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像
定襄城喊殺聲震天, 修築工事的士兵沒有一刻敢休息,城牆被投石器打出好幾個豁口,又被人硬生生重新補上。
魏啟明額角上全是冷汗。
他先前與魏啟安合兵, 雖是解了後顧之憂, 無需擔心有兵馬後抄, 但如今之狀況也好不了多少。
他與魏啟安兵分兩路,一麵?攻打長安,一麵?守住定襄城,不讓徐應白的玄甲衛有可乘之機。
魏啟安前幾日攻下長安,派人搜查全?城都沒有找到七王爺與皇後的身影。另一邊齊王薑嚴又步步緊逼, 形勢對他們來說極為不利。
偏偏此時徐應白兵分三路攻打定襄郡, 他命中路直攻,北進包圍, 南進阻援,魏啟安的援軍被攔在半道上?, 根本沒法?到達定襄城。
戰鬥已?經?持續了快十幾天。
援軍被攔截在半道上?,北麵?的關口又無法?突圍, 水源又被玄甲衛切斷, 此時的定襄城成了一座被徹底圍困的孤城。
魏啟明自然知道徐應白的意圖, 但也?無可奈何。這番圍攻堵截, 堵死定襄城兵馬的所有退路, 即便打不死他們, 也?能耗死他們。
況且一旦徐應白攻下定襄,便可直入城池再引兵至長安, 到時處境就更加艱難。
到時候, 長安城就是幾方混戰,難分勝負了!
魏啟明此時暗自後悔, 如果當時沒有那麼貪心,如楊世清所說雄踞一方,倒也?落不到此等地步!
“勤王救駕!迎天子!!!”
百來名玄甲衛吼叫著用木柱撞門,城門轟隆作響,如驚雷落地。
徐應白穿著輕甲,修長的手指握著韁繩,身後旌旗飄揚。
前衛帶頭衝鋒,奔馳的駿馬在戰場上?發出令人心驚的嘶鳴。
“援軍還?能不能到!”防守城牆的士兵絕望地抵著門大喊道。
城門外,木柱仍舊在狠狠撞擊。
“今日必攻下定襄城!”戰場上?,充當前鋒的王暉揮舞著手中的長劍,“摘了反賊的腦袋下酒!!!”
城樓外中軍逼近,魏啟明借口受傷咬牙下了城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弓兵嚴陣以待,徐應白騎著馬仰頭看?向城樓,陽光落在他蒼白的手背上?。
“弓兵變陣,”徐應白將手壓下,冷聲道,“放箭!”
一聲令下,萬箭齊發,烏壓壓的箭雨直衝城樓而去!
“啊啊啊啊——”
城樓上?無數士兵從牆頭滾落,發出駭人的慘叫。
雲梯上?的士兵借此機會爬上?了城樓,而後堵塞的城門同一時候被猛地撞開?!
鐵蹄聲震動大地,王暉帶著騎兵衝殺而去,步兵緊隨其後,喊殺聲響徹整個定襄城。
巷戰大約持續了一個時辰,定襄城內的敵軍被斬殺俘虜殆儘。卻始終不見魏啟明的身影。
徐應白下了馬,那身銀白輕甲還?穿在身上?,孟凡帶著幾個暗衛護在他身邊。
“咳……”
徐應白握緊手抵在唇邊輕聲咳嗽,臉色有點發青。
這幾日來徐應白因為戰事?都沒休息好,要時時盯緊敵軍,更改作戰計劃,難免累人,若是早兩年?還?能不露聲色地忍下來,此時卻是做不到了。
孟凡小心地護著他往前走了兩步,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孟凡回?頭一看?,付淩疑翻身從馬上?下來,手裡抱著一件狐裘疾步往他們這邊過來。
付淩疑臉上?還?沾有斑駁的血跡,狐裘卻意外的乾淨。
孟凡識趣地後退兩步,付淩疑將那件狐裘披在徐應白身上?,順勢握住徐應白冰涼的手。
傳信兵急匆匆穿過人群:“西門有幾處逃竄痕跡,寧王恐怕是跑了!”
徐應白挑了下眉毛:“跑得倒是快。”
“無事?,”徐應白道,“讓他跑,殺他也?不差這一兩天。”
簡單整飭一番士兵,徐應白換下身上?的輕甲,在城中巡視。
他曾經?在定襄郡任職,在定襄城住過很長一段時間,後來他又被調往長安,本以為沒有機會再回?來,沒想到再回?到定襄,竟然是這樣的情?況。
定襄城內斷壁殘垣,狼煙未滅,街道上?到處都是血跡,間或傳來幾聲梁木倒塌的聲音。
傷兵痛苦的□□傳在耳邊,間或夾雜著幾聲小兒啼哭。
徐應白眼?睫低垂,長長歎了一口氣,緩緩抬腳繼續向前走去。
不過十幾步,付淩疑握著他的手陡然收緊,徐應白一愣,抬眼?順著付淩疑目光所向看?過去。
前麵?約莫八九十步的地方,有一座廟宇,廟宇倒塌混亂,裡麵?的石像被拖了出來,在廟門口被砸成許多碎塊。
那些四分五裂的石塊,眉眼?還?依稀可見,徐應白皺了皺眉,看?起來似乎還?有點……眼?熟。
付淩疑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誰砸的……”
“寧王的人砸的,”一名坐在街道上?的老乞丐歎息著說,“害得我都沒飯吃了,從前這兒的香火可從沒斷過。”
“是你信奉的神嗎?”徐應白看?著付淩疑雙眼?通紅,不由得溫聲道,“等戰事?結束,若是有餘錢,可以再修……”
“是你……”付淩疑顫抖地喘出一口氣,“這座石像……是照著你刻的……”
話音剛落下,沒等徐應白驚訝,付淩疑率先轉過身,斷斷續續地吸氣呼氣。
前世那座布滿傷痕的石像仿佛又顯現在眼?前,隻要想一想,付淩疑就覺得喘不過氣來。
徐應白沉默著看?了一會兒碎得不成型的石像。
“付淩疑,轉過來。”徐應白輕聲說。
話音剛剛落下,徐應白看?見付淩疑肩膀起伏一下,而後聽話地轉過身來。
那哀戚又隱隱帶著瘋狂的眼?眸死死盯著徐應白。
“你……”
徐應白話還?未說出口,付淩疑已?經?撲了上?來,急切地擁住徐應白那單薄的身軀,低頭將額角靠在徐應白的肩膀上?,仿佛要確認徐應白是真的存在。
抱得實在有點緊,徐應白忍不住輕微地掙紮了一下,付淩疑後知後覺地鬆了點力道,啞聲說:“對不起……彆動,讓我抱一下,一下就好。”
徐應白頓了頓,沒再動彈,他能感?覺到付淩疑的胸膛震動著,心跳快到駭人。
他想問付淩疑為什麼,為什麼反應會這麼激烈,為什麼會這麼害怕,為什麼一眼?就能認出這碎得四分五裂的石像是自己……
可當付淩疑抱住自己的時候,徐應白又問不出口了。
那大概是一段,徐應白想,付淩疑不願意說出來的記憶吧。
思及此,徐應白歎了口氣,溫聲道:“沒事?的,石像壞了,還?可以修的。”
付淩疑的胸膛起伏得更厲害了,隻是低聲“嗯”了一下。
而一直到夜晚,付淩疑還?是沒有緩過來,甚至還?有點應激,他寸步不離地跟在徐應白身邊,像守著獵物?的豺狼虎豹,一有人靠近徐應白,他就會瞬間弓起脊背,手壓在刀柄身上?,一副蓄勢待發,下一瞬就要與人撕咬的架勢。
搞得來傳信的小兵後背直冒冷汗,連頭都不敢,壓著腦袋跟徐應白彙報情?況。
篝火熊熊燃起,傳信兵說完話逃似的撒腿就跑。
徐應白蒼白無色的臉被火光映得暖黃,他忍不住笑了,看?向付淩疑溫聲道:“你嚇到他了。”
付淩疑黑沉沉的眼?眸看?著徐應白,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會兒,緩緩將自己的手從刀柄上?撤下來。
“咳咳……”徐應白輕咳著對付淩疑道,“淩疑,過來。”
付淩疑一聽見徐應白咳嗽,頓時有些慌張,他慌亂地在徐應白身邊半跪下來,將火添得更旺一些,順手將那狐裘裹得更加嚴實。
徐應白順勢將頭靠在付淩疑的肩膀上?。
付淩疑愣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抬手摟住徐應白的肩膀。
徐應白極少這樣。
他靠了一會兒,竟然累得睡過去了。
付淩疑不敢讓他在外麵?遭風,小心地將人抱起來,送回?營帳去。
軍中算不得安靜,徐應白睡得卻沉,一路喧鬨過來,竟然也?沒醒,可想而知是有多累。
付淩疑將人放回?床上?,蓋了一層被子。
而後就半跪在徐應白床邊不動了。
徐應白蒼白的麵?容脆弱無比,呼吸極清淺,幾乎讓人感?受不到,仿佛稍有不慎就會徹底斷掉。
這樣的人就應該養在錦繡堆裡麵?,才稍稍讓人放心。
若是有朝一日,真的能將徐應白關起來,綁在自己身邊就好了……付淩疑的腦海裡突兀地冒出這一個想法?,才冒出一個頭就被他毫不留情?地掐斷了。
他嫌惡地看?著自己的手,喉結上?下滾動著。
瘋子。
畜生。
徐應白不喜歡這樣。
多好的人啊,怎麼能關起來。
可是不關起來,碎掉了怎麼辦?
今天碎掉的是石像,那以後呢?
付淩疑眉心狠狠跳了一下,神情?扭曲。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俯身靠近徐應白床邊的手,用額頭輕輕蹭徐應白的指節。
蘭花香氣瞬間盈滿,付淩疑感?覺自己近乎脫韁野馬的理智被拉回?來一點。
那手指似乎是感?受到什麼,輕輕勾了一下。
付淩疑從胸腔發出一聲悶哼,脊骨顫抖銥誮。
徐應白覺得有點熱。
仿佛被什麼東西包裹住,熱得有些離譜。
他想睜開?眼?睛,奈何身體太累,根本睜不開?,四周仿佛響起了水聲,如同激流拍上?石塊,卷起雪白的浪花,可他記得定襄城內,並沒有河流。
是下雨了?徐應白混沌地想,但為什麼下雨還?會熱?
他掙紮著想要睜開?眼?睛,可是太累了,怎麼也?掀不起眼?皮
營帳內,付淩疑見徐應白皺著眉頭,似乎要醒過來的樣子,脊骨一僵,顫抖著停下了自己的動作。
他已?經?快到儘頭,這會兒卻不敢再動,怕弄醒徐應白,隻能喘著氣極力忍耐著不適,那雙烏黑的眼?眸閃著瘋狂的光,人小心地,小心地俯下身,在徐應白耳邊輕聲試探:“嬌嬌……”
徐應白雙眼?蒙著一塊柔軟的布條,他皺了皺眉,悶哼了一聲,最後仍然沒有醒來。
付淩疑扯了一下嘴角,溫柔克製地吻了一下徐應白的唇,小心地跪了下去,彎折的脊背被月光在徐應白床尾落下了一個灰色的剪影。
切磋
第二日清早, 付淩疑從營帳裡麵出來,正好遇上了孟凡。
孟凡這?會兒正好輪完值,準備去休息, 看見付淩疑出來還打了聲招呼:“頭兒。”
付淩疑點了點頭, 權當作回?應。
孟凡正準備離開, 眼神忽然一直:“頭兒,你脖子?那塊怎麼了?”
付淩疑身形一僵,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脖子?,那上麵有一道紅彤彤的抓痕。
緊接著,徐應白從?營帳裡?麵緩步走了出來:“他自作自受。”
孟凡看看付淩疑又看看徐應白, 腦中靈光一閃明白了什麼:“……這?樣啊……”他腳尖離地, 飛快地和前來交替的暗衛接了下頭,然?後頭也不回?地狂奔離去。
這?可不興多待啊!
徐應白輕飄飄看了付淩疑一眼, 抬手就給付淩疑腦門一個腦瓜崩,付淩疑自知理虧低眉順眼地跟在他身邊。
昨夜到了最後, 徐應白還是被弄醒了,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給了這?無法無天的混蛋一爪子?, 然?後一腳把付淩疑給踹下床, 罰他在床頭跪了一晚上。
付淩疑跪在床頭目光炯炯地盯了徐應白一晚上, 沒移開過眼, 脖子?上的傷也懶得上藥, 甚至還因此?有些隱秘地高興。
這?是徐應白留在他身上的印記。
兵來將往, 事務繁多,此?次定襄郡損毀不少, 徐應白在城中等了半日, 李毅和莊恣帶著兵馬來到了城中與?他們彙合。
莊恣還是定襄郡郡守,剛到定襄郡之後就忙著安撫民心, 重建城池的防禦。
徐應白披著一件厚厚的狐裘去接了李毅一行人。
李毅飛身下馬,身後葉永寧正揮著手與?徐應白打招呼:“嬌嬌!”
徐應白點頭應了。
“定襄郡如今已經奪回?,接下來,太尉想要怎麼做?”李毅抱著手臂看徐應白,“從?定襄郡南下,攻打長安麼?”
徐應白搖了搖頭:“不……長安兵馬尤盛,先讓他們鷸蚌相爭,我們走另一條道。”
“定襄郡離靈州很近,靈州東接幽州,”徐應白道,“離齊王的老巢不是很遠。”
李毅挑了挑眉:“你是想借道靈州,抄了齊王的老巢?”
“對,兵分兩路,一路借道往靈州去,一路與?馮將軍一道,從?定襄郡南下,以?出疑兵混淆視聽。”徐應白溫聲道,“抄掉幽州之後,南下至渭水,堵死齊王的退路,不能讓他再回?幽州割據。”
“我想將這?件事,交由你來做。”
“倒是得太尉信任,”李毅笑?眯眯的,“太尉不怕我跑到幽州,成第二個齊王麼?畢竟亂世之間,陽奉陰違互相傾軋之事可不少見。”
“我信永儀,她說過你不會反,”徐應白將狐裘攏了攏,“我自然?也就信你了。”
李毅揚了揚眉毛,肉眼可見地高興起?來,嘴上卻道:“她說的可不算。”
而站在徐應白身後的付淩疑緩緩抬眼,看向李毅。
李毅鋒芒畢露,挑了下眉毛,毫不顧忌地瞪了回?去。
“看我算什麼本事,”李毅嘖了一聲,嘴上毫不客氣?,“你不過一介侍衛,做的事情也不過那幾?件,若是換一個人做也綽綽有餘,不說我,若是有人真反了,你又能做得了什麼?孤身一人刺殺主帥?”
“將門之後混成這?個地步,”李毅上下嘴皮一合,哼笑?了一聲,“若我是你,早就羞愧難當,恨不得以?死謝列祖列宗了。”
“說到底,”李毅拍拍自己鐵甲上的飛灰,又添了一把火,“你也沒什麼大用處。”
這?話說得極毒,可付淩疑細思下來,竟又有那麼幾?分道理。他喉結上下滾動,手握得死緊,指甲嵌進血肉裡?麵,被說得臉色蒼白,血色褪儘,無言以?對。
一旁聽了全程的葉永寧一個頭兩個大,她知曉徐應白與?付淩疑的關係,雖也意?外徐應白的選擇,但既然?是徐應白自己選的,那旁人自然?也無可置喙。況且徐應白又向來是個護短的人,葉永寧生怕李毅這?一番話讓徐應白不開心。
若是一個不高興,惹病了怎麼辦?
她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一臉難辦的樣子?,但很快,她驚訝地發現徐應白對此?未置一詞。
他神?情仍舊平靜溫和,沒有出言製止李毅的話,隻是偏過頭,輕輕看了付淩疑一眼,而後又很快轉了回?去。
這?樣一來,竟像是默認了李毅的話語。
付淩疑的臉因此?白得更?厲害,葉永寧幾?乎覺得他下一瞬就會厥過去。但是並沒有,葉永寧看著付淩疑胸膛深深起?伏了一下,而後他小心地邁開步子?,顫顫巍巍地伸手想去拉徐應白的衣角。
可是才到半空中,他不知又想到了什麼,臉色慘白地把手放下,藏回?了後背。
李毅自然?也沒錯過付淩疑的動作,揚眉輕笑?了一聲,不屑道:“怎麼,這?會兒想找人給你出氣??”
葉永寧聞言兩眼發黑,恨不得上前把李毅打暈拖走!老天爺,到底有沒有人管管他,在益州當山大王放肆也就算了,怎麼在這?也口無遮攔的?
怎麼比自己還話多!
另一邊,付淩疑咬緊牙關,並沒有回?話,手下意?識按上了腰間的刀柄。
“刀都按上了,想出氣?的話,”李毅眼極尖,長劍順勢出手,“不如自己來!”
他巧妙地繞開了徐應白的位置,劍尖直刺付淩疑的麵門:“讓我也看看,你到底有沒有點本事。”
付淩疑連退了好幾?步,拉開與?徐應白的距離,同時閃身躲過李毅手中劍鋒,他偏頭看了徐應白徐應白一眼,後者仍舊好端端地站著,目光落在付淩疑的身上。
付淩疑轉頭看向李毅,劍鋒呼嘯而至,他身體下意?識的反應比起?腦子?裡?的思緒更?快,橫刀霎時出鞘,雪亮刀光與?寒涼劍刃短兵相接,撞出一陣金石之聲!
“鏘啷——”
李毅的劍刃被粗重的橫刀撞出一個缺口!
少年將軍很少遇到如此?勢均力敵的對手。眼裡?閃著點興味。
上次付淩疑宰完刺客,李毅就想著有機會一定要與?這?人切磋。
今天正好合適!
劍刃與?刀鋒再一次相撞,一路火花帶閃電,駭人得很。
徐應白安靜地看著這?兩個人交手,他看得出來付淩疑並沒有用儘全力,甚至還有點不專心,在刀劍相撞之時還頻頻看向自己,倒不是輕視李毅,而是怕自己不高興,不允許。
若是自己露出一點不悅的意?思,徐應白毫不懷疑,付淩疑就是被劍戳死了也不會再還手了。
李毅的劍快得有些嚇人,轉瞬之間削掉了付淩疑鬢邊的一抹碎發,他猖狂道:“專心點,不然?你要是不小心被砍死了,我也不會和太尉道歉。”
付淩疑緊抿著唇,黑沉沉的眸子?動了動,餘光看見徐應白轉過頭,不知在和葉永寧說些什麼。付淩疑有一瞬的失神?,然?而就這?麼一瞬,他手上麻筋一痛,整隻手都在發顫,橫刀自手中被一劍挑飛,一半斜插進堅硬的泥土裡?麵。
長劍回?鞘,李毅挑了下眉,可惜道:“打個架還走神?,我勝之不武,這?次不算,我們下次再打。”
而後他轉向徐應白,揚聲道:“既然?得太尉信任,將這?麼重要的事情交給我,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徐應白微微點頭,溫和道:“既如此?,等將軍休整好,我們再詳談此?事。”
他從?頭到尾沒有將目光放在付淩疑身上。
李毅紆尊降貴地點點頭,飛身上馬走人了。
他要回?去休整,葉永寧自然?也要去,她翻身上馬,走時回?了個頭,付淩疑失魂落魄地走著,卻步步不離徐應白身邊。
她過頭,搖頭長長歎氣?:“唉……”
李毅一邊操縱著韁繩,一邊偏頭問葉永寧:“剛才太尉同你說了什麼?”
葉永寧按了按太陽穴,開口道:“倒也不是什麼大事情,就是想讓付淩疑同我們一起?走,也不必照顧,讓他當個普通士兵跟著上陣就好。”
李毅有些驚訝,朗聲道:“就他?離開太尉?要跟我們一起?上陣?”
“我倒是不介意?多一個殺敵勇猛的士兵,校場練兵還能切磋呢。”李毅玩味地笑?著,“隻是他應當不樂意?離開太尉吧,你看他成天除了待在太尉在的地方?,還去過哪?”
“我也不清楚,”葉永寧道,“不過嬌嬌說他自有辦法讓付淩疑去,讓我們不必擔心。”
說完葉永寧一鞭子?打在了馬屁股上,放聲道:“不同你說了,我還要去見我阿姐呢!回?見了您嘞!”
李毅還沒反應過來,葉永寧的馬已經躥出去老遠,他氣?急敗壞地一夾馬肚子?,撒丫子?朝葉永儀所在營帳追了過去。
大風卷起?,從?兵馬道吹至將軍營,呼呼打在營帳上。
帳內謝靜微和魏珩腦袋對著腦袋看策論,謝靜微癟著嘴看得頭昏眼花,魏珩卻是遊刃有餘,神?色自若。
徐應白對著謝靜微的腦袋點了一點,溫聲道:“帶阿珩去師祖那學一會兒吧,師父有些事要處理。”
謝靜微眨巴眨巴眼睛,十足乖巧地應了聲好,拉著魏珩出了營帳。
帳內頓時隻剩徐應白與?付淩疑兩個人。
付淩疑手足無措地站在徐應白對麵,黑得不見底的眼眸慌亂地看著徐應白。
徐應白最近身體越發不好,狐裘幾?乎不離身了。他坐在椅子?上,手指一下一下點在桌麵上,而後似乎是覺得冷,忍不住將狐裘裹得更?緊,白色的絨毛圍著他蒼白昳麗的麵容,他半張臉都陷了進去。
“坐下。”徐應白溫聲開口。
付淩疑聞聲脊骨猛地一顫,差點就條件反射跪下來。
“我有些事……咳咳……”徐應白手握成拳抵著蒼白而枯槁的唇,嗓音卻仍舊溫和,“想同你說說。”
射箭
付淩疑烏黑的眼眸閃了閃, 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沫。
他要?同?我說什麼?
未知的感覺讓付淩疑沒由來地感到恐慌。手指糾結地絞在一起。
徐應白琥珀色的眼睛映著一點光,他認真仔細地打量了一會兒付淩疑,最後說:“你想同李毅他們一起上戰場嗎?”
話音落下, 付淩疑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同尋常的味道, 他喉結滾動, 猛然間知道了什麼,胸膛重重地起伏著,嘴裡艱難地擠出一個字:“不……”
而後他猛地站起身,三步並作兩步朝徐應白而去?,撲通一聲跪在徐應白的?腳邊。
腳下塵土震動。
徐應白蒼白的?手微微一動。
卻最終沒有如心中所?想的?那樣去?扶起付淩疑。
“徐……徐應白, 不要?趕我走……”付淩疑沙啞的?嗓音傳過來, “我……我有——”
徐應白眼睫顫了顫,目光所?及之處, 付淩疑像是?忽然被人掐住了脖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付淩疑胸膛起伏著, 他張開嘴,卻一瞬間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李毅的?話語仿佛又響在付淩疑的?耳邊, 他一時發不出?聲音。
“你?不過一介侍衛, 做的?事情也不過那幾?件, 若是?換一個人做也綽綽有餘”
“說到?底, 你?也沒有什麼大用處”
自己確實沒有太大用處……付淩疑十?分?悲哀地洞悉了這一個他不太願意承認的?事實。
至少在徐應白這裡, 自己並不是?無可?替代的?。
不論是?貼身保護還是?照顧, 換一個人來做,也未嘗不可?。自己唯一的?優勢大概是?自己足夠愛徐應白, 可?是?……愛又有什麼用呢?比起江山社稷, 黎民百姓,哪一樣不比他的?愛更重要?呢?
付淩疑知道, 從一開始徐應白就身體力行地告訴了自己,情愛於他來說並不是?不能割舍的?東西?。他比所?有人都溫和善良,也比所?有人都殘忍。他的?殘忍對自己,也對彆人,愛他的?人,越愛就越痛苦。沒有人能看他一步一步披荊斬棘遍體鱗傷卻無動於衷,但也沒有人能攔得住他往前走的?腳步,隻能看他一步一步走下去?。
那些深淺不一的?腳印或通往終局,或者在半路就戛然而止——就像上一世那樣。
如果有人能為他掃除障礙……可?是?……付淩疑知道自己沒有那樣的?強大,強大到?可?以為徐應白蕩平所?有的?障礙。
那自己有什麼本事能留住他?又憑什麼留在他身邊?又能為他做些什麼?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很?久,也許又隻是?一瞬,付淩疑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徒勞道:“我可?以……我都可?以改!我也可?以學!”
他抓住徐應白垂下來的?一節衣袖,近乎淒厲道:“我哪裡做得不好,我都可?以改,哪裡不會,我都能學……你?不要?,不要?趕我走!”
“我沒有要?趕你?走。”徐應白的?聲音仍舊很?溫和。
他伸手去?揪了揪付淩疑的?頭發,而後順著發絲往下,捏住了付淩疑的?脖頸,想要?付淩疑仰起頭來。
付淩疑順從地仰頭,目光死死地盯著徐應白,烏黑的?眼眸劇烈地顫動著。
“隻是?想讓你?去?試一試,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徐應白避開付淩疑的?目光,聲音很?輕,“你?也不能隻跟著我。”
“況且,隻消幾?個月,我們就能再見麵了。”
付淩疑聞言全身發抖。
嘴裡的?話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你?……上輩子,也是?這樣……這樣說的?。”
“我走了……”付淩疑幾?乎有點跪不住,脊骨支撐不住似的?往下彎,他粲然笑著,“……然後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徐應白一愣。
付淩疑有些喘不過氣,他抬手狠狠咬住自己的?拇指,艱難地呼吸著。
徐應白看著他,沒有說話。付淩疑的?發絲蹭著他的?手心。
他沒有想到?付淩疑這樣敏感。
可?是?待在自己身邊,又有什麼好處呢?無能為力地看著自己再死一遍嗎?
“我知道我有千般不足萬般不好,”付淩疑啞著嗓子,聲音失色而扭曲,“所?以我不求其他,我隻想留在你?身邊。”
“侍衛也好……奴仆也好……都可?以,我不在乎……”
“求求你?……彆讓我走。”
徐應白沒有答話,隻是?安靜地看著付淩疑。
付淩疑此時可?以說是?狼狽不堪,眼睛通紅,卻掉不下眼淚,脊背一直在發顫,仿佛痛苦已經壓穿他的?身體。
他握著自己衣袖的?手一直在發抖,像一隻已經被丟棄,無計可?施的?犬。
好似一直都是?這樣。徐應白想。
除了自己,沒有人能如此輕而易舉地讓付淩疑感到?痛苦。
徐應白烏黑長睫顫動著,他臉色蒼白如金紙:“付淩疑,愛我讓你?覺得很?痛苦嗎?”
付淩疑嘴唇囁嚅著,臉色刷一下慘白。
“……我……”付淩疑慌亂起來,“我沒有這個意思……”
“不用解釋,我看得見……對不住,”徐應白聲音很?輕,幾?近一聲歎息,風吹就散,他勾起唇角淺笑了一下,遺憾道,“說起來,我算不上一個良人,你?喜歡上我,著實有點倒黴。”
徐應白捫心自問,或許自己所?做,連最尋常的?一對夫妻之間應該做的?都沒有做到?。
可?他也沒有辦法,這樣殘破的?身體,這樣的?世道,他能掏出?一點心思去?回應愛已經是?極限,多餘的?真的?給不出?來了。
“你?說你?不在乎,可?我在乎,我不想讓彆人覺得你?隻是?我的?侍衛,隻是?我的?奴仆,隻能遠遠地站在我後麵,哪有一對夫妻是?這樣的??愛一個人不是?這樣愛的?。”
“你?是?一個人,不是?我的?附庸……”
“我說過的?,希望有一天你?能站到?我身邊來。”
付淩疑眼眶通紅,說不出?話也掉不下淚來,隻聽?見徐應白又繼續開口。
他聲音實在很?輕,又斷斷續續地咳嗽了兩聲,好像這樣說話費了他很?大力氣。
“況且我確實……是?想讓你?走得遠點,我不想你?又看我死一次,”徐應白聲音越來越輕,“我從不瞞你?什麼,我的?一切,我還有多久,你?都很?清楚的?。”
“但是?……若是?我命好,撐過去?了,”徐應白溫柔地笑了笑,“那你?就能帶著軍功來娶我了。”
“如果不好……也能讓你?替我守一守,你?能明白嗎。”
付淩疑感覺整顆心都要?被徐應白一句一句給剜出?來了。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大牢的?時候,你?承諾過我什麼?”
付淩疑聞言閉上眼,眼淚砸在徐應白的?手背上,徐應白的?手抖了一下,而後聽?見付淩疑喑啞道——
“我會聽?話的?。”
第二日,付淩疑向李毅遞了信。
李毅驚得要?命,瞪大眼睛看付淩疑身後的?徐應白。
還真勸動了!
徐應白很?是?溫和地一頷首:“淩疑之後就交給你?了。”
托孤似的?話讓李毅後背都是?涼的?。
“軍規森嚴,”李毅決定?再確定?一下,對付淩疑道,“跟著我走了,可?不能亂跑的?。”
付淩疑抬起頭,豎起三根指頭平靜道:“我不亂跑,我以性命起誓……”
“誒誒誒打住!”李毅趕忙製止付淩疑準備發毒誓的?行徑,“發誓就不用了,我信你?!彆舉手我真的?信你?不會老跑的?!”
“那你?後日就來軍營裡麵吧,”李毅嘖了一聲,“我們再過三四天就要?啟程了。”
付淩疑點了點頭。
得了李毅首肯,兩個人往回走。
風聲陣陣,他們路過練兵的?校場。付淩疑忽然頓住腳步,望著校場裡麵的?士兵出?神。
紅心靶子映在他的?眼簾。
翻江倒海的?記憶洶湧而來,千萬支鐵箭穿過江風,直指一人。
付淩疑脊骨顫了顫。
徐應白回頭看他,溫聲問:“怎麼了?”
“沒什麼,”付淩疑輕聲道,“……走之前,我能教你?一樣東西?嗎?”
沒過一會兒,兩個人站在了校場上。徐應白裹著厚厚的?狐裘,在烈陽高照的?夏日顯得十?分?突兀,周圍的?士兵都好奇地看著他。
付淩疑挑了一把最輕的?弓遞給徐應白。
徐應白雙手接過,溫聲問:“為什麼想要?教我這個?”
“…………”付淩疑沉默了一會兒,道,“你?用弓箭方便些。”
語罷他繞至徐應白身後,環過徐應白的?肩膀,握著徐應白的?手,扶起了徐應白手中的?長弓。
徐應白幼時學過一些騎射,玄清子教他君子六藝,一樣不差都讓他學過,隻是?身體不好才被擱置下來。
而這麼些年過去?,徐應白再一次摸弓,覺得十?分?生疏。
付淩疑的?手握著徐應白蒼白的?指節,帶著徐應白拉開了這把弓。
他的?手很?燙,顯得徐應白指節涼得像冰。
徐應白目視前方,一點一點地隨著付淩疑的?話調整手的?位置,找到?那個最省力的?部位。
弓彎如滿月,付淩疑低頭虛靠在徐應白的?肩膀,眼尾漫上一抹讓人覺得驚心動魄的?紅痕。
“以後如果有不軌之人想要?靠近你?……你?就用箭把他射死。”
徐應白聞言忍不住笑了笑。
大風吹過,草木作響。
他琥珀色的?眼眸倒映著遠處的?靶心,鬢邊散亂的?烏黑發絲被長風卷起,衣袍也隨之獵獵作響。
“砰——”
錚鳴聲驟然響起!
那支鐵箭割破風聲,正中靶心。
夜話
就?這麼?練了十幾發箭矢, 雖說每一箭都?正?中靶心,但徐應白自覺肩膀抬得有點痛,手也被弓弦勒得有些許麻。
到底是久不用刀兵, 再加上身體孱弱, 沒有其他人那樣的體力。
“我這也算是學會了吧, ”徐應白歎了一口氣,輕笑一聲,“今天就?到這吧。”
付淩疑頭輕輕靠向徐應白的肩膀,討好似的問道:“出兵那日,你會來送我?嗎?”
徐應白摩挲著?指腹那還未消下去的勒痕, 頓了一會兒溫聲道:“我?作為一軍統帥, 不出意外自然會去送你們?。”
付淩疑聞言抿緊嘴唇,他眼角的紅痕還沒消下去, 徐應白話?音剛落,那痕跡就?有卷土重來的趨勢。
但他很快壓製住了自己的情緒, 低低應了一聲好。
兩個人就?此下了校場,往營帳走去。
中途徐應白有些累, 付淩疑乾脆勾住了徐應白的腰, 將人打橫抱起來往回走。
徐應白已經習慣付淩疑動不動就?要把?自己抱起來的舉動, 波瀾不驚地?勾起了付淩疑的脖子。
然而付淩疑卻沒那麼?自然了, 即便兩個人早已坦誠相待, 他還是會被徐應白隨手的舉動而弄得呼吸凝滯, 心口狂跳起來。
他喉結滾動了幾下,艱難地?咽了口唾沫。
徐應白蒼白的手指按在付淩疑的頸側, 末了輕聲歎道:“勾個脖子而已, 你緊張什麼??”
“我?不緊張。”付淩疑啞著?嗓子說。
砰——
然而如擂鼓般的心跳實實在在將他出賣。
徐應白手指微動,低低歎了一口氣。
巡防衛和?路過的兵士後勤眼觀鼻鼻觀心, 快步從他們?身邊經過,就?當做看不見?。
離他們?不遠的幾位暗衛欲言又止。
有暗衛撓著?腦袋問孟凡:“頭兒真能和?主子分開啊?”
孟凡搖了搖頭:“我?哪知道,但主子性?子向來強硬,若是非要頭兒走,頭兒也沒有辦法,你見?頭兒什麼?時候能拗得過主子?”
“也是,”暗衛道,“誰能拿捏得住主子啊!”
話?音剛落,就?被孟凡踹了一腳:“彆說了!趕緊跟上去,想被頭兒罰啊!”
本來在眼前的兩個人果然已經離他們?有幾步遠了,暗衛們?一想到付淩疑那張冷臉,頓時感到頭皮發麻,屁滾尿流地?跟上去了。
三日後,大軍就?要啟程。
啟程前夜,徐應白自夢中驚醒,心悸氣短,額頭上浮了一層薄汗,他咳嗽兩聲,下意識叫了一聲:“淩疑……”
等叫完,徐應白才想起來,付淩疑在昨日已入軍營。
而等到天亮,大軍就?啟程了。
李毅從來不慣著?人,能讓付淩疑遲兩日進營已然是看在徐應白的麵子上大發慈悲了。
昨日付淩疑一步三回頭地?看自己,那眼神?實在可憐,徐應白因此險些鬆口讓付淩疑留下來。
徐應白斷斷續續地?咳嗽著?,一手抵著?發疼的心口,一手去摸放在床頭的瓷瓶,倒了一顆藥出來,臉色在月光下慘白如紙。
隻可惜到底理智大於情感。
沒過一會兒,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守夜的暗衛匆匆忙忙地?進了門,著?急忙慌地?把?徐應白地?上半身扶正?,又去給徐應白打了碗水。
碗沿抵著?徐應白枯槁而蒼白的唇,他費勁地?喝了小半口,就?著?水把?藥咽下去了,才發現這水是涼的,淌進胃裡更加森冷,徐應白嗆咳一聲,把?碗從唇邊推開。
藥效還沒起來,徐應白冷汗涔涔,整個人像是從冰水裡麵撈出來的,全身上下沒一處能夠動彈。
暗衛這才發現水是涼的,他剛才太著?急便沒試水溫,此刻大驚失色地?跪了下來:“主子!屬下不是故意的!”
要換付淩疑在此,這碗水絕不可能是涼的。
暗衛瑟瑟發抖地?等著?徐應白罰人。
“咳咳……我?知曉,”徐應白眼睫顫了一下,抽出一張帕子仔細地?將手上的血擦乾淨,“咳……你們?本來也不是用來伺候人的。”
這群暗衛一開始學的就?是殺人越貨,刺探軍情,照顧人並不是他們?分內之?事?。
何況還是這樣一個病入骨髓的人。
“退下吧。”
暗衛戰戰兢兢地?磕了個頭,看著?徐應白蒼白的臉色囁嚅了一會兒,又想起付淩疑的囑咐,鼓起勇氣開口道:“主子……頭兒說您離不開人……”
“退下,”徐應白皺了皺眉,“你聽他的還是聽我?的?!”
暗衛抬手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屬下失言!”
“不論我?之?後如何,”徐應白閉了閉眼,“不許再告訴他。”
暗衛後背泛起一層冷汗,他重重點了點頭,應了一聲是,而後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他剛出營帳,還沒站住腳,就?見?帳外站了個清秀的少?年,正?是魏珩。
“七殿下,”暗衛行了一禮,“您……是來找主子的麼??”
“不是。”魏珩搖了搖腦袋。
“我?夜裡睡不著?覺,出來走走,”魏珩道,“剛剛路過老師的營帳,看見?你急匆匆進去,是老師病了麼??”
暗衛的嘴很嚴,沒有徐應白的許可並不多言,隻得顧左右而言他:“殿下,夜已經深了,還請殿下早回。”
魏珩眉毛動了動,有些不放心。
“我?想想見?見?老師,”魏珩輕聲細語道,“放心,我?不會打擾老師太久。”
暗衛思索了一會兒,抱拳道:“勞煩殿下稍等,屬下需得向主子稟告一番,若是主子允許,殿下方可進帳,若是不許,還請殿下早回。”
魏珩點了點頭,目送暗衛進了營帳。
營帳內傳來細細碎碎的咳嗽聲,不一會兒那暗衛就?出來了,對著?魏珩行了禮:“殿下,主子請您進去。”
魏珩快步進了營帳,剛一進去就?急急低喊了一聲:“老師!”
徐應白將第二張染血的帕子扔進簍子裡麵,剛剛點燃的燭火散著?微光,照亮徐應白那張讓人見?之?不忘的容顏。
魏珩依稀能看見?他唇間?隱含的血跡。
“老師……”魏珩道,“你……你的病……”
他想問徐應白的病到了何處,卻又不敢問出口,怕徐應白張口就?是一口血,隻能上前去給徐應白拍背,憂心忡忡地?看著?徐應白的側臉。
“勞煩殿下……”徐應白開口道,“扶一下臣,臣有些動不了了。”
魏珩趕忙將徐應白扶好,讓他能靠著?
“嚇到殿下了吧。”
徐應白溫聲道。他知道魏珩想問什麼?。
七皇子殿下雖然少?年老成,也頗有自己的心計想法,可麵對信任的長輩,還是免不了露出心思,何況他對麵還是徐應白。
徐應白一邊斷斷續續地?呼吸著?,一邊看著?魏珩輕聲回答,“殿下,臣……”
他頓了一會兒,還是避開了自己的病:“這麼?晚了,殿下怎麼?還不睡?”
“有些睡不著?,”魏珩如實回答,“出來走走,順路來看看老師。”
徐應白顫顫巍巍地?吐了一口氣,丹藥起效很快,他現在已經舒服不少?,等那口氣徹底呼出,他輕聲開口:“殿下來得正?好,明日……若是臣不能去送軍,你就?代臣去吧。”
“老師!”魏珩蹭一下站了起來。
他隱隱約約察覺到什麼?:“我?……我?還不夠好……我?還有很多東西要和?老師學……”
“你是皇子,是我?們?效忠的主君,早晚要學著?接手一切,”徐應白語氣仍舊溫和?,“況且……咳咳……世上才人……萬千,沒有臣,也有彆的人能教殿下。”
“臣或許不能陪殿下多少?時間?了。”
魏珩憂心地?看著?徐應白,一時間?沉默不語。
過了一會兒,他輕聲道:“等打贏了,我?們?去找陳太醫,他醫術那麼?高明,一定有辦法的。”
徐應白專注地?看著?魏珩,沒有打破魏珩眼中的希冀:“但願吧。”
而後他將手中藏著?的一件東西遞給魏珩。
魏珩小心地?接過來。
那是一根很簡單的紅繩。
“這紅繩原來栓著?一塊玉,那是臣的母親留給我?的,”徐應白溫聲道,“後來玉被臣當掉,老板見?臣不舍得,就?將紅繩留給了臣。”
“臣將它隨身攜帶,近兩日挑了點時間?把?它製成一條手繩,若臣明日真的去不了……勞煩殿下替臣交給付淩疑。”
“……這等重要的東西……”魏珩覺得自己像接了個燙手山芋,手都?在抖,“老師……您還是親自交給他……”
徐應白搖了搖頭。
“殿下去吧,”徐應白神?色平靜,語氣溫和?而冷靜,“他總要走的,見?了還要舍不得,會更難過的。”
“那就?不讓他走了!”魏珩道,“況且,有他在,老師也能被照顧得更好。”
“殿下,必要的時候,人要學會割舍與放下。”徐應白搖了搖頭,緩慢而又堅定地?開口。
割舍感情,放下執念,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況且,狼是要被放回原野的,如果一直待在人身邊,被人養熟了,人死了,他也會死的。”徐應白看起來有些難過,聲音卻仍舊很溫和?,“臣不知道這樣做能否拉住他,但是……臣還是想試一試。”
魏珩定定地?看了徐應白一會兒,低下頭回答:“我?明白了,老師。”
聞言徐應白安然淺笑,嘴角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而後他胸膛驟然起伏得厲害,抵著?唇又咳嗽了好幾聲,好一陣才停下來。
好在這次總算沒咳血。
不會嚇著?人。
魏珩緊張地?看著?徐應白。
“夜深了,”良久,徐應白終於開口,“殿下回吧。”
魏珩緊緊抓著?那紅繩,他將徐應白扶好躺下,向徐應白行了一禮,又替徐應白將燭火熄滅,一步三回頭地?出了營帳門。
大風拍打山野,月明星稀,鷓鴣聲響,魏珩抬眼望向那一輪明月。
再有兩個多時辰,就?要天亮了。
送彆
次日清晨, 大軍集結。
李毅騎著高頭大馬立在軍前,用布擦拭自己?的長劍,付淩疑穿著兵士的衣服, 站在軍隊之中。
他並非什麼高級的將領, 隻是一個無名小卒, 得?真的立功了,才能升職。
城門口一陣喧鬨,葉永寧騎著馬衝出來,而後利索地勒住了韁繩,生生把狂奔的駿馬拉住了。
“李毅!”葉永寧把手上的金絲護甲豪邁地往李毅身上一扔, “我阿姐好不容易才弄來的, 給我拿好了!”
“嘶——哪有你這麼亂扔的啊!”李毅手忙腳亂地把東西?給接住,一邊不滿地大聲嚷嚷, 一邊警告地指指葉永寧的腦袋,葉永寧理直氣壯地瞪回去, 冷哼了一聲。
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城門口就又來了人, 付淩疑趕緊看過去, 神色繃緊, 肉眼可見的緊張。
城門口馬蹄聲響, 掀起陣陣飛塵。付淩疑緊緊盯著城門口, 不敢錯過一點。
出來的是幾名眼熟的將領, 他們身後還藏著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影,似乎穿著一件白色的衣裳, 付淩疑目不轉睛地看著, 手微微有些?發汗,在看到那一抹白色時?一口氣險些?沒喘上來, 哽在了胸口處。
緊接著,葉永儀的聲音傳過來:“你們兩個人又吵起來了?”
剛才還在針鋒相對的兩個人頓時?偃旗息鼓。
葉永寧白了李毅一眼,歡歡喜喜地找姐姐去了。
那穿著白衣的不是徐應白,而是葉永儀。
付淩疑喉結滾動,乾癢的嗓子?咽下一口唾沫,好一會兒才回過神,繼續希冀地看過去。
又是一陣馬蹄聲,穿著黑色衣裳的魏珩縱騎而來,很快就到了幾名將領前麵,他勒住韁繩,在馬上抱拳,給李毅行了一禮。
城門處再?沒有動靜,付淩疑心涼了半截,壓抑不住的心慌顫然自脊骨往上爬。
徐應白怎麼沒來?
魏珩行完一禮,抬首沉靜道:“老?師身體?抱恙,恐怕來不了了,因?而本王代老?師來為大軍送行,還請將軍見諒。”
付淩疑手指微微一顫,呼吸停了一瞬,他立刻想越眾而出,可是動腳的一瞬就想起如今自己?身在何處,軍紀森嚴,沒有上頭的吩咐,哪裡有走動的機會。
他生生止住自己?的動作
另一邊,李毅聞言眉毛一挑,轉頭看了一眼在人群中仍舊有些?紮眼的付淩疑,嘴上道:“無妨,太尉身體?不好,該多加休養才是。”
魏珩點點頭,他在士兵堆裡麵掃了兩眼,很快看見了緊抿著唇的付淩疑。
“本王想見見付淩疑,”魏珩道,“勞煩將軍叫他出來一會兒。”
李毅嘖了一聲,轉頭向?付淩疑道:“付淩疑,出列,殿下找你。”
說話的功夫,魏珩已經翻身下馬,他走到付淩疑麵前。
“付兄。”魏珩斟酌半晌,輕聲叫道。
付淩疑深吸一口氣,胸膛起伏不定,嗓子?喑啞:“你的老?師呢?”
“老?師病了。”
話音剛落,付淩疑焦躁不安的聲音就傳了過來:“他病了?!”
“怎麼樣?有沒有危險!”
魏珩的眼皮飛快地合了一下,語氣沉著而冷靜:“不危險,老?師說沒事。”
付淩疑咬著牙,烏黑的眼眸顫動著。
“不要信他說沒事,”付淩疑嗓音沙啞,“他慣會逞強硬扛,一定要找人給他把脈,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如果可以,找好的大夫,像陳歲那樣,每日給他開方把脈,然後盯著他把藥喝下去!”
魏珩愣了一下,陳歲是太醫,為皇室所用,即便徐應白身居高位,也斷沒有日日給徐應白把脈的道理。況且在陳歲離開長安隨皇室南渡之前,魏珩記得?,他每七日才進一次徐府。
但?魏珩並未深究,隻是點了點頭道:“我會的。”
而後他將藏在自己?袖子?中的紅繩拿出來,遞給付淩疑:“這是老?師讓我拿給你的。”
付淩疑一愣,下意識伸出了手。
“這是老?師母親留下來的,算是遺物,”魏珩把那紅繩塞進付淩疑手裡,“你好好拿著,彆弄丟了。”
輕輕一根紅繩仿佛重若千鈞,付淩疑心臟狠狠一抽,手指倏然收緊,將那根普通的紅繩收攏在手心。
那上麵有一點不易察覺的,很清淡的香氣,仿佛剛從徐應白身上拿下來一樣。
付淩疑覺得?這根繩子?燒手。
他飛快地,仿佛狼隱匿到手的獵物一樣,將那根紅繩塞到了貼近心口的地方。
他到底舍不得?戴在手上。
馬鞭鞭撻之聲響起,李毅中氣十足的聲音傳過來:“聊好了嗎?”
付淩疑低下頭朝魏珩行了謝禮,迅速退回了軍陣之中。
“眾將聽令!”李毅高喊道,“後陣轉前陣!出發!”
數千人扭轉身軀,背對城牆,塵土被士兵的腳步踩踏飛揚,李毅騎馬至前陣,帶著這些?兵將趕赴下一個戰場。
兵陣漸行漸遠,魏珩與葉永寧一行騎著馬在原地看著他們遠去,約摸過了一刻鐘,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騷動,一個稚嫩的嗓音在他們身後響起來,既著急又氣喘籲籲。
“呀……怎麼走的那麼快。”
魏珩瞬間?回了頭,果不其然看見了謝靜微。
還有謝靜微身後,麵色平靜,麵容卻蒼白的徐應白。
他最終還是來了,隻是沒有趕上。
魏珩下了馬去扶徐應白,他有些?想問徐應白為何還是來了,但?是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
謝靜微扶著自己?要掉不掉的道帽,灰撲撲地從地上爬起來,一邊疼得?掉金豆子?一邊委委屈屈地回頭同徐應白道:“師父,沒趕上。”
“沒事,”徐應白安撫地揉了揉謝靜微的腦袋,“大概天意如此吧。”
謝靜微回身抱住徐應白的腰,蹭了徐應白一身灰。小孩子?敏感得?很,知道自家師父沒能見到那人一麵,還是有些?難過的,乾脆抱住自家師父的腰,裝得?像個小大人一樣安慰道:“師父,沒事的,彆難過,等?打完仗就能再?見啦。”
徐應白被逗得?微微一笑,嘴角勾起一個弧度,輕輕“嗯”了一聲。
等?謝靜微鬆開手,徐應白把他交給魏珩照顧,一個人上了城牆。
天光之下,黃沙漫野,草木枯黃卷折,肆意而來的塞外風吹開徐應白烏黑的發絲和他寬大的衣袍。
遠處軍隊已經漸行漸遠,一個個士兵變成?密密麻麻的黑點,又組成?大塊的方陣。
徐應白不知道,也看不到付淩疑在哪一行,哪一列,他隻是靜靜地,靜靜地目送這支軍隊走遠,蒼白細瘦的手指藏在袖袍中,指腹擦過袖中藏著的那把袖刀。
從這裡出發,急行至到幽州,打下幽州城池,再?從幽州南下至渭水,最少也要三個月的時?間?。
徐應白無波無瀾地想,三個月……那他們還能再?見嗎?
也許不能了。
那麼今天在城牆的這一眼,算不算得?上是最後一麵?
長風穿過群山,他們同在一片天地。
徐應白釋然地笑了笑。
而眼前萬千士兵身影映在眼底,總有一個人是付淩疑,那應當也算得?上是見了最後一麵了。
付淩疑緊緊地握著紅繩,走在軍隊最後一列。
紅日已經升起,雲霧在光下潰散,鐵甲被映得?一片冷光,夾道的荒草被踩踏入泥,軍隊沉默著,堅定地向?前走去。
付淩疑卻忍不住轉過了頭。
因?為他感覺有一道目光,正遙遙看向?他。
然而僅僅一眼,他瞳眸猛縮。
那殘破的定襄城城樓上,立著一個身穿白衣的修長人影。
顯眼至極。
付淩疑忍不住抬起了自己?的手。
卻終究落空——
那抹白色人影轉過了身,消失在燦爛的天光裡。
解藥
與此?同?時?, 齊王已經到達雍州境內的扶風郡。
扶風郡離長安並不遠,是為拱衛長安而設立,如今齊王薑嚴攻下這裡, 離長安僅僅一步之遙。
而此?時?, 寧王與肅王雄踞長安, 徐應白也即將從定襄郡南下。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雍州混戰已是不可避免。
可三方都不是善茬,都想除掉其他兩支,錯綜複雜的權力糾葛讓這場戰事中的軍隊既難以聯合,又難以獨自抗衡另外兩方。
於是竟在此?刻產生了?一種極度微妙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