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付淩疑的眼淚給?擦掉了。
謀皮
馬頭坡是肅州和安西郡交界處的一坐山頭。之所以叫馬頭坡, 不是因為形似馬頭,而是因為當?年?晉朝名相裴允明曾一人單騎闖進闖進駐紮在此的敵營,將當?時還是小皇子的晉武帝給?救出敵營, 期間還斬掉了敵軍大帥的馬頭。
晉武帝即位之後, 乾脆把這賜名為馬頭坡。
馬頭坡全是飛沙走?礫, 寸草不生,登上?坡頂,能遙遙望見肅州的城池。
一支形容整肅的軍隊沉默著往馬頭坡行進。
為了不拖慢行軍的進度,徐應白沒有再坐馬車,而是騎了一匹駿馬, 付淩疑緊隨其?後, 寸步不離地跟在徐應白身邊。
而不是往常那樣跟在身後一步左右。
其?餘暗衛看出來主子和頭兒的關係似乎變得有點不一樣,識趣地圍出了一個大圈子, 讓他倆相處。
而中軍的騎兵則又圍了暗衛一層,一眾人層層疊疊地將他們的統帥牢牢圍起來了。
沒日沒夜地趕了三天路, 終於到了馬頭坡,隻見烏壓壓一群提著雪亮烏厥彎刀的騎兵正在那等著。為首的阿古達木穿著獸皮製成的衣裳, 耳邊綴著銀環, 一雙鷹目掃了掃, 很快鎖定了中軍之中的徐應白。
徐應白裹著那件灰藍色的狐裘, 山水畫卷一般清麗又濃墨重?彩的容顏十?分惹人注目, 一雙蒼白而無血色的手牢牢拽著韁繩。
阿古達木眼尖的發現徐應白騎的是一匹性子暴烈的汗血寶馬。
那馬周身泛紅, 皮紅色的鬃毛像一團烈火,一步一步走?過來時, 像血在馬皮上?流動, 高大威猛的身形和凶悍的外表在眾馬之中十?分出群。
阿古達木自己以前也有過這樣一匹馬,和徐應白身下這一匹幾乎一模一樣。但可惜的是沒訓成, 那馬寧願死都不願意屈服於他,一度讓阿古達木很是惱火,最後乾脆把那匹烈性的馬給?放掉了。
然而眼前的這匹烈馬卻甘願受徐應白驅使,步子穩健,絲毫不見烈性。
阿古達木又看向徐應白身邊跟著的付淩疑。
這位在阿古達木看來打?架很是厲害的凶悍侍衛牢牢跟在徐應白身邊。
阿古達木很是不解地嘖了一聲。
這個中原人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凶惡的人和凶惡的馬,到他手裡無一例外都乖巧溫順……不過也隻對他乖巧溫順而已。
阿古達木對付淩疑不感興趣,他看了一眼,又轉過頭去看徐應白。
大漠透亮而炙熱的陽光灑在徐應白身上?,像是鍍了一層金邊,漂亮得驚人。
這樣的人放在大漠裡麵,阿古達木想,會被他們烏厥的人叫做天神。
大晉的軍隊到了馬頭坡之後開始安營紮寨,徐應白被付淩疑從馬上?半抱下來,落地時正好見阿古達木好整以暇地打?量著自己。
徐應白揣著袖子,溫良地打?了一聲招呼:“阿古達木王子……不,現在應該叫大汗了,阿古達木大汗,幾日不見,您風采更甚,看來王庭還是養人的。”
“嗯?”阿古達木被這一番話說得回過神來,嘴裡僵硬的中原話有些蹩腳,“許……徐太尉。”
話剛出口,阿古達木感到了一陣帶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但抬頭去找時,那道目光又倏然收了回去。
阿古達木隻能看見付淩疑乖巧地低著頭,給?所有人留了個烏黑的發頂。
徐應白不知身邊人和眼前人那稍縱即逝的交鋒。
他朝阿古達木溫和一笑,道:“你想好怎麼打?肅州城了嗎?”
提到正事,阿古達木正襟危坐,麵色嚴峻地搖了搖頭。
“我現在還不知道,”阿古達木說,“肅州城高牆堅,你說得對的,強攻是很難打?下來的。”
“但我隻能想到兩?個辦法?,一個就?是花大力氣去強攻,還有一個就?是圍住肅州城,耗死這隻狡猾的中原狐狸。”
“這兩?個方法?,都要耗費巨大的兵力與時間。”
“但……”阿古達木攤手,銳利的鷹眸看著徐應白,“中原人,我直覺你想要的應該是速戰速決吧。”
“我當?然想要速戰速決,”徐應白道,“但不是現在。”
不是現在?
阿古達木皺起眉:“那你還等什麼?”
徐應白溫和一笑:“自然是在等一個絕佳的時機。”
肅州城遙遙佇立著,徐應白的目光靜靜落在建得輝煌堅固的城關上?,腦海中浮現出的卻是大晉的輿圖。
肅州與靈州相接,靈州和夏州又接壤,那是寧王魏啟明的地盤。
而寧王魏啟明的王府,就?在靈州城。
而彼時靈州城郊駐軍處,寧王魏啟明穿著冰冷厚實的甲胄,正在訓練兵馬。
他是幽帝的皇弟,肅王的兄長,此時已年?過五旬,人已經顯出了疲老的態勢,但保養得當?,麵容又儒雅可親,看起來還不算太老。
斥候急匆匆拿著肅州的回信趕到他的麵前,魏啟明讓眾人停下休息,自己將信打?開一看,是楊世清的筆墨。
這人在信中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片,表示自己對於兵發長安謀權篡位並沒有什麼興趣,隻想守著肅州的一畝三分地過他土皇帝的小日子,就?不陪寧王殿下過去了。
但楊世清還表示,他會是寧王殿下堅實的後盾,如?果寧王殿下要錢要馬,儘管開口,他楊世清必然竭儘全力為寧王殿下送來。
“老狐狸,”魏啟明嗤笑一聲,“搪塞我呢。”
不過也好,魏啟明想,留著那楊世清在肅州拖著徐應白,他才好發兵長安。
那老狐狸狡猾,當?了幾十?年?的兵油子,即便打?不過徐應白,借著肅州城那堅固的城牆,拖他一兩?個月綽綽有餘!
況且在江南的探子也發來了密信,江南的兵馬確實有調動的痕跡,大量的鐵器也被秘密送往江南。
魏啟安篡位之心昭然若揭。
魏啟安那個老滑頭,竟然想趁此機會謀權篡位……但皇位哪是那麼好拿的!
皇族宗室那麼多人,可不止一個魏啟安,那龍椅,自己那荒唐的兄長能坐,他那個不成器的兒子能坐,自己為什麼不能坐呢?!
但還是得耐著性子等一等,等魏啟安開始渡江,才以平反之名發兵長安。
思及此,魏啟明沉聲道:“眾將士聽令!繼續練!”
絲毫不知遠處的樹叢中,正有兩?雙眼睛看著悄悄地看著他們。
“還要守多久?”
貓在樹上?還特?意穿著綠衣服的暗衛問?自己身邊同樣穿著綠衣裳的兄弟。
“主子那邊來信,”另一名暗衛道,“守至寧王發兵,弄清楚他到底帶走?了多少?兵馬,我們就?可以撤了。”
與此同時,馬頭坡上?的阿古達木問?:“什麼時機?”
徐應白道:“這就?不勞大汗費心了。”
阿古達木嗬了一聲,牽著馬匹看遠處的肅州城池:“那你準備怎麼對付楊世清?這城可不好打?。”
肅州城在金光下輝煌壯闊,遠處的長河波光粼粼。
“先?打?遊擊,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再來一兩?次裝模作樣的強攻,”徐應白揣著袖子擋風,“放鬆他的警惕。”
“至於如?何?攻下……”徐應白眼角一彎,轉頭看向阿古達木,“大汗看見遠處的河了嗎?”
“看見了,”阿古達木眼睛眯了眯,“但是那河有什……”
“水攻。”
一道沙啞的聲音在兩?人身後響起來,一直沉默的付淩疑忽然開口。
“聰明,”徐應白鋒利的眉尾往上?挑了一下,而後溫聲道:“不錯,就?是水攻。”
“肅州城低,但那河卻在高處,”徐應白溫溫和和道,“築堰開池,引水往下,淹了肅州城池,泡爛肅州城的土基,到時城牆塌陷……自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攻城。”
阿古達木一點就?通,隨即一拍手掌,讚道:“好計!”
“所以我們得兵分兩?路,一路秘密行進築堰開池,一路引開楊世清的注意,放鬆他的警惕。”
“等攻下肅州城,阿古達木大汗,”徐應白話說得太多,此刻有些口乾舌燥,“我們就?在肅州城這裡開邊市,互通有無。這樣你們烏厥,就?不用來搶大晉的糧食了。”
徐應白剛說完,手裡就?被付淩疑塞了一小碗水。他抿了一口,潤了潤嗓子。
“這自然好,”阿古達木十?分讚賞地看著徐應白,“你這樣聰明的人,大晉對你竟然如?此差,不如?來我們烏厥吧!我肯定比大晉人待你好!”
“我給?你榮華富貴,請你為坐上?賓,我們共分權柄,就?像你們中原人說的,我做主外,你做主內!要不是你太厲害,我定將你搶回去!”
付淩疑聞言抬起頭,沉默地看著阿古達木,他偏了偏頭,骨節哢嚓響了一下。
阿古達木大驚失色:“你這人不會又想和我打?架吧!”
“我說得有什麼不對嗎?遇到想要的人,自然是要想儘辦法?得到了!你們中原難道不是這樣找軍師幕僚的嗎?”
一旁的徐應白看了付淩疑一眼,後者忍了忍,把按在刀上?的手收了回去,他這才對阿古達木真誠道:“………這倒不必了,多謝大汗厚愛。”
幾人商議完怎麼對付楊世清,便轉回自己的營帳布置兵馬。
等安排完,天已經黑了。
徐應白幾日沒休息了,累得頭疼,白日裡強撐的遊刃有餘到了夜裡碎成沫,連眼皮都抬不起來。
徐應白迷迷糊糊地睡著,感到鞋襪被褪去,雙腿被放進了熱水裡,他被燙得哆嗦了一下,腳趾蜷縮,但很快又被熱水順得舒展開來。
他艱難地掀開點兒眼皮,看見付淩疑半跪在地上?,神情專注地看著他。
“舒服嗎?”付淩疑低聲問?。
“舒服……”徐應白歎了一聲,溫聲道,“但你也不用做這個……我可以自己來。”
“我應當?照顧你,”付淩疑緊緊地盯著徐應白,“你是嬌……”
“嘶……”徐應白倒抽一口涼氣,抬起手敲了一下付淩疑腦門?,“長能耐了。”
付淩疑抿著嘴不說話了。
“我除了照顧你……”過了一會兒,付淩疑低聲說,“也沒什麼能給?你的了。”
徐應白垂著眼皮,熱水讓他醒了些,他看了付淩疑一會兒,輕聲道:“我不也沒什麼能給?你的嗎?”
“不一樣!”付淩疑先?是急了,而後低聲道,“你給?了……”
“嗯?”徐應白沒聽清。
“沒什麼,”付淩疑猛地站起來,“這水涼了點,我去給?你打?一瓢熱的補上?。”
“不用了,”徐應白搖了搖頭,溫和道,“這樣就?好。”
兩?個人在營帳內沉默了一會兒,付淩疑胸膛起伏著。
徐應白看著他。
說起來付淩疑麵相看著凶悍,但並不顯得老氣,二十?出頭的人,有時候看起來還像十?七八歲的少?年?那樣。
挺顯小。
“你今年?……多大了?”徐應白忍不住開口問?。
“二十?四。”付淩疑言簡意賅地回答。
“……嗯?”徐應白算了算,“你今年?二十?四歲?”
“若是生逢盛世,像你這個年?紀的人,孩子都滿地跑了,”徐應白歎了一聲,“你是哪時生的?”
“正德八年?的冬至。”
徐應白愣了一瞬,反應過來後眼角眉梢沾染上?一點不分明的笑意。
“那你和我是同年?同日生的,”徐應白溫聲道,“有緣分。”
“以後還可以一起過……算了,”徐應白頓了頓,語氣溫和,“挺有緣分,你是什麼時辰出生的。”
在徐應白說“算了”時,付淩疑的肩膀晃了晃,烏黑的眼眸泛了點水光,他喉結滾了滾,喉間一片乾澀疼痛,而後很快把那點水光壓下去。
“我是亥時一刻生的。”付淩疑低聲道。
“亥時?那就?是深夜了,”徐應白玩笑道,“我是卯時三刻生的,那時天剛剛亮起,那算起來,你該叫我兄長。”
“過來,叫一聲聽聽。”
他沒想讓付淩疑真的叫。
然而話音剛落,付淩疑乖順地湊到他的頸側,聲音沙啞,小聲地叫了一句:“兄長……”
耳垂驟然傳來溫熱濕潤的觸感,徐應白手指猛地蜷縮了一下,手腕細看之下還有點抖:“你……”
他沒想到付淩疑居然真的叫了一聲,叫了倒是沒有什麼,可這人居然還在叫的同時大逆不道地吻了他的耳垂!
簡直荒唐!
然而付淩疑細細舔咬著徐應白耳垂那淺淺的痣,那溫熱濡濕的感覺讓徐應白顫了顫,不由自主地急促喘息著。
付淩疑的眸光危險地一暗。
“兄長……嬌嬌,”他胡亂喊著,聲音倏然溫柔下來,“應白……”
上?一次隻是一個淺嘗輒止的吻,他們沒有再深入,隻是抱著睡了一晚。
之後他們雖然仍是形影不離,付淩疑膽子大起來還會偷偷親人,但未曾越雷池半步。
徐應白覺得這樣挺好,凡事都要循序漸進,順其?自然慢慢來。
況且他對男歡男愛之事還未通曉完畢,又一向對事審慎,哪怕是這樣的事也不例外。
但付淩疑要憋瘋了。
“你給?我好不好?”
徐應白深吸了一口氣,還算清醒的腦子轉了轉,輕聲道:“我經不起折騰。”
“沒事,”付淩疑啞著聲音,胸膛劇烈地起伏著,黑眸閃著興奮又瘋狂的光,“我經得起……我教你。”
他的手往下不安分地伸過去,而後徐應白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累了……”徐應白呼出一口氣,他垂下眼,“況且這是在軍營,軍規森嚴,換一日吧。”
付淩疑呼吸顫了顫,最後道:“好,我聽你的。”
不行
付淩疑嘴上這樣說, 動作卻不是往後退的。徐應白端正地?坐著,頸側傳來一陣逼人的?熱度。
付淩疑牙齒咯吱咯吱地響著,徐應白眼睫顫了顫, 呼吸不由自?主地?重了幾分。
他不重欲, 學道時又講究清靜, 對男歡女愛的事情隻是一知半解,更不要說兩個男人了,所以一向對這些事情並不熱衷。
然而目光落在付淩疑身上不過一會兒,徐應白就?十分狼狽地?移開了自?己?的?眼神,而後他猛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蒼白的脖頸驟然揚起。
他的?心劇烈地?跳著, 一下比一下快,脆弱的?命門突如其來的?一點刺痛讓他有些喘不過氣。
一種被野狼叼住脖子?的?感覺。
付淩疑在?徐應白的?頸側咬了一口。徐應白頸側細弱的?脈絡在?他尖利的?犬齒下跳動著, 好似一用力就?能劃出洶湧而出的?鮮血。
“付淩疑……”徐應白的?眼睫細微地?顫抖著,那本應該細微的?疼痛在?此刻讓他覺得心驚肉跳, 使得他的?話音幾乎有了告饒的?意思,“彆親了, 下去……”
付淩疑的?小?指動了動, 他深吸一口氣, 緩慢從徐應白頸側退下。
徐應白那蒼白細弱, 好似不堪一折地?脖頸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青紫痕跡。
曖昧又囂張。
像是不得不離開的?野狼留下自?己?的?印記, 等著下一次再反撲過來。
“……”徐應白平複了一下自?己?震蕩的?心緒, 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一字一頓道, “你……混賬。”
付淩疑烏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看著徐應白, 他深吸一口氣,偏著腦袋道:“我這…算混賬嗎?”
徐應白:“………”
付淩疑卻難得在?徐應白麵前露出了一個張狂的?笑, 眼眸裡麵閃著點躍躍欲試的?光:“其實?還有更混賬的?。”
徐應白:“………”
這語氣怎麼?跟邀功請賞似的?。
付淩疑不說話,他半跪下來,脊背弓著,像某種緊盯獵物蓄勢待發的?野獸。
麵對不知足的?野狼,不能太慣著,也?不能顯出一絲一毫的?脆弱與疲態,不然就?會被逮住缺口的?野狼放肆又囂張地?咬脖子?。
所以必須要有足以壓製住他的?理智和手段,不然就?會被他帶跑了。
“我不管你有沒有更混賬的?,你現在?都?用不上,”徐應白無?奈地?捏了捏指節,深吸了一口氣,儘量平靜道,“我今日太累,沒法和你折騰,你要是實?在?想,到?外頭去自?己?解決。”
說完過了一會兒,徐應白終於將因為一個吻而引起的?不自?在?和細微的?顫抖壓了下去。
他的?神色恢複了一貫的?遊刃有餘,鋒利的?眉尾刀鋒一般上挑,歎道:“反正,你很熟練,不是嗎?”
付淩疑:“………”
徐應白好整以暇地?看著付淩疑,他蒼白脆弱的?容顏與促狹而又遊刃有餘的?神情極具反差,仿佛是在?大漠或是雪原上踽踽獨行,蒼白消瘦卻又經驗豐富的?獵人。
又像是一尊布滿裂紋的?名貴白瓷,讓人忍不住想要憐惜,想要徹底擁有。
這樣什麼?時候都?能維持冷靜淡然的?人,如果眉眼沾染上了緋紅,呼吸和脊骨顫抖,雙眼通紅而落淚,蒼白的?皮膚上滿是…………那該是什麼?樣子??
付淩疑一邊想一邊看著徐應白,喉結不由自?主地?上下滾動了一會兒。
他的?目光小?心又放肆地?在?徐應白身上巡了兩遍。
他想不出來……蒼白的?詞句不比親眼見過……但可惜的?是,他沒見過。
而徐應白泡腳已經泡夠了,他將被熱水泡紅的?腿從木桶中拿起來,用布擦了兩下,扯過一邊的?舊毛毯將膝蓋以下嚴嚴實?實?蓋住。
營帳外風聲猛烈,沙石被風吹得劈裡啪啦打在?營帳上。
付淩疑神經質地?偏了偏腦袋,心裡的?火星子?劈裡啪啦往外冒,跟揚起的?鐵花似的?。
他心癢難耐,可是不行。
因為徐應白是真的?需要休息,剛剛泡完腳,他就?有些困了。
沒法胡鬨。
這幾日瘋了一般趕路,他幾乎沒好好休息過,剛到?馬頭坡,又要費心思安排兵力,如今已經是強弩之末,能擠出點力氣製止付淩疑,已經是三清保佑了。
再折騰就?得鬨病了。
徐應白靠在?藤椅上,手指按著睛明穴,歎道:“休息吧。”
付淩疑緊緊地?盯著他一會兒,伸手打了個橫抱,輕輕鬆鬆將徐應白從椅子?上抄了起來。
徐應白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然後就?被人結結實?實?擁在?了懷裡麵。
他樂得不用走路,難得心安理得地?往人懷裡靠了靠,然後很快就?聽見後者那快到?極致的?心跳得更加瘋狂起來!
咚、咚……
很快,又很重,一下一下撞著胸腔。
徐應白愣了一下,有點哭笑不得。
付淩疑很快就?把徐應白放到?了床上。徐應白看見他眼睛裡麵布滿血絲,也?不知道是憋的?還是累的?,又看見他小?心地?將被子?拉上來,蓋在?了徐應白自?己?身上。
“睡吧,”付淩疑啞著嗓子?,斟酌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低下頭親了一下徐應白的?指尖,“我在?外麵守著你。”
說完吹滅了燭火,跌跌撞撞地?出了營帳。
徐應白忍不住歎了一口氣,還算柔軟的?棉被蓋在?他的?身上,疲累的?感覺瞬間席卷四肢百骸。
他沉沉閉上了眼睛。
而另一頭,付淩疑出了營帳,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在?營帳投下的?黑影中半跪下來,呼吸粗重,手指顫抖。他伸手往自?己?心口一掏,拿出一條白帕子?。
這帕子?是徐應白給他用來按脖子?上傷口的?那一條,他故意沒還回去。
上麵屬於自?己?的?血已經被洗淨,但帕子?上還留著獨屬於徐應白的?味道。
很淡,但在?付淩疑聞來很香。
他將臉埋進白帕子?裡麵,一下又一下呼吸著,淺淡的?蘭花香氣灌入口鼻。
遠處有值夜的?士兵巡邏,腳步踏著沙石,響動很大。
付淩疑毫不在?乎,隻是深深的?呼吸著,那一股蘭花香氣縈繞在?周圍,使得他的?脊骨在?暗夜裡麵狠狠地?抖著。
第二日,天光大亮。
徐應白睡了一夜,精神終於好了些。
他披衣起身,付淩疑踏進營帳,撈了藤椅上的?披風罩在?他的?身上。
徐應白任由付淩疑給自?己?係帶子?,打了個傻裡傻氣的?蝴蝶結。
他看著付淩疑,發現這人換了一身全黑的?新衣裳。
不是很合身,稍微小?了點,而且有點眼熟。
貌似是暗衛們特製的?衣裳。
徐應白:“………”
“衣服哪裡來的?。”徐應白一言難儘地?看著付淩疑。
“搶的?,”付淩疑將手從帶子?上撤下來,“昨天那套臟了。”
徐應白:“………”
怎麼?臟的?自?然不言而喻。
付淩疑什麼?德行,徐應白自?己?還是有所了解的?。
“你搶了人家衣服,”徐應白不讚同地?敲了一下付淩疑肩膀,“那人家穿什麼??”
付淩疑麵不改色:“他們不缺這一套,有得穿。”
離營帳不遠的?地?方,被搶了衣服的?倒黴蛋暗衛此刻正一臉嚴肅地?研究烏厥人的?獸皮衣怎麼?穿。
其他暗衛看熱鬨不嫌事大,興致勃勃地?指導這位倒黴暗衛怎麼?穿更威風。
衣帶全部?係好,徐應白出了營帳。
軍隊整肅,巡邏兵交叉互換,紀明帶著一隊兵馬,正準備往肅州城那邊過去。
他見徐應白過來,便上前辭行。
“萬事小?心,”徐應白對紀明道,“不要戀戰。”
紀明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而後就?帶著一隊兵馬從馬頭坡出發了。
徐應白看著紀明帶著軍隊走遠,捏了捏自?己?的?指節。
戈壁灘起了大風,沙石遍走,徐應白後退了兩步,付淩疑伸手將披風帽子?罩在?了徐應白頭上。
不知長?安現今如何了,徐應白想,這會兒應當是春暖花開,楊柳依依的?時候了。
也?不知道那樣的?盛景,還能維持多久呢?
遠處一名暗衛匆匆趕過來,鑽過巡防隊的?巡邏,將一封信遞給了徐應白。
徐應白接過信封,揭開一看,瞬間皺起了眉頭。
魏珩還沒被放出來……而且,他被劉莽斷糧了!
大風瞬時又起,順東而去。
長?安抽了綠芽的?柳枝隨風搖擺,皇宮禦花園裡百花待放。
冷宮內,魏珩餓得頭昏眼花,抬手咬住了自?己?的?手腕,啃了一點自?己?的?血。
劉莽不讓宮女太監給他送飯,想把他餓死在?這裡。
一個可能私聯朝廷重臣的?皇子?,在?劉莽眼裡十分危險,更何況那人還是徐應白。
雖然魏璋為了自?己?的?名聲,不想殺了魏珩,但劉莽和焦太後不可能留個威脅活著。
前半個月,還有一日三餐,七天前,還送有水和有幾粒米的?粥,這幾天,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魏珩從房內出來,他被軟禁在?此,哪也?去不了,外頭的?野花野草甚至樹上的?葉子?都?被劉莽派人拔掉,一條活路都?不給魏珩留。
魏珩咳嗽著走到?冷宮一間小?屋裡麵,這裡曾經是供奉牌位的?地?方,他抓了一把不知多少年前留下來的?香灰,往嘴裡塞了一把,然後用悄悄藏起來的?一壺雨水把香灰全部?咽下去。
吃完他抹了一把臉,從小?屋裡出去。
不行,不能死……魏珩心想,我要……活著。
……在?信中答應過靜微的?,要再見一麵的?……
老師說過,做人不能食言。
這個念頭剛浮起,魏珩兩眼一黑,昏死過去了。
分彆
徐應白眉頭緊皺看完了整封信。
信是劉聽玄寫的, 他和留守在?長安的暗衛費儘心思,也沒能把魏珩從冷宮裡麵帶出來。
劉聽玄一開始聽了自己的話,以天象之說勸服魏璋, 保下了魏珩的性命, 但是魏珩還是被太後以教養之名軟禁在?了冷宮。
一開?始, 劉聽玄還能見到有人給冷宮送飯,但他很快察覺到了不對,因為送去的餐食越來?越少。
劉聽玄便聯係了梅永,但是如今正是劉莽和太後都盯著的時候,魏珩又是疑似私聯重?臣的皇子, 又是皇帝的家事, 如今若是出?頭上奏,往小了說是插手?皇帝的家事, 往大?了說,就是屎盆子往下扣, 說你和皇子有一腿。
梅永當上丞相還不久,根基還未落穩, 實在?不宜出?頭。
暗衛們本?來?絞儘腦汁混進宮裡麵給魏珩喂點東西, 但等?好不容易進宮, 卻發現冷宮那?一小塊地方實在?是守衛森嚴, 連隻麻雀都飛不進去。
實在?是沒辦法了, 劉聽玄和暗衛們隻好寫了信, 指望自己能想點辦法。
徐應白將信紙藏進袖袋,神色冷峻。
魏珩不能死。
不止因為魏珩是棋盤上重?要的棋子, 是他認定的未來?帝王……更因為魏珩與他有師徒之誼, 是小他幾歲,和他血脈相連的弟弟。
可是怎樣才能讓他活?怎樣才能讓他活!
況且現今不知過了多少日……信件來?往也需要時間……魏珩……還活著嗎?
思及此, 徐應白臉色頓時蒼白了下來?。
……即便再天衣無縫的計劃,也抵不過百密一疏。
冷風吹過……徐應白捂住嘴猛烈地咳嗽了幾下,幾乎要把肺咳出?來?。
付淩疑一把扶住了徐應白的肩膀,將人往懷裡麵帶,他神色焦急得厲害,輕聲?在?徐應白耳邊叫道:“徐應白……”
徐應白抬起手?示意自己沒事,他一邊咳嗽,一邊強迫自己思緒清明起來?。
要想讓魏珩不死,那?就必須有讓他不能死的理由……
魏璋現在?在?乎什?麼呢?
太後、劉莽還是他鶯鶯燕燕的後宮……
等?等?……後宮……徐應白琥珀色的眼眸劃過一絲冷光,他掙紮著直起身,從?付淩疑懷裡麵掙脫出?來?,跌跌撞撞往營帳走?。
才走?了兩步,他就被付淩疑抄手?抱了起來?。
沒一會兒,徐應白就看見了營帳的頂,他從?付淩疑懷裡麵下來?,找了一張宣紙就匆匆寫信,寫完之後他將信件封好,站起身來?準備讓暗衛將信送回。
但僅僅走?了兩步,徐應白腳步一頓。
按暗衛的速度,騎馬從?這裡到長安也要十幾日的時間……十幾日的時間,夠不夠搶回魏珩的一條命?
付淩疑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
他伸出?手?握住徐應白攥在?手?中的那?封信:“我去,我比他們快。”
徐應白倏然抬起眼看向付淩疑。
付淩疑的確夠快,他能幾天不眠不休跑死幾匹馬,從?長安趕上急行軍,那?些暗衛們的確比不上他的速度。
可是那?是三四日,若是一直像他這樣不眠不休地跑上十幾日,人會垮的!
“你信我,我不會有事,”付淩疑似乎知道徐應白在?想些什?麼,他直勾勾盯著徐應白的眼睛,承諾道,“十三天,給我十三天,我一定回來?。”
徐應白手?指動了動。
兩個人無聲?地對視著,付淩疑一個用力,將信從?徐應白的指尖帶了下來?。
“等?我回來?了,”付淩疑低聲?說,“我能不能親你一下?”
而後他似乎覺得自己的要求有點過分,改口道:“抱一下也行。”
徐應白深吸了一口氣,沒有說話,他無聲?地看著付淩疑,兩個人中間隻剩下一片寂靜。過了一會兒,他伸手?輕輕抱住了付淩疑。
付淩疑一愣,心頓時像燒沸的水一樣滾燙起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周遭頓時布滿了徐應白身上那?股淺淡的蘭花香。
他眼角的餘光掃過昨日他咬過的,徐應白耳垂下的那?顆淺淡的痣,又落在?徐應白蒼白脖頸處那?點青紫痕跡上。
十幾日……這點紅痕會不會散掉,付淩疑胸膛長久又劇烈地起起伏伏著,他很想再咬一次那?一點小小的痕跡,讓它更深一些……再深一些,最好深到他回來?,還能看到一點未散的痕跡。
可是這裡人太多了,巡防隊來?回地走?著,暗衛們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守著,一群烏厥士兵又圍在?周圍,不遠處,阿古達木正喝著馬奶酒,也不知道有沒有看向這邊來?。
他不想讓徐應白被吻時的樣子讓任何?人看到。
隻有我能看,付淩疑陰戾又肆意地想,可是親不到,又實在?是——
不甘心。
付淩疑的手?指收攏又放開?幾次,終於按捺住了自己顫抖的身形,沒有就地動手?。
“平安回來?,”徐應白的手?搭在?付淩疑的後心,順著付淩疑剛才還在?顫抖的脊骨往下按,“聽見了嗎?”
付淩疑狠狠抖了一下,聲?音沙啞:“聽到了。”
語罷他半跪下來?,拉住徐應白的右手?,那?蒼白細瘦的指節被他收攏在?指尖。
這是一個近乎臣服的姿勢,卻又因為他拉著徐應白的手?,又顯得放肆而眷戀起來?。
徐應白居高臨下地看著付淩疑,眼睫顫了顫。
這幾乎算得上兩世以來?,自他們遇見之後,最長的一次分彆。
付淩疑親了親徐應白右手?的手?指,而後鋒利的犬齒在?徐應白虎口處磨了一圈,留了個不深不淺的牙印。
而後他猛地起身,往營帳裡麵走?去。
他對營帳邊守著的暗衛低聲?道:“照顧好主子。”
兩名暗衛重?重?點了點頭。
而徐應白站在?原地沒有動。
大?風卷起徐應白烏黑的發梢,他將右手?收攏進左手?手?心,左手?的拇指摩挲著右手?虎口那?的齒痕,那?上麵還殘留著付淩疑留下來?的,灼熱到讓他感覺到滾燙的溫度。
半刻鐘後,駿馬長嘯的聲?音響徹大?營。
徐應白抬起眼,琥珀色的眼眸倒映著付淩疑的身影。
付淩疑騎著馬,手?中拽著韁繩,在?幾丈之外的地方與徐應白對望。
目光交接的那?一刻,巡防隊從?他們之間穿過,長風獵獵,吹開?他們的衣袍,付淩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笑來?,而後無聲?地對徐應白動了動唇。徐應白依稀辨得出?,他說的是,等?我。
徐應白的心顫了一下,下意識點了點頭。緊接著,他看見付淩疑揚起馬鞭,駿馬如箭弦一般往遠處飛去。
直到看不見那?道背影,徐應白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他咳嗽幾聲?,往營帳裡麵走?去。
接下來?,還有一場硬仗等?著徐應白來?打。
阿古達木的烏厥兵和徐應白帶過來?的親兵夜以繼日地開?池挖渠,紀明帶著兵馬和肅州城的守軍杠上了,你進我退,你退我進地推拉。
戰報連連被遞到徐應白手?邊,他看完之後盯著輿圖分析戰局,一步一步和對麵的楊世清對弈。
楊世清此刻則摸不出?徐應白到底要做什?麼,雖然徐應白派出?了大?批士兵攻城,看起來?聲?勢浩大?,但他能覺察出?,徐應白似乎誌不在?此。
按照常理來?說,徐應白應當速戰速決,拿到相應的軍功,以此為契機回到長安才對,他為什?麼這會兒還不慌不忙地和自己扯皮?
去打探的斥候大?多也一去不返,徐應白在?守什?麼?在?等?什?麼?
大?軍營帳內,阿古達木聚精會神地看著輿圖,而徐應白按著睛明穴,頭疼得很厲害。
此時距離付淩疑離開?已經過了六天。
徐應白也勞心勞力地過了這六天。
幾名暗衛膽戰心驚地守在?營帳內,想勸又不敢勸。
原先他們頭兒在?的時候,還能胡攪蠻纏裝乖賣慘地勸主子去休息,主子偶爾還會聽兩句坐下來?閉上眼休息會兒,再不行,頭兒就搶了毛筆幫人批,能讓主子動口就不讓主子動手?。
主子喝藥,他們頭兒能弄來?蜜餞;主子休息,他們頭兒能整來?柔軟舒服的獸皮;主子起身,他們頭兒能給主子披狐裘,係披風;主子要是咳嗽一聲?,隔五丈遠頭兒都能聽到……
他們可沒那?本?事和能力,主子一個眼神過來?他們就退避三舍不敢出?聲?了。
但想到頭兒臨走?之前的囑托,又忍不住想上前說兩句……不然頭兒回來?會削死他們的!
可惜勸了也沒用,都是徒勞無功。
一個暗衛左右張望了兩下,終於鼓足勇氣準備上前勸說兩句,營帳卻被人掀開?了!
徐應白聞聲?看過去,冷峻的神情讓人不自覺感到寒涼。
進來?的是兩位穿著綠色衣裳的暗衛,兩個人跪下來?,其中一人抱拳道:“主子,寧王的大?軍於前日離開?靈州,帶走?了靈州五萬兵馬,如今靈州還有約摸七千名守軍,由寧王世子守城。”
徐應白聞言眉尾往上一挑,連撕裂的頭疼感都顧不上了。
阿古達木聞言醍醐灌頂,驚訝地看向徐應白:“中原人,你胃口可真是大?,不怕一口氣咽不下噎死嗎?!”
“放心吧,我噎不死,”徐應白扯了下嘴角,露出?一個冷笑,他一邊用修長的指節拔掉了河邊的小旗子,一邊冷聲?道,“傳令兵!”
一名斥候聞聲?趕來?。
徐應白將令牌扔到斥候手?中,斬釘截鐵道,“傳令馮安山,開?池!”
蓄勢
長安, 天高風急。
城門處一匹駿馬狂奔進城門,然後重重摔在了地上!
塵土飛揚,付淩疑被?馬狠狠摜在了地上, 就地滾了一圈, 額角和手肘剮蹭出觸目驚心的傷痕。
這是他跑死的第三匹馬。
付淩疑雙眼通紅地從地上爬起, 然後拔足狂奔往梅永的?府邸趕過去?,他以送八百裡加急戰報的名義回到長安,能夠名正言順地去找梅永。
旭日懸天,付淩疑幾乎快跑斷氣,隻憑著本?能兩眼昏花地往前跑, 繞過了好幾條街, 終於遙遙看見梅府的?大門。
而對麵,一輛馬車正?晃晃悠悠往梅府的?大門過去?。
梅永此刻正?坐著馬車趕回自己?的?府邸。
趕車的?馬夫忽然一陣驚呼, 車子驟然停了下來,梅永一個踉蹌, 睜開了眼睛,連忙掀開了車簾。
馬車前, 一個風塵仆仆, 形容憔悴的?年輕人跪在地上, 將兩封信高高舉起!
“卑職付淩疑, 奉命送報!”
與此同時?, 冷宮內, 魏珩手裡拿著一塊斷掉的?木板,正?在扒拉冷宮花壇裡麵的?泥土。
泥土裡麵有蚯蚓, 還有夏日裡在土中產卵孵化, 現在還未成?形的?幼蟬。
旁邊的?樹木,皮已經被?魏珩全部剝掉了, 他的?雙手血淋淋的?,沾染著木屑和泥土。
魏珩臉色青白,瘦得形銷骨立,腕骨處骨頭凸起,一片慘白,好似要突破這薄薄的?皮肉刺出來,整個人苟延殘喘,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什麼蚯蚓蟲卵樹皮衣服………他都吃過一遍了,冷宮的?花壇被?他掀得烏七八糟……魏珩幾乎要覺得,這冷宮裡麵,除了他自己?和這被?剝了皮的?樹,沒有彆的?活物了。
但沒辦法,他還是要撐下去?,他不想死。
死了就什麼也沒有了。
魏珩不知道的?是,宮牆外,正?有人謀劃著救他出來。
梅永急急拆開了手中的?信。
徐應白的?字跡略有淩亂——他向來字跡工整,因此梅永一眼看過去?就知道徐應白寫信時?心急如焚。
信裡麵隻有寥寥幾行字,梅永讀完卻立刻知道了徐應白的?打?算。
徐應白的?方法很簡單。
他要從皇後焦悟寧下手。
魏璋後宮的?鶯鶯燕燕多得數不勝數,但不知是不是因為?魏璋過於沉迷丹藥的?緣故,字他登基以來,後宮三千佳麗沒有哪一位妃子有孕。
因此魏璋膝下無子,而焦皇後腹中的?胎兒,會是他第一個孩子。
這樣一個皇嗣,必然受眾人矚目。上到皇帝太後,下到太監侍女,都對此十分關心。
徐應白要梅永買通焦悟寧的?太醫,在把脈時?說焦悟寧胎兒不穩,恐有小產之嫌,但又探不出原因。
然後再讓劉聽玄進言魏璋和焦悟寧,說是因為?宮中有血光之災,才讓腹中胎兒害怕不穩,借機救出魏珩。
而魏璋聽信劉聽玄和那勞什子南海真人的?話,劉聽玄又曾預言過皇後有孕,這等怪力亂神之事最難分辨,為?了萬無一失,他們也會將魏珩放出來的?。
梅永看完當機立斷就要去?派人去?找劉聽玄,走到正?廳時?正?好見付淩疑整飭好衣裝。
付淩疑連半刻鐘都沒休息到,此刻眼睛裡麵還是布滿血絲,,下巴也生著青黑的?胡茬。又因為?連日坐在馬鞍上,不知道腿磨成?什麼樣了,走路一瘸一拐,姿勢怪異,看起來極其?狼狽虛弱,好似下一瞬就會癱倒在地。
梅永眉頭一皺,斑白的?鬢發在白日裡極其?顯眼。他問付淩疑:“你不休息一會兒嗎?”
付淩疑搖了搖頭:“不,我?得回去?了。”
梅永不讚同道:“你已經連日未曾休息,再這樣趕回去?,人會垮的?。”
“但我?答應過他的?,”付淩疑按了按自己?的?指節,骨頭哢嚓哢嚓響起來,“我?不能食言。”
而後不等梅永再勸阻,他拎著自己?的?包袱急匆匆出了門,趕著去?見自己?要見的?人。
梅永看著他走遠,歎了一口氣,拿著信往劉聽玄的?府邸走去?。
彼時?,大漠戈壁,波濤洶湧的?河水裹著厚重的?沙石,朝著肅州城呼嘯而去?!
浪潮拍打?在肅州城牆上,收到消息的?楊世?清大驚失色,他知道徐應白要乾什麼了!
他竟沒想到,這人居然能想到水攻這樣的?法子!
馬頭坡,大軍立時?開拔,往肅州城前進。
徐應白被?圍在中軍正?中,他一身肅殺白衣,在陽光之下顯眼得很,整個軍隊的?士兵隻要稍稍一轉頭,就能清晰無比地看見他們的?將軍。
接下來幾日,徐應白和阿古達木的?兵馬和肅州城的?守軍交上了手。
河水源源不斷地湧過來,肅州城池的?一角已經開始坍塌。
肅州城內,楊世?清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
填補城牆根本?來不及,那些?水淹得越來越深,早晚那一麵城牆都會倒塌!到時?徐應白的?兵馬還不是如入無人之境!
他隻能派遣更多的?兵馬去?守著那麵倒塌的?城牆,順帶著挖渠放水。
而曾經美美想過的?拖到徐應白離開,都成?了稍縱即逝的?泡影。
如今之計,守城已經是件難事,除了主動出擊,似乎沒有什麼好的?辦法了。楊世?清仔細地想,徐應白的?兵馬要留守嘉裕和安西,想來並沒有太多,靠著肅州城的?大批兵馬突圍死戰,或許還有戰勝的?可能。
而營帳內,徐應白平靜而冷肅地看著麵前的?戰局。
北牆已經有坍塌的?跡象,兔子急了也會咬人,何?況是楊世?清這隻老狐狸。
“阿古達木,咳咳……”徐應白捂著嘴咳嗽了好一會兒,琥珀色的?眼眸動了動,他收攏手心,將手藏進袖子裡麵,而後轉頭看向阿古達木,“你覺得他會怎麼做?”
阿古達木看著輿圖,聞言頭也不抬道:“自然是強攻突圍,掙一條活路。”
徐應白笑?了一下,喉間的?血腥氣淡了些?。
“他來不及了。”徐應白溫聲道,“我?要讓這隻老狐狸,死無葬身之地。”
肅州
話音下落, 營帳內寂靜無聲。
阿古達木嘖了一聲,看著徐應白道:“中原人,沒想到你居然這麼凶。”
徐應白捏著自己的指節, 溫聲道:“過獎。”
斬草不除根, 春風吹又生。他上輩子也仁慈過, 也聽了幽帝最?後的?遺言,儘心儘力輔佐魏璋,可是得到的後果又是怎麼樣的?呢?
孤身一人,萬箭穿心,墜江而?亡, 死?無全屍。
這一世, 不能再重蹈覆轍了。
徐應白一邊想,一邊看著輿圖上的?肅州城池。
風沙遍野, 有風吹進?營帳裡?麵,他?咳嗽了一下, 血腥味重新?上湧,他?下意識叫了一聲:“淩疑, 幫……”
話到一半, 徐應白止住了自己的?話音。
他?想起?來?, 付淩疑不在這裡?。
付淩疑已經走了有十二天了, 但徐應白有時候還是會忘記這件事情, 下意識以為付淩疑還待在自己的?身邊。
徐應白指尖動了動, 他?站起?身,自己到一旁斟了一杯茶。
茶水入喉, 壓下了喉間那股難耐的?血腥味。
阿古達木饒有興致地看著徐應白, 俊美?的?麵容有揶揄之色。
“淩疑,是你那個……”阿古達木比劃了兩下, 勉強把之前那不太友好的?稱呼咽下去,換了一個,“跟屁蟲?”
徐應白轉著茶杯的?手一頓,冷聲道:“……再出言不遜,彆怪我?對你不客氣。”
阿古達木攤了攤手:“好吧,是我?不懂你們中原人。”
而?後他?指指徐應白脖子上那點還未徹底消去的?紅痕:“這是他?咬的?嗎?”
徐應白眉梢微動,抬起?手按了一下那點痕跡。他?膚色很白,再加上身體不好,留點痕跡就很難消除,付淩疑一個吻咬出來?的?淤青,十幾天了還沒消完,居然還剩一個淺淺的?痕跡。
阿古達木想了想,很認真地問:“按你們中原人的?想法,他?親了你,應該是想娶你做他?的?可敦?”
可敦是烏厥人,尤其是烏厥大汗對自己妻子的?稱呼。
烏厥人向來?奔放,對情愛之事並不忌諱,阿古達木也是想問就問,沒什麼遮攔。
“……”徐應白眼睫輕輕顫了一下,他?沒應聲,不承認也不否認。
“但你……”阿古達木繼續真心實意道,“竟然會喜歡他??實在是不可思議。”
阿古達木見眼前的?中原人難得陷入了一陣沉默,斟酌了一會兒中原人那麻煩得要死?的?禮儀和接人待物時的?規矩,便不再問了。
中原人就是麻煩,阿古達木想,瞻前顧後。
良久,徐應白平靜地開口:“你為什麼覺得我?不會喜歡他??”
“我?的?直覺告訴我?,”阿古達木嘖了一聲,“你們不是一路人。”
徐應白捏著指節的?動作一頓,而?後緩慢地揉了起?來?。
“我?的?直覺和草原上的?鷹一樣?精準,”阿古達木銳利的?目光看著徐應白,“大多數時候,我?都不會錯。”
“大漠上凶猛的?野狼怎麼會和原野上溫敦的?白鹿走到一道上呢?”
徐應白揉搓著自己蒼白的?指節,古井無波的?昳麗麵容動了動。
阿古達木說的?其實不錯。不論怎麼看,他?們似乎都不該是會走到一起?的?樣?子。
付淩疑那樣?野性的?人,初見時凶狠得好像能咬斷徐應白的?脖子,有好一陣子都不服管教,也不在乎彆人甚至於自己的?性命,性子也不穩,頗有種?不顧他?人死?活的?感覺。
徐應白卻不一樣?,他?溫和,好說話,性子平和穩定?,即便前世付淩疑頂撞得再厲害,他?都鮮少有生氣的?時候,他?還會伸手救人,即便那人和他?毫不相乾。
這樣?兩個人,性子天差地彆,似乎八竿子打不著一起?,怎麼會互生情愫呢?
阿古達木疑惑地看著徐應白。
徐應白垂下眼睫,輕歎了一聲,聲音輕得幾乎被風吹走。
他?最?後溫聲回答道:“大概是因為,大漠的?野狼和原野的?白鹿,都很孤獨吧。”
“你呢,”徐應白轉頭問這曾經的?對手,如今的?盟友,揶揄道,“打完這仗,該回去娶你的?阿珠姑娘了吧。”
“嗯,”阿古達木爽快地承認了,“等到戰事了結,自然就回去娶我?的?可敦。”
“我?們烏厥人,也不想打仗的?,”阿古達木絮絮叨叨道,“隻想過好自己的?日子,但天災人禍來?了,我?們和你們中原人一樣?,也要活下去。”
“你們的?命是命,我?們的?命也是命。”
“所以,若是將?來?有一天我?們兩個或是我?們的?子孫要戰場相見,”阿古達木道,“就沒有今天的?日子了。”
徐應白抬頭望向遙遠的?天際,沒有回答阿古達木的?話。
第二日,駐軍處兵馬湧動,將?軍士兵黑甲披身,在陽光下閃著冷鐵特有的?光澤,如烏黑的?層雲一般朝著肅州城而?去。
徐應白位於中軍之中調兵遣將?,阿古達木帶著騎兵打前鋒衝殺,很快就對上了楊世清的?軍隊!
又有兩支軍隊按照徐應白所說,往肅州城坍塌的?城牆殺去,遇到了頑強的?抵抗。
楊世清在這麵要命的?城牆上布下了大量的?兵馬。
肅州城中所有官員將?領都覺得徐應白一定?會兵行北門。
北門城牆坍塌,易攻難守,是最?好攻打的?地方。
大漠戈壁喊殺聲震天。
徐應白穩坐中軍,命馮安山帶攻城兵繞後往肅州城的?另一堵城牆過去。
冷刃交接,金石撞擊之聲不絕於耳!
大片大片的?血跡落入沙石之中,很快就被淹沒殆儘,城牆滾落的?巨石不知壓傷了多少兵馬,而?一簇簇帶著火的?箭矢往城牆射來?,一批批士兵中箭受傷……楊世清雙目血紅地看著這一切,遙遙看見了敵軍中軍戰馬上那一抹鮮亮得近乎刺眼的?白色。
徐應白向來?如此,這一抹白色不僅是告知他?的?士兵們,主帥與他?們同在,也是囂張地告訴敵手,自己的?項上人頭就在這裡?,有本事,就來?拿!
“傳下去!”楊世清大喊到,“殺朝廷兵十人的?,獎黃金五兩!殺百人的?!賞黃金百兩!要是能殺了中軍主帥!我?楊世清與他?平起?平坐!共享榮華富貴!”
一聲又一聲傳令而?下,很快就有數道箭矢朝著徐應白過去!
而?後被隨行的?暗衛儘數攔下!
周身散落的?箭矢箭頭發黑,徐應白清麗的?眉目含著冷霜。
他?們從清晨戰至下午,楊世清緊盯著與阿古達木正麵對上的?西門和那被水泡得坍塌的?肅州北牆,絲毫沒有注意到危險正在悄悄來?臨。
馮安山帶著一隊兵馬摸到了南門。
他?們拿著攻城器械,悄然無聲地來?到了這扇因為城牆堅固無比而?疏於防守的?門。
當第一位士兵登上城牆時,這場戰局的?天平已然完全傾斜。
等到楊世清意識到大事不好時,已經來?不及了!
“報——!”
斥候的?聲音響徹雲霄:“馮將?軍已經攻入肅州城!!!”
“傳令,”徐應白拽緊韁繩,冷肅道,“中軍變前陣,兩翼包抄,我?要他?們插翅難飛!”
而?半個時候後,馬頭坡,付淩疑從馬上摔下開,被巡防兵扶回了營帳中。
他?抓著巡防兵的?手臂,嗓子沙啞:“你們主帥呢?!”
“在戰場……”巡防兵話還沒說完。
“戰場?”付淩疑不可置信,“他?不是不用……”
巡防兵解釋道:“是大人自己要……”
他?話未說完,付淩疑猛地起?身往外狂奔而?去!
時值傍晚,烈焰焚天。
肅州城城牆黑煙陣陣,城內,百姓家家戶戶閉門不出,一片蕭索。
徐應白下令進?城後不得侵擾百姓,冷肅沉默的?軍隊穿過街道,往肅州郡守府走去。
楊世清被俘虜,昔日得意洋洋的?老狐狸此刻灰頭土臉地被押解在軍隊中。
等到了郡守府,徐應白翻身下馬,周遭濃鬱的?血腥氣和硝煙味讓他?有些頭暈。
那一身潔白的?衣衫沾染上了鮮血和灰塵,徐應白渾不在意,他?往前走了兩步,而?後猛烈地咳嗽了幾聲,差點栽倒,被一邊眼疾手快的?暗衛扶住。
很快士兵就在周圍安營紮寨,埋鍋造飯。
徐應白安排好所有事務,先是命人挖渠放水,又命人出城剿滅剩下逃竄的?士兵。而?後就出來?巡看,他?站在擔架上的?傷員中間,給軍醫遞藥。
馮安山滿頭大汗地找到他?,臉上的?刀疤皺成一團:“誒呦我?的?太尉祖宗!你快坐下來?歇息吧!”
他?們是在嘉峪關認識的?,徐應白破格提拔了馮安山這個百戶,讓他?帶兵一戰。
“無妨,”徐應白把手裡?麵的?紗布遞給軍醫,“搜得怎麼樣??”
“楊世清這個老家夥,”馮安山十分激動,“府庫裡?麵全是金銀財寶,我?滴個娘嘞,這得吃了多少錢才能攢一府庫財啊!”
他?話還沒說完,埋鍋造飯的?士兵跑過來?大叫道:“太尉大人!馮將?軍!沒糧了!”
徐應白和馮安山趕緊朝著那邊過去。
米袋乾癟,確實沒有多少糧草了。
馮安山罵罵咧咧道:“喊什麼呢?沒糧不會去府庫拿啊!!!”
士兵乾巴巴道:“府庫裡?的?糧還在清點不能動……”
馮安山:“………”
他?轉頭看向徐應白,抓耳撓腮問:“要不咱們少吃點,或者找鄉親們借點,等點完了再……”
他?話還沒說完,街道上緊閉的?房門忽然開了,一位老頭牽著自己的?孫女,抱了一小袋米過來?。
徐應白一愣。
越來?越多的?房門打開,滿麵風霜的?老人,麵黃肌瘦的?小孩,或是膽怯的?少男少女和身形佝僂的?女人……都是老弱婦孺。
他?們抱著從自己家裡?麵拿出來?的?一點糧,彙在了士兵煮飯的?鍋子裡?麵。
士兵們激動得語無倫次說不出話來?,馮安山也是一臉驚訝。
徐應白站在原地,手指蜷縮了一下。他?的?眼尾染上了一抹淺淡的?緋紅,琥珀色的?眼睛安靜地看著眼前這一切。
他?頓了頓,嗓音沙啞地開口,朝周圍的?鄉民彎下腰,說了一聲:“多謝。”
天色漸暗,落日孤懸。
這一日就要過去了。
這一天正好是第十三天。
徐應白其實沒指望過付淩疑真的?準時回來?。
那樣?遙遠的?路途,十三日往返,太過艱難了啊。
然而?——
“徐應白!!!”
一聲沙啞又近乎破音的?聲音穿透彌漫的?硝煙和嘈雜的?人聲傳了過來?!
那樣?的?熟悉。
徐應白猝然回頭。
那顆在戰場上都冷靜的?心狂跳起?來?!
破敗不堪的?城池裡?,湧動的?人群外,一個身影跌跌撞撞瘋了一樣?朝他?奔來?。
付淩疑趕回來?了!
徐應白呼吸一窒,他?撥開人群朝著付淩疑走過去。
付淩疑很快就看清了徐應白的?身影,他?朝徐應白奔過去,急得差點栽倒。
徐應白同樣?風塵仆仆,衣服上沾著灰塵和乾涸的?血跡,但是人看起?來?還是好好的?。他?壓抑的?目光掃了徐應白一圈,沒發現徐應白身上有傷,終於鬆了自己的?那口氣,一直劇烈起?伏的?胸膛和不安尖叫的?心跳也緩緩恢複平靜。
而?後他?猛地上前,想要抱一下徐應白,卻又想起?了自己身上臟得烏七八糟,全是飛沙走屑。
徐應白看著付淩疑。
付淩疑下巴生了青黑的?胡茬,眼睛熬得通紅,眼底下有明顯的?青黑,人給瘦了一圈。一身衣服給磨破了,手肘那露出擦傷的?痕跡。
他?局促不安地在衣服上擦了擦自己的?手,把灰塵拍掉,圍著徐應白轉了一圈也沒敢撲上去動手動腳。
徐應白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一直以來?帶著冷霜的?眉目悄悄化了些。
最?後徐應白看著付淩疑眼巴巴地看了自己一會兒,聲音沙啞又著急地憋出一句:“……有沒有水……”
話還沒說完,就得到了一個帶著硝煙和血腥味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