繼續道,“也蠢蠢欲動?。”

“都?是?覬覦龍椅的人,”徐應白捏著指節,剛咳完的嗓音沙啞,但很溫和,“先讓他們鬥上一鬥。”

“我們靜觀其變,坐收漁利。”

與此?同時,肅州城內,楊世清看著輿圖心?急如焚,一旁的烏厥人還在大?聲質問:“中原人,你為什麼要將兵馬借給阿古達木!”

“我都?說了?!”一向臉上布滿笑意的楊世清沒了?平日的和藹可親,“不是?我借的!”

“我也沒有擄走你們任何一個烏厥人!”

“你們主子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楊世清指著輿圖道,“安西郡被大?晉的兵馬打下,阿古達木這時候正好帶了?兵馬回去,還到處散播說是?我借的,如此?明顯的潑臟水,你們都?想不清楚嗎?!”

“你們的小王子是?和嘉峪關那邊借的兵!又賴在我身上,好讓嘉峪關那隻黃雀找個借口吞了?我!”

楊世清說完一張胖臉氣得?通紅,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烏厥人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我現在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楊世清擺手道,“彆?來找我幫忙了?,我幫不了?你們。”

幾個烏厥人隻好退了?出去。

“現在要怎麼辦?”楊世康看著輿圖也是?一臉擔憂,他是?楊世清的弟弟,仗不會打,搞風月之事?倒是?十分在行,府裡大?大?小小的侍妾該有七八十個。

楊世清看見他就來氣。

“能怎麼辦?”楊世清道,“他現在連打我們的名頭?都?有了?。”

楊世康不解:“那不是?假的嗎?”

“一個由頭?你管什麼真假,”楊世清托著肥碩的下巴,愁眉苦臉道,“能用不就行了?!”

“不過現在也不是?沒辦法。”楊世清看著輿圖上縱橫交錯的地?形還有代表著肅州的城池。

“前些日子,寧王給我送信,說長安不久就有大?變,問我要不要和他一起,”楊世清搓了?搓自己胖乎乎的手指,粗狂的眉毛抖了?抖,“我含糊過去了?。”

“謀權篡位的事?情容易丟命,我們就守著這地?盤不愁吃喝就好”

“咱們肅州城牆高聳、堅固,易守難攻,我們糧草也夠豐盛,到時就拖,拖到長安大?變,他不得?不走!”

說到這,楊世清臉上浮出一個笑:“說不定還能占到點?便宜呢!”

到時徐應白帶兵回轉,他們就趁這個時候,殺他個措手不及。

肅州城內的老?狐狸興致勃勃地?算計著怎麼收拾徐應白起來。

而安西郡內卻是?另一番景象。

下午吹的那陣風讓徐應白在傍晚發起了?燒,軍醫亂作一團,生怕這位身體不好的太尉大?人出什麼事?情。

徐應白裹著狐裘坐在發硬的床板上,捂著嘴咳嗽,臉色愈發蒼白。

他身子骨很單薄,一件狐裘裹上去,也顯出來人有多厚實,軍醫小心?翼翼給他把脈,他的手腕白得?近乎透明,青紫的經絡在薄薄的一層皮肉下跳動?著。

“是?受了?風寒,還有一些,”軍醫愧疚地?低了?頭?,“恕我無能,診不出來。”

“無礙,按風寒給我開藥就好,”徐應白低聲道,“其餘的不用管。”

軍醫點?頭?匆匆退下給徐應白抓藥去,剛出門口,就聽到了?營帳內響起一陣劇烈地?咳嗽聲。

營帳內,付淩疑手狠狠地?抖了?一下,然後衝上去扶住了?徐應白。

他咳得?額角青筋暴起,付淩疑覺得?他都?要把心?肝脾肺一起咳出來了?!

而後付淩疑感覺手上一熱,血掉在了?他的手背上。

“徐應白!”付淩疑瞳孔巨顫,焦急地?叫著徐應白的名字。

徐應白歎了?口氣,頭?虛弱地?一仰,靠在了?付淩疑的肩膀上。

他唇瓣上還沾染著血跡,而他連抬手擦掉的力氣都?沒有。

“勞駕,”徐應白說,“幫我把血擦掉。”

付淩疑胸膛劇烈地?起伏著,他抬起手,指尖發顫地?把血擦掉。

徐應白靠著付淩疑休息,他全身都?冷得?厲害,裹著狐裘也沒用,他低聲說了?一句:“冷……”

然後就被人牢牢抱住。

“你的病真的治不好嗎?”付淩疑的嗓音顫抖著在徐應白耳邊響起。

他緊緊盯著徐應白蒼白無色的側臉,目光偏執又痛苦,他看見徐應白那枯槁的唇瓣上還有零星乾涸的血跡。

觸目驚心?。

徐應白閉著眼睛,模糊的意識拉得?很遠,再聽到付淩疑聲音時又驟然收回來。

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娘胎裡帶的,治不好了?。”

“其實阿古達木說得?對?,我很難活得?長。”

話?音落下,徐應白感覺身後的人把他抱得?更緊。

“不會的,”付淩疑沙啞的嗓音墜在耳邊,急切又哀戚,“你會長命百歲的。”

“你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他一邊說,一邊將徐應白裹得?嚴嚴實實,兩個人後背貼著胸膛,徐應白能夠清晰地?感受到付淩疑的心?在狂跳著。

徐應白閉著眼睛,忽然清楚地?意識到了?一件事?情——付淩疑這個瘋得?沒邊的人現在在害怕。

他急促的喘息在徐應白耳邊響著。

那樣震蕩的心?跳聲,那樣不穩的呼吸聲。

徐應白的手指動?了?動?,他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沒有力氣開口。

如果徐應白自己還有一丁半點?的力氣,他都?不會任由付淩疑這樣抱著他。

徐應白向來克製自持。

這樣親密的接觸,對?於自己和一個對?自己懷有彆?樣心?思的付淩疑來說,似乎太過頭?。

但身後的懷抱溫暖而又炙熱,這些熱度讓這次發病時全身上下的冰冷,比他從前挨過的一次又一次的寒冷要好得?多。

至少?是?有些暖和的了?。

算了?,徐應白想,就這一次。

就放縱這一次。

放肆

折騰了半宿, 徐應白喝完湯藥之後終於睡去。

付淩疑小心地將他擱在床上,行軍時沒什麼好的條件,床板冷硬, 被子也冷硬。付淩疑就把自己的被子全部搬過來, 又找了好幾件厚實的衣服鋪好, 才放心?地讓徐應白睡下。

徐應白靜靜地睡著,呼吸很淺,幾乎沒有起伏,間或有兩聲在睡夢中也抑製不住的咳嗽聲。

付淩疑半跪在床邊,一眨不眨地盯著徐應白, 一直看到眼睛發酸。

而後他小心?地將徐應白的手握起來, 輕輕地貼在自己的臉頰上。

徐應白的手很漂亮,膚色白皙, 修長好看,指甲蓋也修剪得圓潤, 但指節和手掌都?是?冰涼的,仿佛在冰水中浸過一般, 握著的時候冷得徹骨。

好似怎麼努力都?暖不起來。

付淩疑小心?地握著著徐應白的指節。

他膚色較徐應白深些, 襯得徐應白的手蒼白得不像話。

付淩疑溫和地籠著這脆弱的手, 企圖給徐應白留下點溫度, 然而那?些溫度稍縱即逝, 總是?淺淺地在手上停留一會兒就很快溜走了。

上一世徐應白也總是?這樣, 吹不得冷風,也受不了熱, 一點兒不仔細就要?生病, 病起來又十?足折磨人。然而徐應白最會強撐,就算是?疼得要?命, 也能一聲不吭地把血全部咽下去,再雲淡風輕地和人談陰謀陽謀。

總是?要?等到真的受不了,才會顯現出不堪一折的脆弱來。

讓人又生氣,又心?疼。

付淩疑小心?地握著徐應白的手,眸子黑得不見底,他的脊骨顫抖著,身體彎折下來,低下頭?像要?去朝聖的信徒。他將額頭?輕輕貼在徐應白的手背,聲音艱澀,語氣溫柔得有點扭曲:“要?是?能把命分給你就好了。”

自己這條爛命沒什麼好要?的,如果能分給徐應白就好了,付淩疑的眸色很深,他緊緊地盯著徐應白的麵容,表情又像是?平靜又像是?癲狂。

波濤洶湧的情感被他壓抑在並不結實的偽裝下。

“這樣你就能好好的活著了。”

付淩疑說完扯了扯嘴角。

活著,去完成他想完成的事,去看他想去看的地方。

蒼茫大漠,煙雨江南,還有一望無際的海和層層疊疊的山巒。

前世最後一夜,徐應白溫和的麵容在他的記憶裡麵揮之?不去,那?語氣溫和的話語如附骨之?疽一般響在他的耳邊。

“我?這輩子,沒有機會再去一次了。”

燭火微顫,在營帳的牆麵投下一片顫顫巍巍的灰影。

付淩疑小心?翼翼地一下又一下輕輕親吻著徐應白的指尖,乾燥的唇擦過冰涼的指節。

他儘量很輕,怕把徐應白弄醒了。

這是?漫漫長夜裡麵,他唯一能尋求的慰藉。

而床上,徐應白睡了一會兒又被疼醒了,他模糊的意?識還沒有清晰,兜兜轉轉懸浮在頭?頂。

但徐應白仍然很明顯地感受到了指尖傳來的那?乾燥柔軟的觸感。

很輕的觸碰,溫柔,但帶著說不清又道不明的癡與狂。

徐應白混沌的腦子斷了好一會兒片,沒搞清楚現在的狀況是?怎麼回事。而後他猛然意?識到了什麼,掙紮著睜開了眼睛,模糊的視線看見床頭?跪著一個黑衣裳的人,低著頭?細細密密地吻著自己的手指。

這感覺有點癢,又有點麻。

一種十?分詭異的觸感。

徐應白:“…………”

不用看清楚,徐應白也知?道這人是?誰。

除了付淩疑,還有誰這麼膽大包天。

但說付淩疑膽大包天,似乎也有點不對?,畢竟這人也就敢在徐應白睡著後膽大包天,徐應白若是?醒著,他就能乖得跟個鵪鶉似的。

徐應白積蓄了一下力氣,抬起手敲了一下付淩疑的腦門,嗓音沙啞:“……亂親什麼……”

付淩疑在徐應白抬起手敲他腦門時猛地站起來了,也不知?道是?急的還是?怕的,胸膛起伏得厲害。

“我?不是?……被你吵醒的。”徐應白奇異地看懂了付淩疑倉惶神色中隱含的意?思,輕聲解釋道。

“過來,”徐應白對?著付淩疑說,“扶我?起來。”

深夜燭火搖晃,溫暖的狐裘裹在徐應白身上,衣領處那?一圈雪白的絨毛將徐應白蒼白的臉圍起來,顯得他整個人都?陷了進去。

乾淨又溫柔。

他咳嗽了幾聲,看向付淩疑。

付淩疑跪在床邊,留給他一個烏黑的發頂。

兩個人無聲地對?峙了一會兒。

付淩疑率先敗下陣來,他開口道:“我?以後不會了。”

徐應白眼皮垂著,收攏的目光淺淺落在付淩疑身上。

溫和又無奈。

付淩疑的手指收攏又放開,被這不輕不重的目光灼燒得嗓子發緊。

這道目光那?樣讓人眷戀。

徐應白聽到他近乎告饒的嗓音:“徐應白,彆這樣看我?。”

“我?忍不住,”付淩疑低啞地嗓音傳過來,“我?真的……忍不住。”

忍不住想要?弄臟你。

徐應白向來波瀾不驚的目光動了動,腦子裡麵浮現出那?一日看見付淩疑拿著自己的發帶自我?疏解的樣子,眼角抽了抽。

他詭異地沉默了片刻,開口道:“你還是?忍著吧。”

付淩疑緊緊抿著自己的嘴,沒有答話。

兩個人又是?一陣沉默的對?峙。

誰也不說話,徐應白低垂著眼眸,眉心?朱砂鮮紅,唇上有乾涸暗紅的血跡,恍若一座不可動搖,沒有七情六欲的神祇。

讓付淩疑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雪夜裡那?尊傷痕累累卻仍然溫和平靜的石像。

這世上似乎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動搖他。

鬥轉星移,時間流逝,營帳裡的燭火燒過半截,付淩疑終於?扯了扯嘴角,看向徐應白。

徐應白捏著手指的動作一頓,幽深而平靜的眼神看了過去。

兩個人目光相對?,付淩疑看著徐應白琥珀色的眼眸裡映著一點猩紅的火光,和那?日鐵花落下時一模一樣。

“我?是?真的喜歡你,”他嘗試著像徐應白一樣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可最後還是?沒笑出來,“徐應白,人世間有很多事情的,你不想試一試嗎?”

“除了江山百姓,廟堂江湖……”徐應白看著付淩疑近乎著魔扭曲的神色,聽見他沙啞到失色的嗓音,“你難道不想想自己嗎?”

徐應白鴉羽一般的眼睫打了個顫,他頓了頓,嗓音溫和,語氣平靜:“沒什麼好想的,等該做的做完,我?也許也到了該走的時候,何必再去想其他的事情。”

“即便?想,也都?是?妄想罷了。”

話音一落,一聲清脆的哢嚓聲響起,徐應白猛地看過去,付淩疑把桌子的一角給掰折了!

那?木塊瞬間碎成粉末,徐應白震驚地看著付淩疑,而後者額角淌著冷汗,目光如死灰一樣寂靜,又壓著哀戚與癲狂。

“……徐應白,你怎麼能這樣想?”

付淩疑一邊說一邊朝徐應白走過來。

“你……”徐應白話還沒說完,就被按住了後腦勺。

一個炙熱乾燥的吻壓了上來。

徐應白猝不及防地被撬開了齒關,付淩疑烏黑的瞳仁近在眼前,讓他有一種被發瘋了的野狼盯上的感覺。

那?是?壓抑而又放肆的掠奪,是?單方麵的侵略,霸道到徐應白根本掙不開,他手指蜷縮著,緊緊PanPan抓住了身邊的狐裘,淺藍發舊的布料被他扯出一大片褶皺。

但這個吻又是?細致而認真的,似乎是?要?真真正?正?讓徐應白體會到什麼是?“其他的事情”。

他掙不開這個吻,隻好發狠似的咬了一下付淩疑的唇,血腥味一下子蔓延開來,沾染到兩個人唇齒間。

但讓徐應白沒想到的是?,付淩疑隻是?頓了一下,緊接著那?深不見底的眼眸就好像放了光一樣亮起來,吻得更加深。

徐應白:“…………”

這個混賬……混賬!!!

徐應白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脖子到耳尖紅了一片,他幾乎快喘不上氣,眼尾霎時紅了一片,像是?要?哭了。

那?抹緋紅狠狠刺激了付淩疑,他鬆開徐應白的後腦勺,終於?結束了這個不合時宜的吻。

兩個人都?氣喘籲籲,隻是?徐應白坐著,付淩疑站著。

徐應白額角青筋突突直跳,心?臟跳得飛快,好似本來在萬裡長空,卻被人狠狠拽下人間,品了一番什麼是?萬丈紅塵。

“……這是?吻,”付淩疑低啞的聲音傳過來,“……嘗到了嗎?”

徐應白的心?重重一跳。

“千滋百味,”付淩疑的語氣有自暴自棄的肆意?,“我?都?想讓你試一試……說不定試到了你喜歡的,你就願意?留下來了呢?”

“即便?不能留下來,我?也希望你看看你自己。”

而不是?不顧己身,想著做完那?些事情,就坦然地死去。

滿室寂靜。

“你……”長久地沉默以後,徐應白終於?緩過氣來,開口道,“混賬東西……”

付淩疑囁嚅了一下,終究沒說話,他跪下來,任由徐應白發落處置的樣子。

徐應白的心?還在跳著,連常年冰涼的手都?因為這個吻而有點發熱。

那?顆冷硬的心?似乎也出現了一絲裂痕。

“付淩疑……”徐應白感覺自己的唇還帶著血味,他一貫的維持溫雅也露出了裂縫,“咳咳……你、你這個混賬,怎麼就非要?撞南牆……”

營帳內寂靜了一瞬,付淩疑的聲音響起來:“因為你在那?裡。”

嬌嬌

徐應白的目光微微一頓。

這認真的話語在他的心上麵敲了一下。

付淩疑不是非要去撞南牆, 他雖然沒有徐應白那樣聰明?,但也知道往哪條路走輕鬆一些。但他偏偏不走。

如果南牆那裡不是徐應白,他也不會去撞。

徐應白沉默了片刻, 最後咳嗽了幾聲, 對付淩疑說:“太晚了, 睡吧。”

付淩疑的五指攥緊又放鬆,他扯了扯嘴角,說:“好。”

而後他站起?身,退到一邊,將營帳內的燭火給?熄掉。

隻一瞬, 光亮逝去, 徐應白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而後很快,等雙眼適應了黑暗的環境, 徐應白偏過?頭,果不其然看見了付淩疑。

付淩疑並沒有出去, 而是在貓在營帳的一角用外衫把自己團了一圈,抱著?橫刀休息。

徐應白將頭轉回?去, 剛才跳得失速的心跳這時候漸漸平緩過?來。

但他的唇齒間還殘留著?血腥味, 剛才那炙熱灼燒的觸感似乎也沒有消失, 反而隨著?時間過?去愈演愈烈起?來。

徐應白閉上眼睛, 強迫自己不去想, 不去想那荒謬絕倫, 又理所?當然的一個吻。

長夜漫漫,不知過?了多久, 徐應白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時, 徐應白的燒已經退下去大半,出營帳時是清晨, 紅日已經升起?,但還是冷,徐應白不得不裹了一件狐裘出門。

付淩疑緊緊跟在他的身後。

斥候這時候正好到了,還帶著?阿古達木的那位侍從,給?徐應白送了戰報。

阿古達木帶兵攻入王庭,已然拿下他那些不成器的父兄,又用鐵血手腕蕩平了各部的叛軍,不日就將成為烏厥新的大汗。

被借去的兵馬會在幾日內陸續回?來。

阿古達木在戰報中問徐應白,什麼時候攻打楊世清。

看來這位烏厥小王子也對楊世清這隻肥狐狸十分不滿,恨不得早點把這人弄死。

但肅州不是個好攻打的地方。先不說肅州城池那可是高聳堅實,易守難攻,並不好強攻,楊世清此人能穩在肅州十幾年屹立不倒,也不是個吃素的家夥。

能在烏厥和朝廷軍中間毫發?無?傷,也是要有本?事?的。

他看過?戰報,十年前烏厥也打過?肅州城,但是慘敗而歸。

估計也是看打不下來,才結成盟友,一起?對付大晉。

而最近斥候來報,肅州城形容整肅,城門緊閉,看來也是預料到自己即將要拿他們開刀了。

“回?去告訴你們小王子,”徐應白對慶格爾泰道,“不要貿然強攻楊世清,他不是好對付的主。”

“三?日後,在馬頭坡會和。”

慶格爾泰抱拳應了一聲是,隨即飛身上馬往大漠深處奔去。

這時,遠處忽然傳來一聲清麗響亮的喊聲:“嬌嬌!”

眾人聞聲看過?去,隻見兩?個穿著?颯爽騎裝的姑娘縱馬而來!

臨近營帳,其中一個束著?高馬尾的姑娘勒馬停下,跳下馬後就直奔徐應白過?來!

這姑娘眼睛很大,是實打實的杏眼,皮膚因?為風吹日曬沒有那麼細膩,外貌看起?來嬌俏,氣質卻?自有江湖女子的一番風味。

徐應白有些驚訝地看著?這個姑娘,還沒來得及開口,身後的付淩疑已經將刀抽了出來!

響亮的抽刀聲和鋒利的刀尖逼停了這姑娘,她忙舉起?手道:“我沒有惡意的!”

付淩疑陰戾的目光沉沉看著?這姑娘,顯然並不會因?為她的一句話就輕易把刀抽回?去。

“嬌嬌!救命!”姑娘把求救的眼神投往徐應白,見徐應白沒什麼反應,哀嚎道,“嬌嬌,你不記得我了?!”

“嬌嬌?”付淩疑低聲喃喃,難以置信地偏了偏腦袋。

她叫徐應白嬌嬌?!

“葉永寧……”這時另一位姑娘姍姍來遲,她用簪子挽發?,雖與高馬尾姑娘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但人顯得溫婉許多,她無?奈道,“叫什麼嬌嬌,沒大沒小的。”

而後她從馬上下來,朝徐應白行了一禮:“應白,經年一彆,好久不見。”

付淩疑的手一抖。

“文縐縐的乾嘛,”葉永寧眨眨眼,“以前我們不都叫他嬌嬌。”

話剛說完就被葉永儀瞪了一眼,葉永寧隻好訕笑一會兒,道:“阿姐,我錯了……”

徐應白怔愣了片刻,終於在記憶裡?麵搜尋到了這對雙胞胎姐妹的身影。

“是你們啊。”徐應白眼角眉梢沾染上了一點笑意,他抬手按住付淩疑的刀柄,把付淩疑的橫刀給?按了下去。

那把寒光凜冽的橫刀被徐應白輕輕鬆鬆地壓了下去,付淩疑喉結滾動,“錚”一聲將橫刀收回?刀鞘。

“的確是好久不見。”徐應白道。

營帳內燒起?了炭火,鐵架子上烤著?隻被現抓回?來的兔子。

葉永寧熱火朝天地烤兔子,狡黠的目光在溫文爾雅的徐應白和麵無?表情的付淩疑之間來回?打轉。

葉永儀正和徐應白說話:“我和永寧聽說你在嘉峪關,正好我們從大漠回?益州,又剛好有益州州牧給?的通行令,便順道過?來看你。”

“謝伯伯如今好嗎?”

徐應白冷白的麵容被火光映得有了些血色,他溫和地笑笑,回?答道:“師父很好,如今在道觀帶我收的一個小弟子。”

“啊,真是過?得好快,你都收弟子了,”葉永儀認真道,“你怎麼樣,身體好些了嗎?”

“還好,”徐應白捏了捏指節,麵不改色道,“不礙事?。”

付淩疑烏黑的眼眸一動,手指收攏攥緊。

“不說這些了,”徐應白看向葉永儀,“永儀……”

永、儀……一個多麼親密熟稔的稱呼,再加上之前這姑娘那一聲親昵的應白,付淩疑眼眸一暗,全身發?緊僵硬,喉嚨梗塞得厲害,幾乎能感覺到一股鐵鏽味。

“你們當年離開道觀之後去了哪?”徐應白沒注意到付淩疑的異常,繼續開口問。

“四處走,”葉永儀笑道,“後來到了益州,上山當了山匪,永寧用從謝伯伯那學來的一點功夫,當了山匪頭子,再過?兩?年,益州換了個州牧叫李毅,他是個好人,我們便招安了。”

徐應白剔透的眼眸微微一動。

“嬌嬌,”葉永寧叫了一聲,把烤兔子舉起?來,分了一大隻兔腿給?徐應白,“烤好了,這個給?你。”

葉永儀沒好氣拍了一下葉永寧的背:“我都說了多少遍,彆亂叫應白。”

“無?妨,”徐應白眼角彎了彎,“叫就叫吧。”

葉永寧一昂頭,聞言興高采烈地又撕了一隻腿給?徐應白。

奈何?徐應白病還沒好全,沒什麼胃口,也吃不了辛辣刺激的東西,淺淺地嘗了一口就吃不下去了。

他安靜地坐在一邊,沒一會兒就覺得眼皮墜了鐵,抬也抬不起?來。再加上坐在炭火旁暖融融的,舒服得很,徐應白索性閉上了眼睛。

於是不一會兒,徐應白就毫無?征兆地往旁邊一倒,付淩疑臉色唰一下變得慘白,額角冒出冷汗,慌亂又小心地把徐應白接在懷裡?。

懷裡?的人安靜,呼吸也平穩,頸側的脈搏一下一下安穩地跳著?,隻是睡著?了。

付淩疑跳得厲害的心緩緩平靜下來。

他小心地將徐應白抱起?來放在一邊的床上,又蓋上兩?層軟和的被子,回?過?身時,他看見這對雙胞胎姐妹正興味盎然地看著?自己。

“阿姐,”葉永寧壓低聲音道,“我就說嘛,這個人喜歡嬌嬌!”

葉永儀:“………還沒被人家的橫刀指夠嗎?”

身為姐姐,葉永儀不得不在付淩疑那深不見底的眼眸下開口給?自家妹妹打圓場:“對不住,我妹妹就是這樣,直來直去的,還望公子不要見怪。”

“我是喜歡他,”付淩疑烏黑的眼眸盯著?葉永儀,他聲音沙啞,語氣溫和又危險,“你妹妹沒說錯。”

這話說得其實沒什麼問題,但偏偏付淩疑是緊緊盯著?葉永儀說的,莫名其妙有一股巡視領地警告其他人的意思,很是詭異。

再加上那有如實質的壓迫感,簡直讓人不寒而栗。

這公子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葉永儀直覺不好。

她十分謹慎地開口,語氣真摯,語速極快:“公子,蒼天可鑒,我們對徐公子隻有親朋之誼,沒有男女之情。”

葉永寧一口水噴了出來!

“男……男女之情?”葉永寧震驚得瞪大了眼睛,“阿姐,嬌嬌可難伺候了,和他成親那不是自討……”

葉永儀迅速捂住了自己妹妹那惹事?的嘴,朝付淩疑露出了一個抱歉的笑。

付淩疑手指動了動,神情難辨:“難伺候?”

付淩疑印象裡?麵的徐應白,不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並沒有什麼挑剔的時候。

儘管徐應白身體不好,可是不論是風餐露宿還是吃糠咽菜,他從來沒說過?一句苦,也沒說過?自己不行。

就連重病纏身之時,隻要他清醒,就沒叫過?一句疼。

這樣的人,還會難伺候嗎?

“那可不!”葉永寧從葉永儀的桎梏裡?麵掙脫出來,“坐下來,我同你說!”

說完就興致勃勃地把付淩疑拽下來坐好。

“我和我阿姐是在正德十三?年碰見的嬌嬌和謝伯伯,”葉永寧道,“那年我和姐姐八歲,被爹娘扔了,沿街乞討,謝伯伯見我們可憐,就把我們帶回?了道觀。”

“那個時候嬌嬌才五歲,”葉永寧用手在肩膀處比劃了一下,“就那麼點高,穿白色的道袍,眉心點一顆朱砂,跟在謝伯伯後麵像個小雪人,看著?可討人喜歡了!”

付淩疑想像了一下那時候徐應白的樣子,神色倏然溫和下來。

“但回?了道觀才知道,他可愛哭了,一天要哭上好幾次,吃藥哭,藥太苦哭,沒有蜜餞送藥也哭,磕著?碰了一邊喊疼一邊哭,桌子上的草蝴蝶少了一隻那更是要命,能哭到人都厥過?去……”

付淩疑的指尖微微一動,目光不由自主看往在床上安然睡著?的徐應白。

葉永寧則繼續道:“他吃得也挑剔,不吃魚,因?為有刺,除非謝伯伯給?他挑,不然不動一口;吃不了辣,吃到一點就得哭;他還不愛吃羊肉,說膻味太重;也不愛吃青菜,尤其不能吃芫荽,吃到了能吐半個時辰……每晚要吃一塊小糕點,還要謝伯伯給?他唱小曲兒講故事?,不然就不睡……謝伯伯還不敢說他,怕一說把人說哭了,哭厥過?去就完了………”

“謝伯伯那時養他養得小心翼翼,”葉永寧一臉不忍回?憶,“生怕把人養死了。”

“我們小時候沿街乞討,覺得他實在是嬌氣,那時又調皮,就給?他取小名叫嬌嬌,”葉永寧哀歎道,“結果把他氣哭了,足足哄了一個半時辰啊!”

“又給?他解釋這稱呼是誇人的,好話說了一籮筐他才信。”

葉永寧攤手:“我當時就想,就他這性子,以後哪能討到夫人啊!”

付淩疑聞言抿緊唇。

“你彆聽永寧胡說,”葉永儀趕緊道,“那時嬌……應白他剛剛沒了母親,身體又很不好,難免愛哭。”

“我和永寧都將他當弟弟看的,”葉永儀道,“那時一聽他叫葉姐姐,我們心都軟了。我們對他絕無?男女之情,這點還請公子放心。”

“後來到正德十七年,碰上天災大旱,道觀窮得都養不起?人了,我們不想拖累道觀,就悄悄離開了,”葉永儀繼續道,“這麼多年沒見他,他倒是和以前一點都不一樣了。”

付淩疑的呼吸一顫,手指收緊,脊背僵直,喉嚨疼得厲害。

是啊,和以前一點兒都不一樣了。

曾經那樣嬌氣愛哭的小公子,短短十幾年過?去,能一聲不吭麵不改色地把所?有事?情都扛下來。

再沒哭過?,也再沒喊過?一句疼。

難忍

徐應白醒的時候已經過了晌午。

他掀開眼皮, 看到付淩疑安靜地跪在床邊守著他,稍遠一點的案幾那,葉永寧正和葉永儀下棋玩。

付淩疑在看見徐應白睜開眼睛的時候就伸出了手, 他將徐應白從床榻上扶了起來?。

徐應白眼底有淡淡的血絲, 眼下還有些青黑, 看起來?睡得並不是太好?。他看了看雙葉姐妹,語氣十分抱歉:“對不住,一不小心睡過去?了。”

葉永寧此刻又贏了棋,聞言彎著杏眼看徐應白:“沒事兒,你身體不好?, 要多?休息的。”

葉永儀也點頭?表示自家妹妹說?得對。

徐應白披衣起身, 被付淩疑扶著坐到案幾那。他定睛一看,發現葉永寧和葉永儀下的是五子棋。

葉永寧不好?意?思地眨眨眼:“我?不會下太高深的, 就讓阿姐陪我?下五子棋了。”

“你們準備什麼時候回益州?”徐應白一邊問,一邊撿了兩顆白棋在手裡轉著玩。

“再休息會兒就回去?了, ”葉永儀將棋子撿回棋簍子,“正好?你醒了, 也能同你告彆?。”

徐應白轉著棋子的手一頓, 歎道:“這麼快。”

舊友相見, 還不過幾個時辰就要分?彆?, 屬實非常可惜。

“益州缺人, 不得不快, ”葉永儀也歎息一聲,隨後認真道, “應白, 我?們此次前來?,還想告知你一事。”

“益州李毅絕無反心, ”葉永儀斬釘截鐵道,“他日諸王逐鹿,四方征戰,益州永遠都站在你這一邊,若你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儘管去?信,我?們在所不辭。”

徐應白眼眸微動,隨即道:“好?,我?信你。”

幾個人又寒暄片刻,葉永儀和葉永寧便起身告辭,徐應白起身相送,付淩疑跟在三人身後半步遠的地方,不打擾他們舊友告彆?。

“嬌嬌,若是以後你空閒了,你上益州去?,”葉永寧笑道,“我?和阿姐帶你去?山上玩!”

徐應白眼尾一彎,帶出一個溫溫和和的笑:“好?,到時勞煩你們招待。”

葉永儀把兩人的馬牽過來?,葉永寧接過韁繩,正準備上馬的時候往徐應白身後一看,又恍然大悟想起了什麼,湊近徐應白耳邊低聲道:“嬌嬌,你身邊那個侍衛喜歡你!他看著可不是個善茬,小心著些,彆?被他拐跑了!”

徐應白一愣,手指蜷縮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氣?,溫聲道:“我?知道。”

他無比清楚地知道付淩疑喜歡他。

葉永寧驚訝地眨眼,露出一個燦爛的笑:“那倒是我?想多?了。但這事可勉強不得,一切順其?自然,你高興平安才好?。”

徐應白朝葉永寧頷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葉永寧也朝徐應白點點頭?,隨後與葉永儀翻身上馬,與徐應白告彆?後揚鞭縱馬南下而去?。

徐應白目送他們遠去?,直到看不見那兩匹飛馳的駿馬。

等他轉過身,目之所及,見到付淩疑安靜地站在他身後。

“你都聽到了?”徐應白開口問。

話一說?出口,徐應白便覺得問得有些多?餘。付淩疑武功很高,耳力與目力都是極好?,隔著牆都能聽到自己壓低的咳嗽聲或是輕聲的話語,更?不要說?隻有半步之遙的葉永寧在自己耳邊輕聲說?的話語。

付淩疑烏黑的眼眸看著徐應白,他承認道:“一字不落。”

徐應白定定地看著付淩疑。

付淩疑喉結滾了滾,艱難開口道:“我?不會把你拐跑的。”

徐應白:“…………”

他咳嗽了幾聲,沒再說?話,徑直往營帳內走?過去?,付淩疑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

營帳裡麵還算暖和,但徐應白也不敢拿下身上披著的狐裘,怕又受冷生病。

付淩疑蹲在一邊弄炭火,時不時抬起頭?看一下徐應白。

後者安靜地坐著,呼吸很輕,垂著眼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付淩疑想起葉永寧的話,又看了徐應白一眼,他實在是很難將徐應白和“嬌嬌”這兩個字聯係起來?。

徐應白合該是溫和的,強勢的,好?似天生不會動心動情,與愛哭、喊疼愛撒嬌這些事情不沾邊。

他到底是怎麼從嬌氣?愛哭長成這樣的?

付淩疑不解,但覺得心口抽痛。

十幾歲見徐應白第一麵時,徐應白就已經不是嬌氣?的模樣。

少年徐應白的容貌在記憶裡麵失了色,但那溫和堅定的感覺卻在付淩疑心裡劃了一道不輕不重的痕跡。

他至今都記得那瘦削的肩膀和單薄的骨肉,背著自己往醫堂走?去?,安安穩穩。

“嬌……”付淩疑斟酌片刻,抬起眼對上了徐應白聞聲投過來?的目光,鼓足勇氣?道,“嬌嬌,你以前叫嬌嬌……”

徐應白麵色沒什麼波動,他不由?自主去?捏自己的指節,聽完付淩疑的話溫和地笑了一下,坦然道:“是叫嬌嬌,小時候的確嬌氣?,被葉家兩姐妹取了個小名。”

憶及往事,徐應白自己又忍不住彎了一下嘴角:“那時師父師伯他們也這麼叫我?,不過我?現在記不太清那些事情了,興許真的很嬌氣?吧。”

“不過後來?自己也覺得那樣實屬胡鬨,”徐應白聲音淺淡,語氣?溫和,“自己就改掉了,漸漸也就沒人這麼叫我?了。”

“胡鬨?”付淩疑盯著徐應白,眼眸倒映著徐應白的身影,“為?什麼覺得是胡鬨?”

徐應白手指微動,靜了一會兒。

“我?十歲就同師父下山遊曆,”徐應白解釋道,“那時遊民遍野,時常能碰到因病因災家破人亡的百姓。”

“見得多?了,就覺得羞愧難當。我?自己那點事情不過爾爾,”徐應白語氣?淺淡,“比起他們來?說?不值一提,於是再想起自己之前的事情,就覺得都是胡鬨。”

不過爾爾?不值一提?

付淩疑的眼睫顫了顫。

徐應白鮮少提起少年事,被付淩疑這麼一問,倒是想起很多?事情。

“我?那時還被師父弄丟過,摸爬滾打了半個多?月才找到城池,”徐應白想起往事,神色慨然,“碰巧在城門口救了一位快病死的少年。”

付淩疑聞言瞳孔一顫,壓抑的目光慌亂了一瞬,被他及時垂下的眼皮遮住。

他竟還記得……他記得這件事情!

但他說?得那樣輕巧,絕口不提為?了救人做了什麼,隻是平靜地說?自己碰巧救了一個人。

“他算是我?真真切切,隻憑自己親手救的第一個人。分?彆?時他問我?名姓,我?聽見了,但那時實在匆忙,就沒有回頭?。”

“不知道他現在過得好?不好?,”徐應白歎了一口氣?,慨然道,“十年過去?,他若是還活著,應當娶妻生子了。”

付淩疑抓著鐵鉗的手驟然用力,但他又很快放開了,怕露出什麼異樣來?。

但那鐵鉗還是彎了些許。

“你還記得他?”付淩疑開口問。

“記得,”徐應白神色溫和,“那小孩看著乖巧,膽子卻很大。”

“同你性子有幾分?像。”

付淩疑扯了扯嘴角,笑了:“是嗎?”

徐應白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

“徐應白……”一道沙啞的嗓音在營帳裡麵響起。

徐應白驟然抬起眼,付淩疑眼眶有點紅,湊過來?看他,語氣?認真又近乎哀求:“你同我?試一試,好?不好??”

徐應白一怔,他當然知道這個試一試是什麼意?思,昨夜那個火燒火燎的觸感似乎又湧上唇邊,他謹慎地朝後一仰。

付淩疑的瞳眸狠狠一抖,那一瞬間他幾乎想要直接將徐應白撲倒在地。

他不想再這樣下去?了。

不想再和徐應白隻保持那麼一個主仆的關係……因為?不夠,遠遠不夠!

乾脆生米煮成熟飯好?了,付淩疑的心重重跳著,把徐應白綁在自己身上。

這樣就不用分?開,徐應白也沒法離開自己了。

不能放徐應白離開,因為?他真的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就像上一世一樣……

綁起來?,關起來?……才是最有……

不……付淩疑很快又擺脫了這個念頭?,心中對自己那肮臟的想法感到惡心。

他重新看向徐應白的眼睛:“我?……你……就試一試,你要是真的不喜歡,隨時分?開,好?不好??”

“能多?久,就多?久,好?不好??”

“就像葉永寧說?的,一切順其?自然,試一試就好?,試過了覺得實在不行?,也不強求,好?不好??”

徐應白聞言陷入一陣沉默。付淩疑的話語一字一句砸在他的心上,他琥珀色的瞳孔映著付淩疑那哀戚的神色,禁不住顫了顫。

他不知道要對麵前的付淩疑說?些什麼,竟然一時失了聲。

他們靠得那樣近,心跳聲呼吸聲千絲萬縷地糾纏在一起,好?像他們一直以來?都那樣的親密。

徐應白能感覺到自己的呼吸並不那麼平穩。

急促得有些不正常。

那曾經堅固的心防也有土崩瓦解的征兆。

有誰能抵得住一個人兩世的追逐……

而徐應白即便鐵石心腸,也不過是紅塵俗世中的一個人,敲得重些,那心門就開了。

他也清楚自己,動心就是動心,沒有什麼好?嘴硬的,但他對事向來?慎重,對感情更?是如此。

過了好?一會兒,徐應白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

“我?給?不了你什麼。”他開口道。

“你不用給?我?什麼。”付淩疑回答得斬釘截鐵。

“………我?,”徐應白頓了頓,有些艱難地重新組織語言,“我?不會像你愛我?那樣愛你……”

“你該明白的,”徐應白的聲音低得近乎呢喃,“我?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和心分?給?你……”

“這對你來?說?,太不公平;對於我?來?說?,也沒有負責……我?不想你有朝一日——”

“後悔。”

“我?不會後悔的。”付淩疑著魔的目光籠著徐應白,他想要低頭?親吻徐應白,但又怕徐應白不喜歡,隻能暫時按捺住躁動不安的身體。他的聲音溫柔又壓抑:“隻要是你給?我?的,我?都甘之如飴。”

“更?何況你給?我?的,我?到下輩子,下下輩子,也還不完的。”

徐應白目光微微一頓。

他心中百轉千回,最後隻化為?了一聲歎息。

怎麼會有這麼傻的人,利弊同他說?得這麼清楚,他還是要往火坑裡麵跳。

自討苦吃。

徐應白在心中歎氣?。

罷了。

“過來?,湊近點。”徐應白忽然開口。

熟悉的語氣?,很溫和,但不容置疑。

付淩疑眼睫顫了顫,往徐應白的方向湊了湊。

徐應白微微偏頭?。

那溫和又淩冽的蘭花香氣?瞬間籠罩了付淩疑,又蜻蜓點水地離開。

徐應白在付淩疑眼睛上印了一個吻。

付淩疑的脊骨頓時狠狠一抖,他瘋了一樣按住徐應白的後腦勺,不管不顧地吻了上去?!

齒關被強硬撬開,徐應白被迫仰起頭?,喉間發出一聲急促難耐的喘息。

付淩疑細細密密地吻著徐應白,那一聲喘息讓他深不見底的眼眸裡麵浮起近乎失控的暗光。

“徐應白……”他低聲叫道,“嬌嬌……”

“嗯……我?在,親慢點…我?受、受不了…”徐應白見縫插針地應了一下,隨即那吻就慢了下來?,幾滴滾燙的眼淚砸在他的臉上。

付淩疑哭了。

徐應白被吻得眼尾紅了一片,付淩疑帶著薄繭的指尖擦過那一片顫抖著的緋紅,與此同時,徐應白抬手擦過付淩疑的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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