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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1 雨後

窗外雨還沒停, 淅淅瀝瀝地打在窗戶上,窗邊深綠的爬藤葉子在雨中不斷顫動。

蔣鳴坐在床前,盯著俞小遠蒼白的臉, 目光一刻也不敢離開。

病房中空調安靜運轉,溫度適宜, 俞小遠陷在厚厚的被子裡, 睡得還算安穩。

蔣鳴時不時就探進被子裡去握一下他的手,感受到手心的溫熱才會鬆一口氣。

護士進來給俞小遠換吊瓶時, 俞小遠還沒有醒,蔣鳴忍不住問道, “他怎麼還沒有醒?確定腦袋沒有受傷嗎?”

“放心吧, 該檢查的都檢查過了。”護士笑了下,低頭看了眼表, “不過這個點麻醉應該已經過了, 看樣子像是睡著了,可能是有一段時間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身體趁麻醉的機會強製他好好休息一下。”

蔣鳴點了點頭,稍稍安心。

聽到最後那句, 又忍不住心裡微微發酸。

這段時間對他來說是苦澀煎熬, 對俞小遠來說又何嘗不是呢。

俞小遠隻怕比他還要更難捱數倍吧。

“倒是你……”護士指了指蔣鳴掛著彩的臉,“傷口真的不用去處理一下嗎。”

蔣鳴抬手去碰嘴角, 卻牽動了手臂上的傷,疼得皺了下眉, 而後不在意道,“我沒事, 都是小傷。”

“萬一他醒了床邊沒人,我不放心。”說著又探進被子裡握住俞小遠的手, 輕聲道,“等他醒了再說吧。”

護士看見他滿臉的關切,心知勸不了,便也沒再多說,推著推車出去了。

過了會兒送了幾個創口貼進來,讓蔣鳴將就著先貼一下,蔣鳴道了聲謝。

大概十點多樣子,紀深拎著東西推門進來,蔣鳴正站在空調控製器前調節溫度。

紀深看到蔣鳴明顯愣了下,愣完才叫了聲,“師哥。”

“怎麼搞成這樣。”

從蔣鳴退役後,紀深就沒再見過他受傷了。

蔣鳴本就是十分冷靜的性格,平常跟人連話都不會多爭,更彆提動手了。

以前做職業選手,上台比賽大家都是拚儘全力,難免受傷,但退役後哪還有這種場合。

蔣鳴不太想提,接過紀深手裡的袋子,“我去換衣服,你替我看著點。”

“成,你放心。”紀深點點頭朝病床走過去。

蔣鳴把身上擦了擦,又換了身乾淨衣服,身上這才清爽了些。

手臂的傷口不深,他接了點水把傷口附近的血汙衝洗乾淨,用紙巾隨便擦了擦就走了出來。

回到病床邊,紀深掏出個盒子遞給他,“給,晚上開門的店家不多,找了幾家才買到的。”

是個新手機的包裝盒,蔣鳴在電話裡囑咐他幫忙買的。

“謝了。”蔣鳴拉了個椅子過來,坐在床邊給俞小遠的舊手機換卡。

紀深上下看了看俞小遠,皺著眉問蔣鳴,“什麼人啊?下手這麼重。”

“……他哥。”

“他哥?親哥?!”紀深不可置信,不自覺拔高了聲音。

蔣鳴下意識看向俞小遠的方向,對紀深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睡夢中的俞小遠好像被吵到,鼻尖微微皺了下,蔣鳴探身過去安撫地摸了摸他搭在被子外掛點滴的手,他在安撫中便又很快放鬆下來。

紀深壓低聲音追問道,“為了什麼事啊?對骨肉至親也能下得去這種手。”

“具體不清楚,但這肯定不是第一次了。”蔣鳴捏著俞小遠的袖子輕輕向下拉了點,讓病號服的袖口蓋過他細白的手腕,淡聲道,“我在他身上看到過之前的傷。”

“還有之前的傷?這畜生到底做了多少惡。”饒是跟俞小遠關係並不怎麼親近,紀深也忍不住捏緊了拳頭,“真他|媽是個混蛋。”

“報警了嗎?”紀深問。

“報了,警|察也來取過證了,”蔣鳴麵色不由得冷了下去,連帶聲音都如浸寒冰,“但小遠家裡沒有監控,也沒有什麼直接證據能指向那個人渣。”

“況且這種情況,就算抓到他,在裡麵也呆不了幾天就會放出來了,連讓他長點記性都做不到。”

紀深憤憤不平,“就這麼輕易放過他,也太便宜他了!”

“我找鄭叔去查他了,我不信這種人身上能那麼乾淨,一點事都沒背。”

“鄭叔?鄭律嗎?你爸集團那個首席法律顧問?”

蔣鳴點了點頭。

紀深疑惑,“他們這些律師不都主攻公司法經濟法嗎,還能查這些?”

蔣鳴眼眸深邃,淡道,\"他手上總有些門路。”

“你找了他,那你爸那兒,恐怕瞞不住了吧。”

蔣鳴擺擺手,“管不了那麼多了。”

話音剛落,口袋裡的手機就震了起來。

蔣鳴看著屏幕上明晃晃的“蔣濟舟”三個字,心想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蔣鳴拿著電話走到窗邊。

電話一接通,就傳來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你找鄭奕軍了?”

蔣鳴聽到這聲音頭就突突的疼,含糊應了聲,“嗯。”

電話那端不滿地“哼”了聲,“連聲爸都不喊,用我的人的時候倒挺不客氣的。”

蔣鳴悶著嗓子不說話。

“你找他查的那是什麼人?什麼事能動得了你給鄭奕軍打電話?”

“我自己的事。”

對麵又是氣衝衝地冷哼一聲。

僵持了幾秒,還是電話那邊先開口,“聽說你跟譚家兩個小的鬨矛盾了?”

“你從哪聽來的。”到底是誰一天到晚那麼閒,沒事就到處傳閒話。

“你彆管我從哪聽來的,你給我聽著,鬨翻了正好,你給我離他們遠點。譚家那兒子接手公司才多久,就作了大紕漏,現在他老子為了給他補窟窿,到處求人呢。”

蔣鳴從那次之後跟譚家兄妹就再沒有聯係了,最近自己又諸事纏身,更沒有餘力去關注他們的近況,乍然聽到這些事,心中還是不禁唏噓。

蔣老先生顯然對譚家早就積累了諸多不滿,終於找到機會要一次說個儘興,“我老早以前看譚家慣孩子那陣仗就覺得有大問題,現在果然出事了。之前還有風言風語說你跟他家那個小丫頭有點什麼,我還想警告你呢,那丫頭看著就……”

蔣鳴聽著他自信十足地對彆家的教育方式指手畫腳,忍不住冷嘲熱諷,“你自己教育孩子時又有多儘責?”

蔣濟舟被他堵得一頓,繼而怒道,“你說的什麼話!那時候是我想的嗎,我不去拚事業誰來養你們母子倆!”

吼完電話兩邊又是一陣沉默。

過了片刻還是對麵先開了口,“多久沒回家了,啊?還知不知道自己有家!”

蔣鳴淡漠回道,“忙,沒空。”

電話被憤而掛斷。

聽筒裡傳來幾聲急促的嘟嘟聲,就再沒有聲響。

父子倆的通話幾乎每次都這麼不歡而散,蔣鳴也早已習慣被掛斷電話,平靜地把手機放回口袋便坐了回去。

紀深本想讓蔣鳴回去休息,自己替他守一晚的,可剛一提出來就被蔣鳴拒絕了。

最後好說歹說,才勸到他也去做個檢查,順便把傷口處理了。

檢查結果出來,確實傷得不怎麼重,紀深這才放心,又給他買了些吃的送來,才從醫院離開。

翌日清晨,雨後放晴的天空藍得澄澈,大朵綿軟的白雲飄在空中,久違的燦爛陽光從窗口照進,鋪灑在病房裡。

病床上的人眉頭皺了皺,緊閉的眼皮下,眼珠不住轉動,口中含糊地念叨,“鳴哥……不要來……快走……你快走!!”

俞小遠在睡夢中大喊一聲,從床上驚坐而起,不知碰到哪裡的傷處,又疼得倒了回去。

他這一通聲響,把伏在床邊的蔣鳴也嚇醒了。

蔣鳴一睜眼就看見俞小遠縮在床上,忙探身過去,擔憂問道,“怎麼了,怎麼了,哪裡疼?”

俞小遠縮著身子疼得直喘氣,剛才坐起的時候震到了肋骨,這會兒臥也不是,動也不是,隻能縮著等那一陣疼過去。

蔣鳴伸手撫在他肩膀上,不敢用力,心中恨不能替他承受。

等到疼痛過去,俞小遠額頭也出了層汗,他緩緩睜開眼,就看到蔣鳴布滿了關切的臉。

腦中最先跳出的是他受傷躺在廁所地上的場景,俞小遠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急切問道,“鳴哥,你受傷了?!你有沒有事!你怎麼樣?!”

“我沒事。”蔣鳴大手蓋上他攥著自己手臂的手,安撫地握了握,“一點輕傷,不用擔心。”

俞小遠不相信,“真的嗎?可是我看見你……我看見你……”

“都檢查過了,一點事也沒有,真的。”

俞小遠又反複確認了好幾遍,才慢慢鬆開手。

蔣鳴扶他坐起,又給他身後墊了個枕頭。

俞小遠目光始終粘在蔣鳴臉上。

他有多久沒有從這張臉上看到過這樣的表情了。

有多久沒有聽到他這樣溫和地同自己說話了。

俞小遠一秒也舍不得將目光移開。

蔣鳴坐回椅子上,捏著他的手問他,“感覺怎麼樣?有哪裡不舒服的嗎?頭暈不暈?”

俞小遠搖了搖頭。

腦中忽然又想起自己之前與他不歡而散的場景,想起自己的種種惡行,想起自己說出的那些傷人的話。

俞小遠有些不敢與他對視,垂下眸子。

目光正好落在他的手臂上。

剛剛被自己攥住的地方,此刻暈開了一小片淡淡的紅色。

俞小遠表情變了變。

蔣鳴感受到他的目光,不著痕跡地將袖子挽了起來,用乾淨的袖口遮住那塊暈開的紅色,“不礙事的,小傷,一會去擦一下。”

俞小遠沒有說話,抿唇靠在枕頭上。

他還是受傷了。

因為自己而受傷了。

明明早就已經做好了獨自承受一切的準備。

明明都已經為此付出了那麼多。

最後卻還是因為那幾通該死的電話而前功儘棄了。

“想什麼呢?”蔣鳴抬手在俞小遠眼前揮了揮。

“沒有什麼。”

“餓了嗎?”

聽到他這麼問,俞小遠才感受到自己胃裡空空如也,如實點了點頭。

“我去買點吃的,乖乖在這裡等我。”

俞小遠隻是看著他,沒有說話,眼神充滿了留戀。

蔣鳴輕輕拍了拍他的臉,“聽見了嗎?”

“嗯。”

隨著關門聲響起,蔣鳴的身影消失在門外。

俞小遠看著那扇緊閉的門,不禁在腦中回憶,自己當時到底是出於什麼,在那種情況下依然鍥而不舍地一遍遍按下了他的號碼呢?

是恐懼之下的本能嗎?

還是瀕臨絕望的呼救?

好像都不是。

也許,也許隻是簡單地想要和他最後道個彆吧。

如果自己那時沒有撥出過那幾通電話就好了。

這樣他就不會受傷了。

他的存在除了給蔣鳴帶來災難,好像從來都沒有其他任何作用。

也許最大的錯誤就是出現在他身邊。

俞小遠隨手把插在手背上的針拔掉,沒有管血管中滲出的血,他拿起椅背上蔣鳴的外套穿在病號服外,艱難蹣跚地將打著石膏的腿搬下床。

腳剛落地,病房門突然又被打開。

蔣鳴從門口探進半個身子,對著床邊俞小遠僵住的背影道,

“忘記跟你說了,我已經讓紀深把霸天虎接走了,你如果想跑,就彆想再見到它了。”

chapter 62 搬家

蔣鳴走後不久, 護士就來了病房,給俞小遠把點滴重新紮好,又囑咐他動作的時候小心一點, 不要再不小心弄掉了。

想必是蔣鳴替他說了謊。

俞小遠在護士姐姐的幫助下重新在床上安頓好。

清晨的醫院很安靜,護士走後病房裡就幾乎沒有什麼聲響, 俞小遠靠在床頭, 一偏頭就能看見窗外濕漉漉的草坪,草葉上沾著夜雨凝成的水珠, 在陽光的照射下微微閃著光。

沒有等多久,蔣鳴就拎著熱乎乎的早餐推門回來了。

帶給俞小遠的豆腐腦多加了一份香菜, 熱騰騰地放在了俞小遠麵前。

蔣鳴塞了個勺子到他手裡, 低頭給他剝茶葉蛋。

俞小遠像隻趁主人不在家把天花板都掏漏了的小狗,等主人帶著糧食回來了, 蹲在飯盆前偷看主人臉色, 一邊惴惴不安一邊又心懷僥幸。

吃兩口豆腐腦偷偷看一眼,吃兩口再看一眼。

感受到那道視線在自己臉上掃來掃去, 蔣鳴頭也不抬,“好好吃你的, 現在不跟你算賬, 等你傷好了再說。”說完把剝好的茶葉蛋放進他碗裡。

俞小遠眨了眨眼,埋下頭把茶葉蛋吃個乾淨。

上午醫生來查房, 說俞小遠身上傷處較多,頭幾天不要多活動, 最好臥床靜養。

蔣鳴聽進去了,恨不得找根繩子把他綁床上, 動也不讓動,什麼事都親力親為, 替他安排得妥妥帖帖。

中午吃完飯歇了一會,蔣鳴就把俞小遠背後的枕頭撤了,催他睡午覺。

俞小遠其實不怎麼困,昨天睡了那麼久,已經睡得很飽了。

但他現在麵對蔣鳴就心虛,蔣鳴說什麼他都乖乖照做。

窗簾被拉上,病房裡暗下幾分,俞小遠把被子拉到胸前,閉起眼睛,無聊地在腦子裡胡思亂想。

他一開始根本不覺得自己能睡得著,但聽著蔣鳴在床邊輕輕翻動紙頁的聲音,意識竟漸漸模糊起來。

後來就這麼睡過去了。

蔣鳴一本雜誌翻完,抬頭去看,俞小遠已經睡熟了。

病房裡飄著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安靜得隻有點滴落下的聲音。

在這樣的環境中,人很容易產生一種虛幻的安適感。

好像這隻是一個普通而無聊的夏日午後,有著平平淡淡的安穩閒適。

如果真的是這樣就好了。

病房裡突然傳來嗡嗡的震動聲。

不是蔣鳴自己的手機。

找了半天,原來是俞小遠的那台新手機在響。

屏幕上顯示來電為“搬家公司”。

蔣鳴看了一眼還在熟睡的俞小遠,拿著手機出了病房。

接完電話回來,俞小遠還沒有醒的跡象,蔣鳴留了一張紙條在床頭,拿上車鑰匙又走了出去。

回到家時,搬家公司的人已經在俞小遠門前等著了。

蔣鳴把走廊兩邊的門都打開,直接讓他們把東西從走廊這頭搬到走廊那頭。

跟他交涉的小哥有點懵,拿出手機核對了一下,“先生,我們這單寫著搬到南景酒店的啊。”

蔣鳴麵不改色,“嗯,我臨時改地方了,忘記通知你們了。”

小哥有些為難,“啊,您看這,我們車都開過來了,差價可能不太好給您退……”

“放心,還是付全款給你。”

“好嘞!”

搬家小哥喜笑顏開,幾個人一起搬得飛快,沒一會就把東西都搬完了。

交接時,蔣鳴看見客廳地上放著一隻精致的木盒,沒有與其他行李放在一處,而是被單獨放在了另一邊。

蔣鳴指向木盒,疑惑道,“這是?”

小哥爽朗一笑,“我搬的時候見您這個箱子是單獨放在房間書櫥的頂上,想著應該是貴重物品,就也給您單獨放在一邊了。”

蔣鳴點了點頭,在交接單上簽上字。

搬家小哥走後,蔣鳴簡單把俞小遠的行李歸置了一下,將客廳讓出一塊方便行動的通道。

搬裝著衣物的大箱子的時候,視線被阻擋,腳下不小心踢到了什麼,蔣鳴側頭去看,發現被自己踢到的是那個單獨放在地上的木盒。

木盒沒有上鎖,被踢出去後在牆上撞開,歪著露出幾張素描紙的邊角。

蔣鳴放下箱子,走過去將木盒撿起來,想把歪出的紙頁收回去。

打開盒蓋的一瞬間,手頓在空中。

最上方素描中的那張臉他熟悉無比。

正是每天都能在鏡子中看到的自己。

他將木盒放在桌上,取出盒中的一疊畫紙,一張一張看過去。

他不是很懂繪畫,但也可以看出,畫中的線條陰影完全不是俞小遠現在的水平,筆觸有著初學者的稚嫩。

畫中的他和現在的他也有著很多不同。

蔣鳴很快反應過來,這些都是幾年前的他。

開車回醫院的路上,蔣鳴不知怎麼就開錯了岔道,最後繞著繞著,鬼使神差就開到了給紀深接風時去的那家燒烤店。

車停在路邊,蔣鳴猶豫片刻,還是拉起手刹,走了下去。

下午燒烤店裡沒什麼生意,老板娘靠坐在櫃台裡,櫃台上架著個pad在放些家長裡短的電視劇。

蔣鳴一走進店裡就被認了出來,老板娘熱情地跟他打招呼,“是小遠的朋友吧?歡迎歡迎,”看了看他身後,又問道,“自己一個人來的嗎?想吃點什麼?”

蔣鳴在櫃台前站了片刻,開口道,“其實,我是想來問一點事情。”

老板娘笑了笑,並不介意,“你先去裡麵坐著,我給你倒杯水來。”

店裡隻有兩個客人正在一邊聊天一邊吃著,蔣鳴看了看,走到另一邊的角落找了張桌子坐下。

老板娘很快拿著水走了過來,另一手還端了盤切好的冰西瓜。

“來,吃點,彆拘謹。”

蔣鳴接過水杯,道了聲謝。

老板娘在他對麵坐下,了然道,“你是想問小遠的事吧?”

蔣鳴坦然承認,“嗯,我想知道關於他的過去。”

老板娘溫和笑了笑,拿起一塊西瓜,緩緩開了口。

“我們第一次見到小遠,是在兩年前冬天的時候。”

“我記得那陣兒有幾天下大雪,特彆冷,晚上來的客人也少,我跟老耿就商量著早點關店。”

“有天晚上大概11點多,外麵摸黑的,呼呼刮著風,來了個小孩兒,穿的特彆少,背著個包,臉凍得煞白的,我就招呼他找了個暖和的位置坐了。他坐下也沒拿彆的,就拿了一堆饅頭土豆玉米的,慢吞吞吃了挺久。後來店裡就剩他一個人了,我跟老耿就坐在門口聊天,準備等他吃完就打烊。”

“他好不容易吃完了,也沒走,就在那坐著,時不時看看門口。我以為他在等朋友,就去廚房燒點熱水,想著一會兒人來了能有口熱乎的喝。”

“水剛燒上,老耿也進來了。我問他怎麼不在外麵待著,還埋怨他說那孩子可能在等朋友,一會人來了外麵都沒個招呼的人。”

“老耿歎了口氣說,他不是在等朋友,說那孩子可能是遇到困難了,他看一眼就知道了。”

“他讓我也彆出去,拉著我在廚房裡待了會兒,我們一直待到水燒好,拎著熱水出去的時候,那孩子果然已經不在了。”

“我們走過去,看到桌上留了幅畫,畫上有張紙條,寫著對不起。”

“老耿說其實那孩子來的時候,他就感覺到了,那孩子拿串的時候都撿著便宜又頂飽的拿,老耿叫他拿點肉,說我們家肉新鮮又好吃,可那孩子連饅頭都不敢多拿,最後老耿烤的時候順帶多烤了兩串肉,一起端給他,說送的,他才小心翼翼地吃了。”

“吃完了坐在那兒眼神一直往門口飄,腳一直在搓地,老耿一站起來,那孩子立刻就坐直了,什麼心事全寫在臉上。””老耿說他這樣的,一看就不是那種存著壞心思的,肯定是遇到什麼困難了。我跟老耿也不是沒見過這樣遇到困難的,再說他吃的那些真要算起來其實也不值什麼錢,我們就是挺惋惜那個孩子的,看著像是個好孩子,畫的畫也好看,不知道遇到什麼事了,走到了這一步。”

“後來我們打了烊往家走,剛進小區門聽見有動靜,以為是野貓呢,走過去一看,就是那孩子。貓在花壇邊上,大冬天的,凍得直發抖。看見是我們拔腿就跑,估計是腿都凍麻了,還沒跑兩步就摔了。”

“說實話,我們也有個兒子,也跟他差不多大,正在外地讀大學,看到他那個樣子,我一下就想到了我家小恒,我當場眼淚就掉下來了,我想要是我家小恒一個人在外地遇到這種困難,我得心疼成什麼樣啊。”

“我跟老耿就商量了下,我們家在院子外麵有一間擴出來的小屋,按說其實是個小違建,不過這麼多年也沒人管,以前是我兒子住裡麵,現在兒子出去讀書了,也空著沒人住,我們就把這孩子帶回去了。”

“他一開始說什麼都不願意,後來是我們說讓他來店裡幫忙,工資就當抵房租了,他才勉強同意住了下來。”

“那之後他就每天白天來店裡幫忙,夜裡打烊回去之後做那個什麼……代、代練?就是幫彆人打遊戲的,空下來的時間就畫畫在網上賣。網上來錢快,他又拚命,很快就賺出了房租錢,我看他每天幾乎都不睡覺,想著這樣不行,就不讓他來店裡幫忙了。”

“那之後又過了兩個多月,那孩子眼見著狀態都好起來了,再也不愁房租錢了,也長了些肉,還不知道從哪撿了隻貓回來,每天臉上也有了笑容,不再是我跟老耿剛見到他那時候麵黃肌瘦失魂落魄的樣子了,我們都還挺高興。”

“但沒過多久,有天我們回家,一進門就看到院子裡亂成一團,那孩子蹲在門口,滿身是傷,家裡也被砸得一塌糊塗,問他什麼都不肯說,就說自己要搬走了。老耿要帶他去報警,他死活也不去。”

想起那段回憶,老板娘忍不住歎了口氣,“第二天早上起來,我們就看見他房間裡搬得蕩然一空,貓也不見了。桌上留了一封信,信裡說自己連累了我們,說他很愧疚,說對不起我們,信封裡還有一筆錢,是賠償給我們的,然後就音訊全無了。”

“隔了很久,才又回來了一趟,跟我們報了個平安,我跟老耿這心才算踏實了。”

“後來他看我們擔心,每隔幾個月就會回來露個臉。”

“就是每次都給我們塞錢,我跟老耿不肯要,他就吃完趁我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留在櫃台裡。這孩子,真是拿他沒辦法。”

“但是這麼久以來,他每次都是一個人回來,獨來獨往的,也沒怎麼再見他笑過。”

老板娘咬了口西瓜,笑得眼睛眯起來,“所以那天看著他跟你們一起來吃飯,我真是打心眼裡高興,看他的樣子,真是跟以前不一樣了,不但精神了許多,還交到了朋友。”

老板娘看向蔣鳴的眼中滿含欣慰,“我能看出來,你也是個好孩子,有你在身邊照拂他,真好……真好啊。”

蔣鳴沒有作聲,隻是低頭看著手中的杯子。

兩年前,算起來正是俞小遠被迫退學的時候。

蔣鳴艱難地消化著這段他預想之外的俞小遠的過去。

心底緩緩漫上一股酸澀。

他聽著老板娘最後欣慰的話語,默默在心裡答道。

不,我沒有照顧好他。

chapter 63 養傷

“我想去看看他住過的房間, 可以嗎?”

“好啊,正好這會兒也沒什麼生意。”老板娘拍拍手站起來,把桌上收拾了下, “你先坐,我去跟老耿說一聲。”

老板娘進了後廚不一會就走了出來, 脫下圍裙留在櫃台裡, 領著蔣鳴往家走去。

路上又和他說了些俞小遠還住在這裡時的瑣碎往事。

“剛開始店裡的熟客看見他都覺得新鮮,還有人打趣問他是不是我們夫妻倆藏家裡的小兒子。”

“那時候一到周末還常常有小女孩們成群結伴地來店裡吃串, 都是來看他的。”

“他撿回來的那隻貓也跟成精了似的,平常乖乖的不吵不鬨, 門開著也不往外亂跑, 天天隻圍著小遠轉,小遠去店裡幫忙它就在店門口蹲著, 關門了就跟著他一起走回家。我們都說那貓不像隻貓, 跟個小人兒似的。”

蔣鳴一路默默聽著,偶爾微微露出一絲笑容。

他們住的地方離燒烤店不遠, 進入小區不一會就到了。

老板娘掏出鑰匙將鎖打開,推開門, “就是這兒了。”

蔣鳴抬步走進那間屋子, 左右環視一圈。

房間裡陳設很簡單,貼牆放著一張單人床, 窗口是一張書桌,書桌旁是一個老式的木質書架。

推開窗陽光就撒了進來, 窗外是幾棵茂盛的香樟樹,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清香。

房間沒有住人, 床上和書架上都空著,但各處都依然很乾淨。

蔣鳴手指撫過書桌, 感受著橡木桌麵柔潤的紋理。

恍惚間好像時空重疊,他站在那裡看見另一個時空的俞小遠坐在桌前,沐浴著午後淡金的陽光,埋頭在紙上打著線稿,霸天虎從一旁跳上書桌,蹲坐在桌旁盯著窗外樹上的鳥。

一切美好而寧靜。

蔣鳴的視線被書桌和牆壁間隙的一個角落吸引,那裡卡著一塊被揉皺的紙團,蔣鳴兩指將紙團取出,在桌麵上展開。

是一張從網頁上打印的英文宣傳海報。

色彩絢爛的海報中央印著彩色的藝術字體——“Rollence College of Art”,海報中間是一段學院介紹,最下方印著知名榮譽校友的簡介,其中有幾位是連蔣鳴都耳熟能詳的藝術家。

老板娘走到蔣鳴身旁,看了看那張花花綠綠的紙,笑著說道,“應該是小遠以前留下的。”說完又問道,“小遠怎麼沒和你一起來?他最近好嗎?”

蔣鳴低頭盯著那張海報,口中答道,“他最近遇到了一些事情,但是會好起來的。”

他喃喃著又重複了一遍,“他會很好的。”

蔣鳴一手按著海報底部,一手從表麵抹過,布滿褶皺的紙頁平整了幾分,他隨之將紙張從中折了幾折,收入口袋。

又和老板娘聊了幾句,互留了聯係方式,之後便道彆離開了。

頂著太陽走回車上,蔣鳴打開空調,坐了一會兒,口袋中折成方塊的紙張硌在腿邊,傳來細微的疼痛。

人怎麼會對另一個人同時產生如此極端的兩種情緒。

氣到想要把他捏死,又心疼到想要把他融進自己的骨血裡。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愛意都必須這樣摻雜著痛苦嗎?

他不知道。

車載空調奮力運轉著,吹出的風中帶著車載香水的木質淡香。

蔣鳴拿出手機給袁敬撥了個電話。

那邊剛一接通,蔣鳴就問道,“什麼時候有空,有點事想問你。”

回醫院的一路都很通暢,連紅燈都沒遇到幾個。

他這一趟離開的時間有點長,俞小遠應該已經醒了。

蔣鳴不自覺加快腳步。

推開病房門,就看見俞小遠靠坐在床上,拿著根波板糖在舔。

那糖五顏六色一圈圈卷起來,都快趕上他臉大了。

蔣鳴走到床邊,放下從家裡帶來的換洗用品,問他,“哪兒來的?”

俞小遠仰頭靦腆地笑了笑,“護士姐姐給的。”

“還真是走到哪都有人投喂。”

俞小遠沒聽清,咬著糖口齒不清地問,“什麼?”

“沒什麼,”蔣鳴坐在床沿,目光似身後照下的和煦陽光,柔軟地落在俞小遠麵上,他問俞小遠,”好吃嗎?”

“嗯。”俞小遠收回舌頭點了點頭,片刻又補充了句,“草莓味的,甜甜的。”

“好,”蔣鳴輕笑一聲,溫聲道,“給你買很多。”

說話間恰好有探視的人從門口經過,手中抱著隻戴著畫家帽的小羊公仔,俞小遠目光不自覺被那隻毛絨絨的白色小羊吸引。

等到那人從視野中消失,耳邊傳來蔣鳴的聲音,“想要嗎?”

俞小遠看回他,輕輕嗯了聲。

蔣鳴又說,“好,給你買很大的。”

俞小遠愣愣點了點頭。

“還想要什麼嗎?”不等俞小遠回答,蔣鳴又繼續道,“樂高拚圖想要嗎?ps5想要嗎?要不給你買台哈蘇吧,你好像之前問簡威借過單反?”

蔣鳴身上有股怪異的不對勁,俞小遠說不上來,但直覺一定是發生了什麼。

俞小遠捏著糖,小心翼翼問道,“鳴哥……你怎麼了?”

蔣鳴扯了個笑,“沒怎麼啊。”

俞小遠眼珠骨碌碌轉得飛快。

想了片刻,自己突然一驚,捏著糖的手緊了緊,盯著蔣鳴艱難問他,“是不是、是不是……我查出了什麼病?我快死了?”

“想什麼呢。”蔣鳴一巴掌不輕不重地拍他後腦勺上,“哪有這麼咒自己的。”

俞小遠揉著腦袋嘟囔,“那你怎麼突然對我這麼好……”

蔣鳴動作頓了下,澀然問道,“我以前對你不好嗎?”

這話聽在俞小遠耳朵裡就變成了說他不識好歹,俞小遠趕忙搖手,糖都顧不上吃了,急急解釋道,“不是不是,就是……好像,突然變得很縱容。”

“彆想東想西了,好好養傷。”

等傷養好,會對你更好的。

蔣鳴心裡這麼想著,但並不打算說給俞小遠聽。

他覺得他以前好像總是會說很多好聽的話,但卻並沒有做得很好。

沒有好到讓俞小遠有足夠的信心對他說過的話堅信不疑。

接下來的幾天蔣鳴直接當起了甩手掌櫃,把俱樂部的事情全部交給紀深,自己每天待在醫院裡寸步不離地看護俞小遠。

俞小遠不能出病房,他就每天把窗簾拉開,讓他看樓下人來人往,看天際日升月落。

俞小遠說無聊,他就給他的新手機裡下了一堆遊戲丟給他。

俞小遠嫌病號餐難吃,他就每天三趟開車回家,讓他在醫院也一樣能吃到令人垂涎的“蔣鳴味道”。

俞小遠說悶,他就每天在床頭插上不同的鮮花,讓他在一成不變的病房裡也能聞到各式不同的新鮮氣味。

在蔣鳴這麼事無巨細的照顧下,俞小遠甚至覺得斷腿好像也不是什麼壞事了。

幾天後,主治醫生終於在查房時鬆了口,說可以偶爾出去透透氣了。

當天下午蔣鳴就借來了輪椅,推著俞小遠下樓。

一出住院部大樓,燥熱的夏風裹挾著紛雜的人聲撲麵而來。

外麵日頭正盛,陽光熾烈,沒曬一會兒人就有些熱了。

蔣鳴推著俞小遠緩緩走進醫院的林蔭道,小道兩旁的香樟樹高大繁茂,枝葉在高處層疊相觸,遮天蔽日。

他們就這樣不疾不徐地在小道上前行。

道路兩旁有很多人,有人穿著病號服坐在長椅上偷偷抽煙,有人結伴站在路邊啃著冰棍聊天,有人十指緊扣,抗爭病痛的同時依然享受著愛情。

俞小遠靠在輪椅上,閉起眼,在盈耳的蟬鳴聲中深深吸了口氣,空氣中湧動的淡淡的花香撲鼻而來,“好香啊。”

病房裡終日環繞著的隻有沉悶的空調和消毒水的氣味,他已經很久沒有聞到這樣新鮮的空氣了。

蔣鳴推著他在林蔭道上走了許久,最後在一片開闊的樹蔭處停下。

綿密的樹影將陽光揉碎,斑駁地灑在兩人肩頭。

不遠處不斷傳來銀鈴般的歡聲笑語。

俞小遠順著聲音看過去。

發出歡笑聲的小男孩約摸五六歲的樣子,穿著小小的病號服,歡快地踢著球,父親和哥哥做守門員,張開手臂攔截他的進攻,媽媽拿著水壺在一旁含笑加油。

俞小遠好奇地注視著小男孩臉上的笑容。

他不懂那是由什麼組成的表情,隻覺得它鮮活得刺眼。

小男孩帶球進攻,帶到長椅附近,一腳踢出,哥哥沒有防住,那球便一路滾了過來。

最後停在俞小遠腳邊。

俞小遠垂眸看了幾秒,彎腰將球撿了起來。

他盯著手裡沾滿灰土的皮球出神。

一麵嫌棄著它的臟汙,一麵卻並不想將它還回去。

那感覺很怪異,他好像很想要得到這顆球,又好像並不隻是這顆球。

俞小遠盯著皮球看了很久,直到蔣鳴從他手裡將球取走,遞回給站在一旁眼巴巴等著的小男孩。

小男孩抱回球道了聲謝,然後站在原地好奇地打量俞小遠打著石膏的腿。

一抬頭,發現俞小遠仍然直勾勾地盯著他手裡的球。

小男孩讀不懂他眼神裡的神情,隻覺那張臉看起來好像有點傷心。

男孩仿佛糾結了半晌,最後上前一步,下定決心般問道,“哥哥,你想要嗎?如果你很想要的話,我也可以送給你。”

俞小遠很少有這樣不知所措的片刻。

他怔怔看著小男孩表情友好的臉,一時竟找不出合適的表情去做出反應。

但長久養成的習慣還是讓他條件反射地變回冷漠的表情,張口準備用帶刺的冷言拒絕回去。

耳後突然傳來低沉溫煦的聲線,越過他做出了回答,“不用,你很喜歡的東西就留給自己吧。”

聲音的主人又靠近了些,一隻大手落在俞小遠肩上,掌心的溫度透過柔軟的病號服傳遞過來。

然後他又聽見蔣鳴的聲音,

“哥哥會有他自己的球。”

chapter 64 偷哭

俞小遠住的是單人病房, 房間還算寬敞,晚上蔣鳴又在病房另一邊支起折疊床,關上燈催俞小遠睡覺。

俞小遠窩在被子裡哼哼唧唧的, 一會兒動兩下,一會兒掀掀被子, 就是不消停。

磨了半天, 蔣鳴終於受不了坐了起來,歎了口氣問他, “你到底想乾嘛?”

俞小遠被子拉到鼻梁,露出雙濕潤的黑色眼眸, “你睡近一點好不好。”

蔣鳴問:“怎麼了?怕黑?”

俞小遠搖搖頭, 聲音透過被子悶悶地傳出來,“睡不著。”

蔣鳴無奈, “那怎麼辦, 醫院裡可沒書念給你聽。”

俞小遠小小聲說,“我不想聽念書, 我想聽彆的……”

“你想聽什麼?”

俞小遠拉下被子,小狗一般望向蔣鳴, 黑眸亮亮的, 他說,

“你的心跳聲。”

片刻後, 折疊床被蔣鳴推到離病床很近的地方,他掀開毯子, 麵對病床的方向重新躺下。

移近後的距離雖然沒有真的近到能聽見心跳聲,但也已是觸手可及, 俞小遠十分滿意。

夜晚的醫院十分安靜,走廊的燈還開著, 從門縫透進一絲稀薄的光線。

折疊床比病床矮了一些,俞小遠把腦袋拱到很邊沿的地方,這樣就能夠毫無遮擋地看到蔣鳴的臉。

他臥在黑暗中看了很久,漸漸地產生出一種玄妙的錯覺,好像他們正麵對麵睡在同一張床上,呼吸相聞,心跳交纏。

俞小遠忍不住悄悄伸出手去,碰了碰蔣鳴的發梢。

見他沒有反應,又碰了碰他的耳廓。

還是沒有反應,想必是已經睡熟了,俞小遠膽子大了起來,用指尖輕輕描摹起他的輪廓,

指尖如飛舞在水麵上的蜻蜓,輕盈振翅,一觸即離。

劃過睫毛,劃過眉宇,劃過筆直高挺的鼻梁,緩緩向下,最後落在淡而薄的唇峰。

俞小遠沉浸在自娛自樂的小遊戲帶來的隱秘歡愉中,暗自竊喜。

猝不及防地,手突然被人握住。

一抬眸,便墜入蔣鳴古井般幽深的眼眸中。

半分鐘前還趁著夜色囂張作亂的俞小遠瞬間變得拘謹,睜著眼睛不敢動彈。

可對視僅維持了很短暫的一會兒,對麵那雙眼眸就又緩緩閉上。

手被他捏著帶到唇邊,薄涼的唇在手背上輕輕貼了一下。

夜色中傳來他哄騙般的嗓音,“睡了。”

俞小遠靜靜看了他片刻,任他握著自己的手,感受著從他掌心傳來的微弱脈搏,就這麼緩緩閉上了眼睛。

病房中此起彼伏的呼吸聲趨漸平緩,寂靜重新籠罩黑夜。

夜裡,蔣鳴睡得不怎麼踏實。

模糊間隱約聽見耳旁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響。

他掙紮著睜開眼。

發現是俞小遠在哭。

男孩薄得透明泛紅的眼皮緊緊閉著,睫毛不住顫動,在睡夢中依然哭得很小心。

他無從知曉俞小遠是第幾次這樣在夢裡哭了,隻是他突然意識到,在事情發生後,俞小遠在清醒時好像一直表現得很平靜。

就像用一塊肉色的膠布強行蓋住了腐爛流膿的傷口。

好像沒有受傷,好像沒心沒肺,好像一點都不害怕。

可是,怎麼會不害怕呢。

他明明害怕到給自己打了那麼多的電話。

害怕到不惜與自己決裂也要逃跑。

害怕到事情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天,還是會忍不住偷偷在夢裡哭。

淚水不間斷地從俞小遠的眼角滑落,在白色的枕套上逐漸洇開一片水漬。

蔣鳴翻身上床,讓他靠近自己懷裡,撫摸他的後頸,“好了,彆哭,彆哭了。”

俞小遠像被魘住,仍然沒有醒來,埋在他的懷裡小聲地啜泣著,嗚咽聲帶著鼻音,又軟又濕。

雙手緊緊抓住蔣鳴的後背,像在恐懼中抓住唯一的希望那樣緊。

蔣鳴有些慌了,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一個在睡夢中獨自悲傷的人。

垂眸看去,懷裡的人眉頭皺著,睫毛被淚水沾成一簇一簇,唇微微張開,急促地呼吸。

蔣鳴沒有彆的辦法,隻能將他攬緊,低頭吻在他的發上,一遍一遍地重複,“我在的,寶貝,我在,不要怕。”

過了很久,俞小遠的抽泣聲才漸漸止住。

蔣鳴伸出拇指,細細將他眼角的淚跡擦乾淨,又輕輕吻在那裡。

俞小遠緊繃的身體終於漸漸放鬆。

蔣鳴輕輕放開他,可剛要把手臂抽出來,睡夢中的俞小遠就皺起眉頭,變得十分不安。

蔣鳴隻好重新躺回去擁住他,伸手撥開他額前的碎發,露出哭得微微發腫的眼睛,微涼的手背輕輕貼在他的眼皮上,惹得他又往懷裡鑽了鑽。

蔣鳴不太敢讓自己睡過去,俞小遠身上傷太多了,他怕自己睡熟後會不小心碰到他的傷口,於是就這麼在黑暗中睜著眼,靜靜看著他。

天際微微泛起魚肚白,走廊裡傳來護士換班的輕微聲響,蔣鳴動了動僵硬的脖子,身體轉過去一些,將俞小遠圈在自己胸前,下巴抵在他的發旋,手掌無意識地一下一下擼著他柔軟的頭發。

俞小遠記不清自己具體做了個什麼樣的夢,隻是在醒來的時候感覺非常疲憊,精疲力儘一樣。

眼皮也在發熱,好像腫起來了。

他緩慢地睜開眼,視線裡出現的先是一片柔軟的深藍色布料,幾乎貼著鼻尖。

看起來跟蔣鳴的衣服很像。

不對!

這就是蔣鳴的衣服吧?

他微微動了動,這才感受到自己好像在誰的懷裡。

俞小遠眨了眨眼,遲鈍的感知力緩慢複蘇,抬起頭,看見熟悉的下頜線,終於確認自己正被蔣鳴抱在懷裡。

這是……怎麼發生的?

昨晚睡覺前,他不是還握著自己的手躺在折疊床上嗎?

一夜沒睡的蔣鳴反應也不比他快多少,過了一會兒才察覺到懷裡的動靜。

“醒了?”聲音帶著砂礫般微微沙啞的質感。

俞小遠把頭埋進他懷裡,發出一聲帶著鼻音的輕嗯,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

“聞什麼呢,小狗似的。”

俞小遠仰起頭,帶著水光的圓眼睛看向蔣鳴,更像小狗了。

“你的味道,好聞。”

蔣鳴屈起手指刮了刮他的臉,問他,“眼睛疼嗎?”

俞小遠聞言抬手去要揉眼睛,被蔣鳴一把捉住,“臟不臟,就揉眼睛。”

“不疼,就是有點脹脹的。”俞小遠在他胸前蹭了蹭,然後一本正經問他:“你怎麼跑到床上來啦,你是不是怕黑又不好意思說,就夜裡偷偷來抱我?沒關係的,我不會取笑你的哦。”說著還在蔣鳴背上輕輕拍了拍。

不知道昨天晚上是誰哭得可憐兮兮,天一亮就紅口白牙地開始顛倒黑白了是吧。

“給你能的,還要翻天了。”蔣鳴撐起被他壓麻了的半邊身子,作勢要把他扔出去。

俞小遠立即抱緊雙手,緊張地抬頭看他。

眼皮紅紅的還有些發腫,看上去像一片剛經曆完暴雨侵襲的嬌嫩花瓣。

突然又有點不忍心揭穿他。

蔣鳴捏住他下巴,看了看他的兩邊眼睛,“不鬨了,去擰個毛巾來給你敷一會好不好?”

“好。”

蔣鳴剛撤開一點,又低下頭,半笑不笑問懷裡的人,“你不鬆手我怎麼走?”

俞小遠不說話,就那麼埋頭抱著他。

蔣鳴拿他沒辦法,隻好又躺回去,下巴蹭了蹭他的發頂,“好了,再抱一會兒。”說話間抬手看了眼表,“9點護士該來查房了。”

俞小遠聲音悶悶地從胸口傳來,“那就抱到8點59。”

蔣鳴從鼻腔發出一聲輕笑,無奈又縱容,“黏人精……”

好在孩子還知道要臉,在隔壁病房傳來查房動靜的時候戀戀不舍地放開了人。

主治醫生查完隔壁就推門走了進來。

站在床邊看了看手裡的病曆本,又察看了一番傷勢,一邊在病曆本上記錄一邊說道,“有空可以撐拐杖走走了,下肢要早點下地,避免關節僵硬和肌肉萎縮,控製時間,適度增加運動量,不要負重。”

蔣鳴點點頭在心裡逐句記下醫生的話。

後麵的每天他都會固定陪俞小遠下樓走走,每一天的時間都會控製地比前一天長一些。

俞小遠傷前就是能躺著絕對不站著的人,現在傷著還要費力複建,他自然是一百個不願意。

一開始隻是下樓走一小會兒,他並不怎麼抵抗。

後來時間越走越長,走得越來越吃力,他就漸漸開始不願意了。

再加上以前連刷牙洗臉這樣的小事,都是被蔣鳴抱過來抱過去的,讓他十分受用。

以後自己能走路了,豈不是再也沒有這些福利了。

故而俞小遠每天下樓前都磨磨唧唧的,下了樓也是沒走一會兒就說想回病房。

蔣鳴知道強迫不來,隻能再度祭出那招屢試不爽的胡蘿卜戰略,哄著來。

今天走夠了獎勵一根冰淇淋,明天走夠了獎勵一杯奶茶。

就這麼吊著又走了好幾天。

終於在第五天,草莓蛋糕也勾不動俞小遠日益膨脹的胃口了。

早上洗漱完畢,俞小遠被蔣鳴抱著放回床上,他手撐著在床沿坐好,整理好衣服,看向朝一邊走去的蔣鳴,眼神在說看你今天拿出點什麼好東西來。

蔣鳴拎著拐杖回到床邊,一接觸到俞小遠的目光就笑了笑。

俞小遠好奇地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手,“今天沒有蛋糕嗎?”

“有蛋糕就願意走了嗎?”蔣鳴問他。

俞小遠不說話,但表情明顯是否定的。

蔣鳴將拐杖靠在床邊,說道,“今天沒有蛋糕,今天是其他的。”

“是什麼?”

俞小遠以為他會從口袋裡掏出什麼新奇的東西,目光隱隱帶了些期待。

可蔣鳴什麼也沒有拿出來。

就那麼空著手走到他麵前,然後緩緩將雙手按在他撐在床沿的雙手上。

傾下身來。

像巨龍低頭靠近羽翼籠罩之下的珍寶那樣,恣意跋扈又漫不經心地貼近。

深淵一般幽深的目光一點一點與他糾纏。

“頭抬起來。”他聽見蔣鳴這樣說。

身體裡好像潛藏著順從這道聲音的本能,俞小遠乖順地微仰起頭。

他從蔣鳴的眼神中突然明白了什麼,於是緩緩閉起眼睛。

他能聽見蔣鳴近在咫尺的呼吸聲。

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噴在鼻尖上的氣流。

期待的氣泡一點一點溢滿心頭,心口又癢又脹。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

嘗試著上浮的氣泡漸漸開始墜落。

心口的酸脹都已經開始消失,期待中的獎勵卻還是沒有降臨。

俞小遠終於忍不住睜開一隻眼睛。

一睜眼就看見一拳之外的蔣鳴,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俞小遠一下反應過來,臉瞬間紅得冒氣。

蔣鳴俯身靠得更近,噙著低笑問他:“在等什麼?”

俞小遠又氣又惱,才不答他,低頭要把被他按住的手抽出來,憤憤說:“沒等什……”

話說到一半就斷在空中。

蔣鳴用力禁錮他的雙手。

低頭夠過去,飛速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chapter 65 探病

開始下地走路以來, 俞小遠拐杖使得越來越好,心情卻越來越不好。

比如這天早上起來,他照例坐在床邊等蔣鳴抱他去洗漱, 可蔣鳴隻是走過來把拐杖放在了床邊,告訴他以後要開始自己試著做這些事了。

該死的拐杖。

他為什麼要自己走路。

如果可以一直被抱來抱去, 他的腿也可以永遠都不好的。

俞小遠看了蔣鳴一會兒, 見他沒有什麼改變主意的跡象,隻得不太高興地耷下抬起求抱抱的雙手, 撐著拐杖下床。

蔣鳴在一邊收折疊床,拎起毯子胡亂疊了兩下, 餘光始終注意著俞小遠走向洗手間的背影。

從病床到洗手間的幾步路, 被俞小遠走出了發配寧古塔的苦情感。

蔣鳴唇角翹了翹不去管他。

小崽子走兩步哼唧一聲,跟第一次撐拐杖下地似的, 走得亂七八糟。

歪七扭八走到洗手間門口, 俞小遠頓了頓,回頭看了眼。

蔣鳴連個眼神都沒分給他。

左手的拐杖撐到洗手間的地磚上, 在水漬處突然一滑。

俞小遠毫不掙紮地歪著倒了下去。

倒轉的視野中看見蔣鳴丟開毯子拔腿向自己衝來。

落地之前堪堪被接在懷裡。

蔣鳴攬著人重新站穩,緊張地察看他的腿, “怎麼回事?地太滑了嗎?碰到傷口了嗎?”

俞小遠索性將剩下的拐杖也丟開, 額頭抵住他肩膀,整個人粘進他懷裡, “沒有碰到,但是我走不好, 走幾步就會摔了,不能自己走路, 不然腿又斷了。”

一聽這話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蔣鳴簡直想揪住耳朵衝他大吼。

到底是怎麼想的, 真摔到哪怎麼辦,不知道疼的嗎!

半天沒得到回應,俞小遠仰頭去看,就對上蔣鳴板著的臉。

他也自覺自己做得有點過了,於是兩隻手穿過去抱住他,聲音愈發軟粘,“我不是故意的。”

蔣鳴歎了口氣,身體後撤與他拉開一些距離,低頭看他,“乖一點好不好?以後也都會抱你,但你要先好好康複起來。”

俞小遠眨了眨眼,點頭。

最後還是被抱進洗手間了。

洗漱完被抱出來放回床上,俞小遠接過蔣鳴遞來的乾淨病號服換上。

扣子還沒扣完,病房門被人推開。

紀深大包小包拎了一大堆東西,手肘頂著門走進來。

蔣鳴正在床頭倒水,拿著水壺看向紀深,“你上哪去進貨了?”

“啥呀,可不是我一個人的。”紀深在床邊卸貨,一樣一樣擺到床頭櫃上,“這花是前台幾個小姑娘送的,鳳梨酥是施月送的,巧克力禮盒是簡威送的,果籃是幾個教練一起買的,就這個遊戲機是我買的,你無聊時候拿著玩玩。”

紀深說著將掌機遞過去,又說道,“大家上班都忙,抽不出空過來,也怕那麼多人來打擾你休息,所以托我祝你早日康複。”

俞小遠接過黑色的遊戲機,楞楞地看了看,又抬起頭問他,“他們都知道……我……”

“是啊。”紀深笑著看他,“你這不是摔了一跤把腿摔壞了嗎,大家都知道了。”

“嗯……”

俞小遠垂眸擺弄了一會兒遊戲機,又把紀深帶來的每樣東西都拿起來看了看。

最後打開施月的鳳梨酥,拿出一塊咬了一口。

還是和以前一樣好吃。

蔣鳴讓紀深留在病房裡,自己拎著水壺去熱水房打水。

回到病房一推開門,就聽見俞小遠在問紀深,“霸天虎在你家還乖嗎?”

紀深一臉莫名,“霸天虎在師哥家啊。”

蔣鳴反手就想把門再關上,可惜已經來不及了,床那邊兩道視線齊齊投了過來。

蔣鳴硬著頭皮往裡走,就聽見紀深還在那叭叭,“就當天晚上我抱回家的,後來師哥說我家沒有他熟悉的人的味道,怕他住不習慣,隔天就讓我給送去他家了,我就現在就每天早晚去喂一下。”末了還特意問蔣鳴,“是吧師哥?”

蔣鳴裝沒聽到,頂著兩道視線把手裡的水壺換成了垃圾桶,“我去倒個垃圾。”

俞小遠沒說話,看著蔣鳴拎著垃圾桶又出門去了。

關門聲響起,俞小遠收回視線,又問紀深,“你接它回去的那天,它還好嗎?”

“挺好,一開始好像被嚇到了,一直窩在角落,後來喂了點東西,慢慢就緩過來了,第二天就又活蹦亂跳了。”

俞小遠點點頭。

兩人本來也算不上熟,俞小遠對待蔣鳴以外的人也從不熱情,於是聊完僅有的交集後,也沒什麼其他話題了。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紀深突然問道,“你想看看它嗎?”

俞小遠抬起頭,“怎麼看?”

“師哥給家裡裝了寵物監控,手機上就能看。”大漏勺紀深一漏再漏,絲毫不知道自家師哥老底都被他兜出來了,“貓一接回去他就讓我買了去裝上了,裝了好幾個呢,都是帶對話功能的。”

俞小遠突然聯想到這幾天蔣鳴動不動就盯著手機露出迷之微笑,還有每次他一想偷看蔣鳴就會突然把屏幕關掉的詭異舉動。

原來原因都在這兒呢。

好死不死門又在這個時候被推開。

蔣鳴剛邁進一步,就看見病床邊兩個人齊齊看向自己。

蔣鳴拎著個空垃圾桶問,“怎麼了?”

紀深說:“小遠說想看看霸天虎,我心說你手機上那個監控軟件不是就能看嗎。”

蔣鳴哪能想到自己特意跑出去躲了這麼久,結果不但沒能把話題躲過去,還躲出這麼個結果來。

可眼下明顯是糊弄不過去了,俞小遠直直盯著自己那眼神,期待都要從眼角溢出來了,

蔣鳴歎了口氣,認命地掏出手機,調出監控軟件遞了過去。

俞小遠興高采烈伸手去接,指尖剛觸到手機,蔣鳴又收了回去,低頭看著他說,“以後每天洗漱自己來回,答應就隨便你看。”

這時的俞小遠還有什麼不答應的,滿口應道,“好。”

“拿去吧,鏡頭方向上下左右都可以調,按住麥克風可以說話。”

俞小遠接過手機就迫不及待調動鏡頭找貓。

很快就找到了正窩在沙發上美美睡覺的霸天虎。

俞小遠點開麥克風,叫了它一聲,“虎虎。”

鏡頭中的橘貓突然前爪一撐,耳朵也豎了起來。

俞小遠又叫了兩聲,霸天虎立刻從沙發跳了下來,順著聲音跑到監控麵前,用鼻子拱攝像頭,找了半天沒找見人,又開始對著監控喵喵叫。

俞小遠抱著手機笑了笑,緩聲安撫他,“不要找了,我不在盒子裡麵,很快就回去看你,你好好吃飯。”

霸天虎像是聽懂了,又對著監控喵了幾聲。

俞小遠又問他在家裡有沒有搗亂。

霸天虎不服氣地喵了兩聲。

一人一貓隔著監控聊得有來有回。

蔣鳴去跟俞小遠說自己跟紀深出去抽根煙時,俞小遠也沒什麼反應,心思都在手機上,蔣鳴無奈笑了笑,就跟紀深一起出去了。

兩人在大樓外找了個人少的地方坐著。

蔣鳴最近不在俱樂部,工作上有不少事要跟他彙報,紀深撿著重點的和他說了說。

談完工作,兩人各自抽了根煙,紀深突然問道,“我前幾天去喂貓,見房間裡堆著好多行李,是小遠的?”

“嗯。”

“他出院你準備直接讓他搬過去住嗎?”

“他這個樣子,我怎麼放心他自己一個人。”

紀深點點頭表示理解,想到什麼,又說,“他要是住過去,萬一哪天不小心進了書房,你那沙袋……”

“已經進過了。”

“進過了?”紀深有點驚訝,“那你跟他說了嗎?”

蔣鳴搖搖頭,“還沒。”

“還是早點和他說清楚吧,彆弄出什麼誤會就得不償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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