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同
等雲映梳妝完後, 正是辰時初。
按著規矩該先去給蘇夫人敬茶。
走過一片雕甍繡檻,來到一片開闊的庭院,雲映仰頭看著頭頂晚香閣幾個大字, 提著裙擺走了進去。
當今的赫家主母是赫延幾年前娶的續弦,名叫蘇清芽。
此刻她正坐在堂中主座上, 麵龐精致,氣質柔和,兩側是兩個年輕些的夫人, 一個張揚明豔, 一個素淡一些,雲映一過來, 房中人便齊齊望了過去。
蘇清芽率先道:“小映, 我方才還在同他們說起你呢。”
兩側那兩個年輕婦人也站起了身, 其中那個身著素淡的親昵挽著她的手道:“嫂子你來了, 瞧瞧, 我方才看著嫂子, 簡直都移不開眼。”
雲映頭一回被叫嫂子, 還有些不適應。
她應了一聲後,又服了服身子, 對著蘇清芽道:“夫人, 是我來遲了, 向您賠罪。”
按著規矩,蘇清芽雖不是赫崢的生母,但作為續弦, 雲映也合該叫她一聲母親, 她出口就是夫人, 這樣聽著多少有幾分不把蘇清芽放在眼裡。
雲映其實沒想那麼多, 她來之前隻是方才順口問了句下人赫崢平時怎麼稱呼蘇清芽,她跟著叫就是了。
那位明豔的女郎捂了捂唇,直言道:“怎麼還叫夫人呢嫂子,不知道改改口啦?”
蘇清芽掃她一眼,在雲映說話之前就訓斥道:“不都一樣嗎,小映想怎麼叫就怎麼叫。”
她看起來也不在意,拉過雲映的手,笑著轉了話題道:“說起來崢兒的婚事一直都是老大難,你瞧他弟弟們孩子都有了,他自己卻連個通房都沒有。”
她和聲道:“還好有你啊小映,否則我可都得擔心他們老赫會不會絕後呢。”
雲映垂眸應和道:“夫人說笑了。”
蘇清芽又坐回主位上,指著方才問雲映怎麼不叫母親的女人道:“這是你二弟妹怡風。”
又指了指那位身著素淡的,道:“這是你三弟妹殊凝,今日她倆在這,都是特地來看嫂嫂的。”
“你若是有什麼不懂的,找我也行,找他們也行,你初才進門,把這兒當自己家就好。”
雲映同她們一一打過招呼,然後接過茶盞去給蘇清芽敬茶,蘇清芽含笑接過,連忙扶雲映起來,歎道:“真好啊,這些年我與崢兒他父親可為他的婚事操碎了心,如今心裡的大石總算落地了。”
徐怡風還在為蘇清芽說的那句“絕後”而不高興,她丈夫雖不是褚夫人所出,但到底也是赫閣老的血脈,這兩年仕途也順,不比赫崢差多少。
怎麼,赫崢若是不成婚,她的孩子就不姓赫了?
再說了,褚夫人死多少年了,蘇清芽自己又是個不下蛋的母雞,統共就那幾個兒子,嫡不嫡係真有這麼重要嗎。
她不由悠悠道:“要我說,大哥也是好福氣,我記得嫂子才從山裡被接回來沒多久呢,就被大哥娶回家了。”
季殊凝眉目冷淡,立即瞟她一眼道:“那可不是,好山好水養出了大嫂這樣的天姿國色,是我們赫家的福氣。”
這兩個弟妹之間顯然不太和順,徐怡風好像也有點看不慣她,至於為什麼,雲映能猜出來點,但那不重要。
她對這種你來我往,雞毛蒜皮的家門爭鬥,實在是沒什麼興趣,遂而沒多說,隻是笑了笑。
正是這個時候,從外麵顛顛兒的跑進來一個還沒雲映腿長的小蘿卜頭,撲到了徐怡風的懷裡:“娘親,新娘子在哪呢?”
徐怡風把小孩摟在懷裡,指著雲映道:“哎呦我的小寶,新娘子不是在這嗎,快叫伯母。”
小孩在徐怡風懷裡回頭,臉頰紅撲撲的,飛速的瞥了一眼,然後小聲道:“伯母好。”
徐清芽笑道:“怎麼還害羞了呢。”
雲映才不到二十,也是頭一回當人伯母,這感覺更怪了。
說起來赫崢年歲其實不算大,如今二十有二,也隻比寧遇大一歲而已,結果就做大伯了。
怪不得京城總說赫崢不近女色,同他這些成婚早的弟弟們一比,他還真是有股子孤獨終老的架勢。
雲映不是很喜歡幼童,但她麵上不顯,笑著誇了一句:“好可愛。”
蘇清芽不由道:“小映若是想要,就抓緊同崢兒生一個。”
雲映垂下眸,低聲道:“夫人,還早呢。”
一旁的徐怡風把那男童摟在懷裡道:“對啊母親,大嫂才進門,你怎麼說這麼遠呢,這種事不就講究個順其自然。”
她看了眼靜靜坐在旁邊的季殊凝道:“有些人命裡有,有些人命裡無,強求也沒用,你說是不是。”
話一說出來,不止季殊凝,連蘇清芽的臉色都變了變。
徐怡風這才想起來,這話也誤傷了蘇清芽,不由輕聲咳了咳,繼續跟雲映道:“總之嫂子,您不用著急,來日方長呢。”
雲映好像看不見她的尷尬,應和道:“弟妹說的是,這種事的確強求不來。”
雲映不是個愛與人閒聊的人,同她們隨便說了幾句,她就隨便尋了個由頭從晚香閣離開了。
才走出大門,季殊凝就追上了雲映。
雲映頓住腳步,道:“殊凝,有什麼事嗎?”
季殊凝回頭看了眼身後,然後直接道:“大嫂,徐怡風她這個人就是個碎嘴子,你彆生氣,你沒來之前,她跟母親比較好,還成天想著管家呢。”
她哼了一聲道:“如今你一過來,她管不了家了,自是心裡不服氣。”
雲映哦了一聲,溫和道:“這樣啊,我不懂得確實很多,怡風不必顧忌我什麼的。”
“大嫂你脾氣可真好,怪不得大哥那麼喜歡你呢。”
雲映心想赫崢才不喜歡她,但季殊凝這句話倒討好了她,她沒有否認,隻臉頰紅了紅道:“也沒有。”
季殊凝聽著雲映有些沙啞的嗓音,便能料想出是什麼原因,心裡有些發酸,她那個丈夫成日不著家,也難怪她遲遲懷不上子嗣。
雲映說完,又想起什麼,她看向季殊凝,明知故問了一句:“對了,赫崢他……原來不是蘇夫人的親生子嗎?”
季殊凝道:“不是,大哥的親生母親是褚夫人,早在十年前就去世了。”
“我都還沒見過那位褚夫人呢,聽說也是一代美人。”
寧遇與赫崢長相相似,命途卻天差地彆,她不由道:“褚夫人隻有赫崢和赫泠兩個孩子嗎?”
季殊凝搖了搖頭,道:“不是。”
雲映腳步頓了頓,道:“不是?”
季殊凝疑惑道:“原來大哥還沒同你說啊,小泠不是赫家親生子,他是赫閣老舊友的孩子,父母雙亡被寄養在這,赫閣老從小當親生子疼的。”她笑道:“所以他同大哥從相貌到性子沒半點相似。”
“褚夫人隻有大哥這一個兒子,後麵好像身體受了損傷,就沒再繼續懷胎了。”
雲映說不上是失望還是什麼,哦了一聲。
的確不是所有相貌相似的人,都一定有親緣關係,但雲映私心裡其實還是希望寧遇有個好一些的出身。
赫崢果真今天一天都沒回來,雲映閒來無事,便翻出幾本雜書來看,困了就睡會。
她沒什麼上進心,懶得去爭那所謂的中饋,也不想變著法的讓自己多才多藝,隻為了讓人家看得起她。她在裕頰山成日勞累,如今反倒懶怠起來,隻想躺著,至於如何保住眼前的榮華富貴,且就讓赫崢去忙活吧。
太陽落山之際,泠春從外麵匆匆走進來,一看見雲映便道:“姑娘,奴婢今日叫人傳話給小喬公子,沒想到他非但不肯,還找上門來了。”
雲映秀眉輕皺,問道:“他現在在哪?”
泠春立即道:“就在赫家門口呢,說是要見你。”
“姑娘,您看……”
雲映靠在軟墊上,她對阮喬的個性還算了解,這會她若是不見他,他估計得一直站在赫家門口。
她這個弟弟很讓人心煩,但總歸因為年紀小,好糊弄也勉強稱得上聽話。
猶疑片刻後她道:“把他帶進來,一路避著些人。”
一柱香後,雲映看著麵前低垂著腦袋的阮喬。
上次是這樣,這次還是這樣,雲映本身跟這個人就沒什麼好說的,她眉目隱有不耐,道:“說吧,還有什麼事?”
阮喬從昨天起就憋著口氣,這會才要開口,看見旁邊的泠春,又把話憋了回去。
雲映道:“泠春,你去小廚房看看,隨便看著他們煮碗湯端過來,赫崢說他掌燈時候會回來。”
泠春立馬會意,走之前還關上了房門,讓守在門口的兩個丫鬟站遠一些。
泠春走後阮喬才道:“姐姐,你是因為寧遇才嫁給這個什麼赫公子的嗎?”
雲映道:“我的事跟你有什麼關係嗎?”
以前的雲映對他根本就不是這個態度,她溫柔且和善,跟他說話時總是輕聲細語,即便是不高興,隻是默默的不出聲。
他很不習慣現在的雲映,可是又不敢像之前一樣跟她任性。
阮喬不喜歡這樣,就算他不跟雲映在一起,他也希望雲映過的好,不由輕聲道:“我不是你弟弟嗎,你過得好不好,我當然會關心啊。”
他朝前走了幾步,道:“我昨天想了很久,我確實管不著你嫁人……可是你又不喜歡他,你這樣子不是折磨自己嗎?”
雲映歪著腦袋,不解道:“我當然喜歡他。”
阮喬搖頭,道:“不,你不喜歡。姐姐,我知道你喜歡寧遇,可是他已經死了。”
“你是最清楚不過的,你親眼看見——”
雲映抿住唇,靜靜的望著他。
那雙瞳孔淺淡的眸中沒什麼情緒,可阮喬最害怕雲映這樣的眼神。
但他還是握了握拳,把話說完道:“你親眼看見他掉進江裡,屍體打撈上來的時候,已經泡爛了,他就是死了。”
寧遇活著的時候,總是萬眾矚目的,他生的好看,這鎮子裡好多少男少女都會來偷偷看他。
他很愛乾淨,衣服總是纖塵不染,教雲映寫字時,雲映不小心把墨水弄在袖子上,他會蹙著眉,輕輕說一句:“怎麼又弄臟了啊。”
然後他會伸手,幫雲映把袖子折起來,告訴她:“墨水不好洗的,小映,下次記得不要弄臟。”
雲映每一次都會說好,可她總是想讓寧遇幫她整袖子,所以她每一次都會故意把袖子弄上墨水,然後等寧遇發現。
次數多了,寧遇大概就知道她是故意的了。
但他沒有拆穿過她,隻是看著她輕輕的歎口氣,然後低聲道:“小映原來那麼喜歡洗衣服啊。”
明明不管什麼時候,他都是清貴雅正的,可那具屍體卻臃腫腐敗,甚至看不清他的臉。
是的,他就是死了。
雲映親眼看見他掉下冰冷的江水。
是為了救她。
這一點,除了雲映自己,所有人都不知道。
雲映麵無表情的嗯了一聲,道:“所以呢。”
阮喬盯著她,好像恨鐵不成鋼,企圖叫醒她一般:“他死了,你應該有新的生活,那個赫公子,他就算再像,他也不是寧遇!”
雲映當然知道。
但是世間諸事常常如此,當事實不再令人滿意的時候,還不允許她自己給自己編造事實嗎。
旁人也就算了,阮喬這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少爺,也能在這自以為是的說教她。
阮喬繼續道:“你總該開始新的生活的,你不喜歡他卻選擇嫁給他,每日對著這張臉,你真的快樂嗎?他的存在就是不停的提醒你,寧遇死了,你永遠都走不出來!”
阮喬聲音低下來,道:“姐姐,我不希望你這樣。”
雲映一點也不想跟他理論,她撐著腦袋,有些疑惑道:“阮喬,以前怎麼沒見你這麼關心我的感情?”
好像被什麼攥住喉嚨,阮喬一下哽住,臉色漲紅,他磕磕巴巴道:“以以以前……”
“以前你喜歡寧遇,我知道的,我當然不關心。”
“嗯,所以寧遇死了,你就開始關心了?”
“但不管我喜歡誰,跟你都沒關係吧。”
阮喬掐緊掌心,少年雪白的臉頰紅成一片,他避開雲映的目光,道:“我想關心就關心,你又管不著!”
雲映看他這副模樣,不由挑了下眉,聲音平靜道:“你喜歡我?”
阮喬臉更紅了。
他不知道他在心虛什麼,好像這是一件很丟人,很難以啟齒的事,明明在他的設想裡不是這樣的。他不覺得雲映丟人,路上的時候,他就在想,他要坦坦蕩蕩的把喜歡她說出來。
可是雲映這樣平靜的語調卻讓他生出羞愧感,她明明連一句嘲諷都沒有,他卻覺得是一巴掌扇在他的臉上。
他對他的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姐有了非分之想。
他的沉默無疑坐實了雲映的猜想,她看起來也並不意外,隻是輕聲笑了笑,道:“娘親知道嗎?”
正是與此同時,太陽落下山。
赫崢從府外回來,他腿長,步子也大,沒一會便到了院子裡。
他原本想直接去書房,後來又想起昨夜雲映的話來。
有的男人成婚後對妻子不管不顧,讓府中人對她指指點點。
大致是這個意思。
也就那麼一念之間,他還是頓住腳步,打算先回一趟房間。
意外的是,時常敞開的房門這會緊閉著,他走上前,才欲推開房門時,裡麵傳來一聲爭吵。
赫崢推門的動作頓了一下。
“知道又怎麼樣,不知道又怎麼樣。”
阮喬再次走上前,好像要用聲音大來掩飾自己的心虛,她道:“姐姐,我不能喜歡你嗎?”
他低下頭,道:“雖然我現在還小,但是我會繼續努力讀書,等我考取功名,我說不定會比這個赫公子還厲害呢。”
“姐姐,你彆嫌棄我,我也沒有特彆不好。”
“……”
赫崢黑著臉,推開了房門。
天光泄進,阮喬倉惶回頭,男人身影高大,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帶著一種鋒利的壓迫感。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赫崢,很像,確實很像。
但沒有那張畫像上那麼像。
他跟寧遇是截然相反的兩個人。
“你……”
赫崢掃視了一眼阮喬,覺得這人可能是年紀太小,有些雌雄莫辨,他目光懷疑的看了眼雲映,然後對著阮喬問了句:“你哪位?”
阮喬根本不知應該如何應對。
雲映在這時站起身來,走向了赫崢,不同於方才對他的冷漠,她好像整個人都高興了一些,聲音溫和的對男人道:“啊,你怎麼提前回來啦?”
赫崢沒搭理她,他繼續看向麵前那個身形瘦小的少年,眉頭越蹙越深。
他當然不會去在意誰喜歡雲映,雲映又是否移情彆戀,隻是他們才剛成婚,這兩人就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這在他眼裡還沒到他肩膀的男孩,還在他房間裡對雲映大膽示愛。
這是否有些許過分了?
雲映走到阮喬身邊,她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喬,這是你姐夫。”
“……”
阮喬看向雲映,緊抿著唇,在雲映溫和的目光下,阮喬憋著口氣,還是對著赫崢道:“姐夫好。”
赫崢眉頭並未舒展,反而越蹙越深,他道:“你弟弟?”
雲映嗯了一聲,她暫且沒跟赫崢解釋,而是拉著阮喬的手臂,帶他走了房門。
繼而對他道:“小喬,我不是讓你在國公府好好待著嗎?”
她拍了下他的肩膀,紅唇微張,聲音很輕,似有所指道:“你不記得我說過的話了嗎。”
阮喬知道,她說的是寧遇的事。
她不準他在彆人麵前提起寧遇,不提就不提。
恰逢泠春這個時候也從院外回來,雲映拍了拍阮喬的手,吩咐道:“派個人把他送回去吧。”
阮喬還有話沒有說完,他偷偷了一眼房內站著的赫崢,又看向他的姐姐,心裡不舒服極了。
這個赫公子一看就不好說話,說不定會欺負他姐姐。
雲映往後退了兩步,進到了房間裡,她雙手搭在門上,對他道:“小喬,你會聽姐姐話的,對吧。”
阮喬猶豫片刻,然後點了點頭。
他雖然的確不想讓雲映就這樣嫁人,可嫁都嫁了,他也不想害了她。
阮喬見雲映想關門,不由匆忙上前了幾步,有些急切道:“可……可我還有說完。”
雲映提醒道:“但你該走了。”
阮喬不太甘心,他不知道為什麼赫崢一回來,雲映連話都不願意跟他說了,他明明都答應不會把寧遇說出去了。
他急聲問:“為什麼?你們要做什麼?”
雲映回頭看了眼赫崢,男人還站在原地,靜靜審視著她。
雲映回過頭來,翹起紅唇,溫和道:“我們要去做大人做的事。”
第32章 漣漪
房門闔上, 門外灑落的霞光被隔絕在外,雲映緩緩回頭,看向赫崢。
在一陣短暫的沉默後, 赫崢在寂靜中率先開口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的弟弟喜歡你?”
據他所知, 國公府內沒有這樣大的孩子,那這個弟弟大概是她之前還沒有回到京城時,那個沒什麼血緣關係的弟弟。
可就算如此, 那也是同她一起長大的弟弟。
雲映朝他走過去, 好像並不在意這件事,她隨口道:“大概是吧。”
她停到赫崢麵前, 抬手想幫他脫下外袍, 赫崢卻攥住了她的手。雲映會意, 知曉赫崢待會可能還會出去, 便輕輕歎了口氣, 然後收回手道:“他今日擅自來到赫家大門前, 吵著要見我。”
“我本不知道他想跟我說什麼的。”
赫崢還是覺得這件事匪夷所思, 他垂眸看著雲映,京城旁人喜歡雲映, 他倒還理解三分, 畢竟她的確有一張出眾的臉。
但連她弟弟都能對她生出男女之情來, 是不是過分誇張了。那個弟弟看著不過才十六七,這是為了她都追到京城來了?
赫崢問:“他什麼時候知道你不是他親姐姐的?”
雲映笑了笑,然後輕聲答:“放心, 他很早就知道了。”
赫崢立即道:“我放心什麼?”
才說完, 又覺得這話有幾分歧義, 遂而又補充道:“他喜不喜歡你, 跟我又沒什麼關係。”
若是放在以前,雲映會失落的低下頭去兀自傷心,但是現在她好像有了點詢問的資格。
她仰頭道:“你不是我夫君嗎,為什麼跟你沒關係?”
那兩個字輕易的從她唇中滾出,不需要半點猶豫,帶著她嗓音獨有的溫軟繾綣。
好像他們不是什麼毫無感情的夫妻,而是什麼和如琴瑟,親密無間的愛侶。
昨晚也是這樣,她分明連抬腿的力氣都沒有了,卻仍在最後關頭於他耳邊輕聲那樣叫了一句。
赫崢總懷疑那是她故意的,她成功了。
對上她稱的上深情的目光,赫崢原想提醒一句他們的婚姻並不是什麼因愛而生水到渠成的婚姻,但話到嘴邊,又覺得婚已經成了,再說這些實在沒什麼意思。
便轉頭冷著臉說了句:“彆什麼人都往房裡帶。”
雲映說好,她走到桌邊,道:“我特地叫泠春去看著小廚房給你做的湯,你快喝一些吧,待會涼了。”
赫崢不喜歡喝那種油膩東西,他隨口道:“你自己喝吧。”
雲映碰了碰還溫熱的瓷壁,掀開盅蓋,香味飄散,她隨便掃了一眼,為了想讓他多留一會兒,還是道:“端都端來了。”
赫崢神色不耐,他跟著看了眼,然後目光停頓,繼而匪夷所思道:“枸杞……羊腰?”
雲映也跟著慢悠悠看了一眼,好像還真是。
被赫崢這麼提醒,空氣裡的膻味好像明顯了一些。雲映讓泠春去隨便端一碗,不知她怎麼偏偏端了碗羊湯,這會又不能同赫崢說這是隨便端的。
她沉吟片刻,道:“這個季節,應該比較適合吃羊肉吧。”
赫崢盯著麵前纖細的女人,道:“夏天適合吃羊肉?”
雲映又將盅蓋蓋上,低聲同他解釋道:“我初來京城不久,倒還沒適應這裡的富貴生活,以前在裕頰山,羊肉是最貴的。”
“我總是想給你準備一些金貴的東西。”
赫崢緩聲道:“貴的是羊肉,你放那麼多羊腰乾什麼?”
雲映麵不改色答:“羊腰更貴,是最貴的。”
赫崢沉默。
行,她反正也不是第一天嘴硬了。
他又這樣審視了她一眼,四肢纖細,柔軟削瘦,他一手就能抱起來,甚至一根手指就能把她按床上動不了,好像稍微用點力就會碎掉。
她是不是有點太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
赫崢收回目光,道:“隨你,我去書房了。”
他說著便走向了房門,待房門再拉開時,外麵天色已經暗了不少。
雲映叫住他:“那這個湯,你還喝不喝呢?”
她還好意思問,赫崢不知道她在不滿意什麼,難不成她是想給他湯讓他自己反思去嗎。
赫崢回頭,黑著臉沉聲說了句:“你最好給我倒了。”
雲映哦了一聲,然後看著赫崢走出房門,踏進昏暗的暮色,她輕聲歎了口氣,怎麼感覺好像又惹他不高興了。
赫崢不在,她便也沒那麼多規矩,同泠春一起用完晚膳後,泠春道:“姑娘,時辰還早,奴婢聽說大太太和兩位夫人都喜歡在這個點打紙牌。您要不要也去看看?”
“正好也她們熟悉熟悉,你才剛來,沒準兒以後在府中還有需要那幾位太太的地方,再說您成日悶在房裡,也會覺得沒趣兒的。”
雲映倒是半點沒想過這些。
她對赫家就像是對國公府一樣,沒什麼太大歸屬感。
她懶得同人交際,也疲於去爭那仨瓜倆棗,如果可以,她願意每天在房裡躺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高興了看兩本書,買個鋪子隨便經營經營,經營不好也沒關係,就當是撒錢玩了。
興致再好一些的時候,還有赫崢這麼個身強力壯的男人陪她滾榻。
她喜歡平淡些的生活,所以她希望床榻上的那點生死之間的刺激,成為她生活的唯一起伏。
但以上是最理想的狀態,事實如何,還是兩說。
她道:“明日再說吧,今日我有些累了。”
她想了想,又道:“對了,你把我從國公府帶來那幾匹閃緞分給她們,按著輩分,把這府裡的親緣近些的女主子都分點兒。”
泠春應了聲是,雲映思索片刻後又問道:“雲漪霜是什麼時候走?”
泠春道:“姑娘,如果按著計劃的話,二小姐會在五日後啟程,怎麼了嗎?”
雲映對雲漪霜沒什麼喜惡情緒,隻是當初木屋裡那事,她總覺得還沒處置妥當。
按理說,赫崢不會主動去查她的那碗藥是否是她自己主動喝的,雲漪霜和裴衍也並不知道那婉藥被她喝下去。
所以若不是她太倒黴,這三個根本不存在什麼為了這事對線的可能。
但雲映還是覺得雲漪霜早走她也能早舒服一些。
雲映搖了搖頭,刻意去催反倒怪異,她隻道:“沒什麼。”
房門敞開著,赫崢還沒回來,雲映遂而道:“叫水吧,該沐浴了。”
雲映才走進湢室沒多久,便聽見房門從外麵打開,泠春的聲音傳來:“姑爺好。”
赫崢沒理她,泠春便自覺走了出去,然後關上房門。
霧青此刻還候在門外,泠春走出兩步又回來,抬眸問道:“姑爺待會還出去嗎?”
霧青哪知道赫崢還會不會出來,他隻是守門守慣了,平日都要站一個時辰,瞧赫崢沒叫他他才走。
他禮貌道:“我也不知,但公子今日的確是沒什麼行程了。”
泠春嗯了一聲,然後:“那你我一起退下吧。”
霧青:“這……”
泠春聲音低了低,道:“我家小姐與你家公子正是新婚蜜裡調油時,你站在人家新房門口挺牆角,應該也不好吧。”
霧青麵色空白,覺得有幾分道理。
可他完全沒法把蜜裡調油這幾個字與赫崢聯係到一起,因為今天一天赫崢都沒提起過雲映一回。
但是說他不上心吧,他又能推了些飯局和見麵準時回府。
霧青垂眸道:“姑娘說的是。”
夜色寂靜,雲映從湢室出來時,赫崢正一手撐在桌案上,一手提筆寫字。
他筆速很快,雲映這樣看著,突然生了幾分好奇,在長發未曾擦乾時朝他走了過去。
赫崢並未避諱她,連頭也沒抬。
這桌案上一堆的卷宗公文,雲映甚至還瞧見了一堆大理寺的公文。
她對宮中官職的所知,都是來到京城以後翻書才知,但也知道,赫崢如今的職務與大理寺其實關係不大。
她不由問了句:“你這為何會有大理寺的公文?”
赫崢抬頭掃了她一眼,問:“你識字?”
“……”
若非雲映知道赫崢不是什麼喜歡嘲諷她這些的人,都要以為他是故意這般問的了。
如此說來,怪不得見她來了並不避諱。
雲映道:“大致識得一些。”
赫崢筆下動作不停,隨口道:“你弟弟教你的?”
雲映道:“不是。”她聲音頓了頓,繼而溫聲道:“是一個哥哥。”
赫崢筆觸停了下,看她一眼道:“你還有哥哥?”
雲映嗯了一聲,道:“同村的一個哥哥,人很好。”
同村的哥哥,既然沒有血緣關係,她為什麼還要這樣去叫人。他忽而又想起,在他與雲映尚未成婚時,她也這樣叫過他。
明明算起來,那時候他跟她之間就不算太熟。
不對,他又想起他第一次與雲映見麵時,那時他與她彆說不熟,他們根本就不認識。
不認識的時候她就能直接攔住他叫他小玉哥哥,那去叫一個同村一起長大的男人哥哥,好像也不難理解。
所以她還當真沒什麼羞恥之心,這種稱呼竟然也能隨便叫人。
因為一直以來他都沒有娶妻生子的想法,所以也很少會去關注女子,更是鮮少與人談及這類話題,但是這會,他想起來他的那些狐朋狗友總是問他的一個問題來。
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子?
以前他不屑於思考這種問題,當然他也得不出答案,但是這會倒是明確一些。
總之他不會喜歡雲映這樣的。
雲映見赫崢沒什麼反應,還以為是他對自己的過往不感興趣,她也不意外,轉而道:“夫君,你的字好好看。”
赫崢:“不準這樣叫我。”
雲映聲音有些委屈道:“隻有我們倆的時候也不行嗎?”
赫崢:“不行。”
乞求無果,雲映不打算理他,她又朝他走近了兩步,仍帶著水汽的身子靠近他,她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幽香再次傳了過來。
她穿的中規中矩,除了細白的脖頸,身子可以說半點不露。
雲映伸手,挽過他執筆的手臂,然後手指下移,順著男人的手腕覆上他的手。
赫崢動作停住,一側眸就看見了她潤澤如玉的精致側臉,以及那張翹起的紅唇,他道:“鬆手。”
他的警告對雲映顯然不起什麼作用,她像是沒聽見一般,手指靈活的從他手中拿過了筆,然後隨手扯了一張澄心紙,攤在他寫的那頁字旁邊。
蔥白細密的手捏著筆,然後手腕輕動,筆尖遊動,照著他的信,寫了句一模一樣的話來。
字跡遒麗,筆意清婉,轉折間又透著股蒼勁鋒利,的確是一手好字。
在他要開口說句還行之時,雲映率先道:“這是我照他的字練的,夫君,你看是算得上好看吧。”
赫崢:“……醜死了。”
雲映蹙眉,道:“你在說假話騙我。”
赫崢又把筆拿回來,在她的那句話旁正兒八經的寫了幾個字,給她打了個樣。
不同於方才信紙上追求速度的隨性,這會他的字分明要分明許多,鐵畫銀鉤,豐筋多力,橫在雲映的字旁,相比於她的清婉,要多出幾分威勢來。
雲映道:“你的也好看。”
什麼叫也,赫崢道:“比你好看就行了。”
他放下筆,又將方才的那封信隨手一折,道:“你自己寫吧。”
他說完從書桌前離開,然後叫了水,去沐浴去了。
雲映盯著他的背影,見男人將外袍脫下隨手掛在屏風,然後低頭解開革帶,衣衫脫下,露出精壯的上半身來。
她心裡不由想著,還好,這人這會脫衣服倒沒那麼避著她了。
雲映順手幫赫崢把桌麵整了整,然後又坐回榻上,半靠著軟墊去看她的那本沒看完的遊記。
直到赫崢出來時,她還靠在墊子上,沒有起身,隻是靜靜的翻過一頁。
天色已經不早,赫崢走到床邊時,雲映仍看的入迷,秀眉微蹙,似有不解。
昨日她看的便是這本《倉台記要》,到今日竟然還沒看完,赫崢雖公務繁忙,但也稱得上博覽群書,這本書他連聽都未曾聽過。
見雲映仍然不動,赫崢提醒道:“喂,彆看了,還睡不睡。”
雲映回神,拿著書朝床裡去了去,然後道:“睡的。”
赫崢道:“你這是在山裡沒書看,出來要看個夠嗎?”
雲映本身是個疲懶性子,當初練字看書是為了不在寧遇麵前丟人,她本身不是什麼酷愛作詩喜歡從書裡尋真理的人。
而且她看的書不多也雜,上到天文,下到農桑,大多都是為了必要的學習,找樂子或者打發時間。
雲映道:“山裡沒有這樣的書。”
“你想看看嗎?”
對於這種看名字就知道裡麵必定是什麼日常瑣事的閒文,赫崢並不感興趣,但他還是隨意的伸了下手,雲映乖順的將書遞了過去。
赫崢垂眸掃了眼。
那一頁最後那段猝不及防映入眼簾。
他隻管恣蜂鎖蕊,哪管得她涕淚漣漣。
雲雨已畢,且看衾上,灑的白玉瓊漿。
“……”
“…………”
赫崢將這本書扔到床邊的小幾上,他胸口震動,這輩子未曾這麼失語過。
他一方麵覺得眼睛受了傷,另一方麵他看她這副無辜模樣,又莫名有一陣燥意。
就說吧。
他就說吧。
她真的無可救藥!
雲映歪頭,看見赫崢耳垂泛紅,她反應過來後問道:“你沒看過嗎?”
赫崢:“???”
“我為什麼會看過這種東西?你看的很多?”
雲映老老實實道:“不多,這是第二本。”
“還有第一本?”
雲映嗯了一聲:“第一本是新婚夜前嬤嬤給我的,讓我學習,我看了很久,也學到了很多。”
說起這個,她看向赫崢的目光便有些哀怨:“但你很少給我實施的機會,你隻知道蠻乾。”
而且還不換姿勢。這是她唯一不滿意的地方。
赫崢沉默了好一會,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沒什麼好說的,也不想搭理她。
雲映還半靠在床頭,蛾眉斂黛,顧盼生情,她輕縮著肩膀,玉軟花柔。
赫崢閉了嘴,然後回身吹熄了燈火,黑暗中雲映聽見赫崢上榻,她有些不滿道:“為什麼要滅燈?”
這樣就看不見他了。
赫崢不理她。
雲映得不到回應,心裡想著興許是方才說錯了話,不該埋怨他。
她摸黑躺在他身邊,然後主動道:“你今天累不累呢?”
隔了一會,男人的聲音才從旁邊傳過來,離她很近,聲音淡涼,“不累。”
雲映嗯了一聲,又少見的問他道:“你娶了我,是不是有點後悔。”
赫崢道:“你還不值得我後悔。”
雲映總結道:“那就是不後悔。”
赫崢沒有反駁她,應了句:“隨你怎麼想。”
雲映默了默,她其實不太能睡得著,因為她白日睡得時間長,而現在又不算多早。
赫崢滅了燈,不許她在看書,這會好像也不太想跟她說話,雲映有些無趣起來,她問道:“你是不是不想跟我說話。”
等了半天,赫崢道:“猜對了。”
雲映抿住唇,沒吭聲。
原本她的手還貼著赫崢的手臂,這會眉頭輕蹙,少見的對他不高興,將自己的手縮回來點兒,不碰他。
又隔了一會,雲映翻過身去,不再麵對他,然後在暗夜中閉上眼睛。
困意才來時,一直在她身邊沒動的赫崢忽然對她伸出手,有力的手掌握住她的肩膀,在黑夜中將她又翻了過來。
雲映沒說話,赫崢的手又繼續往下扣住她的腰,把她抱在了懷裡。
男人胸膛溫熱,衣襟散開了一些。
雲映的臉貼在他的胸口,不滿道:“你不是不想跟我說話嗎?”
赫崢道:“我沒跟你說話。”
雲映說不出有本事你一直彆跟我說話這話來,因為她擔心赫崢還真不跟她說話,遂而隻是沉默的彆下臉,不去回他的話。
夜深,外麵偶爾傳來蟲鳴。
赫崢主動道:“嗓子好了。”
雲映嗯了一聲:“本就不算太嚴重,中午弟妹給我送了梨湯。”
“好喝嗎?”
雲映回憶了下,然後中肯評價道:“有點甜。”
赫崢沒說話,雲映就這樣靠在他懷裡,直到赫崢的手從她臉頰劃過,手指抬了下她的下巴。
雲映仰起頭,他們開始在沉寂的黑夜中接吻,唇舌交纏,相互入侵。
不同於昨日,除卻從窗戶漏進來的模糊月光,房內可以說一片寂靜,雲映也瞧不清赫崢的臉,隻能聽到他的聲音,碰到他的身體。
她身上衣衫鬆垮,沒一會就散開一片,赫崢總喜歡揉她,是那種令她熟悉,又帶著點微妙又刺激痛感的力道。
晚風吹拂。
池水皺起,漣漪疊疊。
後來赫崢停下了動作,雲映額上帶著點細汗,月色朦朧下,仍能在黑暗裡看見大片雪肌。
赫崢手心濕潤,問她:“現在說吧,你從書裡學了什麼。”
“這回給你機會了吧。”
第33章 舊傷
赫崢今晚原不是這樣打算的。
因為他跟雲映第一次滾榻時, 她好像休養了一段時日才恢複,所以他自然而然的覺得,這種事不能常做。
就算昨天未曾見血, 他好像也沒有弄痛她,但她還是流了好多眼淚, 他猜想她可能仍不太舒服。
但是她今天看起來並不像上次那樣虛弱,舒不舒服不知道,她竟然還有心思給他熬湯。
一直到後半夜, 月色當窗, 風過時繡簾微晃,連蟲鳴聲都弱了下來。
雲映趴在赫崢的身上, 烏發散開, 纖腰婀娜, 眼角尤有啼痕, 裸露的肌膚欺霜賽雪, 粉臂橫施, 千般的韻致。
赫崢沒有叫水, 兩人身上都有些粘膩,他的手虛虛的落在雲映的腰上, 上麵已經被他攥出了紅痕。他想了想, 覺得自己也沒有很使勁, 她好像一碰就紅了。
雲映一直沒有出聲,靜靜的趴在他胸口,聽著男人強健有力的心跳。
隔了一會, 還是赫崢先拍了拍她的後腰道:“去沐浴。”
雲映沒有回答, 她將貼在臉頰的長發攬到一旁, 露出被吻的泛紅的耳朵, 輕聲道:“好累。”
赫崢道:“我抱你去。”
雲映這次沒拒絕,她嗯了聲,道:“那你搖鈴吧。”
赫崢曲了下腿,道:“你先下去。”
雲映那股子疲懶勁兒又上來,她道:“腿疼,動不了。”
男人輕笑了一聲,他就著這姿勢將雲映抱起來,讓她跨坐在他腰上,然後半坐起身伸手搖了下鈴。
然後他收回手,輕掐住她的下頜,看著這張姿容絕世,春態朦朧的臉龐道:“累?這不是你的學習成果嗎,是你自己要求的。”
雲映嗯了一聲,道:“以後換一個。”
赫崢鬆開手,冷哼了一聲,道:“你說換就換?”
雲映舔了舔他的喉結,又麵不改色的扭腰蹭了下他,聲音平靜道:“夫君,求求你。”
“……”
赫崢朝後仰了半分,喉結滾動,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握著她大腿的手分明緊了緊。
隔了好半天,他才對著她低聲說出一句不太好聽的話來。
雲映有些意外,她非但不生氣,反倒還輕聲問:“那你喜歡嗎?”
房內重新燃了盞燈,這次叫水又是在後半夜,進來倒水的丫鬟半點不敢抬頭,也一點不敢往那繡簾緊掩的榻上瞧,弄完就迅速退出了房間。
她在赫家已經待了六年有餘,赫家大公子的清心寡欲她最清楚了,這幾年裡彆說是通房,他甚至從未跟女子共寢過,平日去的最多的,不是書房就是校場。
她們私下沒少可惜過,大公子相貌英俊,又肩寬腿長,怎麼偏偏是個冷心腸,半點不為女子動容。
如今來瞧,隻怕是沒碰著夫人。
房門關上以後,繡簾被一把扯開,赫崢抱著雲映走進了湢室,少女赤。裸著身子,細白的小腿垂下,乖順的靠在他身上。
赫崢顯然沒伺候過旁人,動作十分生疏,雲映也不嫌他,她輕聲道:“隨便洗洗就好了。”
赫崢道:“閉嘴。”
雲映隻好閉了嘴,赫崢叫她抬手就抬手,叫她轉身就轉身,直到男人握著她的手腕,看向那雙雪白纖細的手。
這雙手乍看來很是好看,但是全然經不起細看,上麵不僅有層薄繭,更明顯的是,那一條條細小的傷疤。
它們橫亙在上麵,像細小的蟲子。
他的目光很明顯,霧氣朦朧裡,雲映蜷了下手指,想要收回自己手,卻被赫崢緊緊的抓住手腕。
她避開赫崢的目光,率先道:“我的手不太好看。”
赫崢嗯了聲,道:“確實不好看。”
他又問:“怎麼弄的?”
這是赫崢頭一回主動問起她的過往,不帶什麼嘲諷,也不是什麼敷衍應對,雲映就單方麵的把這當做是一種關心。
赫崢會關心她,好像還是個挺新奇的認知。
她不由跟著去看自己的手,醜的看不下去。
她記得那一天,大雨滂沱,是乾燥冬日裡少見的一場大雨。
阮喬遲遲沒有回家,父親和母親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們決定分頭去找,父親去山的北麵,雲映去山的南麵,母親則去鎮上還有村內喊了喊。
泥土濕潤,山路並不好走,地上全是枯枝爛葉,雲映帶的傘也不起什麼作用,沒一會身上就濕了個透。
她並不如父親和母親那樣焦急,也不認為那個嬌氣的弟弟會自己上山玩,她在心裡猜想,阮喬八成是跑到哪家玩伴家裡,因為大雨所以才沒回來。
他們根本不用費心思去找,說不定待會阮喬自己就回來了。
所以她找的根本就不算細致,約莫著時間差不多了的時候,她看著這沒有半點要停下的意思的暴雨,心裡有幾分懼意,想趕緊回去。
但偏偏就是這個時候,她聽見了一聲微弱的呼喊。
她停下腳步,循聲走了過去,在一處荊棘叢生之地,發現了掉在洞裡的阮喬。
那一年阮喬才九歲,他渾身濕透,洞裡已經開始蓄水,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他一邊哭一邊喊救命。
一看見雲映,他便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放鬆了下來,他癟著嘴對她哭:“姐姐,快救救我……”
白嫩的臉龐糊了泥水,他不停的攀著泥壁對她道:“好滑,姐姐,我爬不上去,我好害怕。”
“……我要被淹死了。”
雲映那一瞬間說不清楚她是什麼想法。
天空電閃雷鳴,耳邊的雨聲蓋過了阮喬的哭鬨,她冷靜的垂眸,看著這個稚嫩的弟弟,她不覺得心疼,也沒有半分惻隱之心。
那年她十二歲,在此時,忽然冒出了一個想法。
死了也好。
如果沒有阮喬,她將成為父母唯一的孩子,那麼阮喬得到的所有偏愛,應該都會轉移到她身上來吧。
大雨沒有絲毫要停歇的趨勢,阮喬的哭鬨聲拉回了她的思緒。
她看見他身上嶄新的衣服,那是娘親熬了好幾個夜給他做的。
相比於偏愛,她好像更不想讓娘親難過。
她還是救了阮喬,那塊全是荊棘,旁邊還有兩棵皂角樹,上麵全是粗壯的尖刺,所以雲映走過去並不輕鬆,她找了一根樹藤,將阮喬拉了上來。
但是才上來,阮喬便腳下不穩,朝旁邊摔了過去。那兒正好有一棵皂角樹,成片的尖刺像一把把尖刀,阮喬若是就這個力道摔過去,木刺會直接刺穿他的眼睛。
危急時候,雲映伸手護住了他的頭。
她的手被數十根木刺紮進,一瞬間鮮血淋漓,她抿住唇,用力將手背從那片刺群上收回。
一開始那些傷口隻是像窟窿,後來發炎潰爛,傷口愈合,經年累月下,窟窿就成了蟲子。
她當時的想法隻是,如果她替阮喬擋下,娘親會欣慰,也會心疼她的吧,她會對她更好。
就像是她與娘親說話時,一提到弟弟,娘親的話就會明顯變多一樣。
後來她猜對了,娘親果真抱著她哭了,那段時間她享受到了和阮喬一樣的待遇。
所以這不是什麼她與阮喬姐弟情深的證明,這些傷口象征著她的卑微懦弱。
或許就像雲施彥說的一樣,這也是她作為可憐人的印記。
雲映反手握住赫崢的手,輕聲道:“摘果子的時候樹枝劃的。”
赫崢掃她一眼:“你家那是什麼鐵樹,能給你劃成這樣。”
雲映笑了起來,她低頭去舔赫崢的手,動作很慢,柔聲道:“大少爺,你不知道的還多著呢。”
赫崢鬆開了她的手,女人唇色豔紅,舌尖柔軟,他手背發麻,蹙眉沉聲道:“浪什麼。”
雲映撐著桶壁站起身,水聲嘩啦,她扶著赫崢的手臂走出去,道:“我好困,要睡了。”
赫崢想去抱她,但雲映已經自己赤足走了出去。他猶疑片刻,還是沒有跟去,而是就著雲映用過的水匆匆衝了下身子便上了榻。
他過去時,雲映已經背著他躺下。
赫崢不知道她睡著沒有,他心想,莫不是生氣了?
她有什麼好氣的。
但他才躺下,雲映便應聲翻了個身子,滾到了他懷裡,赫崢摟住她,不由心想他果真是想太多,這女人哪那麼容易生氣。
雲映縮在他懷裡閉著眼睛,在調整姿勢的時候紅唇擦過他的下巴。
她的聲音帶著點模糊的睡意,很輕,輕到聽不清楚。
“小遇哥哥。”
“我能這樣叫你嗎?”
第二天一早,雲映起身的時候赫崢已經出府了,她今早睡的比平日都死一些,居然連赫崢起身都沒聽見。
但她今天心情尚算得好,去蘇清芽那兒請安時,還陪她多坐了一會,蘇清芽也難得空閒,聽說雲映不會刺繡,她心血來潮的想教教她。
雲映看著竹籃裡那塊已經繡了一半的“童子采蓮”的紅肚兜,蘇清芽注道:“那是給嵐哥兒繡的,他不是快要生辰了嗎,我尋思給他做兩件衣衫。”
嵐哥兒就是那天徐怡風的兒子,長的也算是冰雪可愛。雲映總覺得刺繡這事費時又費力,她不想學也是因為這個,在她眼裡,給自己繡個什麼玩意兒的已經夠費事了,還能給旁人繡,這多少是帶幾分情分的。
看來蘇清芽很喜歡這個小孫子。
雲映隨口道:“嵐哥兒看著很懂事,怡風教的真好。”
蘇清芽立即道:“那可不是,嵐哥兒才五歲,就知道日日來我這請安了,一口一個祖母叫的可真喜人。”
她說起那小孩時眼裡是正兒八經的高興,雲映順勢問了句:“您與公公尚還算得上年輕,怎麼不要一個孩子呢。”
蘇清芽看著很年輕,也就不過三十歲的年紀,而赫閣老應該也才四十出頭,他們若是想要個孩子,應當也不是什麼難事。
蘇清芽聞言不由垂下了眸,道:“我們年紀都不小了,要什麼要,隻要你們這些小輩把日子過好就行了。”
雲映沒有應聲,心說蘇清芽難道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不成。
赫閣老能有這幾個孩子,他大概沒什麼問題,難道是蘇清芽自己的問題?可這也有些怪異。
像赫家這種家族,家主娶妻,在成婚前勢必是要過一遍太醫,倘若不能生育,是進不了赫家家門的。
莫非是這中途有什麼意外不成。
雲映思緒轉了一圈,又覺得跟她沒什麼關係,索性也就沒再繼續試探下去,隻隨便敷衍了句:“您也該為自己考慮考慮的。”
中午時,赫崢出乎意料的回來了。
雲映根本沒等他,自己同泠春坐在院子裡用了午膳,赫崢回來時,她跟泠春才拿起筷子。
泠春見狀連忙站起身來,道:“姑爺恕罪。”
雲映站起身來,吩咐下人再多準備一雙碗筷,然後跟著赫崢走進了房間。
她道:“你吃飯了嗎?”
她問的廢話,他當然沒吃,他回來就是吃飯的。
赫崢不想理她,雲映便立即會意,她道:“我哪裡知道你會回來呢,你今天早上也不叫醒我,我都沒伺候你穿衣。”
瞧她這話說的,她昨天起的早,那時也沒見她伺候他穿衣服啊。好歹是相處了兩天,赫崢知道也稍微摸清楚一些她的性子。
她身上總有股倦怠慵懶的勁兒,能坐著就不會站著,哪怕是試著主動坐他身上,也是沒動兩下就累了。所以這女人這樣說話,多半就是對著他胡言亂語呢。
赫崢看她一眼,沒像以前一樣跟她說他不喜歡人家伺候他,而是道:“那我明天彌補你這個遺憾。”
雲映有些意外,但她隨即嗯了一聲,道:“你今早若是提前同我說了,我會高興一上午。”
她走上前去拉住了赫崢的手,道:“我們一起用膳吧。”
雲映還是頭一回與赫崢正麵對麵的吃飯,男人連吃飯時都留著那種世家大族的矜貴與斯文,雲映夾了一筷子青筍給他。
赫崢眉頭蹙了蹙,顯然有幾分抗拒。
雲映道:“這個很好吃。”
赫崢放下筷子,道:“那你多吃。”
雲映輕歎了口氣,道:“夫君,你嫌棄我嗎?”
赫崢道:“你才知道嗎?”
雲映又把那塊筍片夾了回來,默默放回了自己的碗裡。
赫崢瞧她這沉默的動作,莫名覺得自己好像有些過分,但是他的確不喜歡彆人給他夾菜,雲映也不行。
正想著要不要說句什麼緩和一下的時候,一名仆從彎著腰從外麵走了進來,手裡是個托盤,托盤內是個有些發皺的紙袋。
“公子。”
雲映也看了過去,她歪著頭辨認了一下。
“公子,請問這個要給扔掉嗎?”
這個紙袋自從幾個月前就放在赫崢原本的房間,但赫崢從未拆開過,灑掃丫頭們即便看出裡麵是吃食不能放的太久,也不敢妄自提醒,所以便一直在那不起眼的地方放著。
直到今日,因為赫崢成婚後與雲映住在新的住處,舊的房間邊隔一段時日打掃一番,這段時日他們尋思著公子正是新婚,所以才來問上一問。
赫崢顯然也看出了這是什麼。
氣氛有些許沉默,雲映的目光從紙袋移向赫崢,輕聲道:“你原來沒有打開過啊。”
她的聲音聽不出什麼喜怒,但那股遺憾卻十分明顯。
赫崢確實沒有打開過,這對他來說本不是一件什麼大不了的事,但這會被她一說,他倒莫名有幾分心虛來。
可他有什麼好心虛的。
在他開口之前,雲映輕聲吩咐道:“扔掉吧。”
“是,少夫人。”
隔了一會,赫崢清了下嗓子,然後道:“你若是想要,可以再去買一份。”
雲映放下筷子,低下頭答:“我不想要,我那是送給你的。”
赫崢嗯了聲,道:“你也可以選擇送給我。”
他才說完又開始後悔,這樣是不是有點直白,這人不會誤會他喜歡她吧?
雲映道:“還是算了吧。”
算了?
她居然說算了?
在赫崢開口之前,雲映對著他彎起唇角道:“我做給你吧!”
“需要的時間可能有些長,但你應該不介意吧。”
赫崢道:“……我又不喜歡吃。”
雲映還在看著他,赫崢抿了下唇,繼續道:“我有什麼好介意的。”
下午雲映午睡時,赫崢去了書房,等她睡醒,赫崢便又進宮去了。
泠春正在幫她準備東西,念叨道:“明日您跟姑爺就要回國公府了。”
差點忘了,明日是她歸寧之日。
其實嫁進赫家也沒多久,但她總覺得好像有些日子沒見著雲安瀾了。
她嗯了一聲,下午時坐在房裡打了個梅花樣式的絡子。
泠春道:“姑娘,這個真好看,是給姑爺的嗎?”
雲映想起赫崢那個從未佩戴過玉佩,道:“不是,給爺爺的。”
泠春還有些意外,這是雲映頭一回提起給雲安瀾什麼東西,從前她連可是主動問上一句都少見的。
翌日一早,赫崢有早起的習慣,他睜開眼時,雲映還躺在他懷裡。
她的睡姿不太好看,明明昨天睡覺時衣服穿的好好的,現在卻赤。裸著圓潤的肩頭,雪白的寢衣滑在手臂處。
赫崢一動,雲映便睜開眼睛,她往赫崢那挪了挪,然後摟住了他的腰,輕聲道:“你要走了嗎?”
赫崢任她摟著,道:“我走去哪?”
雲映嗯了一聲,帶著溫軟的鼻音,大概是反應了一會,然後喃喃道:“哦,回國公府。”
她嘴上這樣說著,摟他的手卻半點不鬆,她挪了下身子,直接貼到了他身上。
這原也很正常,直到她把臉埋到了他的胸口,然後悶聲道:“好軟。”
“……”
赫崢衣襟敞開著,胸肌形狀飽滿,線條往下延伸是一截勁瘦的腰,他身量高,因為一雙長腿太過突出,所以穿著衣服總讓人覺得偏瘦。
他黑著臉推了下雲映的肩膀,道:“你最好給我起來。”
雲映偏了下腦袋,可能是想用另一邊臉頰也感受一下,她像是沒聽見,繼續疑惑道:“為什麼會是軟的。”
赫崢臉更黑了,他在不刻意用力的情況下,胸上的確不會很硬,但她什麼意思,嫌棄不成?
他默默用了點力。
雲映這才道:“我怎麼覺得好像硬了些,但我喜歡軟點的。”
“……”她真的很難伺候。
赫崢又收了力。
最後雲映還是被赫崢拎了起來,她坐在榻上,寢衣的帶子不知道她昨晚是怎麼睡的,竟然被解開了,還是赫崢方才給她係上的。
因為今日還要出門,所以夜裡他們沒有做到最後。
等他們抵達國公府時,已是辰時初。
國公府大門敞開著,三日前掛的大紅燈籠還沒撤下,雲安瀾早早的就候在門口,雲施彥還有府中幾個庶子庶女都在陪同。
雲映走下馬車,雲安瀾立即上來扶住雲映的手臂,看著她兩眼淚汪汪道:“好孫女,可算是回來了。”
雲施彥給赫崢拱了拱手,彎唇喊了一句:“妹夫。”
赫崢對雲施彥沒什麼印象,但好歹是雲映的兄長,便嗯了一聲。
“來,快進來!”
“我可都等你們好久了。”
雲映不由道:“爺爺,你不用在外麵站著的。”
她話說完,順勢掃了眼周邊的人,雲家基本都在,除了雲漪霜。
算著日子,她大概後天就會啟程。
跨過門檻時,雲施彥扶了一下雲映的手臂,道:“妹妹當心。”
雲映覺得好笑,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能屈能伸嗎,他好像覺得不管他對她是什麼態度,她都會接受一樣。
雲映避開他,回頭看了眼赫崢,然後道:“夫君。”
“……”這麼多人,她怎麼喊的出口。
赫崢走到雲映身邊,冷著臉嗯了一聲。
雲映對他道:“彆離我太遠。”
第34章 閨房
一行人進了正堂, 在一段短暫的寒暄後,雲安瀾便就勢問起了朝堂之事,雲施彥偶爾會在旁邊插兩嘴。
他如今任職大理寺, 且不說兩年前赫崢在大理寺待過一段時日,就說赫閣老如今兼任吏部尚書, 他這仕途,若是有了赫家扶持,也必定平步青雲。
世事難料, 當初他若早知雲映真的會嫁進赫家, 那他也絕不會與雲映交惡。
不過無妨。
左右今日他與雲映關係是好不了了,但到底還有一層淡薄的血緣關係, 一榮俱榮, 雲映若是個聰明人, 就算不幫他, 想必也不會害他。
他有意緩和與雲映的關係, 所以同赫崢說話時, 言辭間對雲映也多有誇讚。
雲映不需要雲施彥這份誇讚, 她也沒他那麼多心思,這會她隻覺得枯燥。
離用膳還有一會, 雲映便不想再繼續待下去。
臨走時, 她悄悄伸手, 指尖碰到了赫崢的手,輕聲道:“夫君,你待會要來我的閨房看看嗎?”
她聲音低, 低到隻有他們兩人能聽見。
但“閨房”這兩個字還是刺激了下赫崢的耳膜, 他到底不如雲映那般臉皮厚, 掃了眼在座旁人道:“不去。”
雲映的指尖上下磨了磨赫崢的指尖, 問:“真的不去嗎?”
赫崢中指抬起,一下按住了女人細嫩的指頭,他低聲警告道:“看不見人多嗎?”
雲映沒忍住笑了笑,她道:“那我等你。”
赫崢眯了下眼,道:“我什麼時候說要去了?”
雲映遂而道:“那好可惜。”
她其實也沒指望讓赫崢去,待會該到用膳時分,就算去了也做不了什麼。如果在這過夜,倒還能試上一試,不過夜就算了。
雲映一站起身,雲安瀾便瞧出雲映的意思,他立即道:“小映,知道你今日過來,我特地叫廚房給你熬了你之前愛喝的紅棗雪燕,這會正在爐子上煨著呢。”
赫崢這兩天還沒注意到雲映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她看起來是個什麼都能湊合的人。
雲映應下,道:“謝謝爺爺。”
雲安瀾摸著胡子:“這孩子,跟我客氣什麼。”
雲映的確是個很能湊合的人,那個紅棗雪燕,是她來到京城後吃的第一樣東西。
被一個白玉般的瓷盅裝著,湯體濃稠,如脂玉潔白,軟爛的紅棗片漂浮上麵,香氣外溢,清新柔軟。
比她吃過的任何東西都要香甜,也要珍貴,所以她喝過一碗又試著跟爺爺要了第二碗。
但後來她每日的吃食都是精挑細選,工序複雜精製而成,那道雪燕反倒不算什麼了。
隻有雲安瀾從那起,記住了她喜歡喝紅棗雪燕這道湯。
在去小院的路上,雲映碰見了位身著素雅的婦人腳步生風走在花/徑上,身後跟了名端著托盤的丫鬟。
雲映辨認了會,還沒想起來是誰時,泠春提醒道:“姑娘,這是老爺的側室,姓沈。大夫人走了以後,這府內中饋便暫由她接管。”
雲映這才想起來,徐氏還在時,這位沈姨娘從不顯山露水,徐氏一走,那麼多姨娘裡,中饋就這樣落到了她手上。
正是此時,女人朝她看了過來,沈姨娘腳步一頓然後立即走了過來。
她相貌不如徐氏那樣豔麗,反而透著股清雅的韻致,聲音溫柔,不見什麼諂媚討好之意,“大小姐你在這啊,我正想著去找你呢。”
“這是國公爺囑咐給你熬的湯,我打算給你送過去。”
雲映道:“辛苦姨娘了,叫下人送就好了。”
沈姨娘道:“這哪能啊,這府中到底人不多,大小姐您初才回來,哪能這麼冷冷清清的呢。”
雲映笑了笑,看向不遠處的亭子,道:“姨娘就放在那吧,今兒太陽好,我正好曬曬太陽。”
沈姨娘應了一聲,然後走進亭子,讓丫鬟放下托盤,裡麵除了湯,還有一碟梨子涼糕。
她麵色窘迫道:“這是我自己做的涼糕,聽說大小姐您之前在裕頰山生活,那兒我聽過,梨子又大又香甜。這比不上您那,可能也沒什麼家鄉味道,但我女兒說味道也好,便自作主張帶來給您嘗嘗。”
雲映對所謂家鄉並不懷念,但她還是應了一聲,道:“有心了。”
“好嘞大小姐,你說你出嫁前,我本想去瞧瞧你,可那會……總不太方便,便沒去成,大小姐最近過得可還好?”
尋常女子出嫁前,就算沒有母親,也該有一位女性的長輩陪著說說話,但雲映那天晚上隻有一個嬤嬤過來交代她。
沈氏那會還沒掌中饋,又是姨娘,過來找雲映還容易落人口舌。
“姨娘放心,我一切都好,你叫我小映就好。”
“那就好,我本也不是京城人,最是知道獨在異鄉的苦楚,小映你過得好就成。”
沈姨娘走了以後,雲映捏起一塊涼糕,輕聲問:“沈姨娘下隻有一個女兒嗎?”
泠春答:“是一兒一女,她的兒子如今在刑部做事,倒也還算是有出息。”
雲映嗯了一聲,沒說彆的,隻道:“有出息就好。”
回到自己小院時,阮喬正在那裡等她。
他還穿著自己帶來的破衣裳,沒穿國公府給他準備的新衣。他一見到雲映過來,就不滿的控訴道:“我給你帶的枇杷和柿餅你都沒吃,枇杷爛掉了。”
雲映腳步不停,道:“你又來乾什麼。”
阮喬跑到雲映麵前,道:“你不是今天回門嗎,我就不能來見見你嗎。”
才說完,他又朝雲映身後探了探腦袋,見赫崢不在才鬆了口氣。
他道:“我後天就要走了,今天要是不來找你,你肯定也不會主動來找我的。”
雲映接過他手裡那盤爛點枇杷,倒在身側花枝下鬆軟的泥土上,然後把瓷盤再遞給他道:“你還挺有自知之明。”
阮喬見她動作,心中狠狠一哽,他道:“你是不是擔心你現在富貴了,我會趴你身上吸你的血,我跟你說我才不會呢。”
雲映走進房間,阮喬便跟在她身後,他抬頭看著姐姐纖細的背影,小嘴叭叭不停道:“姐姐,我要是走了你會想我嗎?”
雲映推開房門,坐在了圓凳上,甚至疲於回應阮喬這幾個近於自取其辱的問題:“你覺得呢?”
阮喬眼裡有了點光亮,道:“會的吧。”
他道:“對了,你是不是讓我跟你那個什麼妹妹一起離開,她人怎麼樣,會不會看我是鄉下人欺負我呢?”
雲漪霜那盛氣淩人的模樣再次浮現在腦海中,雲映道:“大概是會。”
阮喬皺了小臉,低聲道:“啊,我就知道。”
“其實我昨天見到她了,我原看她長的好看,還以為性格跟你一樣好呢,想著我倆正好一路,就想去跟她找個招呼。”
“結果她叫我小乞丐,真討厭。”
雲映秀眉微皺道:“你見到她了?”
阮喬點了點頭,道:“在後院見到的,我那會覺著我在這白吃白喝不好,就幫忙修修花枝吧,然後就瞧見她被兩個人扶著出來曬太陽。”
“姐姐,她是不是身體不好,走個路還要人扶?”
自從上次那件事後,雲漪霜便被關了禁閉,這段時間可能是她已經出嫁,雲漪霜也要啟程離開了,所以禁閉就結束了。
雲映道:“她懷孕了,你若是不想被她打一頓,路上就彆招惹她。”
阮喬頓時睜大眼睛,道:“她她她懷孕了?啊?懷孕了還會打人?”
他腦袋轉了轉,又道:“姐姐,她不會打過你吧?她也太過分了。”
阮喬道:“對了姐姐,我覺得你那丈夫雖然跟寧遇長的像,但是他一看就感覺不是什麼好人,他若是欺負你,你就傳信給我,我臨走的時候娘親說了,你若是在京城過的不好,可以回去的。”
雲映拍了下他的肩膀,道:“我不會回去了。”
她承認自己是個懶人,心緒也脆弱。她再不想去裕頰山做一個敏感勤奮的小丫鬟。
“你讓娘親和父親好好照顧自己,若是有什麼需要,可以同我說。”
阮喬哦了一聲,沒去問為什麼,他還沒有天真到認為那破村子的生活會比京城好。
他還想跟雲映多說幾句話,但雲映卻站起了身。
午膳時分要到了,吃過飯後,她與赫崢就能離開這,她不太想讓赫崢在這多待。
而與此同時,房內青煙嫋嫋。
雲安瀾在沉寂中飲了口茶,道:“小簾子,是不是該用午膳了,你派人去傳話給小映吧。”
赫崢此刻正坐在雲安瀾的對麵,手指落在深黑的檀木桌案上輕點著,他本不是個多話的人,但仍陪雲安瀾天南海北的聊了會。
老人話音才落,赫崢便垂了下眸,潤澤如玉的手從桌麵收回,出人意料的說了句:“我去叫她吧。”
雲安瀾愣了下,然後笑道:“好,你去也好。”
“祈玉啊,我以前還在想,就你這小木頭樣的,誰嫁你誰倒黴呢。嘿,想不到倒黴的是我小孫女。”
赫崢站起身來,看了雲安瀾一眼道:“是嗎,老師您以前不是還說過希望我跟她在一起嗎。”
“如今如您所願,你該開心才是。”
他的聲音沒什麼波瀾,但雲安瀾臉上的笑意僵了僵,他跟著站起了身,站在赫崢的身後道:“祈玉,你是不是在怨我。”
“怨我去找你父親,逼你做你不願意的事。”
氣氛沉默了片刻,赫崢才道:“他逼不了我。”
雲安瀾是雲映的爺爺,他自然會為雲映考慮。
而雲映初來京城,她的美貌也不是她的罪過,不管他再不喜歡她,再不願意就這樣跟一個女人綁在一起,也得承認跟他有這一場意外,對雲映來說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雲映喜歡他,這喜歡的份量並不一定撐得起一生一世,她被強迫,然後陷入流言,跟他成親,她也是那個被一路推著走的人。
連雲映都不能怪,又如何能怪得到雲安瀾身上。
雲安瀾拍了拍赫崢的衣袖,樂嗬嗬道:“好小子,我就知道。嘿嘿,我就算不說,你也會主動找你爹說的對吧?”
他嘖了一聲,懊悔道:“怪我,我也太沉不住氣了,早知道就等你自己說了!”
赫崢:“……”
他掀開軟簾,道:“我先走了。”
才走下台階,雲施彥便湊了過來,他麵帶笑意道:“祈玉,你還不知小映的院子在哪吧,我陪你去。”
赫崢想起雲映的話,他其實沒想去跟雲映做什麼,隻是想著今早他拒絕她拒絕不夠徹底,萬一她就在那等著他怎麼辦。
彆說,這種事她還真能做的出來。
他意態疏淡道:“不必了,隨便帶個小廝就好。”
雲施彥瞧出了赫崢話裡話外的拒絕,但機會難得,他隻當著是赫崢不想麻煩,便道:“無妨祈玉,正好我也有點事想跟妹妹說,就讓我帶你過去吧。”
話已至此,赫崢再拒絕就有幾分怪異了。
兩人一起走出竹林,幾乎一路無話,赫崢性子孤僻冷淡,也隻有在麵對雲安瀾時,才會稍微給點麵子。
雲安瀾從不準雲施彥借著他的名頭在外麵胡亂欠人情,所以他一開始就沒辦法融入到赫家人的圈子內
若不是有這段婚姻,赫崢恐怕連他的名字都叫不出來。
他與赫崢在公事是交集不多,說了兩句赫崢顯然不想理他後,他便主動提起了裴衍:
“裴衍之前還過來問過我妹妹,可惜我那會還不知道他有這樣的齷齪心思,否則怎麼也會警惕著他。”
“對了祈玉,我聽說裴家為了裴衍的事沒少奔走,這事不會還有什麼轉圜餘地吧。”
赫崢道:“放心,沒有。”
雲施彥道:“如此甚好,他做出這種事,也是不把我們家放眼裡。”
赫崢腳下步子徐緩,在雲施彥語畢後,緩緩道:“聽說這件事,與你妹妹有關。”
他對雲家內部事宜了解不多,也不好插手,但大致也能查出一些,家門爭鬥,雲家人本身就不算乾淨。
雲施彥聲音頓了頓,繼而恨鐵不成鋼道:“……實不相瞞,我那妹妹年紀尚小,分不清好壞,被裴衍蠱惑,配合著裴衍做了對不起小映的事。”
“如今家裡決定將她送到鄉下去,五年不準她回京,沒說出去也是因為家醜不可外揚。”
赫崢垂眸看向他,淡聲詢問道:“這件事,雲公子半點都不知情嗎?”
初夏的風掠過雲施彥垂在身側的手,在男人沉寂的眼神中,莫名一陣寒意自尾椎而起。
在他開口之前,一道清越的女聲響起:“哥哥?”
一被打斷,那股幽寒便退了幾分,雲施彥趁機回過頭,看見了正在花架前的雲漪霜。
當著赫崢的麵,他不好說什麼,沉聲訓斥道:“你出來做什麼,還不回去!”
赫崢緩緩的轉過身,雲漪霜看清了赫崢的臉,她道:“……赫公子?”
雲漪霜朝這邊走了兩步,喃喃自語道:“原來雲映真的跟赫崢成婚了。”
她初聽這個消息時並不相信,不管什麼時候,雲映赫赫崢都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雲映跟誰成婚,都不可能跟赫崢成婚。
她根本不知道,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去問也沒人告訴她。
到現在,她都說不清楚她對雲映到底是愛是恨,她被關了好幾個月,從一開始的瘋狂不甘,到現在都有些平靜了。
她心裡那樣想著,就直接問了出來:“赫公子,你為什麼跟……雲映成婚了?”
赫崢沒答,但臉色顯然不大好看。
雲施彥立即道:“閉嘴!你還嫌事不夠多是不是?”
雲漪霜煩躁道:“我隻是問一問,又沒有做什麼,我連問都不能問了嗎?”
她越想越覺得心裡委屈,眼眶通紅道:“你們總知道怪我,那件事真的怪我嗎?我後來還知道回府找人救雲映呢,我還提醒她彆喝裴衍的藥,我也沒有那麼十惡不——”
雲施彥臉色青黑,怒道:“雲漪霜!”
他這句話吼的雲漪霜身形狠狠一抖,不敢吭聲了,她掐住掌心,抹了抹臉上的淚,道:“反正我後天就走了,我煩死你了,我再也不想見你。”
但就在雲漪霜要轉身時,一直沉默的赫崢忽然道:“你說的是什麼藥?”
他說完又像是隨口補充道:“彆誤會,我最近在處理裴衍的案子,他暗販朝廷禁藥,自然是證據越多越好。”
雲漪霜哦了一聲,沒有任何懷疑,她本就對赫崢心有畏懼,聞言低眉思索了片刻後道:“好像是什麼很厲害的春。藥,應該就是那種禁藥吧。”
她想起赫崢跟雲映的夫妻關係,又忍不住低聲為自己辯解道:“赫公子你放心,我提醒過她不能喝了……我那天走的時候,還費了好大的力氣,把那個暈倒的壞男人拖到外麵去,我才下山去喊的爺爺。”
雲施彥心裡著急,生怕雲漪霜說出些什麼不該說的。他望向赫崢,男人臉上無甚喜怒,他便直接道:“行了,回你房間去。”
雲漪霜再一次閉上嘴,抬頭望著這個跟她一起長大的哥哥。
雲施彥對她好嗎?也算好,畢竟他的每一次教訓辱罵都能歸結為為她好。
他也會為了讓她早點出嫁,摻和陷害雲映的事。
可是她不想要這種好,她寧願沒有這個哥哥。
雲漪霜走後,雲施彥才鬆了口氣,他隨同赫崢一起踏上台階,順著話音道:“祈玉,我向你賠罪,你彆同霜兒一般見識,她真是被我母親被慣壞了。”
話說完,赫崢卻並未回他。
男人側臉俊美又淩厲,沉默時帶著幾分薄涼,這會他微微垂著眼瞼,也不知聽沒聽見他的話。
赫崢沒有去仔細調查過雲家在那件事中扮演什麼角色,因為那畢竟是雲映的家事,輪不到他來管。
從前他厭惡雲映,如今似乎也沒有好到哪裡去,但不同的是,他與雲映成婚了,從陌生人變成了夫妻。
所以他不會通過這不知真假的隻言片語去斷定她做過什麼,如果可以,他也不想懷疑她。
雲施彥正要繼續說話時,男人忽然停住了腳步。
他順著赫崢的目光看過去,看見雲映提著裙擺踏上了台階,此刻停在可廊簷儘頭。
初夏鳥鳴悠悠,繁盛的花招來蝴蝶,她穿著藕粉的曳地紗裙,烏發似雲,眸含春水,柔情綽態,站在夏日繁盛裡,美麗又脆弱,像朵潔白柔嫩的花。
雲映對著赫崢彎唇笑了起來,“夫君。”
赫崢站在原地,沉默的看她。
雲映反正也不指望赫崢主動朝她走過來,便自己走到了他身邊,她看了眼雲施彥,然後道:“你怎麼來這兒了?”
赫崢沒提方才雲漪霜的事,如實道:“找你。”
雲映遺憾道:“那早知我就等你過去了,好可惜。”
用完午膳,按著計劃原本還要再待上一會,但因為赫崢臨時有事,便改了計劃。吃過飯他們就坐上了馬車。
按著雲映原本的習慣,她這個點該是在午睡的,這會便生出點困意來,靠在車廂閉目養神。也鮮少的沒有試著跟赫崢搭話。
馬車不算太穩,她怎麼睡都不舒服。
須臾,赫崢大抵是實在看不下去,伸手把她的腦袋按在了自己的肩頭。
雲映半睜開眼睛,反倒清醒了點,她摟著他的手臂輕聲道:“還是好硬。”
赫崢看都沒看她,問:“哪兒?”
雲映道:“你的肩。”
“那你想說……?”
雲映臉不紅心不跳的道:“我可能需要睡你懷裡。”
赫崢就知道她說不出什麼正經話來,但好歹也相處了兩天,不算太意外,他道:“那你還是彆睡了。”
雲映全當是沒聽見,她拉開赫崢的手臂,把自己圈了進去,就這樣擅自靠在了他懷裡。
赫崢則靠在車廂,一雙無處安放的長腿交疊著,沒有推開她。
她很輕,這樣靠在他身上好像都沒什麼重量,發絲纏著他的手指,赫崢低下頭,本該睡著的女人卻睜著眼睛。
“還不滿意?”
雲映道:“滿意,我隻是沒那麼困了。”
她微微仰起頭,輕聲跟他說話,氣息落在他的脖頸。
“你今天是來瞧我的閨房的嗎?”
赫崢手指蜷了下,握住了她的發絲。
他有點懷疑她是故意這樣仰著頭的,因為離他很近。
很近,所以他看的很清楚,她唇上點了些淡淡的口脂,原本嫣紅的春色越發顯得豔麗,翹起的唇珠帶著肉感,說話時,紅唇一張一合,下頜又是雪白的,連同纖細的脖頸。
赫崢看著她,沒理她。
雲映又輕聲道:“既然來看我,那為什麼同我兄長在一起,你們有什麼好說的……”
赫崢目光不移,手掌終於扣住了她的的手臂。
他低下頭,先是碰了一下她的唇,咬住那顆小小的唇珠,繼而舌尖撬開牙關,與她唇齒交纏。
雲映脖子仰的不舒服,便一邊同他接吻,一邊換了個姿勢坐在他的身上。
好像過了好久,等雲映雲映麵龐發紅,嬌喘微微時,赫崢才放開她。
帶著薄礫的拇指抹過她的唇,聲音冷冽因為貼的近,又有些模糊,直到此刻,他才回答道:
“沒什麼好說的,但見到了你妹妹,同她倒說了兩句。”
第35章 敗露
馬車平緩駛動, 外麵偶有人聲傳來。
雲映軟身靠在他懷裡,青絲斜挽,唇含豆蔻, 雪白藕臂搭在他肩上,一雙黑眸春意綿綿。
她聞此言麵色無甚變化, 坦蕩的同他目光相交,聲音還帶著幾分柔軟:“你同她說什麼了?”
赫崢從這張芙蓉麵上看不出半點心虛。
他知道自己並不了解雲映,縱然兩人已同榻而歡多次, 他仍不知她脾性如何過往如何。
但在他眼裡, 雲映縱然不太討人喜歡,但她並不是個心機深沉又不擇手段的人。
當然, 雲漪霜的話在他這裡算不得什麼。
雲映知道那是**又如何, 她一個弱女子, 孤身在深山木屋裡, 雲漪霜走後熟知又發生了什麼事。
她有一萬種可能被迫飲下此藥。
那種事於誰而言都意味著羞辱, 被迫灌下情藥, 又被迫與人交歡, 被藥物支配,喪失理智。
這不是什麼好事, 所以就算他不喜歡她, 也不想這麼惡意的揣測她。
所以到最後, 赫崢還是沒有與她直說。
他隻是道:“她說她也不是那麼十惡不赦,還知道回來替你找人。”
雲映輕聲啊了一聲,道:“說這個啊。”
那件事已經過去這麼長時間, 早就該塵歸塵土歸土了, 這麼長時間裡赫崢都沒有一一去查那日細節, 故而今日大概是雲漪霜主動提起的。
這不重要, 且不說提起“那碗**”的可能性有多小,就說到底是她自己喝下去的,還是被灌下去的,根本就不是雲漪霜這隨口一提能證明的。
赫崢看起來沒有要質問她的意思,她也不知道赫崢有沒有懷疑她。
她不知道赫崢怎麼想的,也猜不到,去琢磨一個她並不了解的人的心思,實在是一件令人苦惱的事。
但是如果可以,她希望赫崢可以一直相信她。
赫崢的拇指移到了她的下巴,問她:“所以對於那天,你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
雲映麵色不改,平靜應聲道:“沒有。”
赫崢仍注視著她,瞳仁漆黑,望不到底。雲映問:“怎麼了。”
男人道:“沒什麼。”
他收回手,在少女沉靜的目光中並未就此追問下去,而是轉而隨口說了一句:“那日之事,關鍵並不在裴衍,而在你家裡人身上,是吧。”
雲映仍靠在他懷裡,沒有半分要起來的意思,她垂下眸子,應聲道:“大概是吧。”
赫崢道:“可雲安瀾在,他們對付你要冒很大風險。”
他瞧著雲映這副柔軟無害的模樣,道:“你應該還不至於讓……”
“我確實不至於。”
雲映耐心補充道:“但雲漪霜懷孕了,所以為了雲家臉麵,他們就想我趕緊嫁出去。”
她伸出手,手指攀上了赫崢的胸口,指尖隔著衣服有一下沒一下的戳弄著他的胸口,繼續道:
“他們想把我送到裴衍床上,屆時生米煮成熟飯,我必須得嫁。其實這件事之前就有幾分苗頭了,那段時日,他們總變著法的跟我說裴衍是個多好的人,我不願意,他們就想強來逼迫我。”
這好像是雲映頭一回這麼正經的跟他說話,不知為何,這感覺有些新奇。
赫崢沒忍住仔細去看她,她神情冷淡,好像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也並不認為,稱得上自己親屬的人對她這樣算計陷害是一件令人難過的事。
雲映把話說完,又心血來潮的看向赫崢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好可憐。”
赫崢避開她的目光,道:“你可憐什麼。”
“你若是真的可憐,你這輩子都不會來到京城。”
雲映手指頓了一下,這倒是她沒想過的角度。
她總覺得自己一無所有,畢竟回顧她這短暫的十幾年,她似乎從未被命運眷顧過。
所有人都有來路也有歸處,但她沒有。
她一直控製著自己不去想那些傷心事,但事實就是,有人生而不養,養而不愛,這些陰影注定永遠籠罩她。
她不承認自己可憐,但每次這樣自我安慰時,她都覺得自己像一個嘴硬的小醜。
所以她總是非常討厭雲施彥,因為他說了真話,而真話總是很難聽。
雲映歎了口氣,惆悵道:“可是沒有人愛我。”
赫崢道:“這很重要?”
他的樣子取悅了雲映,因為他的安慰沒那麼假惺惺,當然,這男人可能也並不是在安慰她。
雲映唇角翹起,裝模作樣的歎了口氣,道:“夫君,你愛我嗎?”
赫崢甚至懶得搭理她。
但隔了片刻,他還是看著她道:“喂,你不會不懂吧。”
雲映:“什麼?”
赫崢少見的勸慰旁人:“你非得去執著你沒有的東西,你不可憐誰可憐,有這功夫,你還不如看看你有什麼。”
雲映抿了下唇,麵上情緒不改,也不知聽沒聽進去。她輕聲笑了下,然後心情還算不錯的開口道:“有你,算嗎?”
好,她又開始胡言亂語了。
在男人生氣之前,雲映又連忙道:“好啦好啦,我不說了。”
她又重新提起裴衍道:“你們京城人還是太重臉麵了,他們難道就沒想過,就算我與裴衍真有什麼,我也不會嫁他嗎”
眾目睽睽,流言四起又如何,她好歹也是個小姐,總不至於帶她去浸豬籠吧。
名節與旁人眼裡的清白,實在是個一文不值的東西。
赫崢握住她還貼在他身上的手,問道:“那你這麼說,意思是我當初其實也不用娶你?”
雲映衣襟散開一些,鎖骨深陷,胸前一片雪白,她沒有抽回手,而是柔聲問道:“夫君,你後悔娶我了嗎?”
赫崢看的晃眼,他麵不改色的將她衣服合攏一些,蹙眉道:“說了不要這樣叫我。”
雲映卻在這時按住了赫崢的手,讓他與自己緊緊貼合。
“?”
赫崢沒想過雲映大膽到這個地步,親兩口就罷了,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在乾什麼。
他想收回手,手指下意識的蜷了一下。
結果這樣反而正好攏住,雲映就趁機在他懷裡直起腰,像是乞求一般道:“下回你不要再跟雲漪霜說話了,好嗎?”
赫崢側眸看她,漆黑的眸子裡帶著點審視:“怎麼?”
雲映解釋道:“我不想讓你跟彆的女人說話。”
赫崢終於從她胸前收回手,嗤了句:“發什麼瘋。”
雲映總能從赫崢身上發現點樂趣,她聞言也不惱,就這樣乖順的閉了嘴,靠在他身前。
她像一隻粘人的小貓,在他身上找了個舒服的位置,閉上了眼睛。
赫崢低頭看她,然後手臂從後麵撐了下她的腰,讓她睡得舒服一些。
回府以後,赫崢沒有跟她一起回房間,而是去了書房,雲映正好有幾分困頓,便沒纏著他。
過段日子赫延要出趟府,去的地方遠在京城西側,跟裕頰山離得不遠,這一行一來一回少說也要四個月,再加上他中間停留,興許再回府的時候,大概就已經是冬天了。
赫延一走,不管是府內事,還是官場事都要做好交代,赫崢作為赫家的嫡長子,他便自然而然的擔下了大部分的責任。
那也就意味著,他以後興許會更忙。
但那跟雲映關係不大,她回房後跟往常一樣,歪在軟榻上睡了一會。
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她模糊的夢見了許多東西,都在那座永遠走不完的大山裡。
最後,她又夢見了赫崢。
不是被她幻化為寧遇的赫崢,而是赫崢自己。他實在跟那個夢格格不入,因為夢裡他沒穿上衣,隻有他有那麼好看的胸腹肌肉。
再睜開眼的時候,日光便暗淡了許多。
泠春走進房門,道:“姑娘,您醒了。”
她見雲映臉色不好,便問道:“姑娘,可是做噩夢了。”
雖然前半段屬實不太愉快,但赫崢的胸倒不算噩夢,她按了下太陽穴,道:“沒有。”
雲映穿上鞋子,想起前天她做的香藥果子來,以前那些原料都要雲映自己去摘,如今倒方便的多,需要什麼,叫人去買就是了。
“你把我前天弄的小壇端過來。”
小臂高的黑壇子置在桌上,雲映一打開蓋兒便一股混雜著中藥的香味撲散而出,泠春吸了一大口,道:“好特殊的香味啊。”
雲映拿著小勺從中撈出了一個給泠春,道:“你嘗一嘗。”
泠春受寵若驚,她小心接過,然後咬了一口。
入口冰涼,豐沛的酸甜汁水混雜著濃鬱的配料香味一下在口中迸散開來,她隻輕咬了一口,那味道便強勢占滿了她整個口腔,泠春捂著唇,道:“姑娘,這是什麼,好新奇的味道。”
雲映道:“香藥櫻桃。”
“奴婢第一次聽說櫻桃還有這般做法,好好吃。”
雲映是第一次做櫻桃,以前都用梅子或者杏子,因為他們那兒不種櫻桃。
上回她吃了顆櫻桃後便起了心思,左右也是閒來無事,便做了點兒。
“比外麵賣的還好吃!”
雲映道:“是嗎,那倘若有朝一日我落魄了,就去賣果子吧,我會做的很多。”
泠春笑道:“怎麼可能,您還有國公爺呢,再說您生的這樣美,姑爺疼您還來不及呢。”
雲映不置可否,她思索片刻道:“長的漂亮的話,那我的生意應該會很好吧。”
她把裡麵的櫻桃盛了出來,一盤給了泠春,另一盤打算給赫崢留著。
其實她一開始沒打算把櫻桃給赫崢,因為以前她做給寧遇的都是梅子。
但是今天大概是她心情還不錯,就忽然想把櫻桃送給赫崢。
他上回都答應了,應該會要吧。
雲映隨口問了句:“赫崢還在府裡嗎?”
泠春搖了搖頭,道:“可不巧,姑爺他才出府。”
雲映有些失望,心想早知道不睡那麼久了,不過也無妨,反正醃的越久越好吃。
但今天晚上不知怎麼,赫崢回來的格外的晚。
前兩日都是掌燈時就回,今日雲映都用了晚膳可他還未曾回來。
泠春道:“姑娘,姑爺他忙起來一向沒什麼定數,你還是先睡吧。”
雲映其實沒有特地等他,她隻是中午睡得遲,這會還無甚困意而已,她隨口道:“沒事。”
這正是與此同時,赫崢才從宮內出來。
夜空一輪彎月,星辰稀疏,長街一片寂靜,宮門即將落鑰,這個時辰隻有外出辦差事的太監從外麵回來。
他走了兩步,忽然回頭問了句:“跟她說我今天會回去比較晚了嗎?”
霧青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個她是誰,他習慣了伺候赫崢,今日還真沒想過派人回去跟少夫人說一聲,不由道:“……未曾,屬下知錯。”
赫崢上了馬車,道:“那些明日再送大理寺吧,回府。”
霧青手裡是一遝大理寺的公文,赫崢在進宮前曾在大理寺做過兩年寺丞,對那兒也算了解,糾察百官,審理案件,官職不大,實權不小,後來他調走,仍會因為赫家需要,偶爾從大理寺調出卷宗來。
霧青應下,稱了聲是。
夜晚街上行人不多,馬車自然也駛動快些,夜風掠起帷裳,送來夏夜絲絲涼意,赫崢朝外掃了一眼,此時正經過大理寺,此時多數官員已散班,裡麵隻有零星幾個房間還在亮著燈。
門口的石獅矗立在黑暗裡,昭示威嚴。
這裡不僅是審理案件之地,在這不遠,便是大名昭著的大理寺獄。
待罪官員多數在此,包括裴衍。
說起來,他還從未親自麵對麵去審理過裴衍,畢竟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去聽他的辯解之辭。
他突然想起那天來。
是雲映主動叫停馬車,要與雲漪霜一起出城。他跟著裴衍去山上木屋時,率先聽見的,是一陣激烈的砸門與怒吼聲。
裴衍下馬,砸門之人停下動作,跟裴衍說了句:“公子人在裡麵,但門被鎖了,鑰匙被臨時反悔那小娘們拿走了。”
當時他並沒有很在意他們說了什麼,男人說完這句話後就發現了他,他就順手把裴衍和那個砸門的男人都打暈了。
為什麼是雲映主動叫停馬車?
除了裴衍和那個男人,那天還有彆人嗎。
是誰給雲映灌的藥?
此刻他倒是有些好奇起來。
如果可以,他不想懷疑雲映。
但是打消疑慮的最好辦法,就是親自去問清楚。
就在馬車駛離大理寺時,男人忽然張唇,沉冷的聲音流淌在寂靜的黑夜裡:“停下。”
雲映隨便找了本農桑類的書來翻,還沒翻到一半便有了幾分困意,她瞧了天色,這會已經算是很晚了。
說起來明日是嵐哥的生辰,她還沒想好送個什麼糊弄,到底得給徐怡風點麵子,她明日還得早起去準備。
這個時辰還沒動靜,她琢磨著赫崢今晚是不會回來了,便自己上了榻躺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雲映被開門聲驚醒。
她覺淺,稍有動靜就會被吵醒。她睜開眼睛,然後坐起身子朝門邊看了過去。
朦朧清霜灑在地麵上,男人身形挺拔高大,他背對著月光,雲映瞧不清他的臉,夜風從外麵灌進來,雲映瑟縮了下身子。
她輕聲道:“你怎麼回來那麼晚?”
赫崢走進房間,順手關了房門。
他沒理她,雲映也見怪不怪,她下了榻。憑借著月色走在他麵前,溫熱的手指碰到了他沾著涼意的衣襟,她主動幫他脫下外衫,然後道:“我等了你好久。”
赫崢這才道:“是嗎?”
雲映動作頓了一下,她從這簡短的兩個字裡捕捉到了幾分涼意。
她默不作聲的將他的衣服搭起,然後點燃了油燈,昏黃的燭火驅散了些黑暗,她走到他麵前,問:“你不開心嗎?”
赫崢道:“沒有。”
他的聲音聽起來還算平靜,“不過有一件事想問你。”
雲映道:“什麼。”
他的目光一寸一寸掠過這張殊絕嬌豔的臉龐,審過裴衍後,那天真相如何並不難猜,但他還是想聽雲映親口承認。他道:“那天你是不是知道雲漪霜他們的計劃。”
雲映繃著唇角,眼裡的柔和淡了幾分。
怪不得他回來的這麼晚,原來真的去查這件事去了。他既然能來問她,想必還有諸多細節他都知道了。
但男人並未直接去問她那碗藥的事,而是率先道:“你早就知道他們的意圖,但還是配合著跟雲漪霜走了,你是故意的?”
雲映眉頭輕皺,道:“不是。”
赫崢冷笑一聲,道:“行,那你來說為什麼。”
早就知道雲漪霜的意圖,但因為雲漪霜裝的有點像,她顧念著那層淡薄的血緣,所以選擇賭一下,這種話說出來,雲映自己都不太相信。
可她在一開始,的確不知道赫崢會跟過來。
但她還是解釋道:“我的確猜到了點她的意圖,但她說她肚子痛,我不確定她是不是在裝。”
“所以你選擇相信她?”
雲映嗯了一聲。
赫崢盯著她道:“你那麼關心她,寧願冒著被她算計的風險也要相信她。但如今她要被送走了,我怎麼聽說當初你半點求情都沒有。”
“雲映,你能不能認真點編。”
雲映呼出口氣,她不喜歡赫崢這樣質問她的樣子,抬手摟住他的手臂,示弱道:“我沒有騙你,你為什麼不相信我。”
赫崢道:“我怎麼相信你。”
她早知雲漪霜的計劃,卻還是選擇跟她走,她就怎麼那麼自信她一個女人能從他們手裡脫身,還是說從一開始,她就料到他會跟過去,這一切不過將計就計。
那是一場被精心設計的意外,隻不過這個看似柔弱的女人輕鬆的從裡麵脫身後,反而做起了那個幕後主使,騙他又利用他,把自己偽裝成一個受害者。
赫崢神色冷漠,他垂眸睨著她,忽然靜靜問:“那碗藥,是你自己喝的,沒人逼你,是嗎?”
房內死一般的寂靜。
雲映抿住唇,垂眸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