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風郡內, 魏璋和他的鶯鶯燕燕們住在一起, 南海真人正在啟壇,嘴裡一陣念念有詞, 手中的符纂無火自燃,飛灰落了?滿地。
劉聽玄無波無瀾地陪著南海真人跳大神。
貴妃正在給上?座的魏璋喂葡萄, 紫色的汁水染上?她精心做的蔻丹。
她近來診出了?有孕,魏璋對此?驚喜不已, 正盼著她的肚子裡麵?生出一個麟兒。
太醫陳歲背著藥箱悄無聲息地進門, 一位接著一位給這些貴人們請平安脈。寵妃們咯吱咯吱笑著將手伸出去。
等請完最後一人的平安脈, 南海真人的儀式才堪堪結束。
劉聽玄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 朝著上?首的皇帝道:“陛下, 禮成了?, 接下來便由?我的師父開壇,臣在欽天監還有要務處理, 先行告退了?。”
魏璋此?時?咬下一顆葡萄, 紫色的汁水染上?他那略顯刻薄的唇。
“愛卿辛苦,”他含糊不清地應了?一句, “朕準你告退。”
說完轉頭浪蕩地親了?一下貴妃的胸口,哈哈大笑起來,早不見之前找不到皇後時?的著急模樣。
劉聽玄鬆了?一口氣。
他著急忙慌地起身,正準備抓著太醫陳歲溜了?,卻不料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嬌豔的女聲。
“劉大人且慢,這些日子大人這麼辛苦,”貴妃趴在皇帝膝頭撒嬌,“陛下合該給大人些賞賜才對。”
劉聽玄的冷汗頓時?下來了?,他轉過身,強顏歡笑地朝高台上?的皇帝一笑:“娘娘和陛下厚愛了?,這都是分內之事,談何辛苦。”
“若是賞賜,”劉聽玄咬著牙道,“那可真是受之有愧啊!”
貴妃咯吱咯吱笑得極歡,皇帝將她攬在懷裡,用手在虛空中點了?點劉聽玄的腦袋:“既然柳兒這麼說,朕當然要賞賜!況且愛卿的確勞苦功高!等朕回?了?長安,定封你為侯爺!”
劉聽玄低著頭,暗暗翻了?個白眼?,在心裡啐了?一口。
“如今就先賜愛卿百兩黃金,聊表心意吧。”
劉聽玄趕忙跪下來,高聲道:“謝陛下隆恩!”
那貴妃見他起身,仍舊笑意盈盈地看?著他,末了?眼?神一頓,道:“本宮看?劉大人還挺麵?熟,看?來是有眼?緣……等我兒降生……就請大人為他卜算。”
劉聽玄匆匆又應了?一聲“多謝娘娘厚愛”,和這兩夫婦拉扯了?好一會兒,終於得以和陳歲一同?出去。
陳歲一邊快步走,一邊念叨著要去找幾味藥,劉聽玄想起前幾日七殿下寄送來的信,開口問陳歲:“陳太醫,你聽過‘血千夜’麼?”
陳歲正掏了?本醫術出來,聞言道:“此?毒我倒是略有耳聞,太醫院對這種毒有過記載,這是前朝皇室配的一種慢毒,中毒之後除了?發作之時?,幾乎查不出,至今沒有解藥,先前那太尉府的一個侍衛也問過我這事,怎麼你也問起來了??”
“我有一個朋友……中了?此?毒……”劉聽玄心沉下去,隨即又問:“那……陳太醫,此?毒能否配出解藥?”
陳歲一邊翻醫術,一邊絮絮叨叨開了?口:“解藥……?按道理來說,世間萬物相生相克,它?既是一種毒,自然有其解法。”
劉聽玄精神為之一振。
“但?是——”誰料陳歲話鋒一轉,“解藥之配製難於上?青天,往往要耗費幾年?甚至十幾年?的時?間。成帝年?間有一個妃子也中此?毒,成帝遍訪名醫配製解藥,還沒配出來,那妃子就香消玉殞了?。”
“那妃子自中毒至身殞也不過六年?。”
聞言劉聽玄心有些涼,緊接著他又道:“那若是……”
他斟詞酌句好一會兒,儘力比劃道:“那若是,中毒不是因為直接飲了?血千夜,而是因為母親懷孕之時?將毒染至胎兒呢?”
陳歲抖了?抖胡子:“你說的怎麼和那侍衛一模一樣?”
他狐疑地看?著劉聽玄:“你們的朋友是同?一個?”
劉聽玄噎了?一下:“算……算是。”
這侍衛應當是付淩疑沒跑了?,劉聽玄想,不過居然沒向陳太醫如實交代身份。
想來應當是徐太尉自己?的意思……挨了?這病,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以免被敵人鑽了?空子。
陳歲看?了?看?劉聽玄,沒有過多問下去,開口道:“如血千夜這樣無解的毒,從母親身體染上?毒,毒性因母體保護而減輕,相比於直接飲下毒要好上?許多,血千夜又是慢毒,按這般算,若是好生將養,時?時?按身體改方取藥,壓製毒性,興許能活十幾乃至數十年?。”
“若是沒法好生養著……”陳歲遲疑了?一會兒,“……又挨了?十幾二十年?,那便是身殘體破,生死難料,但?也有一法可苟延殘喘。”
“什?麼辦法?”劉聽玄激動?地問。
陳歲正色道:“伐骨洗髓。”
“伐骨洗髓,對病人同?時?輔以藥浴,針灸,湯藥等法強行將其體內的雜質或是毒逼出體外,中無解之毒,迫不得已之下有人就會用此?法搏命。”
劉聽玄聽完還沒來得及高興,就又聽見陳歲開口:“但?此?法實行起來極其困難又痛苦。”
“其一,此?法得有幾名醫術高超的大夫同?時?對穴位施針,還要有人不停給病人喂藥,換藥浴的湯水;
其二,此?法一旦實施就不可終止,往往耗時?極長,短則七天,長則十天,難有定數;
其三,此?法施行起來,病人會極痛苦……醫書有載,用此?法者?十之七八都疼死了?,根本撐不到最後;
其四,此?法隻治標,不治本,毒入筋骨,大羅金仙都難以清得乾淨,要想根治,還是得配出解藥。”
劉聽玄聽得臉都發麻。
“所以那侍衛最後同?我說,”陳歲搖搖腦袋,“他朋友說自己?用不了?此?法。”
確實是用不了?。
先不說徐應白現今在軍營之中,根本用不了?此?法,就算是在長安時?,也有一堆事務等著他修理,若是抱病在家,皇帝會派太醫日日給他請脈,不懷好意的政敵也輪番來訪。
他根本沒有機會用。
再者?,這法子風險也大……
劉聽玄重?重?歎一口氣,不禁在心中為徐應白可惜。
“多謝陳太醫,”劉聽玄道,“我會轉告吾友的。”
陳歲點了?點頭,匆忙將醫書塞回?去,道:“若是你朋友有需要幫忙之處,儘管來找我便是。”
劉聽玄點了?點頭,兩人在岔路口分開,劉聽玄腳步一轉,急急忙忙找梅永去了?。
“你說這死皇帝和貴妃到底是什?麼意思?”
坐在梅永處的劉聽玄狠狠喝了?一口茶。
“貴妃名為宋柳柳,”梅永皺著眉道,“當年?與焦悟寧一同?入的東宮。”
“宋家與焦家是大姓,是大晉最出名的世家,兩家互相傾軋爭權奪利是尋常事。”
“如今宋貴妃有孕,”梅永搖了?搖頭,“宋家自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拉攏皇帝身邊人的機會,自然會向你示好。”
“可這皇帝無權無勢,拉攏他有什?麼用?”
“他如今受困於齊王處,難道還能掀起什?麼風浪來嗎?”
在離扶風郡十分遙遠的軍營內,魏珩看?著世家的虯結的圖解,有些不解地問。
徐應白輕輕搖了?搖頭。
“紙糊的皇帝,那也是皇帝,”徐應白溫聲道,“自晉以後,皇權即便落沒,也從未被真正的取代過。”
“大晉世家繁多,但?這些世家能夠做大,也是皇帝給的權力與支持,如果一個世家做得太大,皇帝暫時?沒法去除他,自然會去扶持另外的世家,予以抗衡,讓他們沒有辦法繼續強大,擁有實力顛覆皇權,這就是製衡。”
“說到底,他們都是借了?帝王的勢。”
徐應白緩慢道:“齊王有篡權之心,但?他名不正言不順,所以必然要有支持他的世家,再徐徐圖之——之前那沸沸揚揚的五德之論,不正是由?齊王處傳出。”
“這些世家裡麵?,焦家便是其中之一,因為焦家的皇後如今在我們這裡,宋家的那位貴妃又懷有身孕,他必不能眼?睜睜看?著宋家坐大,自然要找大樹倚靠。而宋家識時?務者?為俊傑,自然也不會落下這個攀附齊王的機會。”
“但?又因宋家的姑娘已經懷了?皇帝的孩子……咳咳……”徐應白捂著嘴咳嗽,“那他自然不會隻將寶壓齊王身上?。
“我們的兵馬打的是清君側,迎天子的名號,依照他們的想法,若是我們贏了?,皇帝自然會接回?皇後重?回?長安,繼續坐他的帝位。所以,他們也要拉攏皇帝,俘獲帝心。若是他們再大點膽子,還會和長安兩王暗中示好。”
“幾方壓寶,”徐應白神色溫和,“總有一方能壓贏。”
“來日你為帝王,”徐應白淡淡道,“一定要分清,誰是諂媚示好借你勢的小人,誰是真正為國為民的臣子。”
“分清楚了?,才能更好的用他們辦事。”
魏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與此?同?時?,營帳門口孟凡探了?個頭過來,得到徐應白許可才躡手躡腳進來了?門,把剛熬好的一碗藥悄無聲息地放在徐應白手邊。
徐應白拿起藥碗,輕抿了?一口。
藥汁苦而燙,徐應白舌根發麻,整張臉都因此?皺了?起來。
這幾日的湯藥每天熬三碗,一碗比一碗苦。
他在孟凡和魏珩殷切的眼?光下勉為其難地把藥分了?幾次喝完,被苦得不行,一喝乾淨就將那藥碗一推,揣手坐在了?椅子上?。
唉……
徐應白輕歎一口氣,輕輕勾起嘴角又很快放下。
他有些想念那吃不完的蜜餞“了?。
卜算
晉朝國?史記載, 大晉開明三年?八月,雍州混戰徹底爆發。
微妙的平衡,終究要被各懷野心的兵馬打破。
一時間人心惶惶。
三路兵馬一共打了三個月, 以不死不休的勢頭咬死對方不肯鬆口。徐應白帶著兵馬連克雲陽、新豐、同官幾個重鎮, 對長安形成合圍之勢。
“報——”
傳令兵的聲音響徹按紮在長安城郊的大營。
“敵軍已至富平!”
“什麼!”
寧王魏啟明一個健步上前, 單手將那傳令兵給拎起來了:“你說他們到哪了?!”
“富……”傳令兵的脖子被勒住,整張臉漲得通紅,“富平……”
魏啟明手一鬆,那傳令兵癱軟在地,大口吸氣。
富平有良田百裡?, 能夠給軍隊補充大量的糧草, 徐應白的意圖看似十分?明顯了。
可是?富平……離長安並不近,甚至遠不如?他第一時間攻下的雲陽。
肅王魏啟安聽到這個消息, 也是?憂心忡忡。
“如?今兩方?夾擊,形勢對於我們極為不利。”魏啟安緊盯著布防圖, “可是?我想不明白,為何徐應白此次用兵如?此險峻。”
“他攻打雲陽、新豐、同官幾個難啃的縣, 本以為他想直入長安, 卻不料他會繞道富平。”
“富平……”肅王沉思一會兒, “那裡?倒是?離齊王占據的扶風郡很近。”
寧王冷哼一聲?:“他一向都是?詭譎的打法, 也不怕一口吃成個胖子!”
一向顯得溫和儒雅的寧王此時毫不掩飾對徐應白的嫌惡, 恨不得殺之而後快。
肅王不露聲?色地看了寧王一眼, 並未說話……
他可是?要感謝徐應白殺了寧王唯一的兒子……寧王都五六十歲的年?紀,死了唯一的兒子, 這個年?紀也難再有孩子了, 就?算是?登上帝位,最後也要遴選宗室子, 也難怪最後會向自己投誠。
“話雖如?此……”肅王道,“但也難得看到他如?此用兵。”
躬身在肅王旁邊的劉莽突然出聲?:“他應當快死了。”
他自投奔肅王之後便得了重用,肅王能攻下長安城也有他一份功勞,肅王挺賞識這個老太監,便將人帶在了身邊。
“快死了?”肅王的眼睛發出一陣精光,“他快死了?!”
“徐應白身體一直不好……”劉莽露出一個雞賊的笑,“老奴曾經是?太後那邊的人,太後有個太醫叫步思時,他給徐應白把過脈,曾告訴過老奴……徐應白脈象細微衰敗,活不長的!”
“若是?不勞心費力他至多能撐個一年?,若是?再這麼思慮下去,是?難活過今年?春秋的,”劉莽笑容越擴越大,“可是?哪能不勞心費力呢?”
寧王和肅王在劉莽的這一番話下漸漸掃掉了臉上的憂慮。
“難怪……”肅王陰笑道,“難怪他如?此急功近利,竟然想一下子吞掉我們和齊王。”
“若是?快死了,那便好辦了,”肅王道,“隻需死死拖住他,我看他到底還能撐多久!”
長安兩王喜滋滋地想好了對策,齊王那邊卻是?一片緊張。
齊王的將軍幕僚都沒想到徐應白不從雲陽攻打長安,反而繞道打下了富平,隔著一條漢水和他們遙遙對望。
然而魏璋不知道這些?行軍用兵打仗的事,他隻是?待在自己的府邸裡?,與後宮的一群鶯鶯燕燕四處玩樂。
太後焦婉已經放棄規勸魏璋提防齊王,而在龐大的世家焦家看來,這個皇帝已經廢了,還不如?換一個了事。
焦家已經從宗族挑了幾個人送入了齊王府,男孩一個做了齊王女?兒的丈夫,女?兒則做了齊王的側妃,還有一雙兒女?,被雙雙送給了齊王的兒子當男寵和妾室,用姻親牢牢扣住了齊王的後院。
宋家也毫不示弱地送了幾個人進?了齊王府,和焦家那幾個人爭奇鬥豔。
宋柳柳這會兒正摸著肚子,靠在魏璋的肩頭,一副溫柔體貼的模樣,魏璋正在喝酒吃肉,一張嘴忙得不亦樂乎,還抽空親了宋柳柳一口,宋柳柳抬手撫臉嬌笑,手背在臉上抹下一麵油。她笑容僵了一下,緊接著又生?動活潑地貼了過去。
坐在下首的劉聽玄眼不見心不煩。
他手裡?握著幾根算籌,習慣性?地往上一拋,然後就?開始跟著卦象卜算。
給自己和妹妹算一卦。
再給徐應白算一卦。
最後給這死皇帝算一卦。
劉聽玄一邊想一邊開始算。
而後他連著算出來三個大凶。
劉聽玄嘴角抽了抽。
雖說自己學的都是?些?坑蒙拐騙的玩意兒,但是?解解悶也還算不錯。
就?是?這一次略有些?驚悚了。
劉聽玄咽了口唾沫,把那幾根算籌收起來,抬頭往魏璋那裡?看,隻見這死皇帝抱著宋柳柳在喝酒,另一邊,一個婢女?端了一盤葡萄,往魏璋那裡?送。
劉聽玄跟在皇帝和宋柳柳身後久了,也認得這婢女?,這姑娘是?宋柳柳宮裡?的,似乎是?叫春花。
魏璋撚了顆葡萄扔進?嘴裡?麵,眼睛一下子被那小?婢女?吸引住了。
這春花布衣荊釵,臉上未塗粉黛,卻也彆有一番風情?,端的是?一副清麗好顏色。
魏璋覺得這侍女?與身邊脂粉氣濃重的一群寵妃極為不同。
宋柳柳長眉倒豎,立刻抱住了魏璋的手臂,對春花道:“葡萄放這,退下吧。”
“不必退下!”
魏璋不悅地瞪了一眼宋柳柳,宋柳柳神情?難看了一瞬,撒嬌一般往魏璋懷裡?蹭:“怎麼,陛下有臣妾還不夠嗎?”
春花此時肩膀開始發抖。
“怎麼,朕挑女?人,”魏璋不滿地將宋柳柳推遠,“還要你同意麼?”
“這不是?怕……再像上次一樣,”宋柳柳伸手去勾魏璋的腰帶,“上次陛下從臣妾這帶走一個婢女?,不是?不愉快麼……”
“那是?她不懂皇恩浩蕩!”魏璋想到此事就?怒氣衝衝,“朕寵幸她,那是?天大的福氣,她竟然敢違逆朕,咬傷朕的手!”
“若不是?查不到她的族親,”魏璋咬牙道,“朕必定要誅她九族!”
“不過,朕砍了她四肢,拔了她的舌頭做成人彘,就?是?可惜被徐應白那個多事的發現了,給了她一個痛快……”魏璋站起身用手拍了拍春花的臉,“你應當不會這樣吧。”
春花抖如?糠篩,眼淚如?同斷線的珠子往下掉:“奴婢……奴婢自然不敢……皇恩浩蕩……奴婢感激、感激……”
她被嚇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劉聽玄有些?可憐她。
這姑娘,看著也就?和她妹妹一般大。
頂多十八九歲。
思及此,劉聽玄跨步上前大聲?道:“陛下不可啊!”
“微臣剛剛給陛下卜卦,”劉聽玄煞有介事道,“卦象說陛下需得止欲,不然對身體大有損傷!欲氣太重,還會損傷貴妃娘娘腹中龍子!望陛下三思啊!”
魏璋擰眉:“你這卦沒算錯?”
劉聽玄一邊討好微笑,一邊暗暗給宋柳柳送了一個眼神,宋柳柳立刻知會,抱著魏璋的手臂道:“臣妾近來確實是?覺得有些?胸悶氣短……恐怕也是?欲氣太重,陛下就?當為了皇兒忍忍吧,等皇兒生?了,臣妾為陛下選妃,陛下的點滴都珍貴無比,怎能委屈陛下寵幸一個不入流的小?婢女?,若是?生?出像七王爺那種雜種怎麼辦?”
一段話哄得魏璋舒展眉目,龍顏大悅。
“還是?愛妃說得對,”魏璋捏了捏宋柳柳的臉,把宋柳柳抱起準備離開,“朕這就?帶愛妃回去好好寵愛一番。”
宋柳柳大鬆一口氣,給了那還跪著的春花一個眼神,讓她快走。
春花連忙站起身,逃似地離開了。
劉聽玄也放下心來,他捏了捏布袋子裡?的算籌,也走了出去。
等到夜晚,劉聽玄隨便把自己洗了洗,準備入睡,窗棱卻被人輕輕敲了一下。
劉聽玄連忙起身,把窗子打開,隻見那叫春花的婢女?站在窗子外麵,手裡?拿著個並不便宜的珠釵。
“今日多謝大人救命之恩,”春花道,“奴婢無以為報,這是?之前貴妃賞給奴婢的,是?奴婢最值錢的東西了,希望大人不要嫌棄。”
劉聽玄擺擺手道:“不用謝,我見你可憐,又與我妹妹年?紀相仿,就?出手相救罷了。”
春花十分?感激:“大人的妹妹必定也是?同大人一樣善良之人,會有福報的。”
“不如?大人就?收下這珠釵,”春花小?心翼翼地將釵子遞過去,“贈予小?姐。”
劉聽玄搖了搖頭:“不必了,我也已經很久沒見她了,我們自小?分?彆,已經數年?未見,我隻知道她十二三歲就?進?了宮,但是?一直沒能找到她。”
“宮中危險,”劉聽玄憂心忡忡,“也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春花也是?歎了口氣,抬頭說:“是?啊……這宮裡?頭,天天有人死……就?好像陛下今天說的那個姑娘,她叫秋月,是?奴婢的好友,我們一同服侍貴妃娘娘……卻不料……”
她的話語在徹底看清劉聽玄的臉時戛然而止。
他們這些?婢女?,平日裡?都不敢抬頭看人,怕衝撞貴人丟了性?命,可是?今夜太晚,兩個人又說了挺久的話,春花也就?沒再那麼警惕。
她大驚失色地看著劉聽玄。
劉聽玄有些?疑惑,伸手去摸自己的臉:“我臉上有東西?”
“不……不是?,”春花磕巴了一下,“大人……您同我那位好友……長得……”
“長得有幾分?像!”
劉聽玄如?遭雷擊,愣在了原地。
第二日,富平。
暗衛送來的信工工整整放在徐應白的桌子上,徐應白拆開信一目十行地看過去,等到第三封,才?摸到劉聽玄連夜讓飛鴿送過來的信。
那信上隻有一句話,字跡潦草無比,言辭卻無比激烈。
他要知道自己的妹妹到底在哪。
徐應白琥珀色的眼睛在信紙上停留了一會兒,忍不住咳嗽了起來。
“咳咳——”
那咳嗽聲?一下比一下大,好像是?要把五臟六腑全都咳出來。
他艱難抬手用繡帕捂住了自己的嘴,血無聲?無息地將白布暈紅。
魏珩十分?擔憂地給他拍背。
那紙條飄到了孟凡腳邊,孟凡把紙撿起來,看了上麵的內容一眼,一瞬間頭皮發麻。
約摸過了半刻鐘,徐應白終於緩了過來,眼尾一片濡濕緋紅。
“主子,”孟凡將紙條放回到桌麵上,“要不要告訴他?”
“說吧,”徐應白低聲?道,“不可能瞞著劉聽玄一輩子的。”
“正好你要去扶風郡,”徐應白讓魏珩拿出一個小?布包,“就?將這個交給他吧。”
孟凡接過那布包捏了捏,有很硬的小?塊,也有粉末,應當是?骸骨。
他應了一聲?是?,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徐應白安靜地垂下眼眸,將那張紙條撿起,對準了手上的火折子。
那張紙條很快化為飛灰,消失不見。
回信
不一會兒, 暗衛端了一碗藥進來。
魏珩已經在一旁處理一些軍政事務,徐應白現在病得不輕,已經沒有那麼?多精力來處理?所有事情, 隻能逐漸將一些軍政要務讓渡給十五歲的魏珩處理?。
有時候, 連一些極為重要的批示, 都是由魏珩來代筆。
好在魏珩天資聰穎,並不需要徐應白費多少心神。
戰事危險,謝靜微和玄清子被徐應白強硬地留在了?後?方的定襄郡,不允許跟著他去前線,因此此時的營帳安靜得厲害, 隻剩魏珩狼毫落在紙頁的細微聲響。
徐應白勉強喝完一碗藥, 額頭上?冒了?點細汗。
他又?拿起一封信,這次是李毅那邊寄過來的。
李毅的字寫得很粗狂, 人卻挺細心,十分細致地描寫了?如?今他們行軍至何處, 又?打探到了?哪些消息。
徐應白展開李毅的信紙,忽然有一小張紙從裡?麵掉出?來, 徐應白愣了?一下, 伸手?將那被疊成小豆腐片的信紙撿起來。
信紙那一小塊地方露出?點字跡, 徐應白深深看了?那字一眼, 悄無聲息地移開了?自己?的目光。
他沒急著打開那信紙, 而是先將李毅送來的信認認真真看完了?。
等看完李毅的信, 他才伸手?去夠那小信紙。
信紙被他緩慢展開,與自己?有幾分像的字跡出?現在眼前。
是付淩疑的信。
自從徐應白不再?允許暗衛將自己?的情況告訴付淩疑之後?, 付淩疑對於徐應白如?今怎麼?樣皆是兩眼一抹黑。
但他在軍營, 條件之艱苦難以想象,兩地聯絡的信鴿也?極其珍貴, 沒有給付淩疑用?來寄家書的道理?,便隻能求著李毅寄送軍機時,給他的信留個位置。
因而他每一次用?的信紙都不大,字也?不敢寫太多,一是怕字寫小了?或是糊了?徐應白看著麻煩,二是怕延誤李毅把軍機送過去。
但是徐應白很少回信。
即便回了?,也?是和付淩疑一樣夾在軍機中送回,信中隻有寥寥幾句,叫付淩疑保重身體。
他喝完藥或是發病的時候沒力氣?提筆,卻又?不願意魏珩幫自己?寫,等有了?氣?力自己?動筆寫了?,也?不願寫太多,擔心付淩疑看了?信看出?什麼?端倪來。
索性就不怎麼?寫了?。
迄今為止,他隻回過付淩疑兩次信。
但徐應白收到信時也?會想……久久盼不到回信,付淩疑應當會失望的吧。
徐應白琥珀色的剔透眼眸微微一動。
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了?,如?果能再?見到,再?道歉吧。
付淩疑的信很簡潔,一句話交代了?他現在何處,身任何職,緊接著就是大段的問話和囑咐。
“有好好吃藥嗎?”
“最近睡得好嗎?”
“若是頭疼就叫軍醫來給你按穴,不要強撐。”
“藥再?苦也?要喝,千萬不要偷偷把藥倒掉,過幾日我想辦法給你寄點蜜餞去。”
…………
最後?,付淩疑寫寫劃劃,塗黑了?好幾個字,徐應白看了?看那露出?的邊角和字數,覺得像是肉麻的情詩。估計那頭的付淩疑也?被麻出?了?雞皮疙瘩,將那詩給塗掉了?,反而工工整整寫了?十個字。
“我很想你,等我回去找你。”
整封信都沒有問徐應白為什麼?總是不回信,也?沒有讓徐應白寫信給他。
徐應白沉默著看了?那一串字一會兒,緩慢地收攏五指又?放開,而後?他飛快地眨了?一下眼睛,輕輕將那封信給折了?回去。
他從袖袋裡?麵拿出?來一個荷包,將那折好的信紙給放了?進?去。
魏珩看著徐應白的動作?,頓了?一會兒問:“老師……這次要回給他信嗎?”
徐應白靜靜坐了?一會兒,道:“不回。”
魏珩抿了?抿唇,忍不住道:“老師,這是他第十一封……,況且,再?過幾日,就是中秋了?,真的不回了?嗎?”
徐應白手?握成拳抵著唇,低低咳嗽了?幾聲,他神色很淡,眼眸自然而然地低垂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見自家老師並沒有說話,魏珩捏了?捏手?裡?的筆杆,也?不再?言語。
老師向來說一不二,看來這次也?不會寄信了?。
但很快,魏珩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新的軍機又?從富平大營一路八百裡?加急送回李毅處。
傳信兵騎著馬風塵仆仆趕回來,將手?中的信奉給李毅。
付淩疑站在李毅身前,眼睛倏然亮了?一下。
李毅一邊拆信,一邊對付淩疑那不值錢的樣子簡直沒眼看:“……我說你是不是有病,一到時候就杵在我這……”
付淩疑不說話,也?沒反駁李毅,隻是如?狼盯獵物一般緊盯著李毅手?裡?的信封。
李毅把漆印打開,從裡?麵抽出?來幾張紙,他粗略看了?一下:“好像沒有太尉……”
付淩疑的目光有些焦灼。
“還是沒有……”付淩疑低下頭,“他是不是病……”
話音未落,李毅猛地從那幾張信紙裡?麵抽出?張被卷起來的紙條,“這呢!”
付淩疑箭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從李毅手?中接過那一小張紙條。
他顫顫巍巍地將那信展開,烏黑的瞳眸映著點白——那是信紙的顏色。
上?麵隻有短短一句話。
“安好勿念,吾亦思君。”
他也?在想我。
付淩疑的目光仿佛被燙了?一下,狼狽地從那張信紙上?收了?回來,他將信紙小心的收攏在手?心,嘴唇有些哆嗦地想湊過去。
然後?他又?猛地驚醒,與自己?的手?拉開了?一段距離。
他端正地站好,把手?心裡?的信小心的收進?自己?的胸襟內。
李毅一言難儘地看著他,末了?道:“拿了?信就快滾回去。”
付淩疑很快滾了?。
他還要回校場訓兵。
外麵的天很藍,十月秋高氣?爽,再?過一個多月就要到冬至了?。
與此同時,孟凡渡過漢水,來到了?扶風郡。他輾轉好幾處,費儘心思靠近了?齊王練兵的地方,拿到了?徐應白囑咐自己?要拿到的東西?。
等完成好自己?的任務,已經是夜晚。
月兒尖尖爬上?雲端,孟凡好不容易躲過巡查的衛隊,來到了?劉聽玄的住處。
劉聽玄憔悴得不像話,兩眼深深地凹陷下去,手?裡?緊緊握著幾根算籌,孟凡翻過窗子進?來的時候,他甚至毫無反應,呆滯了?好一會兒才轉了?轉眼珠子,機械道:“孟大俠?”
孟凡下意識點了?點了?頭。
劉聽玄又?轉了?轉眼珠子,緊接著,他猛地站起身衝過來,狠狠揪住孟凡的衣領,聲色俱厲,麵容扭曲:“我再?問你們一遍……我妹妹到底在哪裡?!!!”
算籌七零八落掉了?一地。
孟凡眼裡?有隱痛閃過,似乎不忍回憶……他摸出?那個小布袋塞到了?劉聽玄手?裡?,低聲道:“……對不住……她在這裡?。”
劉聽玄下意識捏了?捏塞在手?裡?的小布袋,裡?麵裝著硬塊與粉末,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癱坐在了?地上?。
機會
衣領子驟然被人放開, 孟凡慣性往後退了兩步。
劉聽玄倉皇失措地打開那小布袋,裡麵的確是骸骨與粉末。
他定定地看了這些遺骸半晌兒。
“我不信!”他猛地站起來,語氣凶狠, “你憑什麼說這是我妹妹!”
“有名牒……”孟凡道, “她生在?碧溪, 兄長在?她幼時被拐走,後來家中父母俱亡,她也?被人牙子拐去賣了,最後又入官府為奴。”
孟凡一邊說一邊將自己懷裡麵藏著的名牒拿出來,剛冒個頭?, 劉聽玄就?撲過?來把名牒搶走打開了。
他像走投無路的賭徒一般凶狠而無助, 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
“主子找到她時……她已?經?被做成了人彘,不能說話, 也?聽不見,隻能用眼睛示意和祈求主子殺了她……”孟凡深深吸了一口氣, “主子……主子便也?照做了,刀磨得很快……”
說到這裡, 孟凡沒?有再說下去。
“滾……”
劉聽玄低聲道。
“什麼?”
劉聽玄的聲音太低, 孟凡一時沒?有聽清, 不由得問?了一句。
“我讓你滾!!!”劉聽玄崩潰地喊到, “你們都是騙子!!!她沒?有死!!!”
“我要殺了他!”
他顛三倒四地說著話, 一副瘋子的模樣。
“你彆衝動!”孟凡道, “人死不能複生,你要節哀, 狗皇帝會?有報應的, 你不要衝動,主子會?給你報仇……”
“我說了她沒?有死!”
劉聽玄狀若癲狂地抓住了自己的頭?發, 胡亂地撕扯著,嘴裡喃喃低語著一些奇怪的話,孟凡不忍心?再看下去,乾脆利落地上前,橫掌劈在?了劉聽玄後腦。
劉聽玄動作一頓,轟然倒在?了地上。
孟凡把他挪到了床上,深深歎了一口氣,他還要回富平,不能停留在?這裡太久。
更何況,齊王的巡防衛遍布整個扶風郡,他能進到劉聽玄的住處已?經?是費了大力?氣,現在?不走,待會?兒若是巡防衛例行來此檢查,就?走不了了。
走前孟凡將那?小布袋撿起來放在?劉聽玄手邊,打開窗子利落地翻了出去。
希望……明日?他醒過?來,孟凡暗暗想?,能冷靜下來吧。
為了以防萬一,孟凡又按照徐應白的吩咐,輾轉至梅永處,將劉聽玄的事情告訴告訴了梅永,以防出事。
等到第二日?,天光大亮。
巡查的巡防衛和路過?的侍女看見蓬頭?垢麵的劉聽玄跌跌撞撞地從自己的房裡跑了出來。
他狀若瘋癲,朝著空無一物的天空振臂高呼,又哈哈大笑了幾聲,然後跌坐在?了地上。
巡防衛驚異不已?,連忙上前想?要將這個皇帝麵前的大紅人給扶起來,卻不料劉聽玄猛然起了身,對著前來扶他的巡防衛豎起了食指。
“噓,”他笑著對巡防衛道,“我在?給陛下占卜呢。”
巡防衛怔愣一會?兒,劉聽玄大笑著轉了身,眼淚流了滿臉。
他握著自己袖袋裡麵藏著的削尖的算籌,朝著皇帝的住處而去。
剛到門口,守衛攔下他,嚴肅道:“劉大人,例行檢查,請勿見怪。”
劉聽玄露出一個古怪的微笑,展開了自己的手臂,任由守衛搜身。
守衛沒?搜出什麼所以然來,隻從劉聽玄身上搜出幾根他隨身攜帶的算籌,便也?不再搜查,讓劉聽玄進去了。
正廳內,魏璋摟著妃子的腰,不耐煩地聽著太後焦婉的訓話,梅永坐在?下首喝茶,眼觀鼻鼻觀心?,並不說話。
魏璋與世家矛盾久矣,隻待一個火折子就?能燒起來。
偏偏太後又是世家出身。
眼見魏璋越來越煩躁的神色,梅永放下茶杯,悄無聲息地看向他們。
陳歲和步思時也?在?這裡,正在?給幾位妃子輪流請平安脈。
劉聽玄默不作聲地進了正廳。
他是欽天監,又是皇上麵前的紅人,沒?有人會?質疑他來到這裡。
然而魏璋此時正煩著,見了劉聽玄進門,當即如蒙大赦:“劉愛卿,你來得正好?。”
緊接著,他又大驚失色道:“愛卿啊,你怎麼把自己搞成了這個樣子。”
劉聽玄此時確實是憔悴不堪,頭?發亂糟糟地披散著,若不是身上還穿著官服,簡直與大街上的乞丐無異。
“微臣……”他溫良地笑著,“微臣昨日?夜觀天象,發現了一件有關陛下的大事,微臣窺視天機,這才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魏璋頓時來了興趣:“什麼天象?”
劉聽玄啞著嗓子跪在?地上:“此乃天機,不可?泄露給其他人,臣鬥膽請陛下下來,臣用算籌演示給您看。”
“有什麼天機不能當眾說出來?”一旁的太後焦婉不悅道,“陛下一天到晚就?是看這些裝神弄鬼的東西麼?把他給本宮請出去!”
魏璋冷笑了一聲:“朕是皇帝,朕還沒?說話呢!母後怎麼專替朕做決定?!”
焦婉的表情就?像吃了隻蒼蠅,她恨鐵不成鋼地看了魏璋一眼,甩袖轉身,眼不見為淨。
魏璋紆尊降貴地下了主坐,朝著劉聽玄走了過?去。
劉聽玄恭敬地跪在?地上,手裡緊緊握著那?削尖的算籌,他的心?狂跳著,一下比一下激烈。
他隻有一次機會?。
如果這根算籌刺不到魏璋的要害,那?麼他不僅要賠掉性命,還撼動不了魏璋半分?。
一雙鞋子停在?劉聽玄麵前,魏璋高高在?上的聲音傳下來:“愛卿,現在?可?以演示了吧。”
他話音剛落,劉聽玄突然暴起,猩紅的雙眼死死瞪著魏璋,攥著算籌的手快如閃電,朝著魏璋的要害刺過?去!
四周傳來驚慌失措的尖叫和高喊“護駕”的聲音,梅永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魏璋嚇得話都說不出來,慌亂後退時踩到了自己的衣擺,踉蹌著往地上倒去,搖晃的冠冕遮擋了他的視線,他隻能看見劉聽玄猙獰的麵容。
“陛下遮眼!”
千鈞一發之際,步思時掏出自己懷裡麵的熟石灰朝著劉聽玄臉上招呼過?去!
熟石灰入眼,劉聽玄發出一聲慘叫,手裡的算籌掉在?地上。
他一隻手捂著自己的雙眼,一邊狂放的笑著:“狗皇帝!今日?我收不了你,來日?自有人收你!”
匆忙進來的侍衛製住了劉聽玄,他一邊掙紮,一邊朝著魏璋喊到:“世家憎你,諸王野心?勃勃,早晚要換了你!!焦家!宋家!都投奔齊王了!你快活不了多久了!!!”
“不信你去問?問?你母後……焦家把誰悄悄嫁給了齊王和齊王世子啊?”
還在?慌亂爬行的魏璋猛地轉頭?,看向焦婉。
焦婉臉色一變:“胡言亂語!把他給本宮押出去,即刻處死!!”
而劉聽玄掙紮的力?道越發大,幾名侍衛都摁不住他,他一腳踹開了一名侍衛,以不死不休的架勢又朝魏璋的方向撲過?去!
魏璋慘叫一聲,而劉聽玄卻突然不動了,他遲滯了片刻,轟然倒地。
陳歲站在?劉聽玄身後,手裡拿著幾根針。
一根長長的銀針紮在?劉聽玄的後脖頸上。
有膽子大的侍衛上前一探,狠狠鬆了一口氣:“陛下,他死了!”
“抬出去!”魏璋大聲喊道,“扔到亂葬崗去!”
梅永和陳歲對視一眼,陳歲慢吞吞地將自己的銀針收起來,看著劉聽玄歎了一口氣。
而此時,孟凡和一同行動的兩名暗衛已?經?連夜渡過?漢水,回到富平有兩個時辰了。
他們將帶回來的鑄箭圖紙擺在?徐應白麵前。
“能做嗎?”徐應白波瀾不驚地抬眼,看向負責鑄造兵器的工匠。
工匠朝徐應白磕了頭?:“能倒是能……就?是……”
“就?是什麼?”徐應白耐心?地問?。
“就?是可?能做不到完全一樣,”工匠比劃了一下,“不過?將軍放心?,□□成像是絕對沒?問?題的。”
徐應白溫和道:“□□成像就?足夠了,去做吧。”
工匠領命退下,魏珩抱著書卷賬本進來,也?看到了徐應白桌麵上的圖紙,他有些好?奇地看了看,輕聲問?:“老師怎麼想?要這個?”
“有用處,”徐應白緩慢地揉搓著自己蒼白的指節,“到時你就?知道了。”
魏珩十分?乖巧地點了點頭?,他將懷裡沉甸甸的書與卷軸放到桌子上,動作略微大了一些,一直被藏在?懷裡麵的令牌順勢掉了下來。
魏珩連忙蹲下身,想?將那?塊令牌撿起來,不料徐應白比他更快一些,指尖一動,那?枚令牌就?被他握在?手中。
這牌子徐應白再熟悉不過?。
暗衛的令牌製式是他親手所畫,再命工匠做出來的,令牌正麵刻的是徐府,背麵刻的是鶴紋,四周紋著漆黑而繁複的花紋,令牌底下綴著一黑色的穗子。
除此之外,付淩疑還有一枚總令,刻著位首兩個字,但是他已?經?進到軍營,那?枚總令現在?是孟凡代領。
黑色的穗子在?魏珩眼前搖晃,魏珩有些不知所措地揉了揉衣角:“老師。”
“你哪裡來的令牌。”徐應白將令牌擺在?桌子上,聲音很溫和,“誰給你的?”
魏珩:“…………”
他詭異地沉默了一瞬,最後小聲又老實地回答道:“是付淩疑……他用這枚令牌,換走了老師給我的玉佩。”
魏珩語氣有些委屈。
他一覺睡醒,老師給的玉佩就?不見了。
徐應白聞言輕輕歎了一口氣:“換?莫不是他強買強賣的。”
“也?不算……”魏珩搖了搖腦袋,決定給付淩疑說兩句好?話,“他也?是在?意老師,不願意老師的東西落到彆人的手裡麵。”
徐應白歎息一聲,用指尖摩擦著那?枚令牌的紋路。
“如今也?算物歸原主,”魏珩道,“老師替他收著吧,我如今也?不用靠令牌才能去找老師了。”
徐應白溫和的目光落在?那?令牌上,他指尖點在?那?個“徐”字上麵,溫聲說:“也?好?。”
等到傍晚,徐應白和魏珩總算處理好?大半事務,魏珩去給徐應白拿飯食,營帳內便隻剩下徐應白一個人。
營帳內東西算是很簡潔,徐應白臉色因為累到而有些蒼白,他將那?塊令牌和那?堆付淩疑寄過?來的信放在?了一起,用一個小盒子裝了起來。
他知道付淩疑一向很喜歡撿走自己身邊或是身上的小玩意兒,徐應白記得之前還在?長安,他誤入付淩疑的住處,曾經?看見一抽屜雞零狗碎的東西,幾乎都是自己不要了隨手扔掉或是不在?意的東西。
就?連後來行軍,也?要帶上徐應白換掉的舊發帶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順走的帕子。
隻是徐應白沒?想?到付淩疑連自己送給小孩子的玉佩都要想?辦法換回來。
他靜靜地看著那?塊令牌,無聲地歎了口氣。
營帳門口突然傳來一陣動靜,徐應白回過?神來,轉頭?看向急匆匆進門的暗衛。
徐應白眼皮一跳,有一種極不好?的預感:“何事?!”
暗衛半跪在?地:“主子,扶風仰嘯堂傳過?來的消息,劉聽玄刺殺皇帝未果,被就?地處決……扔在?亂葬崗了。”
彎弓
徐應白的臉色頓時更加蒼白, 他身形晃了晃,差一點就要栽倒,他單手撐住了桌子?的邊角。
那暗衛見徐應白臉色不好, 立刻急道:“主子?莫急, 仰嘯堂那邊來的消息, 說是已經偷偷將他帶回去了,人並沒有死!”
“隻是……”暗衛欲言又止,最後輕聲道,“他的眼睛看?不見了。”
“來信說是熟石灰入眼,沒能及時處理, 將眼睛燒壞了。”
徐應白喉頭一哽, 不知要說些什麼,他扶著?桌椅坐回了椅子?上, 靜靜地盯著?虛空半晌兒,最後長長歎了一口氣?。
“讓仰嘯堂好?生照料, ”徐應白啞著?嗓子?道,“等到時機成熟帶他離開扶風郡。”
暗衛點了點頭, 輕輕撤出了營帳。
外頭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星子?隱約顯現, 徐應白走到營帳門口, 看?見山頭處彎月顯現。
再?過二十餘日, 就要到冬至了。
徐應白記得自己上輩子?是在中秋死的, 萬箭穿心,屍骨無存。
而這一世?, 他有驚無險地過了中秋, 但似乎也活不過二十五歲了。
微風拂過徐應白的麵容,他在這短暫的平靜之中合上眼皮, 靜靜地思索著?,這一世?,自己會在什麼時候死去呢?
可惜沒有人能告訴他確切的結果。
但他能確定的是,自己的時間?已不多了。
寧王和肅王拖著?兵馬,將戰線拉得極長,和玄甲衛耗時間?,明顯就是想?耗死自己。
齊王對帝位已經有覬覦之心,世?家也向?齊王倒戈,他必須要齊王坐不上這個帝位。
徐應白睜開眼睛,因為連日休息不足,他眼白處泛著?讓人看?了覺得觸目驚心的紅血絲。
他回到營帳之中,提筆在紙張上書寫,最後又喚來暗衛,讓他將信寄送到梅永手上。
信送到梅永手上的那個晚上,徐應白舉兵渡河,從漢水兩處因為崎嶇難進而守衛稀少的地方侵入扶風郡!
寧王和肅王大喜過望,立刻派兵馬遙遙觀望,想?要演一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戰爭徹底爆發,扶風郡亂作一團,達官顯貴正在收拾金銀細軟準備奔逃,齊王薑嚴冷著?臉指揮軍隊抵抗來勢洶洶的玄甲衛。
燈火幽微,梅永一字一句讀完徐應白的信件,收起自己手上所有關於世?家與齊王勾結的證據,在深夜進了帝王的居所。
梅永跪在蒲團上,將手上的東西呈給魏璋。
在劉聽玄之事後,魏璋就一直疑神?疑鬼,他逼問了太後焦婉和貴妃宋柳柳許多次,卻一直得不到確切的答案,他又不敢去問齊王,畢竟寄人籬下,又無兵馬與之抗衡,他知道齊王想?要捏死他,就和捏死一致螞蟻一樣?簡單,
帝位的搖搖欲墜讓魏璋既憤怒又膽怯。
憤怒的是那麼多人想?要篡奪那把?屬於他的龍椅,膽怯的是害怕有人真的能成功把?拉下。
沒有帝王的權勢地位和滔天的財富,他就什麼也不是了。
魏璋急不可耐地拿起梅永呈給他的證據。
親王與世?家勾結的醃臢事一樁樁一件件展露在魏璋麵前。
裡?麵竟有一條是兩日後,就要殺了魏璋,擬造聖旨了讓齊王登基了。
龐大的勢力早就暗中虯結,在利益麵前,皇帝是誰並不重要。
齊王早已等不及了,這樣?的事情,越拖久就越不利,何況徐應白的大軍已然壓境,必須早下定數,隻要聖旨白紙黑字,魏璋禪位,攻守就會易勢,倒時就不是徐應白清君側剿叛軍了,他才是名正言順的帝王,而徐應白,才是那個違逆天命的叛逆。
“荒謬!”魏璋咬著?牙道,“他們不把?朕放在眼裡?!朕要治他們謀反的大罪!”
“陛下……您能怎麼治呢?”
梅永抬起頭看?向?他。
魏璋頓時一噎。
是啊,他能怎麼治這些人的罪呢?他如今是寄人籬下的傀儡皇帝,毫無實權。
他必須要拿回他的權勢,才有底氣?給這些亂臣賊子?治罪!
現在還有誰能支持他……連他的母後都是世?家的人,他還能怎麼辦呢。
遠處篝火搖晃,喊殺聲震天,魏璋因為酒色浸淫的渾濁雙眼被火光映出貪婪而又得意的光。
“徐應白……”魏璋道,“朕還有一個好?臣子?徐應白……他答應過父皇要好?好?輔佐朕的,他這次也是來接朕的,他還要清君側呢,這些亂臣賊子?,朕要利用徐應白把?他們統統砍了!!!”
“朕的皇後!朕的皇子?!都在他的定襄郡那,”魏璋哈哈大笑,“他一定會把?朕帶走的!”
梅永無波無瀾地看?著?皇帝在廊外振臂一呼,發出放肆的大笑。
“可是陛下,徐應白沒有那麼快能攻下扶風郡。”
魏璋的大笑戛然而止。
另一邊,玄甲衛猛攻扶風郡,鏖戰自清晨又至清晨,徐應白勒著?韁繩,千軍萬馬自他身側而動,陣型千變萬化,如同密密麻麻卻又整序有素的群蜂,囂張而又強硬地向?扶風城城樓壓去。
等到下午,黑雲壓城,狂風四起。
第一滴雨落下來的時候,徐應白竟然在秋日的冷雨裡?麵感覺到了一股久違的暖意。
他病得很?重,已經很?久沒有從自己身上察覺到溫度,更多的時候,那雙蒼白的手,指節比鐵還要冷硬。
連這次上戰場,都是吃了許多藥才能撐這麼久。
厚重的雨滴壓著?徐應白漆黑的眼睫,他緊了緊自己的唇,並不顧忌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
馮安山快活地揮舞著?手中的偃月刀,四周血肉橫飛,跟隨在他身後的士兵士氣?高漲,以摧枯拉朽之勢蕩平麵前的敵軍。
“開道!彆讓太尉沾了血!”馮安山高呼道,“殺他奶奶個熊!”
“殺!殺!殺!”
狼煙遍地,暴雨傾盆,草木沙石皆染深色又被大雨衝走,複又染上,紅色的水流衝刷著?戈壁,流血漂櫓,伏屍百萬的場景也不過是像現在這樣?了。
“主子?!”孟凡騎著?馬上前,一劍砍斷襲來的箭,“東南方向?!”
徐應白微微抬眉,往東南方向?看?去。
離戰場有一段距離的東南方,一個身穿布衣的熟悉身影正騎著?馬朝著?他們過來。
他畏畏縮縮地趴在馬上,身邊是同樣?騎著?馬的梅永和兩名親衛隨行。
城牆上的薑嚴也發現了偷偷逃出去的人。
他定睛一看?,登時大怒:“來人!把?他追回來!不能讓他落在徐應白的手裡?麵!”
“避著?點!”薑嚴又喊,“不要傷到他!”
若是皇帝在戰場上因他而死,那可就說不清楚了!
魏璋一見自己出逃的計謀敗露,立刻緊張起來,死死拽著?韁繩不敢鬆手,然而禍不單行,緊追不舍的十三衛有一人使紅纓槍,一下子?戳進了馬屁股裡?麵!
馬匹嘶吼發狂,魏璋怕得慘叫起來,被馬匹甩在了地上,連忙連滾帶爬的爬起來,朝著?徐應白跑過去。
昔日高高在上的帝王被雨點帶起來的泥打了滿身,頭發黏在臉上,一點兒體麵樣?也不見了。
徐應白古井無波地看?著?魏璋。
魏璋身後,那急切的十三衛已經要撲過來了!
魏璋一邊慘叫著?,一邊飛速往徐應白那邊跑:“徐卿救我!我是你哥哥啊!!你救我!我給你親王的位置!給你潑天的財富!”
徐應白眉眼微微一動,他拿起一根有玄甲衛標誌的長箭,然後朝孟凡伸出了一隻蒼白的手:“弓。”
孟凡“啊?”了一聲,沒想?到自家主子?要自己來,但還是連忙將自己掛在鞍馬上的長弓拿出來遞給了徐應白。
徐應白修長而細弱的手指牢牢握住了長弓,鐵箭搭在了弓弦上麵。
厚重的雨幕裡?麵,他眼底倒映著?發足狂奔的魏璋和他身後窮追不舍的士兵。
飛揚的雨點打在他那張蒼白而無暇的麵龐上。
他輕輕一鬆手,鐵箭割破大雨與風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穿過千軍萬馬!
魏璋身後一名十三衛應聲倒地,胸口插著?那支突如其來的鐵箭。
魏璋眼角餘光朝身後看?了一眼,大喜過望,更加賣力地朝著?徐應白和玄甲衛的方向?跑過去!
剩下的十三衛依舊窮追不舍,他們彎弓搭箭,準備射斷魏璋一條腿再?說。
反正隻要把?活人帶回去就好?!
而徐應白此?時搭上了第二支箭。
鐵箭已經不是玄甲衛的樣?式,而是齊王十三衛特製的鐵箭樣?式。
雨下得極厚,徐應白透過盛大的雨簾,看?著?魏璋滿心歡喜地朝自己跑過來。
手上鋒利的箭尖對準了魏璋的脖頸。
徐應白感覺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江河之上,那時風聲長嘯穿過江麵,帶來了無數冰冷的鐵箭。
冰涼的箭簇穿過自己的胸口,箭杆一半沒入心臟,血滴滴答答掉在甲板上,他踉蹌著?翻倒入江河,墜入一片可怖的黑暗裡?麵。
然後天光又一瞬間?大亮,校場上,長風卷起徐應白的發梢,付淩疑貼在他的身後,掌心包裹著?他的手背,帶著?他去熟悉手上的弓箭。
“握住這裡?。”
徐應白聽見付淩疑說:“這裡?是最省力的地方。”
而後付淩疑將下巴擱在他的肩膀,小?心翼翼而又極儘溫柔與認真地說:“然後緊盯你的獵物,手不要抖,稍微壓低一點,很?好?。”
大雨打在輕甲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付淩疑握著?手的熟悉感覺又重新落到徐應白的手上。
徐應白安靜地看?著?魏璋,如畫的眉目落下一片雨中的水光。
恩怨從哪裡?開始,就從哪裡?結束吧。
他放開了拉滿弓弦的手,千鈞一發之間?,箭矢如流星一般劃過雨幕!
魏璋那狂奔的身形狠狠一頓!
那枚箭矢穿透了他的喉嚨,尾羽就在他的眼前。
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朝著?徐應白看?過去。
最後一眼,他隻見到一個模糊的,白色的身影,就頹然倒在了泥地裡?。
晉朝史上最昏庸的皇帝之一,終於窩囊地死在了一片混亂的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