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找機會說的。”
一聊起這件事,紀深就明顯感覺到蔣鳴周身氣場變得沉鬱,伸手去拍了拍他的手臂,歎息道,“師哥,已經這麼久了,該放下了。”
“這種事你叫我怎麼放下?”蔣鳴按滅煙頭,手臂的肌肉不自覺地收緊,青色的血管凸出,聲音從齒縫中迸出,“一天找不到人,我就一天不可能放下。”
紀深還想再勸兩句,餘光突然捕捉到拐角處露出的一小截白毛,口中的話頓了頓,對著那個方向笑著喊了一聲,“小遠?”
片刻後,俞小遠撐著拐杖從那塊陰影中走出,不知在那裡站了多久。
俞小遠慢吞吞走過來,把手機遞給蔣鳴,麵色如常道,“鳴哥,有電話。”
蔣鳴看了眼未接來電,像是垃圾廣告,隨手將手機塞進口袋,“你怎麼跑下來了?外麵熱,你先回去,我一會把紀深送走就回去。”
俞小遠點點頭,撐著拐杖轉身走了。
俞小遠走後,蔣鳴沒再繼續之前的話題,跟紀深又囑咐了點俱樂部的事,見時間不早了,就站起來送他回去了。
送完紀深回到病房,卻沒看見俞小遠人。
剛剛答應的好好的自己先回來,怎麼轉臉人就沒了。
打了幾個電話都沒有人接,蔣鳴坐在病房裡等了會兒,還是不太放心,又去護士站問了下有沒有看見他,有護士說好像看見他下樓之後沒有回來。
蔣鳴跑到樓下找了一圈,連公共廁所都找了,還是沒找見人。
手機在這時突然震了下。
蔣鳴低頭點開,是家裡智能鎖的開鎖通知。
知道他家密碼的人寥寥無幾,不是自己,不是紀深,那隻能是俞小遠了。
還瘸著腿撐著個拐杖,這麼大老遠是怎麼跑回家去的?
蔣鳴拿上鑰匙就往停車場跑。
開車回去一路心急如焚,也不知道闖沒闖紅燈。
回到家推開門,家裡漆黑一片,一盞燈都沒有開。
蔣鳴環視一圈,人不在客廳,又往房間的方向看去。
隻有書房的門開著。
想必人就是在那了。
穿過客廳,一路走到書房,差點被扔在地上的拐杖絆倒。
蔣鳴扶著門框站穩,抬眸望去。
隻見穿著病號服的俞小遠正坐在黑暗中的地上,盯著眼前的沙袋發呆。
手中握著一柄帶著鋸齒的尖刀。
chapter 66 沙袋
蔣鳴走進書房, 撿起拐杖靠在門邊。
地上的男孩毫無反應,像是完全沒有聽見任何動靜,依然保持著原本的姿勢, 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眼前的沙袋。
沙袋在月色下靜靜掛在角落,完好無損。
蔣鳴歎了口氣, 蹲下去執起他的手腕, 想將他手中的刀拿過來。
男孩像是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中,整個人僵硬得像塊枯木, 感受到手上力道,緩緩轉頭看向蔣鳴, 手指仍固執地扣著刀柄。
刀鋒銳利, 強行抽出怕會傷到他,蔣鳴沒有出聲, 蹲在他身邊安靜等待。
俞小遠終是鬆開了手。
蔣鳴一手小心地拎開刀, 另一手將他摟進懷裡,在他頭上摸了摸。
俞小遠乖順得出奇, 也不說話,靠在他懷裡垂眸看著他手中的刀。
刀刃在夜色中靜靜泛著寒光。
片刻後, 俞小遠突然奪過刀, 狠狠扔了出去。
刀身砸在牆壁,在寂靜的房間裡發出突兀的聲響。
沒有再管刀的去向, 俞小遠把頭埋回蔣鳴的肩膀,雙手攀上他的脖子, 緊緊摟著他,像在尋求一絲缺失的安全感。
大手撫上他的後腦, 輕輕揉了揉,“聽見我和紀深說的話了?”
俞小遠喉嚨裡發出句含糊的聲響, 抵著他的肩膀點了點頭。
如果能不說,蔣鳴是真的不想再提起過去那些事情,可眼下俞小遠的狀態,他看著也覺得心疼,“是一定想要知道嗎?”
俞小遠抬頭看了看他,沒有說話,但蔣鳴從他的眼神裡讀出了答案。
下一秒蔣鳴將人從地上抱了起來。
家裡的燈始終沒有打開,蔣鳴抱著他穿過昏暗的客廳,直接出了家門。
走出樓道,晚風夾雜著夏天特有的潮濕和悶熱席卷而來,昏黃的路燈從頭頂一盞一盞掠過。
蔣鳴拉開副駕駛的門,把人放進去,剛要站直,懷裡人卻仍然抱著他不肯放手。
蔣鳴隻好就著傾身的姿勢湊到他耳邊,低聲哄著,“很快就告訴你,好嗎?先讓我去開車。”
又好言哄了幾句,親了親他的耳朵,俞小遠才遲疑著將手鬆開。
很快引擎啟動,駕駛座的人踏下油門,車開了出去。
俞小遠頭靠在窗戶上,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飛快掠過的繁華街景。
生活了這麼多年,這座城市對他來說依然陌生。
他叫不出很多街道的名字,沒有去過市郊熱鬨的動物園和遊樂場,也不知道醫院在城市的哪個方向。
他像是一片沒有根係的藻類,渾渾噩噩地飄蕩在這座城市的水底。
窗外的街景越來越冷清,之後連建築也開始稀疏,待他發現時,車已出了城,就這麼一路開上了高速。
俞小遠回身去看蔣鳴,目光充滿了疑問。
感受到他投來的目光,蔣鳴淡淡說道,“靠一會兒吧,還要一段時間才到。”
俞小遠:“不回醫院嗎?”
蔣鳴大手落在他頭頂,輕揉了下,“先去另一個地方。”
車在高速上穩穩開著,窗外掠過的是千篇一律的田野風景,在夜色的籠罩下顯得蒼茫沉靜。
俞小遠坐得有些困,歪著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
“困了就睡,到了會叫你。”
他好像是第二次聽見這句話了,上一次是什麼時候的呢?
好像是在去雲盧的路上吧。
雲盧真是一個太美好的地方,美好到連回憶都讓他覺得不真實。
這輩子還有機會再去一次嗎。
俞小遠就這麼想著想著,睡了過去。
好像睡了很久,他在顛簸中蘇醒過來。
睜眼看去,地麵上散落著一些碎石,車好像正開在一條盤山路上。
道路兩邊路燈照不穿的地方是層層疊疊的樹木,隱在山間夜色中的樹林明明什麼也看不清,可俞小遠就是覺得眼前的景色透著一股莫名的熟悉。
那種熟悉的感覺終於在車輛開過一片觀景台,從車窗能毫無遮擋地看到山下城市燈光脈絡的那一刻達到了頂峰。
不會看錯的,這裡就是雲盧。
他們又回到了雲盧。
啞光的黑色大G在山路上盤旋,蜿蜒的水泥路麵散落著零星的梧桐樹葉,被車過的氣流卷到半空,又飄搖著落地。
一路開上山頂,車又停在那顆蓊鬱蔥蘢的榕樹下。
蔣鳴關了車燈,將頂棚打開,帶著草木清香的空氣一股腦湧了進來,他們仿佛置身曠野。
“還記得這裡嗎?”他偏頭去看俞小遠。
“怎麼會不記得。”俞小遠快速答道,“你帶我在這裡看過日出。”
蔣鳴垂眸淡淡勾了下唇,“上次和你說我也是第一次看日出,是騙你的。”
俞小遠看向蔣鳴。
“很早之前,我母親就帶我來這裡看過日出,回想起來,還是在我第一次比賽失利的時候。”
“後來每當我陷入低穀,她都會要我陪她一起來這裡,”蔣鳴指向車前的空地,“就坐在這片草坪上,看著遠處的天際從沉黑一片到光輝漫天。”
不知是回憶起了什麼,蔣鳴說話的聲線都變得柔軟,“她總說是她想看,可我知道,她是為了讓我看。”
俞小遠在記憶中搜尋一番,發現認識蔣鳴到現在,他的母親好像從來沒有在他的生活中出現過,也從來沒有聽他提起過,不禁問道,“她不在央城嗎?”
蔣鳴眼神似乎黯了黯,沒有直接回答,轉而問他,“我是不是從來沒有和你說過我當初退役的原因?”
在俞小遠的記憶中,蔣鳴的退役十分突然。
他既不是職業生涯遭遇了什麼滑鐵盧,比賽節節敗退,導致不得不失意退出,也不是在巔峰期某場精彩絕倫的比賽後,發表了什麼感人肺腑的退役演說,激流勇退,華麗退場。
他隻是在非常平凡的某一天,突然毫無預兆地在報紙上發布了一條退役聲明,甚至連原因都沒有寫明,之後就那麼銷聲匿跡人間蒸發了。
他的退役相對於他在職業生涯中交出的濃墨重彩的完美成績單來說,太過寡淡,也太過蒼白。
以至於後來拳壇有人再提到他,都會惋惜地用曇花一現來形容。
“私心有點不想和你說,”蔣鳴低頭自嘲般笑了下,“就像你會有不想告訴我的過去一樣,我也會……不太想讓你看到過往中也曾不堪的我自己。”
這是一種極少會出現在蔣鳴口中的語氣,好像他脊骨中所有沉著泰然的自信都被連根抽掉了一樣。
俞小遠對於他將要聽到故事有一種不好的直覺。
他伸出手去,摸到蔣鳴搭在儲物箱上的手掌,翻轉手腕,掌心與他的掌心貼在一起,十指扣進他的指縫。
感受到俞小遠柔軟的掌心傳來的溫暖,蔣鳴垂眸看了一眼,拉起他的手放到唇邊蹭了下,輕輕放回到儲物箱上。
蔣鳴再開口時,聲音和他平常有些不同,帶著些許沙啞。
“小時候,我父親工作非常忙碌,很少回家,家裡常常就隻有我和我母親兩個人。
“也許是想要將我缺失的父親那一部分的關愛也補償給我,從小她就對我關懷備至,會給我買所有我想要的東西,會支持我的幾乎每一個決定,無論那是一個怎樣荒唐幼稚又衝動的決定,她都從不會否定我,她會像對待一個成年人一樣跟我分析利弊,然後告訴我,真的想做的,就去做吧。”
“我最初接觸拳擊,其實隻是出於年少叛逆,想要去做一些我父親絕對不會同意的事情。在我提出後,她沉默了很久,最後還是告訴我,想做就去做吧。她就這麼頂著父親反對的壓力,陪著我一路堅持了下來。”
“隻是沒想到在接觸的過程中,我卻對這一行產生了真正的熱愛,它不再是一個叛逆的決定,而是成為了我人生新的信仰。”
“在我決定走職業後,就從家裡搬到了運動員宿舍,那時訓練強度非常大,訓練也很密集,一年都回不了一次家。”
“母親怕打擾我,也不會來得太頻繁,大概半年會來看我一次,雖然陪伴的時間都很短,但她每次來時,都會帶很多我愛吃的菜,拉著我到宿舍,把菜熱好,坐在那裡看著我把她帶來的菜一道一道都吃完。”
“也是在我不在家的時間裡,她買下了我現在住的這套房子,為我開了第一家我名下的拳擊俱樂部,我比賽日程不忙的時候,就會回到這裡陪她一起住上一段時間。”
“可能是真的有一些天賦吧,後來也確實走得很順,就那麼一路贏上了全國職聯,在全國錦標賽奪冠那年我也才二十三歲。”
蔣鳴取出根煙咬在嘴裡,低頭點上,吸了一口偏頭吐出,繼續道,
“我奪冠那天晚上,大家一起去慶祝,吃火鍋,唱ktv,連那個時候還煙酒不沾的我當晚都喝了好多酒。”
“當時真的是意氣風發,幾乎伸出手就能摸到充滿無限可能的未來。”蔣鳴夾著煙的手在虛空中抓了下,靠回椅背上,仰頭笑了下,“如果時間能停留在那一刻,該有多好。”
猩紅火光明滅,男人的麵容在繚繞的白煙後看不真切,隻能隱約看見嘴角的弧度在晚風中被漸漸吹散,他好像努力地想要笑著說下去,卻怎麼都無法再度扯起唇角。
“就在我們從ktv出來,我送她去打車的路上,出了車禍。”
俞小遠腦子嗡的一聲,抬頭去看蔣鳴。
麵前的人卻沒有停下,繼續說道:“不知道從哪衝出來的車子,過燈絲毫沒有減速,眼見車到麵前,她毫不猶豫推開了我,自己被撞飛了出去,但那車車速太快,我還是被車子帶到,手臂受了重傷,頭也磕到了,當場昏迷。”
蔣鳴掐滅了煙,用手捏了捏眉心,“聽教練他們說,她被送到醫院的時候,醫生已經搖頭了。可她硬是撐著最後一口氣,等到我從昏迷中醒來,走到她的床前,連醫生都覺得是個奇跡。”
“她傷得太重,人一直沒有清醒過來,直到最後的幾分鐘,才終於睜開了眼睛看我,可是那時候她已經無法再開口說任何話了,她就隻是看著我,像當年每一次在宿舍裡陪著我吃飯時那樣看著我。”
“那天,我就坐在病房裡,抓著她的手,陪她走完了最後一個下午。”
蔣鳴有些說不下去,停了一會兒。
黑暗的夜色中能夠聽見枯萎的樹葉飄搖落下的聲音。
整理好情緒,他吐出口氣,看向雲層上黯淡的星光,
“等我處理完一切回到家時,那個沙袋就裝在快遞箱裡放在門口,是她在比賽前就給我買好的禮物。”
chapter 67 山頂
俞小遠終於在蔣鳴艱澀的聲音中, 聽到了那個塵封在時光背後的故事。
在蔣鳴的述說中,他好像第一次模糊地知道了,媽媽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
他好像也短暫地擁有了一個堅強而慈愛的母親, 卻又在驟然間失去了她。
巨大的悲傷猶如台風過境,席卷著狂風和暴雨, 淋濕心房的每一個角落。
俞小遠嘴唇動了動, 怔怔睜著眼睛,黑夜中清亮的眸子一點一點浮上水光。
“對不起……”靠在座椅上的俞小遠用一隻手捂住眼睛, 喉嚨咽了咽,半晌, 傳來一聲壓抑的抽泣, 他將臉埋進雙手中,停不下來地道歉, “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眼淚像沒有止儘,順著掌心流滿了整張臉。
他似乎忘記了除了這三個字以外的任何語言。
心臟被悔恨灼燒得皮肉翻卷, 為今天用刀尖對準過那個沙袋的自己,也為更之前曾對蔣鳴惡言相向的自己。
他有太多的對不起要說。
他止不住地後怕, 如果今天他沒有在刀尖距離沙袋隻有一厘米時改變主意, 如果他真的放任自己劃了下去……
他不敢想象如果在自己做了那樣的事後再知道真相,他會怎樣恨不得以死謝罪。
是蔣鳴從初遇時便一遍遍刻在他腦子裡的“要考慮後果”, 最終在峭壁邊緣救了他一命。
“寶貝,寶貝, 看著我。”蔣鳴試圖拿開俞小遠的手,可他死死捂著臉怎麼都不肯鬆開。
蔣鳴不敢用力, 怕傷到他,隻能低聲哄他:“過去了, 都過去了……”
俞小遠喉間哽咽,連道歉的句子也變得破碎不堪。
他腦中又接連閃過蔣鳴書房陳列架上那整整一麵牆的獎杯。
每一座都不染纖塵。
他每一次擦拭獎杯時,都是懷著怎樣的心情?
那些往日的榮光,在一夕之間成了他再也觸不可及的信仰。
從雲端跌落後的孤獨絕望,他又是怎樣捱過的呢。
表麵總是平靜無波的人,是不是也在無人知曉的黑暗中,平靜地崩潰過,無聲地狂吼過。
但卻沒有人能夠聽見。
俞小遠觸電一般在刹那間觸及到了掩埋在對方心底最深沉的苦痛,像是被深埋在萬年冰川地底的岩漿火舌燎到。
心臟疼到快要炸裂開來。
“怎麼了這是,”蔣鳴也沒想到俞小遠反應這麼大,原以為他掉幾滴眼淚就差不多了,沒想到越哭越厲害,蔣鳴伸手攬住他的後頸,拇指在頸側上下撫摸著,“好了好了,跟你說這些又不是為了招你哭的。”
俞小遠眼淚根本停不下來,肩膀痙攣般抽搐,捂在臉上的雙手握成拳頭,抵住眼眶,慢慢在座椅上蜷縮起來。
“所以一直不想告訴你。”蔣鳴歎息一聲,靠過去,心疼地吻在他的額頭,啞聲哄他,“彆哭了,乖。”
俞小遠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他大口地呼吸著,蜷在座椅上,渾身都在抖。
蔣鳴撈住後頸把人撈進懷裡,在他耳畔低聲道,“好了,寶寶,再哭我該心疼了。”
其實蔣鳴心中的慶幸一點也不比俞小遠少。
除了慶幸,還有動容。
他清楚地記得初遇時那個孤絕莽撞的俞小遠,那個看到有人跟他搭訕就帶著刀去跟人比劃的俞小遠,那個做事從來隻問本心,絕不問明天的俞小遠。
可就是這樣一個不計後果的人,卻在激蕩劇烈的情緒下控製住了自己的衝動。
寧願被占有欲百般折磨,也沒有選擇去做出任何有可能會對他造成傷害的事情。
讓俞小遠在最後時刻懸崖勒馬的是什麼,蔣鳴比誰都清楚。
半晌,在啜泣聲中傳來一聲低低的,“好疼……”
蔣鳴緊張摸他額頭,“怎麼了?哪兒疼?”
俞小遠哭得沒有力氣,抵在臉上的拳頭漸漸鬆開,露出淚水蜿蜒的一張臉。
俞小遠抓住他的手按在心口,斷斷續續說,“你把它……挖出來好不好……真的好疼……快要疼死了……”
蔣鳴盯著他看了片刻,開門下車,快步繞到副駕那側,傾身將人抱了出來。
蔣鳴低頭用唇蹭了蹭他的耳廓,走到車前的草坪坐下,讓俞小遠橫坐在自己懷裡,像哄哭鬨的孩子那樣,摸著他的臉,“我都明白,小遠,你的心情,我都懂……”
俞小遠拚命搖頭,“不,我該死,我居然,我居然起過這樣的念頭。”
俞小遠雙眼通紅,哽咽著斷斷續續,“不要、不要原諒我,我活該,都是我活該。”
“我還故意說那些傷害你的話,我還害你受傷……”內心壓抑已久的悔恨都被自責勾得爆發出來,俞小遠人哭得都有些恍惚,漸漸控製不住說出口的話,“都是我的錯,爸說的沒錯,我不該、不該出生,我隻會給彆人帶來不幸,我的存在就是錯誤的。”
怎麼會?!
怎麼會有一個父親能夠對自己的孩子說出這樣的話?!
蔣鳴緊緊摟著他,在他耳畔不斷地哄,“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你怎麼會這麼想。”
俞小遠痛苦地吸氣,抓著蔣鳴胸前的衣服,聲音發顫,“媽媽是為了生我死的,本來好好的家庭,也是因為我破碎的,我是、我是罪人,俞嗣宗他想要我的命,我就應該給他。”
“你在胡說什麼!”蔣鳴心口猛得一疼,仿佛俞小遠的手不是抓著他的衣服,而是攥住了他的心臟。
俞小遠已經完全被黑暗的回憶埋沒,像是聽不見任何話,他固執地抱著蔣鳴,不肯抬頭,埋在他的胸口哭著道歉,“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對不起,對不起……”
“可是真的好疼,撞在桌子上很疼,煙頭按在身上很疼,不能呼吸也很疼,對不起,對不起……”
蔣鳴腦中驟然閃過他衣衫下布滿手臂的可怖疤痕。
與其說是疤痕,不如說是刻印進他皮|肉裡的恐懼,永遠提醒著他曾經發生,和未來會繼續發生的事情。
他無法想象俞小遠究竟是怎樣在這種暗無天日的家庭裡長大的。
他就那樣徒勞地去求饒,去道歉,去承受一切不該由他承受的仇恨,換來的卻隻有更加看不到儘頭的疼痛和恐懼。
劇烈的酸澀湧上喉間,蔣鳴紅著眼睛去親吻俞小遠的發頂,他覺得自己也快瘋了。
二十幾年來,他從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心疼一個人。
他一下一下地順著俞小遠的脊背,在他耳邊顫聲重複,“不要再道歉了,寶貝,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該死的是傷害你的人。”
俞小遠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孤獨而絕望地摒棄了所有周遭的聲響,隻知道一個勁地哭著湊近蔣鳴,虛弱又急切地解釋,“我也不想、不想跑的,我也不想對你說那些話,我快要痛死了,可是我太害怕了,他像一個噩夢一樣,追著我,不放過我。”
“我跑不掉……我跑不掉,我還是沒跑掉。”
“我想要贖罪,可是我根本贖不完,太多了,太多了,我該怎麼辦。”
“我知道,我都知道。”蔣鳴心緊緊揪著,咽下喉間酸澀。
俞小遠聲音越來越低,破碎如同被風暴碾過的蝴蝶羽翼,“如果可以選擇,我也不想要被生出來的……”
“我的出生……我的存在,全都是一個巨大的錯誤。”
“不,不是這樣的。”蔣鳴身體微微後撤,低頭去搖晃他,直到俞小遠眼神恢複一絲清明,抬頭與他對視。
“小遠,”浩瀚蒼穹籠罩下,蔣鳴緩緩開口,聲音溫柔而鄭重,“你知道你的出現對我意味著什麼嗎?你知道你的存在對我來說有多重要嗎?”
“你不會知道。”
“因為連我自己都沒有辦法準確地用語言表達出來。”
蔣鳴輕輕摸著他的臉頰,“俞小遠,無論過去發生過什麼,這一切,不是你的錯。”
像觸動了某個開關,俞小遠突然停止了哭泣。
愣愣看著蔣鳴,鴉羽般的睫毛上還墜著細碎的淚珠。
片刻後,無聲的淚水決堤一般洶湧而出,一滴一滴,順著臉頰不斷墜落。
他就那麼盯著眼前的人,怔怔地想。
原來我一生都在等待這句話。
他們就這樣坐在杳無人跡的山穀中,像兩隻離群的野獸,披著涼薄夜色,相擁取暖,呼吸從遙遠過去吹來的漫長的風。
俞小遠好像終於耗儘了心力,不再抽泣,靜靜地靠在蔣鳴懷中,額頭的碎發不知是被淚水還是汗水打濕,粘在頰邊。
他盯著腳下的雜草,理智漸漸回溯。
他不禁開始思考,自己失序的人生是從哪裡開始的。
好像從出生就已經注定了。
他想起自己曾經用過很長很長的時間,專心致誌地想過關於死亡的事情。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來到這個世界,就像他不明白既然死亡一定會來臨,那人們為什麼不會自主去選擇死亡。
俞小遠低聲問道,“所有人的人生都這樣醜陋嗎?”
“是的,有很多人,有很多很多人,他們的人生都有很醜陋的疤痕,我也一樣。”蔣鳴握起俞小遠的手按在胸口,隔著輕薄的衣料,仍然能感受到皮膚上虯結凸起的痕跡,他說,“但它不會永遠這樣醜陋,人生的疤痕和身體的疤痕一樣,它們都會痊愈,會長好。”
曾經的蔣鳴一直介懷,費勁心力想要把俞小遠心裡那根刺拔出來。
後來他知道了,那根刺經年累月,早已長成了他心臟的一部分,再也不可能拔除。
但沒關係,他們還有很多很多的以後,他還可以用時光慢慢熬軟那根硬刺,讓他往後餘生都不再疼痛。
溫熱的大手捏住俞小遠的頸後,蔣鳴溫和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寶貝,你知道嗎,世間萬物都有裂痕,那是星光照進來的地方。”
俞小遠眨了眨眼,仰頭看向蔣鳴。
星河倒映在他眼中。
“小遠,天一定會亮的。”
這是蔣鳴第二次對他說這句話。
沒有等他做出反應,蔣鳴托住他的後頸。
在巨大的銀河天幕之下,在靜謐的幽邃山穀之中。
低頭吻住他。
安靜又黑暗的環境中,細微的響動會被無限放大。
兩人靠的如此之近,近到分不清那肆無忌憚跳動的是誰的心跳聲。
蔣鳴額頭貼著他的額頭,呼吸還有些急促。
“俞小遠,學遊泳,好嗎?”
chapter 68 出院
夜幕漸沉, 月華給山林披上一層柔和的輕紗,夜風帶來幾絲涼意。
蔣鳴去車上找了件外套出來,搭在俞小遠身上, 攬住他。
他們坐在蔣鳴和母親曾經坐過的那片草坪上,靜靜看著遙遠天際。
俞小遠倚著蔣鳴, 手中無意識地撥弄地上的青草。
“困嗎?”蔣鳴問他, “困的話就眯一會兒,我抱著你。”
俞小遠搖了搖頭, “我不睡,我想和你一起看。”
他想再用自己的眼睛完完整整地去看一次蔣鳴和他母親曾經看過的日出。
去看那一輪也曾照耀過他們的朝陽是怎樣一點一點從天際升起的。
“你的媽媽, 她長得漂亮嗎?”
不等蔣鳴回答, 俞小遠就自己搶答道,“她一定很美, 不然你怎麼會這麼好看。”
蔣鳴被他逗得輕笑, 拉起他的手放在膝上,拇指落在他的手背, 繞著圈輕劃。
俞小遠還在自言自語,“她一定和你一樣, 也很溫柔, 也很厲害,也很聰明, 像是……像是……”
“像是什麼?”
俞小遠仰頭想了片刻,勾著彎笑, 說,“像是須鯨, 龐大,沉默, 卻很溫柔。”
“那你呢,你是什麼魚?”
“我不要做魚,”俞小遠抱住蔣鳴的手臂,腦袋也貼在他的手臂上,“我要做藤壺,很醜陋,很渺小,但是可以永遠牢牢地粘在你身上,把你據為己有。”
毛茸茸的頭發蹭在手臂上,一路癢到心裡去,蔣鳴噙著笑說:“我看你不像藤壺,像小磷蝦。”
俞小遠不解:“為什麼?”
蔣鳴低下頭,唇幾乎貼著他的耳朵,一張口,滾燙的氣息就貼著他的皮膚流竄,無人的曠野中,呢喃的聲音依然低到隻存在於兩人之間,“須鯨最喜歡吃小磷蝦。”
曖昧熾熱的話語噴吐在耳廓最敏感的皮膚上,俞小遠整個身體都遊走過一陣顫栗。
下一秒,呼吸驟然窒住。
耳垂被裹入一片濕熱的唇舌,耳畔傳來黏膩曖昧的聲響。
俞小遠大腦一片空白,整個人僵在蔣鳴懷裡,除了呼吸,身體好像失去了其他一切運轉能力。
耳垂忽然一疼,被人用犬齒輕輕咬了下。
“真想現在就吃了……”蔣鳴咽下沒說完的話,像在忍耐什麼,把頭埋進俞小遠的頸脖,良久,又低聲說,“算了,你好好養傷,快點好起來。”
俞小遠僵著脖子讓他埋了好久,自己身上那股顫栗才慢慢緩過去。
上一次來看日出,蔣鳴是在天際泛出魚肚白時才叫醒了俞小遠。
所以彼時的俞小遠並沒有見過黎明前的黑暗。
他沒有想到在臨近日出之前,天空會比深夜時更黑。
黑得這樣透徹,月亮變得黯淡,連星星也消寂。
可夜空之下的他好像已經不再懼怕黑暗。
他終於明白,至暗時刻才是黎明真正的號角,看似恐怖無際的混沌,卻預示著漫長黑夜的無以為繼。
視線可及的天地之間正在肉眼可見地發生變化。
第一縷陽光終於刺破黑暗,從遙遠的地平線一路鋪陳而來,照耀在他們臉上。
晨風帶著陽光的溫暖,驅散黑夜附著在身上的寒意,陽光下蒸騰出樹木野草清新的香氣。
新的一天,一切明亮而鮮活。
抱著俞小遠回到車上,蔣鳴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一夜沒睡,疲勞駕駛太危險,如果隻有他一個人就算了,車上還坐了個俞小遠,他想想也不願意冒這個險。
蔣鳴在手機上定了個附近的酒店,決定帶俞小遠休息好了再回央城。
一到酒店,俞小遠躺進床上倒頭就睡,叫都叫不醒。
蔣鳴困得比他也好不到哪去,給他蓋上被子,躺到另一邊,連人帶被子裹巴裹巴一起抱進懷裡,也睡過去了。
俞小遠做了一個很長夢。
他不記得夢裡具體發生了什麼。
隻記得那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夢。
在夢裡,沒有疤痕的自己擁抱了沒有疤痕的蔣鳴。
兩人在酒店休整了一天,晚上出門吃了個飯,又住了一晚,第二天才踏上回程的路。
從雲盧回來後,俞小遠安分了許多。
乖乖接受治療,讓起床起床,讓吃飯吃飯,護士姐姐來查房的時候都忍不住誇了兩句,說最近每次吃藥都比之前積極了。
就連每天蔣鳴讓他下樓鍛煉也不再消極抵抗,走得比醫生要求的都努力,不到累得不行都不肯停下。
有時候反而是蔣鳴看不下去了,強行把他抱回病房休息。
俞小遠的身體一天一天地恢複著,終於在夏天過去之前,收到了醫院的出院通知。
除了腿還沒有完全好,其他地方的傷都幾乎已經痊愈了。
身上的肉也終於養回來了點,不再像剛進醫院時那樣瘦骨嶙峋。
蔣鳴收拾好東西推著俞小遠離開醫院的那天,空氣中已然傳來了一絲初秋的味道。
車在熟悉的小區停下,蔣鳴把人從副駕駛抱了出來,放在輪椅上。
俞小遠仰頭看了看一旁的烏桕樹,他記得自己離開前樹上的葉子還很翠綠,而現在已經變得青黃。
他好像已經離開這裡很久了。
在最初決定離開的時候,他沒有想過自己還會回來。
原本已經打算將這裡發生過的一切都當做一個偶然降臨的美夢,永遠埋藏在回憶最珍貴的角落裡。
可是現在他又回到了這裡。
呼吸著真實的空氣,腳踏著堅實的土壤。
所以他是不是可以不要再像以前那樣,提心吊膽,時時擔憂著美夢會隨時變得破碎。
他是不是也可以像一個平凡的人,坦然地去生活,僥幸地對未來抱有一些小小的期待。
推開家門,霸天虎熱情地迎了上來,圍著俞小遠的輪椅打轉,這裡聞聞,那裡蹭蹭,最後停在他腳邊,仰頭不滿地衝他喵喵叫。
蔣鳴一手將肥貓從地上撈起來,丟進俞小遠懷裡。
“知道啦知道啦,知道你想我了,這不是回來了嘛,好了好了不要舔了,你好臟。”俞小遠嫌棄地側過臉,左右躲避撐著他胸口站起來要給他舔毛的大橘。
蔣鳴留他們一人一貓在客廳裡敘舊,自己抱著從醫院帶回來的一堆東西去收拾。
兩個人在醫院住了那麼久,帶出去的東西著實不少,待到出院回來,也像是經曆了一次小型的搬家。
收拾好回到客廳,霸天虎已經被摸得窩在俞小遠腿上直呼嚕了。
蔣鳴推著俞小遠來到客房,房間裡堆放的都是俞小遠搬家時的行李,“我這幾天抽空把它們收拾出來,東西要怎麼安排,放在哪裡,你有什麼特殊的講究嗎?”
“什麼?”
“你的行李啊,不能就這樣一直放在箱子裡吧。”
俞小遠有點沒有明白蔣鳴的意思,他一直以為隻是因為自己出院後無處可去,蔣鳴才暫時收留他的。
在準備出院時他就已經著手在網上尋找新的住處了,打算一找好地方就搬過去。
可是聽蔣鳴的意思,怎麼好像,要留他在這裡長住呢?
俞小遠不太確定,於是小聲問道,“可是拿出來的話,等到再搬走的時候……”
“再搬走?”蔣鳴低頭看他,“你還要搬到哪裡去?”
“我……”
“是我家不夠大,不夠你住的?”
“不是。”
“那是我家的裝修你不喜歡,還要去找更好的?”
“我沒有。”
蔣鳴俯下身來,一點一點靠近他,輕聲問,“那我們俞大畫家是還有哪裡不滿意?”
“沒有不滿意,我隻是,隻是……”
俞小遠張口結舌,不知道該怎麼把自己解釋清楚。
他怎麼會對這間屬於蔣鳴的住處有任何的不滿。
這裡的每一張桌椅,每一處裝飾,每一縷空氣,他都滿意到不行。
想到能夠24小時沒有阻礙地和蔣鳴待在一個空間裡,他連心臟都不可自抑地加速跳動起來。
他怎麼可能有不滿意。
他隻是,連做夢也不敢肖想這樣的好事。
風帶著樹葉搖動的聲響從窗口卷入,窗簾在和煦的陽光中翻飛舞動。
輪椅上的男孩還在為沒有找到能將自己表達清楚的方式而苦惱。
麵前的男人朝他走近兩步,半蹲在他身旁。
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聲線輕柔而低緩,
“小遠,留下來,留在我身邊。”
chapter 69 同居
俞小遠對這樣的蔣鳴哪有半點抵抗能力, 彆說隻是要他留下來了,就是要他現在立刻跟著他去上戰場,他也二話不說就做好準備去給他擋子彈了。
蔣鳴滿意地看見俞小遠呆呆點了下頭, 伸手在他腦袋上揉了一把。
之前俞小遠也在這裡留宿過許多次,但每次都隻是很短暫的借住, 活動的範圍也僅限於客廳-餐廳-客房三點之間。
這間房子裡, 還有很多他從未涉足過的區域。
蔣鳴推著他走出客房,把那些他之前沒有去過的房間都帶著他走了一遍。
有一間是他母親以前居住的臥室, 還保持著曾經的模樣,雖然常年沒有人居住, 但依舊一塵不染。
餘下還有一間單獨的衣帽間, 一間儲藏室,和一間多功能房。
將這些地方都熟悉過後, 蔣鳴推著他走到走道儘頭最後一間小房間。
房間采光很好, 推開房門,陽光就傾瀉到腳下, 窗明幾淨,房間裡沒有什麼裝飾, 也沒有什麼家具, 像是閒置了很久,隻在角落堆放著一些閒置的物品。
蔣鳴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書房裡我的東西太多了,我也常常需要在裡麵辦公, 可能不太方便給你用,把這間收拾出來給你做畫室好嗎?”
俞小遠根本沒有想過蔣鳴連這些都替他考慮到了, 抬頭去看他。
蔣鳴指了指窗邊的空地,繼續道, “不過書桌書架這些都需要現買,房間還是很寬敞的,朝向也好,等置辦好了家具,比我那間書房也不會差,你看呢?”
“都可以的。”
“等過幾天休息好,帶你去家具城逛一逛,自己去挑你喜歡的。”
“好。”
明明隻是幾句再平常不過的對話,卻在俞小遠心中漫出了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
他說不上來。
隻是覺得這種感覺很好。
好到如果要他用自己擁有的一切去交換,來將它留住,他好像也不會不願意。
晚上俞小遠洗漱完,習慣性搖著輪椅回客房準備睡覺,剛到門口伸手開門,門把手突然遠了幾分,他往前搖了點,再伸手,門把手又遠到他正好碰不到的地方。
這輪椅出什麼毛病了。
俞小遠疑惑回頭,就看見蔣鳴一手拽著輪椅,站在身後睨他。
蔣鳴問他,“往哪跑呢?”
“去睡覺啊。”
蔣鳴彎下腰,屈指敲了敲他腿上硬邦邦的石膏,問他,“你這個樣子,一個人睡客房?半夜有點什麼事怎麼辦?”
“不會有什麼事的。”
“哦,在醫院裡睡不著就纏著要人哄,半夜爬起來要喝水,自己把被子踢到地上又撿不起來的是誰?反正肯定不是你吧?”
俞小遠聲音低了幾分,“我會自己處理的。”
“自己處理?”
“嗯。”
蔣鳴二話不說把人抱起來,用腳把輪椅踢回客廳,抱著人走進主臥,放在床上,然後退開幾步,雙臂環胸,“行,你表演一下自己處理。”
俞小遠左看看右看看,拐杖找不著影,輪椅又被他踢回客廳了。
床都下不了。
自己處理,他自己處理個鬼。
俞小遠破罐子破摔,直接往床上一躺,被子掀掀起來鑽進去,往裡蛄蛹幾下,把自己蓋得嚴嚴實實,臉都不露出來。
蔣鳴嗤笑著走過去,捏著被角拽了幾下,沒拽開,隔著被子問他,“不自己處理了?”
俞小遠在被子裡扭動幾下,聲音悶悶地傳出來,“不處理了,處理不了!”
蔣鳴笑了幾聲,隨他去了。
從回來一直收拾家裡忙到現在,他睡衣都沒來得及換,這會兒穿的還是從醫院剛回來的衣服。
把最後一點東西收拾完,蔣鳴也去洗了個澡。
回到臥室床上,他不禁發出一聲喟歎。
醫院那張小折疊床實在太折磨人了,硬得不行不說,還短,他躺在上麵腳都會超出床尾,搞得他每天隻好蜷著睡。
這大半個月來,實在不能算睡得好。
終於回到自己的大床,真是說不出的舒適。
身旁裹成一團的被子動了動,俞小遠從被子裡露出半張臉,頭發壓得貼在臉上,耳朵悶得紅紅的。
蔣鳴側頭看他,“終於肯出來了?”
裹得像個蠶寶寶的俞小遠朝他拱了拱,腦袋挪到他的枕頭上,咧著嘴開始笑。
蔣鳴伸手撥了撥他蓋在眼睛上的碎發,問他,“傻樂什麼呢。”
“我們這是……”俞小遠拍拍床,又拱拱枕頭,一個字一個字說,“同、床、共、枕了吧。”
“又不是沒在一張床上睡過。”之前在酒店,在醫院,不都睡過一張床。
“那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了?”
“這是在家裡,”俞小遠特彆加重了“家裡”兩個字,臉上又忍不住溢出傻笑,“家裡和外麵不一樣。”
“傻樣。”蔣鳴輕笑一聲,側過身,朝俞小遠張開手,說,“過來。”
俞小遠眼睛亮了亮,像隻聽話的大貓貓,一骨碌滾進他懷裡,臉頰貼著他的胸膛,蔣鳴抬手把他往懷裡摟了摟,閉上眼說,“睡覺,困死了。”
俞小遠軟軟的聲音震在胸口,“晚安,鳴哥。”
蔣鳴低頭親了親他的額頭,“晚安,寶貝。”
次日中午,蔣鳴推著俞小遠回了趟俱樂部。
俞小遠坐在輪椅上享受了一把霸天虎的待遇,腦袋是見一個人就被rua一把,個個看見他都是喜笑顏開,擼著毛笑說,“弟弟回來啦。”
他躲又躲不開,隻能一臉又彆扭又無措地坐著挨摸。
從前台一路被摸過去,腦袋毛都快被摸禿了,俞小遠摸摸自己頭發,自言自語地咕噥,“有什麼好摸的。”
話還沒說完,迎麵遇上聞風而來的簡威,“喲,弟弟。”
說著話手就朝俞小遠的腦袋伸過來了。
俞小遠條件反射不爽地要躲開,躲了半寸,又停下。
算了,俞小遠把頭扭過去不看他,摸就摸一下,不跟他計較了。
看在那盒巧克力的份上。
俞小遠本來是想回去繼續畫那幅壁畫的。
他離開時留下的完成度與他最開始的設計其實是有差距的,當時出於時間緊迫,無奈就隻能那樣交差了,現在又重新回來,他還是想要把它按照最初的設計好好完成。
蔣鳴給他把顏料和畫筆拿出來試了試,但坐在輪椅上還是太不方便,俞小遠隻好放棄,乖乖被推去蔣鳴辦公室裡玩手機了。
蔣鳴有一段時間沒來俱樂部照麵了,積壓的事情實在不少,在辦公室剛坐穩紀深就進來找他談事。
一個上午,要處理的事情就沒停過。
中午回家吃
完飯,蔣鳴讓俞小遠待在家裡休息,不用跟著他來來回回折騰了。
俞小遠點了點頭答應了,他心裡也有自己的打算。
蔣鳴一走,他就從客房裡扒拉出直播那套家夥,放在腿上,搖著輪椅進到書房裡。
蔣鳴的辦公椅又大又重,他坐在輪椅上移不開,於是乾脆直接坐到了辦公桌另一邊。
辦公桌上很乾淨,中間放著一台筆記本,旁邊是幾本看完隨手擺著的書。
俞小遠把桌上東西都挪到一邊,布置好直播的設備,點開直播。
即便是工作日的下午,直播間也很快湧入了不少粉絲。
紛紛都在問他去哪了,怎麼又消失了那麼久。
也有新粉絲大喊之前剛關注主播就斷更了,終於等到主播開播。
俞小遠開麥一一和他們打過招呼,又簡單說了下自己現實有點事情,所以很久沒有開播,之後會儘量穩定開播的。
互動完關上麥,挑了個舒緩的音樂,拿起筆開始畫畫。
算起來他也有將近一個月沒碰過畫筆了,可是再度拿起筆,卻沒有絲毫陌生的感覺,筆下的每一個線條,每一點取色,都依然還是那麼熟悉流暢。
直播屏幕中從線稿,到鋪色,到光影,到細節,畫麵一點點變得清晰。
一隻渾身浴血的雪豹坐在地獄山巔,皮毛上遍布深可見骨的傷痕,身後是詭譎可怖的屍山血海,白骨遍地,草木枯朽,連頭頂雲層都映著腥紅血跡。
它兩爪前撐,靜靜地極目遠眺。
遙遠天際,一輪金色的朝陽正破雲而出,陽光似有形狀,一束一束自雲層鋪灑而下,從天地交接之處一路鋪陳而來。
陽光所到之處,萬物回春,花草搖曳生長,枯木長出新芽,大地蘇醒,一切被重新注入生命,天地間躍動著澎湃的活力與生機。
光和影在畫麵正中衝突交界,一半是衰朽凋零,一半是萬象更新。
雪豹就坐在黯淡的深夜中,靜靜等著陽光向他走來。
俞小遠完全沉浸於畫中,畫筆不停。
直播間的評論瘋狂滾動,都在刷臥槽。
【臥槽臥槽臥槽,除了臥槽不知道說啥,下麵的你們來】
【這畫麵衝突感,太強了吧!!】
【看看右邊,極崽畫風怎麼變陽光了,再看看左邊,好像又沒有變,撓頭,所以到底變沒變】
【啊啊啊啊啊啊啊太好看了啊!!!怎麼會畫風衝突這麼強烈又這麼和諧,色彩運用能力也太強了吧,膜拜】
【沒看到今天直播的都虧大了,阿極停播這段時間偷偷跑哪去修煉了!一回來就開大招!】
俞小遠正在給草地上新生的一朵野花填色,突然聽見身後傳來哢噠一聲。
等他反應過來時,書房門已經被推開一半。
俞小遠幾乎是立刻從輪椅上跳起來,轉回身單腿站立,慌慌張張撐住身後桌麵,試圖用身體擋住支在桌上的pad屏幕。
張皇失措地看著門口的人,“鳴、鳴哥?!”
chapter 70 書桌【倒v結束】
俞小遠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這麼慌張。
他安慰自己說, 我已經在慢慢變好了,這些屬於過去的陰暗麵,沒有必要讓他看到。
我不是怕他看到真實的我。
我不是怕他看到陰暗的我後就會拋棄我。
蔣鳴推開門見他反應那麼大, 自己也愣了下,“回來叫你半天沒反應, 以為你又跑哪去了。”
“沒、沒有。”俞小遠說話都結巴, 身體又往後挪了點,生怕漏出一點屏幕。
“在忙?”
“嗯……在直播。”
蔣鳴掃了眼他身後, 神色如常地點了點頭,“行, 你忙, 我先去做飯。”
男人退了出去,將門帶上。
俞小遠靠在桌邊驚魂未定。
他看到了嗎?
應該沒有吧。
餘光看到窗外, 這才發現天色已近黃昏, 埋頭畫畫時間過得太快,對於一下午的時間流逝他竟一點感覺都沒有。
俞小遠直播間沒開麥, 粉絲們聽不到發生了什麼,就看到他人突然沒了, 也都一臉懵。
【啥情況, 筆都扔飛出去了】
【人呢?家裡進賊了?】
【阿極你沒事吧?你吱個聲呀】
俞小遠單腿蹦過去把筆撿起來,坐回輪椅上, 劃了下屏幕,看到評論都在問他怎麼了, 開麥說道,“沒發生什麼, 家裡人不知道我在直播,剛剛突然開門進來。”
【阿極搬家了?感覺背景好像跟之前不太一樣了誒】
【我記得以前極崽是自己住的吧, 直播的時候從來沒有人亂入過呢。】
“是搬家了,現在和一個……朋友住在一起。”
就在俞小遠說這句話的當下,直播間滾過一條金色飄屏:【用戶vies5769823進入直播間~】
大佬粉來了,牌麵還是要給的,俞小遠笑著招呼了聲,“歡迎8總,好久不見。”
誰知道823上來就敲了兩個字:【朋友?】
俞小遠愣了下,但吃人的嘴短,金主爸爸發話了總得賣個麵子,“嗯,最近搬到一個朋友家住了。”
vies5769823:【普通朋友?】
俞小遠摸不到頭腦,他總不能在幾千人的直播間直接說是男朋友吧,於是斟酌著說,“差不多吧,就是挺好的朋友。”
然後823就不說話了。
還在滾動的評論瞬間就把他那簡短的兩句話頂沒了。
【嘖嘖,8總這個語氣,也太像正主查崗了吧~】
【是我的錯覺嗎,極崽停播這麼長時間,8總的用戶等級完全沒變誒】
【不是錯覺!以前每次看到8總等級都在噌噌漲!這次居然沒動】
【8總你不會真的隻看這一個直播間吧】
【你就寵他吧】
【《癡情多金的醋精總裁和他“朋友”眾多的畫師情人♂》?】
【@蹦蹦king 你到底什麼時候開坑球球你了現在就寫我想看】
【救命我也不想在畫畫直播間裡磕cp的!但是他們太香了啊!】
評論刷得太快,俞小遠心不在焉地掃了兩眼,一句也沒看進腦子裡,他現在滿腦子都是蔣鳴有沒有看到他的畫。
忐忑不安地坐了幾分鐘,還是把筆放下,開麥道,“今天就播到這裡吧,不早了準備吃飯了,大家下次見。”
說完就匆匆關了直播。
俞小遠把直播那堆家夥往客房床上一堆,搖著輪椅回到客廳。
蔣鳴忙碌的身影模糊地映在廚房的玻璃門上。
俞小遠拉開門進去,飽含飯菜香味的熱氣頓時撲麵而來。
“我能幫你弄點什麼嗎?”
蔣鳴拿著鍋鏟回頭看他一眼,“用不著你,去外麵等著吧。”
俞小遠停在門口不動,眼睛在廚房裡亂轉,試圖找出點自己能乾的活。
蔣鳴等了半天人還沒走,也不知道他在磨嘰什麼,平常也不見他乾活這麼積極。
“廚房這麼點地方,你進來一堵,轉個身都費勁,”蔣鳴催他,“行了,去給我從外麵把門帶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俞小遠總覺得他語氣有點冷淡,但也找不到什麼留下的理由,隻好搖著輪椅慢慢吞吞又出去了。
飯菜上桌,三菜一湯,還有霸天虎的蛋黃水煮雞胸肉。
從蔣鳴端著盤子往餐桌上送菜,肥橘就扭著個大屁股一路緊緊跟著他,來來回回也不嫌累,直到看見自己貓碗也被端出來,跳上椅子埋頭就吃。
俞小遠看著霸天虎一邊吭哧吭哧吃飯,一邊還不忘昂起頭來蹭蹭蔣鳴手的親昵樣子,嚴重懷疑它已經不知道誰才是它親爹了。
蔣鳴忙了一天,胃也早就開始抗議。
整張桌上,隻有俞小遠一個人食不知味,拿著筷子戳米飯,
他看到了吧?肯定看到了,他門都推開一半了我才站起來的。
也有可能沒看到吧?他又不一定推開門就往pad屏幕上看。
腦子裡兩個小人打架打得死去活來,輪番占上風,一個說完又被另一個踢走。
菜也沒心思吃,俞小遠低著頭往嘴裡扒白飯,一口能嚼幾分鐘。
蔣鳴看了他半天,“怎麼?我做的菜也不合你胃口了?”
俞小遠回過神,趕緊夾了塊雞肉塞嘴裡,“沒有,好吃的。”
蔣鳴端起湯喝了口,換了個話題,“周末去趟家具城,給你把畫室弄好。”
“不著急的。”
“不然你每次搞你那直播還得占著我辦公室。”蔣鳴語氣有點不耐煩,說完自己又有點後悔,還沒想好怎麼把話圓回來,俞小遠已經點著頭答應了。
兩人說完就沒話了,各自悶頭吃飯。
霸天虎乾完飯,抬頭看看他們,好像連它也感受到飯桌上的氛圍有一絲古怪,它仰著頭嗅了嗅,沒嗅到什麼,跳下椅子回客廳去了。
周末兩人開車跨越了半個市區,來到央城最大的家居城。
家居城占地很大,一共三層,每層都有不同品牌的店麵,玻璃櫥窗對外展示著商家精心布置的樣板間。
蔣鳴推著俞小遠在一樓逛了幾家定位比較高端的品牌,幾家品牌設計風格有些相似,都是走極簡風的精品路線,銷售人員一路跟著他們,熱情介紹自家產品用料如何講究,設計怎樣高端大氣。
幾家的路數都挺符合蔣鳴的審美,但俞小遠一路興致缺缺,聽銷售人員在耳邊吹得天花亂墜也沒什麼反應。
蔣鳴垂眸看了眼快聽睡著的俞小遠,禮貌婉拒了銷售人員要再他們去看下一個樣板間的邀請。
走出門店,放眼望去,一樓的店麵好像整體風格都偏沉穩簡潔,猜測這些店裡應該是沒有俞小遠會感興趣的了,蔣鳴直接越過幾家還沒逛的店,帶他乘電梯上了樓。
二樓店麵風格變得鮮明很多,有些色彩十分跳躍,有些設計古怪但莫名可愛,這回應該走對地方了。
蔣鳴推著俞小遠朝一家設計感很強的門店走去,路上俞小遠卻忽然盯著拐角的一扇櫥窗出神。
蔣鳴停下腳步,也看過去,是一家門庭很冷清的品牌店鋪,櫥窗裡展示的家具也沒有什麼特色,跟同層的其他店比起來,既不前衛,也不特彆,家居的設計甚至顯得有些落伍。
蔣鳴不確定地問他,“想去那家看看嗎?”
俞小遠目光仍盯著那邊,“嗯。”
銷售人員看到有人走進門,一臉驚喜迎上來,“您好,歡迎歡迎,請問兩位今天是想看看哪方麵的家具呢?”
“想布置一下書房。”
“沒問題,這邊走,書房的家具都在裡麵。”銷售人員將兩人引進店裡,“咱們品牌做家具已經幾十年了,在行業內都是有口皆碑的,這麼多年屹立不倒,品質很有保障……”
銷售人員口中滔滔不絕,一邊說一邊給兩人又是拿零食又是拿飲料,顯然作為這一樓層的流量吊車尾,為了留住好不容易走進門來的一對顧客絞儘了腦汁。
銷售帶他們看了一圈各式書桌,實木的,玻璃的,複合的,都介紹了一番。
末了微笑道,“目前店裡有的就是這些,如果這些都不符合您的要求,也可以看看我們的產品畫冊,我們還有很多……”
俞小遠突然出聲,指著外麵的櫥窗,“那張,那張多少錢?”
銷售順著看過去,頓了下,“呃……那款不是成人書桌,一般是放在兒童房的,您喜歡的話,我打電話去問一下能不能定製?”
蔣鳴心裡也覺得奇怪,這桌子看上去平平無奇,剛剛樓下哪一家的書桌不比這張好。
俞小遠卻仰頭看過來,軟軟地問,“鳴哥,我就想要它,可以嗎?”
算了,本來就是給他買的,他喜歡不就行了。
蔣鳴衝銷售點了點頭,“麻煩你問一下吧。”
“沒問題,您稍等。”
銷售去打電話期間,蔣鳴推著俞小遠來到那張他指定的書桌旁。
蔣鳴上下打量了一圈眼前的木質書桌,屈指敲了敲桌麵,看向俞小遠,“這桌子很特彆嗎?”
俞小遠搖搖頭,“很普通。”
“那怎麼就突然入了你眼了?”
俞小遠將輪椅往前搖了點,停在書桌麵前。
書桌相對他來說有些矮,俞小遠兩手圈著自己伏在書桌上,耳朵貼著手臂看向蔣鳴,“小時候我和俞嗣宗住在一個房間裡。”
“我們的房間裡隻有一張書桌,但那張桌子從來隻有他能用,我連碰都不能碰一下,就連他不在的時候,我也不能用。”
“我的書桌就是我的床,那張床很矮,即使坐在地上,也要趴著才能夠著,寫一會兒就會很累。”
“每次看見俞嗣宗能直著身子坐在書桌上寫作業,我都在想,如果我也能有一張書桌就好了。”
“它,”俞小遠勾起絲淡淡的笑,“它和我小時候想要的那張一模一樣。”
蔣鳴伸手去摸了下他的頭,沒說什麼,站在旁邊垂眸看著他。
銷售在這時走了回來,“問好了問好了。”
銷售抱著pad喜笑顏開,“您弟弟……”
蔣鳴打斷他,“他不是我弟弟。”
“啊,抱歉,看兩位關係這麼好,還以為你們是親兄弟,”銷售熱情笑了笑,問道,“那兩位是……?”
蔣鳴表情淡了點,“同住的普通朋友。”最後四個字好像刻意放慢了,一字一頓。
俞小遠愣了下。
如果說之前他還懷疑蔣鳴有沒有看到他的畫,那他現在可以確定了。
肯定是看到了,看到了,所以討厭他了,所以要和他保持距離了。
銷售點了點頭繼續道,“您朋友喜歡的這款書桌可以定製的,需要跟您確認一下尺寸,定製時間大概是兩周,您看可以嗎?”
“行,就它吧。”
俞小遠還坐在輪椅上發愣,蔣鳴已經跟著銷售去把尺寸定好,定金付完了。
兩人驅車回程,路上俞小遠一言不發,蔣鳴感受到身邊的人情緒有些低落,但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他也並沒有開口說什麼。
俞小遠餘下的半天滿腦子都盤旋著蔣鳴那句“同住的普通朋友”,晚上躺在被窩裡,怎麼都睡不著,側過去盯著蔣鳴。
沉沉黑夜裡,俞小遠突然小聲開口,“鳴哥。”
蔣鳴原本都準備睡了,聽到他的聲音,又睜開眼睛,“怎麼了?”
俞小遠幾乎忍不住想直接問他有沒有看到自己的畫,他忍了忍,還是壓下那股衝動,改口道,“我覺得你今天有句話說得不對。”
“什麼話?”
“我們不是‘同住的朋友’。”
“那是什麼?”
俞小遠看著蔣鳴,小小聲,“是……同居。”
對視中,蔣鳴眼神逐漸深沉,“同居?”
他說:“你知道同居要做什麼嗎?”
俞小遠喉嚨滾了下,明知故問道,“要做什麼?”
蔣鳴看了他片刻,突然翻身覆過去,手撐著上身,整個人罩他在上方,
低下頭,貼著耳朵問他,
“這麼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