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青沒再說什麼,那位公子回府,的確不關他家主子的事,不管赫閣老愛不愛褚夫人,愛不愛他家主子,赫崢都是赫家唯一繼承人。
赫延改變不了,那位也是。
隻有這一點,最重要。
但他還是明顯察覺到赫崢周身氣場沉了幾分,他知道,他家公子不能嚴格算得上是個薄情寡性的人,所以時隔二十年,那位被接回來,不管是他自己,還是替褚夫人,他都不會高興的。
很快,赫崢朝回到了房間。
他推門走進去,雲映正靠在床邊看書。
房內燭火明亮,暖黃的燭火照在她身上,美的像夢。她向來喜歡明亮的房間,天色一黑,她就會讓人點燃房內所有的燈。
雲映聽見赫崢的聲音,放下書看了過去。
“夫君,你終於回來了。”
她方才原本在氣憤於赫崢偷偷去看霍蕈,但她很快又被這跌宕又香豔的話本子吸引,短暫的不氣他了。
“我還以為你還得很晚呢。”
赫崢走到桌邊,目光自然而然的就被桌上那封敞開的信吸引,他蹙眉,伸手將信拿起來。
“你的信?”
雲映沒有半分要阻止的意思,因為她知道赫崢不會在意,而且這信裡也沒什麼。
她嗯了一聲,道:“泠兒說是褚扶楹給我的。”
“我看過了,沒什麼大事,儘是問好。”
赫崢拿信的手一頓,眯起眼睛道:“……褚扶楹給你的?”
雲映嗯了一聲,詢問:“怎麼了?”
赫崢迅速的把裡麵的內容看完,越看臉越黑,但他什麼也沒說,隻是放下信,道:“沒什麼。”
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次雲映謹慎的把書闔上妥善放在一旁,然後才走上前,貼心敷衍道:“餓了嗎?”
赫崢脫下外袍,道:“有點。”
雲映愣了下,有些意外。
她當即推開房門,讓下人去小廚房把她沒喝的百合蓮子粥端過來。
而赫崢則走到長條案前,像往常一樣,開始看赫家旁枝的傳書還有公文,這原本是赫延的事。
雲映這樣看了一會,等下人把粥送到後,雲映端著粥走了過去,坐在了赫崢檀木椅子的扶手上。
她看赫崢忙活,問:“需要我喂你嗎?”
赫崢目光怪異的看她一眼,然後道:“不用。”
“放著吧。”
雲映把粥放在一旁,但她沒有起身,而是旁敲側擊念叨道:“怎麼大晚上的還要去公主府吧。”
赫崢隨口道:“殿下跟我商量……”
說到一半他又閉上了嘴,抬眸對上雲映關切的目光,終於從這看似隨意的話中品出幾分端倪來,於是話音一轉,故意道:“跟我商量如何處置劫走霍蕈的那批刺客。”
“她受了傷,此事不該善了。”
雲映哦了一聲,又問:“我聽赫泠說你昨天也去看她了?”
赫崢嗯了一聲,沒有否認,胡謅道:“我與她幼時相識,難道不該去看看嗎。”
“……可你不是說她傷好的差不多了嗎。”
赫崢:“總歸是還沒好透。”
雲映拉下臉,心想赫崢難不成在沒好透之前都得三天兩頭的去看她嗎,那什麼才算是好透,倘若她受了傷,是不是得等到疤痕消失才算是徹底好透。
她看赫崢的目光不由變了變。
這一刻,她忽然在想,她說過她不後悔她人生的每一個選擇,那赫崢呢。
他曾有一刻後悔過嗎?
倘若他當初接受了聖上的賜婚,與霍蕈在一起,那他就不會娶她,他不會每日與她互相折磨。
可是她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想法很怪。
她連赫崢是否討厭她都不在意,又為什麼要去在意赫崢喜歡誰呢。
反正他就算喜歡也跟霍蕈沒可能了,就像是她跟寧遇,也再無可能了。
雲映一直沒有說話,手臂就那樣搭在赫崢的肩頭,她半坐在扶手上,一隻腿懸起,小腿輕晃著。
赫崢側眸看向她,看她那明顯不悅的神情,心中竟有一些滿足,好像是發現對她來說,他身上其實是有令她很在意的地方的。
赫崢放下筆,突然握住她的膝蓋,製止了她的動作,雲映垂眸看過去問:“怎麼了?”
赫崢道:“你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從此不會再去公主府。”
雲映:“……什麼條件?”
赫崢道:“彆再跟褚扶楹往來。”
褚扶楹在雲映眼裡從來跟赫泠沒什麼差彆,她毫不猶豫的就答應了:“好。”
她覺得自己占了便宜,心情也不由好了幾分,怕赫崢後悔,她連忙轉移話題,指了指那碗粥問:“需要我喂你嗎?”
赫崢麵色怪異,他道:“我又不是沒長手。”
雲映已經沐過浴,長發垂散著,她道:“那我去看書了。”
赫崢的手卻仍然沒有從她腿上移開,也半點沒有放她走的意思,他抬眸問:“看的什麼書?”
雲映一時沒有回答,她對上赫崢的目光,然後目光移到他的唇,就這樣低頭吻了下。
自從上次跟他吵架以後,他們倆晚上雖然尚還睡在一起,但幾乎沒有親近過,甚至連一個親吻都沒有。
這個吻一觸即分,赫崢在最後扣住她的後腦,反客為主重新吻住她。
雲映攀住他的脖頸,在混亂時忽然問:“你不生氣了嗎?”
一吻畢,赫崢才道:“當然生氣。”
看吧,雲映就知道。
她就知道那件事不會那麼輕易翻篇,哪怕他依舊如往常,也不會不理她,甚至不提。
赫崢又道:“我生氣有用嗎?”
雲映心想當然有用,她不想讓他生氣,可是她又沒什麼辦法,還不怎麼會哄人。
以前哄阮喬時,給他做點東西,說幾句軟話就好了,到赫崢這兒她真的有些無措,他看起來是個軟硬不吃的人。
雲映道:“當然有用啊,你生氣了我也會不開心的。”
她穿的簡單,沐浴後她因為圖輕巧,又是夏天,所以很多時候都是套個寬大的綾裙,想起來了會披個長袍。
赫崢停下動作,然後從她身上起身,垂眸看著她。
雖然雲映向來坦蕩,善於為自己尋找樂趣,但是無論多少次,這樣的注視都會讓她有些不適應。
赫崢喉結滾動,他靜靜看著床榻上花香暗竊,隱秘的念頭攀爬而上,他低聲道:“你再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就不生氣。”
雲映猜到了點,早這樣不就好了,她難道還會拒絕不成。她神色埋怨道:“我上次不就是這樣說的,你說我有病。”
雲映尚且沒做好準備,她想掙脫,但那結雖不緊但還真的一時半會掙脫不了,她急切道:“等等等等,你讓我先——”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她偏過頭去,被縛住的那隻手緊握著,骨節泛白。
隔了半柱香。
赫崢重新去吻她的唇,雲映彆開臉,抗拒的很明顯。
赫崢掐住她的下巴偏要去吻,但雲映不肯妥協,她聲音悶悶的,道:“茶在那裡。”
燭火搖曳。
後來雲映占了上風,那是她連在倉台紀要裡都沒見過的東西,她不知道赫崢時怎麼想到的,方才他貼耳跟她說的時候,她就覺得很不可思議。
見到雲映的人,都會覺得她有種脆弱纖細的美,但其實她並不如展現的那樣瘦,她隻是骨架相對小一些,即便胖了點也不太能瞧得出來。
她的脾氣總是那樣好,至少在成婚的這段日子裡,她幾乎對他有求必應。
赫崢原以為自己不是個惡劣的人,他也做不出什麼惡劣的事,但是麵對雲映,他好像總是很難控製住自己。
雲映起初覺得很難接受,但幾個來回後尚且也就那回事,她抬頭時還是看見他的神色,這又讓她覺得很美妙。
雲映莫名又想起了那件事。
在赫崢眼裡,她來到京城對他起意,然後利用雲漪霜他們的計劃將計就計,騙了雲漪霜,也騙了他,她是那件事的始作俑者。
雖然確實騙了他,其實她也沒有那麼過分吧。
雲映微微喘氣,再次解釋:“我那天是真的不確定雲漪霜是不是真的肚子痛。”
赫崢壓抑著聲音道:“你非要在這個時候說這些嗎?”
雲映抬眸看他一眼,偏就要說,她道:“你知道的,我沒有什麼親人,雲漪霜勉強也算吧,我討厭她,但是她肚子裡的孩子也算我的小侄女或者小侄子,就算我討厭她,但是不希望她受傷。”
“我當然不會給她求情,我又不是什麼以怨報德的人,而且去鄉下不是什麼很不好的事,她瞧不起我是鄉下人,我不能讓她也感受一下嗎。”
赫崢:“……我信了,你先閉嘴。”
雲映認真分析道:“她去了也不用乾活,也不用想著掙錢,還能養孩子玩,比我當初在鄉下待的好多了,說不定她會喜歡鄉下呢。”
“而且再過幾年她就會回來,回來了她也才二十出頭,正是好年華。雖然有個孩子,但到底是國公府的女兒,再尋夫婿也不難。”
“而且她原本的夫君到現在都沒露麵說句話,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
一堆說完,她有些疲憊,就這樣歇了會然後輕聲道:“信了就好。”
後來她再也沒辦法這麼悠閒的說話了。
猶如一個小小的插曲,她占據的主動的那一回很快就被蓋了過去。
像是在夏夜刮起的一陣暴雨,狂風呼嘯,不留情麵的摧殘著一切。
到後麵,她神思恍惚之時,他仍然很精神,雲映半闔著眸看了他半天,從中察覺出了幾分不同尋常。
其實不止這一回,從一開始,從他進門起,她就察覺到了。
他看起來不是很高興。
驟雨初歇,雲映撐著精神趴在他身上,聽他沉穩的心跳,然後在寂靜中主動詢問:“你不高興嗎?”
赫崢道:“沒有。”
可能是不想跟她說,雲映閉上嘴,沒有勉強。
但隔了一會,就在雲映快要睡著時,赫崢又開口道:“父親可能會帶一個人回來。”
雲映眨了下眼睛,問道:“他的心上人?”
赫崢道:“不是,是他心上人的兒子。”
雲映心想,她就說倘若是那心上人,褚夫人死十年再接,未免也太遲了。
如果是兒子的話,大概就能說的通了。
雲映道:“沒關係,反正你本來就有不少弟弟妹妹。”
赫崢嗯了一聲,他道:“我當然不會介意再多出幾個。”
赫延娶幾個生幾個都無所謂。
他隻是替他的母親覺得失望。
也稱不上失望,畢竟從一開始就能預料到。
他的母親是褚氏的小女兒,金枝玉葉,大家閨秀。
所有人都說她的母親名門之儀,樣樣出挑,她能嫁給赫延,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
高門嫡女與手握重權的朝野重臣,他們配的不能再配,婚事就那麼理所當然的被定下來,隻等得他的母親祖母去世的孝期一過,他們就會立即成婚。
就算他們彼時尚未相愛,但年輕的未婚夫妻,各自有各自的魅力,他們終會有相互吸引的那一天。
然而就在那短暫的一年裡,赫延愛上了彆人。
他愛上了褚氏一個不起眼的庶女,除了那張跟他母親相似的臉龐,可以說她沒有一樣比得上褚夫人。
從天賦到學識她都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她怯弱,膽小,像一朵脆弱的花,根本不及褚夫人半點。
可赫延就是愛上了這樣的人,他要與褚夫人退婚,為了顧及褚氏臉麵,他甚至願意讓褚氏主動跟他退婚,退婚理由她想怎麼說都可以,他可以不要名聲,最大限度的照顧她。
可不管他怎麼退讓,這件事都是褚夫人的恥辱。
他為這庶女做的每一分努力,好像都是在當著褚赫兩家的麵往褚夫人的臉上扇巴掌。
沒有人在明麵上說什麼,但是大家私底下都在看笑話。他們會說,褚萬殊其實也不過如此,那個庶女是不是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魅力,是不是這些年一直在被嫡姐打壓。
褚夫人想不明白,她不知道為什麼。
她有哪一點比不上她那個庶出的妹妹,憑什麼赫延先認識她,愛上的卻是她的妹妹。
她日想夜想,到頭來就偏想去跟赫延證明,她褚萬殊一定會比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庶妹強。
況且褚赫兩家結親,不僅是他們倆的情愛那麼簡單,中間利益勾結你來我往,除了她,沒有人能幫到赫延幫到褚氏。
更彆提那個庶女。
所以她拒絕了赫延的要求,甚至利用家族,讓人把那個庶女送走,然後對赫延稱她死了。
後來褚赫兩家還是結親了,純粹的利益,沒有半點感情,他的母親就這樣嫁入了赫家。
她覺得讓赫延愛上她並不是一件什麼難事,可能她沒有猜錯,她的確光芒萬丈,初才成婚的那一年,赫延興許真的對她動心過,不然不會有赫崢的存在。
來日方長,他可能真的會愛上她。
但前提是,那個庶女不會回來。
他們成婚一年後,那個庶女回來,所有的一切都天崩地裂。
當初的事情敗露,褚夫人與赫延徹底決裂。
那些興許萌芽過的愛與感情,再沒有了發展的可能。
她眼睜睜看赫延總是離家照顧她的庶妹,而她這個主母,留不住自己的丈夫。後來她的庶妹懷孕,赫延要接她進府。
褚夫人怎麼都不同意,她告訴赫延,誰都可以,就她不行。
孩子剩下沒多久後,庶女病逝,她的孩子被褚夫人送往千裡之外。
好像是為了報複她。
赫延真的開始納妾,收側室,他是在告訴褚萬殊,不是說誰都可以嗎,那他找給她看。
此後十年,赫延與褚萬殊都是相互折磨,一個拚命證明自己沒錯,另一個則拚命證明自己永不會愛上她。
這些年裡赫延不愛褚夫人,所以他當然也不會喜歡赫崢。
後來褚萬殊病逝,赫延終於不再像以前那樣報複性的寵幸妾室,他消停了下來。
從那以後,他不再提起褚萬殊,甚至不會在赫崢麵前說一句你母親。
褚夫人好像是他生命裡的一場狂風,過去了就是過去了,留下一片狼藉,收拾收拾就能恢複原樣,他不會記得分毫,不會記得這場風帶給他的愛與恨。
結親,婚姻,父母之命,真是這世上最醜陋的東西。
雲映很困,也很累,她分不出多餘的心緒去思考什麼。最後她問赫崢:“他叫什麼名字。”
赫崢道:“我不知道。”
總之不姓赫,也不姓褚,那是他母親要求的。
雲映又問:“那他什麼時候回來?”
燭火已熄,赫崢在黑暗中回答:“就這幾天吧。”
雲映低聲安慰道:“沒關係。”
她用臉頰蹭了蹭他的胸口,重複道:“回來也沒關係。”
很快,雲映便睡著了。
她呼吸輕淺,毫不防備的靠在他身上。
赫崢低下頭,房內僅有月色滿盈,她很輕,赫崢一手就能抱起來,但是現在她在他懷裡,他又覺得這是他生命的重量。
他不討厭她。
他當然不討厭她。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再也沒辦法對她說出厭惡這兩個字。
那所謂的欺騙,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變了味,他不再去想她的出現是他人生的變故,是一場惹人不快的意外,甚至後悔跟她成親,而是純粹的厭惡欺騙本身。
他們有一個並不美好的開始。
如果可以,他希望開頭並不是因為欺騙,但是雲映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不過,世間諸事難以預料。
興許隻有這種不美好,他們才能有繼續的可能。
赫崢低頭吻了吻她的側臉,她太過疲憊,沒有丁點反應,赫崢便又低頭吻了吻她的唇,然後收緊手臂。
他聽見自己胸腔震動,那是心跳的聲音,很快,好多次跟她相處都是這樣。
他不喜歡這樣,不想被她牽動情緒。
但這段時間他想了想,終於有點明白為什麼。
為什麼越克製越想她。
可能是因為喜歡她。
第47章 相似
雲映很少有疲憊到記憶模糊的時候, 她睜開眼睛,身上寢衣整潔乾淨,穿的規規整整, 身上也一片乾爽,但她實在不記得昨晚是什麼時候沐浴的了。
她懶得動, 所以即便醒了也隻是一動不動的躺在床上。以前她在裕頰山時,活多,所以每天都在活動腿腳。後來她回到京城開始了閒散安逸的生活, 隻要她願意, 她可以一天不出門。
到如今,這樣的日子已經有半年了, 正是因為長久不活動, 每次活動一多, 就會覺得四肢酸痛。
如果是以前, 她定然不會有這麼大的反應的。
雲映趴在榻上, 就這樣睜著眼睛看赫崢穿衣。
她聲音沙啞道:“你幫我沐浴的嗎?”
赫崢正低頭束革帶, 他嗯了一聲, 然後道:“你睡著了。”
雲映不相信自己能睡那麼死。
今時不同往日,以前雲映尚且能勉強保持清醒, 後來越來越難, 所以她合理推測她後麵不是睡, 而是昏睡。
雲映沒提,她哦了一聲,跟往常一樣道:“什麼時候回來。”
赫崢道:“我酉正時分散班, 若是沒旁的事, 一刻鐘就能趕回來。”
他已經穿戴整齊, 站在雲映麵前沒有動, 修長英挺的身形逆著晨光站著,輪廓淩厲,眼眸深沉。
他沒說話,看著她。
雲映不明所以道:“怎麼了?”
他總不至於還在生氣吧,那就有些不講理了。
赫崢道:“你今天打算做什麼?”
雲映有些詫異,被迫開始思考今天做什麼。
她雖然已嫁進赫家,但是該學的管家理賬,刺繡女工是一點沒碰,她以後也不打算碰,所以真要說起來,她每天根本沒什麼正兒八經的事。
“我待會要去蘇夫人那請安,然後想去園子裡摘點花,做點香膏出來,可能會出去逛了逛,聽說有一家成衣店做衣服很不錯。下午午睡,然後起床如果怡風和三弟妹有空,我應該會去找他們打打紙牌……”
耐心等她說完一堆,赫崢嗯了一聲,仍然沒走。
雲映察覺出幾分怪異來,她撐起精神問:“有什麼事嗎?”
赫崢站在門邊,繃著唇角開口道:“我昨日的那個革帶有點破損,你記得同下人說扔掉。”
雲映:“……哦。”
被他這樣一說,她的目光自然而然的便看向男人的窄腰,緊接著又自然而然的向下,看到了那塊玉魚蓮墜。
原本半闔的眸子張大了些,她道:“啊,你戴了啊。”
赫崢終於低頭隨手撥弄了一下,好似不經意道:“這個啊,正好原本那個舊了。”
雲映滿意道:“戴了就好。”
赫崢嗯了一聲,他轉過身道:“那我走了。”
雲映點了點頭,想起母親經常對父親說的話,她也跟著說了句:“早點回來。”
赫崢應下,說:“好。”
緊接著他關上房門,房內光線暗淡了幾分。
雲映翻了個身子,然後在床上滾了滾,榻上的鋪的綢單也換了,她仍然沒什麼印象,怪不得一晚上都是香的。
夏日已經進入尾聲,熱的讓人心慌的時節早已經過去,不知從那天起,房內不用冰鑒也不會悶熱,夜晚常開著透氣的支摘窗也放了下來。
聽蘇清芽說,赫延就這兩天會回來,會試已畢,殿試在即,他必須得提前回來。
那照著赫崢的說法,那個庶子,興許還稱不上是庶子,頂多算個外室的孩子,此刻可能已經抵達京城了。
她對赫家諸事實在是興趣不大,但因為赫崢,她還是先入為主的對那個即將認祖歸宗的兒子沒太多好感。不過話說回來,赫家那麼大,不過是秋水齋多住一個人的事,她用不著對此費心。
天朗氣清,京城之上萬裡碧空。
時節上雖已入秋,但夏日餘威仍未散儘,雲映穿了身煙紫綾羅,朱唇皓齒,氣若幽蘭,房門敞開著,拂過她的裙擺。
此時她才用過午膳,尚沒什麼睡意。
以往幾天赫崢得空會回來用午膳,但是今日沒有。
這段時日以來,赫崢非常的說話算話,答應不生氣就不生氣,竟還真沒跟她再提過那件事了。
連帶著雲映心情都好了幾分,他早這樣不就好了,也省的她總是擔驚受怕了。
此刻,桌案上是他的配劍,劍鞘通體漆黑,上麵有金色暗紋,雲映將劍掛起來,然後同泠春道:“忘帶了應該也沒關係吧。”
泠春道:“小姐您放心,如今京中沒什麼大事,姑爺用不著的。”
雲映嗯了聲,道:“說的也是。”
她把劍掛起來後,也沒有走,就這樣看著。
片刻之後她又沉吟道:“真的沒關係?”
泠春站在雲映身後,心想當然沒關係,赫崢用到劍的次數很少,倘若真的必需,今日便不可能忘帶。
但她對雲映還算了解,從這句話琢磨出點彆的來,她猶豫了片刻,察言觀色道:“這個也說不準,雖然若是有緊急情況必須姑爺出手,用旁的也可,但這把劍姑爺到底是用習慣了……”
最後她總結道:“要不您給送過去?”
雲映果真側眸道:“我能去嗎?”
泠春忍不住笑了笑,然後立即道:“方才傳話人道姑爺中午在城西校場,不在宮內,您自然能去的。”
“奴婢現在就備馬車!”
半個時辰後,雲映抵達城西校場。
守門侍衛進去稟報後,很快霧青便親自從裡麵迎了出來,他腳步輕快走到雲映麵前,微微喘氣道:“少夫人,請隨屬下來。”
城西校場裡幾乎都是男人,若是正路去走,多的是正在訓練或比試的兵將,有許多可都是光著上身的,這如何見得了他家夫人。
雲映沒想那麼多,隻是裡麵那渾厚的聲音哪怕站在這她都能聽見些許,出於好奇,她探頭想看一眼,霧青卻即刻擋住她的目光。
他微微躬身,道:“夫人,您走這條路,這條路清淨一些。”
雲映跟了過去,一路上沒碰到什麼人,即便有人也隻敢偷偷看她不敢太明顯。
就這,霧青的腳步也越來越快。
很快,霧青便帶著雲映帶到一處房間,門口站著兩個高大的守衛,見雲映過來,對著躬了下身子。
“夫人,您請進。”
雲映提著裙擺,款步走進房間,赫崢正坐在主位上,見她過來放下了手中的筆,對她道:“你怎麼來了。”
雲映看了眼已經被送到赫崢麵前的劍,道:“給你送劍,你忘了。”
她走到赫崢麵前,男人便自然而然的抓住她的手腕,他仰頭道:“就為這個?”
雲映翹起唇角,房門在她進來時便已經關上,她低聲道:“夫君,你想我了嗎?”
赫崢輕笑出聲,她總是很直白,不管乾什麼都是,他沒有鬆手,隻道:“才不過三個時辰,我想你乾什麼。”
雲映歎了口氣,她反手握住赫崢的手腕,如他所願道:“好吧,那是我想你。”
赫崢道:“這才哪到哪。”
雲映看著他,道:“什麼?”
“我之前中午不是大多都不回來嗎,那會怎麼不見你來找我?”
雲映盯著他的臉,如實懷疑道:“那時候去找你,你會生氣吧?”
赫崢:“那現在?”
雲映道:“現在你脾氣好像稍微好了點,沒以前那麼暴躁了。”
赫崢:“……”
他到底哪裡暴躁了,他從來就沒有暴躁過,頂多就是不想搭理她,這女人在說什麼。
他不由道:“你又在胡說什麼。”
他手上用力了些,雲映被被迫彎了腰。
她也不躲,主動吻了下他的唇,吻著吻著,她忽然抬頭看了眼窗外透進來的明亮日光,輕聲道:“這樣不好吧。”
赫崢道:“親一下有什麼不好的。”
雲映猶疑道:“時間不對,地點也不對,不合禮節,被發現就糟了。”
赫崢臉色黑了黑,他道:“……你彆想太多,親一下而已,你腦子裡怎麼隻有這些?”
雲映沒聽他說話,校場內渾厚的喊聲傳到房間裡,赫崢靠在椅背上,一身玄黑,手邊是一把劍,除了這張冷峻淡漠的臉龐不太符合生性風流的小將軍,其餘倒還真能對上幾分。
她的手停在他胸前,說話時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按著他的衣服,平靜的提著要求道:
“你想來也行,但你要演小將軍。”
赫崢:“……”
他才要開口,房門忽然被敲響,守衛道:“大人,陸統領求見。”
外麵傳來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祈玉,我有個事得跟你說。”
赫崢一時沒吭聲,外麵就繼續道:“祈玉,你在乾什麼?怎麼還不讓我進去?”
雲映與赫崢四目相對,她率先從他身上起來,然後站起身子規規矩矩的站在一旁,又理了理自己的鬢發,繼而輕聲對赫崢道:“讓他進來吧。”
赫崢從她身上收回目光,然後才道:“進來。”
房門被一把推開,日光泄進。
一個高大壯碩的男人從外麵走了進來,他年歲不大,但體格十分強健,蜂腰猿背,手臂肌肉凸起,肩寬胸也大,上半身看著鼓鼓囊囊的。
因為是夏天,他又才從武場出來,所以衣服穿的並不嚴實。
他進門第一眼就看到了雲映,隨即眼睛便亮了一下,臉龐上也明顯出現了幾分局促,臉頰飄上點緋紅,原本五大三粗的動作也收斂不少。
赫崢半闔起眼眸審視他。
不是吧,這胖子有病嗎,他臉紅個什麼?他為什麼要對著雲映臉紅,這個疑惑的眼神是什麼意思,雲映能出現在這裡,她身份還不明顯嗎。
陸敞還沒開口,赫崢便語氣不善道:“什麼事說。”
陸敞這才突然反應過來,他看了眼赫崢,然後才恍然對雲映道:“原來是嫂子,我方才一時沒認出來,失禮失禮!”
雲映彎唇,輕聲道:“無妨,夫君忘了東西,我正巧路過,便給送過來。”
赫崢不知道雲映為什麼要解釋,解釋就解釋,還一直盯著陸敞,目光還停在他上半身。
同赫崢的挺拔修長不一樣,陸敞的壯碩十分明顯,尤其是他的胸肌,非常突出。
赫崢偶爾見過他訓練,年前也一起出過任務,所以見過他光裸上身的模樣,比穿著衣服還要誇張,完全稱得上魁梧。
以前不覺得有什麼,這會越想越不舒服。
就這雲映不會喜歡吧?她不會喜歡大到這種地步的吧,她什麼口味啊?
心裡翻來覆去回想了好幾遍,越想越不理解,但他嘴上什麼都沒說。
雲映太美,她盯著誰時那樣的美貌就會給人造成壓迫感,陸敞忍不住緊張起來,一個壯漢此時局促的像個小鵪鶉,他磕磕巴巴道:“嫂…嫂嫂子有心了,祈玉真是好福氣。”
雲映頷首,又望著他道:“既然這樣,我便不打攪你們了。”
“沒沒沒事!我可以先出去的。”
雲映笑道:“你出去做什麼,我隻是來送個東西罷了。”
她說完便站起了身子,看了眼赫崢道:“夫君,我先告辭了。”
赫崢擺了下手,心道她也太能胡扯了,剛才她可不是這麼說的:“路上慢點。”
雲映走後,房內隻剩陸敞與赫崢。
赫崢看著他,陸敞胸前發涼,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道:“祈玉,我這兒有什麼問題嗎?”
赫崢目光移向他的臉,陸敞莫名覺得赫崢不太高興,但他不知道為什麼。
他才進門,總不至於是因為他吧。
難道是因為嫂子?
那赫崢也太過分了,嫂子那麼漂亮溫柔,天大的事也不能生她的氣啊。
赫崢這時開口道:“喂,你不覺得自己太胖了嗎。”
按著原路走出校場,霧青送完雲映後便返了回去。
雲映則站在門外仰頭看著碧藍蒼穹萬裡無雲,因為沒有雲層遮擋,日光有些刺眼。
這條街上行人不多,但因為是官道,所以極為寬廣。
泠春一早就在外麵候著,見雲映出來,她連忙迎上前道:“姑娘,您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
雲映道:“又沒旁的事。”
她也不是非得見赫崢多久,隻是今日她左右閒來無事,順道想出來走走而已。
他既然有事,那她就沒什麼必要多留。
泠春提議道:“姑娘,您若是閒著無聊,這附近有個極出名珠翠鋪子,不如去瞧瞧?”
雲映問:“在哪?”
泠春指了指街道對麵,但:“就在那兒姑娘,我們可以直接走過去。”
寂靜寬敞的車道上傳來車輪滾動聲,雲映目光掃過,迎麵是一輛低調簡樸的馬車,緞白的車簾掩著裡麵。
像是隨意的一瞥,她很快又收回目光,看向了對麵那個珠翠鋪子。
她光是釵環就有兩箱,各類首飾就算每天不重樣的戴,也得個大半年才能戴個遍,她搖了搖頭道:“也沒什麼好看的。”
而正是此時,那輛馬車駛過她麵前,溫和的清風卷起車簾,露出一隅。
仔細一窺,恰能瞧見男人落在膝上的那隻手,蒼白修長,指骨明晰,隱約可見白皙皮膚下的青色脈絡。再往上,是一張神情疏淡的臉龐,氣質溫和斯文,沉默時,有種薄冰似的清透冷然。
那是一張跟赫崢像了七分的臉。
對雲映來說,這是比赫崢還要熟悉的長相,刻入她的記憶與靈魂。
但她沒能看見。
她在最後一刻轉了身,道:“罷了,還是回去吧,我有些困了。”
車簾掠起,又很快被一隻手壓住,小廝低聲道:“公子,要去赫家嗎?”
原本閉目養神的男人半睜開雙目,他的聲音有幾分倦怠,道:“不去。”
小廝垂眸應下,道:“是。”
第48章 寧遇
秋水齋翻修早在兩日前就已經完成。
雲映站在小石橋上, 從這裡眺望那個清幽寂靜的院子,翻修過後那兒明顯亮了幾分,門頭還有房內的家具置櫃全部置換, 還在側方竹林修了個書房。
偶爾有丫鬟進出,手裡拿的是些精致昂貴的小擺件, 還有一些珍貴的古籍,但裡麵仍未有人入住。
“奴婢聽說那個庶子已經到了,但不知是何原因, 他沒有住進赫家。”
雲映嗯了一聲, 心想不來也合乎常理。
不管當年發生了什麼事,那都是上一輩的恩怨, 這個庶子自幼被送走, 時隔二十年再被一個素未謀麵的父親接回家, 母親病逝, 又是個上不得台麵的外室。
對於赫崢來說, 這是恥辱, 對於那個庶子來說又何嘗不是。
她轉身回了院子, 天色昏暗,赫崢尚未回來。
她這幾天因為太過閒散, 她終於分出了點心思來開始學著看賬本。
那是她父母給她留下的商鋪, 一些常年虧損的, 雲安瀾便在行情好的時候轉賣了,餘下的這**家都是十分出挑的。
有的甚至已經已成規模,這些年雲安瀾一直派專人打理, 累計下來一年也能掙不少銀子。
她翻了翻, 然後懷疑道:“這些鋪子收入都算可觀, 我若是插手了, 不會倒閉吧?”
泠春笑出聲來,道:“這有何妨,小姐你隨便挑一個,且就當練手了。”
雲映思索道:“那要不我重開個鋪子?”
泠春道:“好啊!”
“您想做些什麼營生?同您以前一樣,賣果乾或者蜜餞兒什麼嗎,這些反正您比較了解。”
雲映搖頭,覺得不妥,她道:“京城人的手藝人多,我沒什麼優勢,而且那日我瞧了瞧,集市上隔幾步就有一家茶肆或是果乾鋪子,雖然賣香藥果子的不多,但也琳琅滿目。”
“之所以賣的少,我傾向於是之前有人賣過,畢竟這種東西味道濃烈,一般人興許無法接受。所以不受歡迎,慢慢的就沒落了。”
“說的也是,那小姐您想……”
雲映目光掃過房間,然後停在了赫崢平日用的長條案上,上麵掛的狼毫筆。
泠春注意到雲映的目光,道:“筆?好像還不錯,這種筆我記得可貴了!就是不太了解……”
雲映心血來潮道:“賣畫吧。”
她隨手抽出一本自己前幾日看過的話本兒,她道:“能給這個配圖。”
“配了圖,它應該可以賣貴點兒吧?”
她現在不缺錢,想任性胡鬨一些,至於她糊口的那些手段,等她落魄了再說也不遲。
泠春頭一回聽這種說法,她啊了一聲,覺得有些不妥,道:“可是這這這這…這到底是情愛之書,裡頭難免有卿卿我我曖昧之態……”
雲映知曉她的意思,但這到底是個正經話本子,再曖昧也不會曖昧到哪去。
她沉吟道:“這樣的話,難道不會賣的更好嗎?”
泠春:“……”
還彆說,有點道理。
比方說春/宮圖這種東西,那些達官顯貴嘴上說著不上台麵,私下各個都買過不少。
她因為在雲安瀾旁邊伺候過幾年,所以見的世麵也不少,彆說達官顯貴,好像就連皇上少年時也會派人偷偷從宮外買。
但那到底是禁物,不能上明麵,若是有了旁的含蓄些的,能上明麵的圖,說不定還真有人買賬。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沒人,能讓她家小姐花點錢開心也是好的。
“好嘞小姐,那您想先從哪一步做起,奴婢幫您。”
雲映道:“那就先去聯係畫師吧,找個有經驗的去置辦,不要透露那店是我的。”
她如今到底是赫家兒媳,這兩日正是殿試舉行時,敏感時分,赫延忙的腳不沾地,連同赫崢每日都回來的很晚,中午也不會回來同她用膳了。
“前天殿試就結束了對吧?”
泠春端個碗紅棗雪燕放在圓桌上,應了一聲道:“對,這兩日赫閣老同太學那幾位,還有國公爺,在一起評定成績。”
她感慨道:“數年寒窗就看這一遭了。”
雲映坐在圓凳上,垂著眸沒有應聲。
她合上賬本,伸手慢悠悠攪著湯,房門敞開著送來陣陣晚風。
手腕上的紅繩還在,那顆小巧的桃核掛在上麵,桃核被磨到隻有指甲蓋大小,因為戴的時間久了,表麵越發的圓潤光滑。
這些年裡紅繩斷過兩回,來到京城後她重新換了一根,又在旁邊串了兩枚小玉珠,總算是看著是件過得去的首飾了。
她看著門外昏暗到模糊的光景,恍然又回到了那個小山村。
如果這個時候出門,寧遇的房間燭火仍會在亮著吧。他像以往數年一樣靜靜的坐在窗前,昏黃的燭光燃在黑暗裡。
夏夜的風攜裹著草木的味道吹過去,那是她記憶裡夏天少數稱得上美好的時刻。
不止又粘膩的汗水,無處不在的蚊蟲,到處亂跳的小癩**。
還有獨立一隅的寧遇,清冷孤絕,靜影沉璧。
數年寒窗,的確不易。
讀了那麼多年的書,到底有什麼用。
她捏緊勺柄,看著麵前這漾著清香的湯,一下沒了胃口。
“撤下吧。”
她擺了下手,不想再去想寧遇。
每每一想起他,她好像都能一下墜入綿延不儘的壓抑與潮濕的河流裡,不管她心情多好,都能在那一瞬間窒息起來。
與此同時,赫崢從宮內回來。
殿試成績已出,明日就會放榜,他也總算是閒了些。
男人闊步流星,沒有先回房間,而是先去了書房,他還有些細枝末節的事沒有處理,習慣性的把所有事都交代好再回房。
他一邊推開門一邊問:“她吃飯了嗎?”
霧青道:“應該用過了,屬下今日特地派人幫您傳了話,說不必等您。”
赫崢拉開椅子坐下,霧青原要退下,但才轉身,他就忽然想起一事來,遂而又轉過身來。
他低聲道:“公子,那位探花的墨卷,今天下午被送過來了。”
“屬下擅自幫您收下了,您要過目嗎。”
墨卷即是考試原卷,一般呈到聖上麵前的,以及被批閱的卷子是謄錄卷,這人擠進前十,墨卷雖然也會被呈到聖上麵前對照。但對照完後,卷子會送往禮部。
按理說這卷子該被封存,但因為考慮到那位探花郎特殊身份,卷子還是被底下人撤下,送到了赫崢麵前。
赫崢看向手邊,紙背透著朱墨的卷子被折的整整齊齊,他其實不想去看這人的卷子,赫延就算是再喜歡他,也不會科考閱卷時徇私舞弊。
但他還是伸出手,翻開了這張考卷。
字跡清晰,工整排列在近五尺的試紙上,氣韻生動,橫豎轉折間透著股鋒利,豐神蕭散,無疑是一副好字。
但赫崢的手卻頓了幾分,他將卷子徹底翻開,字跡便儘數展露,很熟悉的字。
是雲映的字。
說是相同又不儘然,畢竟單論技法,同這卷子相比,雲映的字顯然要落下風。但她的字透著股清婉,也有她獨到的韻味。
都說字如其人,每個人的字都不儘相同,像到這種地步,還算是少見。
赫崢鬼使神差的看向卷頭,他拇指按壓處,正是那位探花郎的名字。
他移開手指,兩個字輕易映入眼簾。
寧遇。
完全陌生的名字。
寧期此地忽相遇,不姓赫不姓褚。
赫崢猜想,這或許是他父親給起的名字。
他知道當年這個孩子一出生就被她的母親送走,他不知道具體送去了哪,聽說是極南靠海的蠻荒之地,但他以後到底在不在那裡長大尚未可知,興許後麵又去了旁的地方。
世界之大,他不可能與雲映有糾葛。
字跡相似興許隻是巧合罷了,況且雲映說了,教她寫字的那位老師再也不會回來了。
什麼不會回來了,估計十有八九是死了。
霧青問:“公子,可有不對?”
赫崢回神,他再次掃了眼卷麵,就卷麵而言幾乎稱得上完美。
他與赫延雖不親近,但到底是父子,心裡是了解他的,他不僅不會徇私,還會避嫌。若是沒有赫延,這個寧遇恐怕不僅僅位列第三。
十名批卷官,赫延位列其中,他估計有什麼法子認出寧遇的卷子,在批卷時,特地畫低了一等,轉桌傳卷下,赫延這位內閣首輔的評級會多多少少影響後麵的幾位官員。
赫崢闔上卷子,道:“沒事。”
“讓人把卷子送回去吧。”
霧青應下,赫崢沒有耽擱太長時間,抓緊把那些細枝末節的事交代乾淨後便回了房間。
他回房時,雲映倚靠在床邊,手裡拿了本書正看著,有了前幾回的經驗,赫崢這次已經能猜出些來,他道:“不會還是上次那本吧。”
“你就那麼喜歡小寡婦?”
雲映闔上書,書卷泛黃卷曲,有些熟悉,是一本楞嚴經。
她突然看這麼正經的佛經,赫崢反倒有點不習慣,他蹙眉道:“你們那野談話本居然連佛經也不放過,這裡頭講的不會是什麼叛逆和尚吧。”
雲映:“……”
她道:“這是真佛經。”
赫崢問:“看的懂嗎?”
雲映搖了搖頭,道:“看不懂。”
赫崢走過來,將佛經拿起,問:“那為什麼還看。”
雲未曾解釋,隻是隨口胡謅道:“菩提自性,本來清淨。我看的雜書太多,得洗心淨性。”
赫崢隨手翻了翻,然後將佛經放在小幾上,雲映坐在他麵前,而赫崢站著,他握住她的肩膀,目光掃過桌案上那沒動過的紅棗雪燕,低聲道:“這是實話?”
雲映聽見這話就害怕,她猶豫起來。
片刻後,她如實道:“想起了以前一些不太好的事。”
赫崢道:“說出來聽聽?”
雲映不想跟任何人提起寧遇,她搖了搖頭然後歎氣道:“往事就不提啦。”
她既拒絕,赫崢也沒有勉強,雲映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道:“明天還忙嗎?”
赫崢反手握住她的手,道:“不忙。”
雲映盯著他這張與寧遇肖似的臉龐,聲音輕緩許多,原本心裡那點不甘心也平順下來,她如今已經可以十分自然的跟赫崢提要求道:
“那要記得早點回來。”
赫崢嗯了一聲,他鬆開手道:“你要是困了就先睡,我去沐浴。”
雲映問:“那你用晚膳了嗎?”
赫崢走到桌案旁,拿起那碗放涼的湯,仰頭兩三口喝完,然後道:“吃了。”
等赫崢再回來時,雲映已經躺在了床裡,他一上床,雲映便朝他挪了過去,赫崢順勢攬住了她。
雲映覺得很怪,這已經不是第一天了,她仰起頭看他道:“夫君。”
赫崢嗯了一聲。
雲映道:“你這段時日是碰著什麼好事了?怎麼覺得你……”
怪怪的,也不總對她生氣了,她要是做了什麼讓他不高興的事,他也不會說她。
她甚至從他的態度中察覺到了幾分縱容,如果不是她知道自己與他實際的關係,都要覺得這男人是不是喜歡她了。
赫崢摟著她的手沒鬆,道:“話真多。”
還不讓說。
雲映閉上嘴,沒再跟他說話,靜靜靠在他懷裡。
隔了一會,赫崢忽然主動同她道:“過兩日有一場宮宴,你想去嗎。”
他知道雲映不愛拋頭露麵,所以她若是不想去,可以提前告病。
雲映問:“什麼宮宴連我也得去?”
赫崢道:“皇帝生辰。”
“不去也行,看你自己。”
雲映思索片刻,道:“又不是什麼大事,正好去瞧瞧。”
她又詢問道:“我去了也隻是湊個數,不用做什麼的,對吧?”
赫崢笑了笑,道:“嗯,結束後我們可以一起回來。”
他說完低頭去吻她,雲映張開唇回應他,等赫崢壓她身上的時候,雲映又突然彆開臉,推了一下他。
赫崢又意猶未儘親了下她,然後道:“怎麼了?”
雲映被他親的嬌喘微微,輕聲道:“太頻繁不好,今晚算了。”
箭在弦上,哪能說算就算,男人手臂仍然撐在一旁,他道:“我問過太醫,你我還沒上年紀,一天一次不是什麼大事。”
雲映:“……啊?”
她看赫崢的目光變了變,瀲灩的眸子中少見的顯出幾分羞恥,她道:“你還問這個?”
赫崢道:“那天碰巧遇見了。”
他說完又重新去吻她,雲映這次沒再躲他。
紅燭滾燙,燃至深夜。
宮宴當日,雲映起床時赫崢已經不在房內。
她坐在銅鏡前梳妝,釵環精致,發髻盤起,一改她往日力求輕巧的裝扮,美豔非常。
今日聖上生辰,宮宴過後,朝野休假三日。
雲映同蘇清芽一起入宮,馬車上蘇清芽明顯心不在焉,雲映撫上蘇清芽的手,輕聲道:“夫人,怎麼了?”
蘇清芽回神,妝容精致的麵龐上浮現幾絲敷衍的笑意,她道:“無事。”
仔細去看蘇清芽這張臉,其實算不得姿容驚豔,她氣質清雅,但興許也是這幾年主母沉澱出來的,雲映一直很好奇蘇清芽到底是什麼人。
褚夫人和她的庶妹爭來爭去,蘇清芽難道也參與其中了嗎。
她主動道:“夫人,聽說秋水齋要住人,是嗎?”
蘇清芽這次沒有隱瞞,她嗯了一聲道:“我還以為崢兒會跟你提呢,要住進來的是他的弟弟。”
雲映詫異道:“我夫君還有旁的弟弟嗎?”
蘇清芽嗯了一聲,道:“這個孩子身世可憐,一出生就被送走了,如今才被找回來。”
她想起雲映,又道:“小映,聽說你也是今年年初才認祖歸宗,說起來你們的身世倒是相似。”
雲映麵色不改道:“那他的母親是褚夫人對嗎?”
蘇清芽臉色有些僵硬,她垂下眸子道:“不是。”
“是那天畫像上那個女人,對不對。”
“夫人,您同畫像上那個女人,是什麼關係呢?”
蘇清芽大抵也算是個好脾氣的人,被雲映這樣追問也不曾生氣,隻是輕聲回答道:“大概……算是舊友吧。”
“她的孩子能回來是一件喜事,不管怎麼樣,我都會視如己出的。”
雲映沒有回答,這些年褚夫人病逝,她有把赫崢視如已出嗎。赫延,蘇清芽,赫崢,三個人好像從不相交,他們也很少提到彼此。
行至宮門處,雲映扶著蘇清芽下了馬車,宮內太監上來迎接,望不到儘頭的白玉甬道,處處金碧輝煌,玉階朱柱,處處繁華。
宮女太監們忙中有序,雲映和蘇清芽都不是什麼酷愛交際的人,一路到了北興宮,宮女上前呈上茶水道:“請兩位夫人先在此休息。”
筵席尚未開始,北興宮寬闊恢宏,內有一樓,絲毫不亞於驚鷺江畔的瑤月樓。
雲映剛進來就瞧見了正與佝僂著身子跟讓人說話的雲安瀾。
數日不見,他看起來又蒼老了幾分。
連腰彎的都比以前狠了,以前日日在國公府,她的感受尚不明顯,如今卻如此直觀的麵對,不遠處她麵前的就是一個白發婆娑的老人。
聽說今年一過,雲安瀾就會請老回家,連同在太學的職務也會一並解除。
前幾日聽說他生了場病,如今倒看著很精神,就算身形佝僂時不時咳嗽兩句,也不耽誤他跟彆人談笑。
雲映正出神看著時,雲安瀾一轉頭對上了她的目光,他立即笑的眯了眼,張唇跟她說了句什麼,然後衝她招了招手。
雲映朝他走了過去,雲安瀾想站起身,雲映拍了下他的手臂道:“爺爺。”
雲赫兩家離得近,但雲安瀾也已有數月未曾再見雲映了,他眼眶發紅覆住雲映的手,看著旁邊沒什麼人才道:“小映,崢兒他沒冷落你吧?”
雲映搖頭,道:“沒有。”
“爺爺,聽雲策說你這段時日身子不好,大夫怎麼說?”
雲安瀾嗐了聲立即道:“彆聽他瞎說,人老了毛病多,誰都這樣。”
他嘿嘿一笑道:“我想著我今年一過什麼也不用操心了,我什麼病都好了。”
雲映握住他的手,才要說話時,雲安瀾又閒談道:“對了小映,有件事忘了同你說了,不過你興許也知道。”
雲映給雲安瀾倒了杯茶,讓他潤潤嗓子,隨口問:“什麼事?”
雲安瀾蹙眉道:“就是我那天跟赫延一起在宮裡的時候聽他提了一嘴,他以前的風流債,最近接回來了兒子來,還非常重視,你知道這事嗎?”
雲映嗯了一聲,道:“我知道。”
“隻是他尚未回赫家,以後興許也不會回來。”
雲安瀾:“知道就好,我方才想著你倆在同一地方長大,沒準會認識。”
雲映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
手上的桃核輕輕懸掛在紅繩上,好像預料到雲安瀾想說的話,她心口狂跳,從脊骨上來一陣涼意,她聽見自己問:“同我一個地方長大?”
雲安瀾嗯了一聲,詫異道:“我還以為你知道,那個孩子還裕頰山待過十年。”
他哈哈一笑道:“叫什麼名字我給忘了,這麼一說你同祈玉還真是有緣分,誰能料想早在十年前,你興許就見過他弟弟呢。”
正是這個時候,赫崢從前門走進來,雲安瀾見雲映愣神,輕拍了拍雲映的手背道:“祈玉過來了。”
雲映慢吞吞的轉眸看過去,他身姿修長,闊步朝自己走過來,雙腿筆直,目光再往上,她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龐。
已經許久未曾有過這樣的感覺。
男人冷峻的眉眼漸漸與記憶中的人重和,穿堂風冷,赫崢走到雲映麵前。
他先同雲安瀾打了聲招呼,然後才對上她的目光,凝眉道:“早上不是才見過,你這是什麼眼神。”
雲安瀾立即道:“你小子,你怎麼說話的?”
雲映耳邊模糊,她沒注意去聽他們說話,隻是想去問雲安瀾那人叫什麼名字,但是赫崢已經拉起她的手。
他就這樣堂而皇之牽著她的手,帶她走到原本的位置,輕聲回眸對她道:“該入席了。”
雲映隻得跟上他,然後坐在他身邊。
她思緒紛亂,但混亂中又突然覺得一切都有跡可循。
倘若沒有血緣,為什麼寧遇會與赫崢那麼像。為什麼寧遇自幼無父無母,那位小叔和婆婆,待他根本不想待晚輩,以及為什麼寧遇身死後,他的家也被一把火燒了個乾淨,他的小叔與婆婆也莫名失蹤。
但是僅有一點,寧遇不是死了嗎。
她親眼看他掉進冰冷的江水,他不會水。
尚未想明白時,赫崢的聲音從她耳邊傳過來,她看向他,男人眼眸漆黑,開口道:“你在想什麼。”
雲映不答反問:“那個庶子,叫什麼名字?”
在赫崢尚未開口時,席上忽然寂靜了些許,雲映的目光隨同眾人一同看過去。
玉階彤庭下,男人意態疏淡,身形挺拔削瘦,蒼白俊美,衣袍一塵不染,似是全不在意眾人目光。他就在離雲映不遠處,她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他。
變了又好像沒有變。
時隔一年,記憶再次翻滾而出,雲映聽見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
耳邊變得模糊,聽不見任何聲音。
她捂住胸口,呼吸變得急促,江水湍急,她耳膜震顫,寧遇鬆開了她的手。
他永遠溫和,幾乎從沒狼狽之時。最後時刻,他的衣袍被水浸濕,低聲在她耳邊跟她說:
“小映,如果可以,你要去更遠的地方。”
不要留在裕頰山,不要被困在這裡。
“雲映。”
男人聲音冰冷,死死扣住她的手腕。
雲映陡然回神,朝赫崢看了過去,男人臉色陰沉,他語調無甚起伏的告訴她:“他叫寧遇。”
同是引人目光的,不止寧遇,還有雲映身旁的赫崢,因為他們有一張肖似的臉龐。
像到七分,像到所有人都能看出來像。
赫崢與赫延並不太像,與他的幾個弟弟也沒什麼相似之處,他的冷峻昳麗興許多是隨了褚夫人,正是因為都不像,所以寧遇身上與他的相似之處就會被無限放大。
這個素未謀麵的弟弟,和雲映一樣,自幼長於千裡之外。
相似的長相,相似的字跡。
春寒料峭,冷風拂過花枝,殘瓣掉落,他第一次去國公府見到她,她就不管不顧攔住他,像見到久彆重逢的戀人。
她叫他:“小玉哥哥。”
雲映手腕發痛,男人隻是盯著她,一字一句的問:“你不認識他,對嗎。”
第49章 彆哭
七月七日, 驚鷺江畔。
夜幕炸開焰火,雲映從他麵前跑走,為的是一個模糊的身影。
夜色中, 少女麵龐發紅,氣喘籲籲。
她盯著他的臉告訴他, 那個身影很像他。
彼時他未曾去思考,那個身影到底像不像他,哪裡像他。明明他很少穿白衣, 也不會那樣束發。
他更沒有透過她的專注的目光去思索, 深情之下,她看的可能是另外一個人。
另一個人。
這是在太過可笑。
這不可能。
怎麼可能是彆人, 不管在誰眼裡, 他都隻是他自己。
細弱的痛感從手腕處傳來, 雲映抿住唇不吭聲, 她的沉默猶如默認, 赫崢手臂僵直, 偏不罷休, 執著得非要等她說出口。
握著她的手骨腕緊繃,逼問道:“說話!”
雲映沒有試著去掙紮, 她轉頭再次看向了寧遇, 目光緊緊的盯著他。
雙眸瀲灩, 目如秋水,那明明是看他的眼神。
他等她回答,然後眼睜睜看那張挺翹的紅唇動了動, 那一瞬間他又突然畏懼, 手上的力道鬆了幾分, 不想聽她說下去。
認識又如何, 倘若同在裕頰山長大,他們互相認識也是情理之中,一切都是碰巧罷了。
可他尚未來得及製止,雲映便搖了搖頭。
正是此時,席下清雋挺拔的男人似有所感,掀起眼皮,目光越過或是好奇或是豔羨的眾人,遙遙落在了雲映身上。
時隔一年,隔著生死之彆,隔著漫漫長路。
與她四目相對。
雲映呼吸停滯了幾分,下意識想從赫崢手裡抽回自己的手,這個動作無疑激怒了他,似乎是為了證明什麼,他偏就不鬆,甚至往下與她十指相扣
他壓著聲音,咬牙切齒的問:“你為什麼要掙紮?”
寧遇看她的目光好像還一如往常。
像山野刮來清潤的風,那雙眼睛向來溫和又平靜,他瞳色淺淡,雲映從中看不出什麼情緒。
可她卻覺得自己好像撞入深淵,她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刻想什麼。
她隻知道她心跳很快,年少時獨自走在山林裡,她仰頭看見蒼穹之上清冷明月高掛,後來她離開那座山,再也沒見過那輪月亮。
今日她沒有回裕頰山,清輝卻再次籠罩了她。
她放下捂著胸口的另一隻手,輕聲回答道:“我認識他。”
“我當然認識他。”
“他叫寧遇,我們一起長大。”
她如此坦然。
赫崢想讓她閉嘴,可他開不了口。
他隻能徒勞的握著她的手,抓住她了又好像沒有。
席上很快恢複了喧鬨,那一瞬間的目光交接好像沒有引起絲毫的漣漪。寧遇入席,坐在這一年新科進士之中,被簇擁著,上前搭話的人很多。
他低眉,神色平和,一一應答。
赫崢最後鬆開了雲映的手,他沒什麼都沒問,隻是跟她說:“……彆看他。”
“雲映,你聽見了嗎?”
可雲映沒有應答他。
她的眼裡沒有他了,自然也聽不見他的話,可這怎麼可能呢。借著桌案遮擋,赫崢的手握住了雲映的腿。
雲映雙腿下意識並攏,終於看向了他。
赫崢盯著她的眼睛,重複道:“不準看他。”
在寧遇尚未出現時,她總是透過赫崢去看寧遇,越看越像,有時候那七分相似在她眼裡甚至能夠看成十分。
現在寧遇出現在她麵前,她再去看赫崢時,又覺得不像,不像的地方很多。
赫崢頭一次厭惡雲映看他的眼神,他沉聲問她:“聽見了嗎?”
雲映終於下意識點了點頭,說:“…好。”
她低下頭去,卻明顯心不在焉。
赫崢把手緩緩從她腿上收回,心口沸騰,說不出話。
席間喧鬨,兩人間卻默契的沉默著。
他們離得很近,衣袍重疊,赫崢一伸手就能把她攬在懷裡。
明明這是極為普通的一天,明明他什麼也沒做。
後來聖上入席,台上緩歌慢舞,飛揚的水袖讓人眼花繚亂,雲映抬起頭,去看這歌舞時,透過交錯朦朧的舞姿,對上寧遇的目光。
一碰即離,雲映再次低下頭,心亂如麻。
他沒有死,他回來了。
他真的來了京城。
一個時辰後,筵席初散。
赫崢立即站起身來,在雲映剛剛還沒站起來時就不由分說的拉住了她的手。
雲映想掙脫,她道:“等等……”
赫崢卻沒有半點理她的意思,直接拉著她起來,然後闊步帶她走了出去,甚至都不給他回頭的機會。
雲安瀾走在後麵,他原本還想跟雲映說兩句話,見狀攔了一下,竟然沒攔住。
“這兩口子著急什麼……”
有人瞧了,在一旁頗為感慨道:“赫大人與夫人可真是恩愛,就這一會還手牽手呢。”
他回頭道:“寧兄,我們一起出宮如何?”
寧遇從雲映離開的方向收回目光,半晌,他垂眸拒絕道:“先不了,我待會還有些事。”
那人忍不住道:“寧兄,說起來你跟赫大人不愧是親兄弟,相貌竟然如此相似,方才怎麼不見你同你哥嫂打個招呼?”
寧遇不答,那張清雋的麵龐在不經意時,會顯出幾分冷淡的意味。
那人心知自己可能說錯了話,莫名脊骨一寒,連忙轉了話題,客氣道:“那行,那我們就先出宮了。”
寧遇這才點了下頭,隨口應了一聲。
雲映不知道赫崢要帶她去哪,她對皇宮也半點不熟悉。
等她找到機會回頭看時,行人來往,裡麵已經沒了寧遇的身影。雲映停下腳步,她掙脫開赫崢的手,蹙眉道:“赫崢,停下。”
赫崢偏不停,雲映有些跟不上他的步子。
她聲音帶了點薄怒,重複道:“赫崢!”
話音才落,男人便停下了腳步,他垂眸盯著他,眼眸漆黑深不見底。
他問:“為什麼要停,你想乾什麼?”
“你想去找他?”
雲映沒有應答。
她握緊手指,方才她的確想去找寧遇。
赫崢最討厭她的沉默,他不想自取其辱,可是心裡似乎又偏想證明這一切的可笑。
這不是一件什麼大事,舊友也沒事,長的像也無所謂,一切都是巧合。
雲映喜歡他,這明明毋庸置疑。
明知答案,卻仍想聽她親口說出,他問:“你的字,是他教的對不對。”
雲映應聲,道:“是。”
意料之中的答案,赫崢一下輕笑出聲。
笑的半點也不好看,他臉色陰沉,手臂卻輕微顫抖。他握住雲映的肩膀,看她這張精致沉靜的臉龐。
生平頭一次,嗓間酸澀,連同脖子,胸腔,好像都在一刻繃緊,說不出話來。
“你……”
最終,他並沒問的那麼直白,他說不出替代品這三個字,也不想聽她說出來。
明日映天,晴雲輕漾。
日光刺眼照在她的身上。
“在我那天去國公府之前,你見過我嗎。”
雲映抬起眼睛,長睫輕掃,目光清淩,含著一汪水色,到這一刻,她才真正清醒了幾分。
不再為寧遇的出現而混亂,欣喜,錯愕,忘記自己如今的處境,她看向赫崢。
赫崢總是說她是一個滿口謊言的人,她很少去反駁他,因為他說對了。
他們的起因是一場意外,是她的一個私念。
少見的,雲映的眼中出現了幾分迷茫。
寧遇回來了,她與赫崢之間的一切就忽然顯得沒有意義起來。
雲映低下頭,沒有撒謊,“那是第一次見你。”
“第一次聽說你。”
她隻回答了這一句,卻好像把什麼都說了。
其實有些問題不必問出口,答案從寧遇出現的那一刻起就明晰了。
這句話輕飄飄的落在地上,赫崢的手還放在她的肩頭,他手臂僵硬,半點動彈不了。
所以呢。
所以應該怎麼樣。
赫崢凝視著她,輕風乍起,雲映的衣擺掃過他垂在身側的手,他低聲道:“你真的……”
“你真的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什麼,雲映不知道,但想必不是什麼好話。
她沒有去問,而是彆開臉,將這句話應了下來道:“對不起。”
赫崢冷笑道:“你隻會這一句。”
“你為什麼會覺得你的道歉是有用的,雲映,你有哪一次道歉是真心的。”
雲映告訴他:“這一次是真的。”
她抬起手,覆住男人落在她肩頭的手,輕軟的掌心蓋住他,男人緊繃到泛白的手指鬆了幾許。
那一瞬間,赫崢甚至以為她會像自己解釋。
像以前一樣,跟他說沒有下次,她是真的喜歡他。
空氣寂靜,雲映心中煩躁,不知怎麼應對,也不知應該跟赫崢說些什麼,她甚至不想去思考這些。
“你如果想跟我分——”
“雲映。”赫崢突然打斷她。
雲映望向他,男人目光陰鷙,冰冷到讓她害怕。
“你想去找他是嗎?”
他倏然掐住她的下頜,強迫她仰頭看著他,道:“我告訴你,你想都彆想。”
正是此時,不遠處傳來腳步聲,霧青急匆匆從垂花門內趕過來。
赫崢盯著雲映的臉,最後時刻鬆開手,站在她的麵前。
霧青趕到,對赫崢道:“公子,聖上要見您。”
半天沒聽到應答,他偷偷抬頭看了一眼,隻見他家主子臉色沉如水,而夫人亦是輕蹙著眉頭,兩人間有種死寂的沉默。
他垂下眸,心中忐忑起來。
以前他家主子和少夫人也吵過架,但沒有一次是現在這般。
但聖上急召容不得耽擱,他硬著頭皮又催促了句:“公子,聖上在紫宸殿等你。”
赫崢緊握雙拳,他回頭看向雲映。
“在這裡等我,”
雲映已經許久沒有見過他這樣生氣的模樣,在她未曾把一切理順時,她先低聲跟他道:“…你彆生氣。”
赫崢怒極反笑,他重複道:“我讓你在這裡等我,聽見了嗎?”
“哪也不許去,等我回來。”
雲映沒有即刻答應。
但赫崢儼然一副她不答應他就不走的架勢。霧青在一旁急得呼吸都快了幾分,雲映抿住唇,最後還是嗯了一聲。
赫崢這才一下鬆開她的手,他沉沉看她一眼,然後轉身闊步離開。
霧青見狀,隻來得及同雲映說了句:“少夫人,那有個亭子,您可以先坐一會,聖上隻是問話,公子去去就來。”
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園內花影重疊中,雲映鬆出一口氣,然後伸出手,看著自己的手腕。
係紅繩處被赫崢握出了紅痕,這次可能真的生氣了,但她現在暫且不想去思考如何哄他。
日光不算強烈,但仍曬的人身子發熱,她環顧了一眼四周,這兒興許是花園某一隅,花枝繁盛,不遠處有個涼亭,雲映邁動腳步走了過去。
每一步都好像踏在虛空之上,她是親眼看見寧遇掉下湖水,是親眼看見他的屍首被打撈上來,她曾經無比確定他就是死了。
但是他的確再次出現在她的麵前。
作為赫崢的弟弟。
花/徑曲折,雲映低頭提著裙擺,還沒走到涼亭時,身後忽然傳來一句熟悉的呼喊。
“小映。”
雲映腳步倏然頓住,提著裙擺的手骨節泛白,心跳在一瞬間凝滯,身體快一步做出反應。
她回頭,看了過去。
寧遇站在她不遠處,神色一如往日,日光落在被花朵壓彎的花枝上,花瓣拂過他的衣袖。
寧遇朝她走了過去,雲映僵立原地,望著他張開雙唇,那句哥哥卻怎麼也叫不出來。
隔了一會,她忽然覺察出臉龐濕潤,抬手碰了一下,是她的眼淚。
寧遇遞給她一張潔白絹帕,雲映慢吞吞伸手接過,聽見他率先對她開口:“好久不見。”
他不說倒好,一說雲映的臉上的淚水便越來越多,她無聲的低下頭,然後去迅速的用手指抹去淚水,一邊抹一邊又覺得自己的模樣一定很醜。
她又變成了一隻灰撲撲的兔子,狼狽,不會說話。
寧遇輕蹙起眉,又從她手裡把帕子拿回,然後抬手用帕子拭過她的臉龐,像以前一樣,動作輕緩,並不逾矩,手指也未曾碰到她分毫。
最後,他對她說:“彆哭。”
雲映道:“我沒有哭。”
寧遇將沾著她淚水的手帕收攏掌心,然後嗓音溫和,輕笑道:“好,你沒有哭。”
第50章 複返
她倒寧願寧遇沒有開口, 否則她一定不會這麼失態。
其實沒什麼好哭的,可是寧遇的出現讓她想起了很多東西。她無法控製,所以她捂住臉, 背對著他蹲下了身子。此處花枝繁盛又隱蔽,她這樣身子一蹲, 從彆處就半點看不見她。
她曾經無數次的想過,倘若寧遇沒死就好了。
所以今天再次看見他的那一刻,她頭一回清晰的感受到了命運的眷顧, 像一塊巨石落入平靜的湖水, 水花四濺,砸的她不知所措。
很快, 寧遇就在她身側蹲了下來, 雲映能感覺的到。她捂著臉, 覺得自己這樣很不好看, 尤其是在他麵前, 她又開始丟人了。她聲音冷靜道:“你能等我一下嗎, 我待會就好。”
她不想讓寧遇看她, 好在寧遇真的沒有再去看她。他隻是蹲在他身邊,清冽又有些無奈的聲音從她身側傳來:“好吧, 那我陪你躲一會。”
就這樣無聲流了半天的眼淚, 等她緩過來些時, 寧遇仍蹲在她身側。
她側眸看過去,寧遇沒有轉頭,他望著花草道:“我能看你了嗎?”
雲映道:“你的帕子, 可以再給我用一用嗎?”
寧遇道:“可是已經濕了。”他伸出手, 衣袖整潔, 好像是開玩笑, 他道:“不介意的話可以用這個嗎?”
雲映沒有動,寧遇就輕歎了口氣,再次把那塊濡濕的帕子遞給了她。
雲映伸手接過,擦了擦自己臉龐和下巴。
她開始回答寧遇的問題:“可以了。”
寧遇仍沒轉頭,她便又道:“可以看我了。”
話音才落,寧遇就看向了她,他輕輕翹了下唇角,然後緩聲安撫她道:“小映,彆難過。”
“你不該難過的。”
雲映道:“好。”
寧遇朝她伸出手,掌心是一隻用草編的小兔子,長長的耳朵耷拉著,看起來不太高興。
以前在裕頰山時,與雲映熟悉以後,他們倆偶爾會一起上山,雲映是為了摘草藥賣錢,寧遇也是,至少他自己是這樣說的。
雖然每一次都會把摘得草藥塞進雲映的背簍裡。
上山時,他偶爾會捏兩根狗尾巴草,給雲映折一隻小兔子。
雲映想要他教她,但寧遇總不願意。
他說這是她陪他上山的酬勞,教會徒弟餓死師父,他才不會教她。
但其實雲映早就會了,那麼簡單的兔子,稍微拆一下就能看出來怎麼折。
她裝著不會,寧遇也裝著不知道她會。
“送給你。”
雲映伸手接過,綠色的小兔子輕柔落進掌心的那一刹那,關於寧遇死而複生,來到京城這件事,才真的有了實感。
她收攏掌心,然後把小兔子藏進衣袖。
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樣。
寧遇站起身來,他朝雲映伸出手,道:“再蹲下去萬一有人過來,可要誤會了。”
日光有些晃眼,雲映下意識慢慢的伸出手,但在還沒碰到他時,她不合時宜的想起了赫崢。
不知道為什麼會想起他。
想他會不會在意。
他不會,他隻會在意她騙了他。
就在思索之時,寧遇主動朝前伸了些手,修長如玉的五指握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拉了起來。
雲映一站穩身子,他便鬆了手。
他的手還一如往日的涼,即便並不是冬天。
雲映與他相對而立,光線明亮,兩人之間一時沉默下來。
他就這樣著看她,雲映莫名有些局促。
說來怪異,同樣是裕頰山的人,麵對阮喬時,雲映全無感覺。
但是寧遇在她麵前,她就好像又回到了那座山,她身上不是精致綾羅,發上也不是價值千金的珠釵首飾。
而是麻布粗衣,袖口挽到手臂,不施粉黛的阮映。閒暇時去找他,會洗很多遍的臉和手,在破舊的銅鏡前照了又照,如果他能誇她一句什麼,會讓她偷偷高興很久。
這種局促好像刻在血肉裡,哪怕到現在,仍然會很在意。
最後還是寧遇望著她,溫和的眉眼帶著幾分認真,他道:“雖然可能有點破壞氣氛。”
他頓了頓,繼續道:“到我還是得說,小映,對不起。”
“這件事有些複雜,我此刻無法同你一下說清楚,但……我的確騙了你。”
雲映沉默片刻,那些事在她腦中迅速過了一遍,她暫時並未對此說什麼,隻是問:“那你知道我在京城嗎?”
寧遇道:“回來時有聽人提起。”
如果他就是赫崢的弟弟的話,那他至少在七天前就來到了京城,這七天裡,他聽說她在京城,卻沒有來找過她。
她方才這樣想,寧遇便道:“我找過你,但後來聽說你已經嫁……”
他尚未說完,雲映便陡然意識到他想說什麼。
她嫁給了赫崢,嫁給了一個與他有七分相似的人。
雲映掐著掌心,在這一刻突然無地自容,好像是藏了好幾年的心思,一下以一種最不堪的形式袒露到了寧遇麵前。
她一瞬間麵紅耳赤,下意識解釋道:“我跟他成親是因為……”
是因為什麼。
起初是因為他跟他有一張相似的臉。
為了占有,她跟他發生關係,然後成親。與赫崢成親後的日子是什麼樣她最清楚,不管是床榻之上,還是平日那些玩笑吵鬨,那都是她絕對不可能在寧遇麵前做出來的事。
她想象不出來,也不會想象。
此刻將那些事換成寧遇,還袒露到寧遇麵前,她臉頰便越發的紅,不是因為羞怯,而隻是因為無地自容。
寧遇望著她,少見的在雲映窘迫時沒有出言解救她,而是靜靜的等她說完。
與赫崢不同,寧遇看人時總是耐心又平和,而赫崢總帶著壓迫感。
她其實很少在意赫崢的冷漠,但寧遇隻是這樣一個平靜的目光,就讓她覺得壓力十足。
隔了半天,她小聲道:“……因為一場意外。”
她沒有說,那是她一手促成的意外。
寧遇未曾去問是什麼意外,隻是嗯了一聲。
隔了片刻,他又輕聲道:“不管怎麼樣,你若是喜歡他,那我也會為你開心的。”
雲映動了動唇,想說句什麼,但最終沒能說出口。
怎麼回答都是不對的,她無法在寧遇麵前說出喜歡赫崢,可若是說了不喜歡,然後呢。
本來她的心思就已經袒露的差不多了,她把那句不喜歡說出來,是想寧遇怎麼應答呢。
她的沉默讓氣氛凝滯了一些,寧遇緊繃唇角,眸光暗沉的看著她。
時隔一年,曾經被他牢牢抓緊在手裡的東西,總歸不似從前了。
與此同時,赫崢闊步從紫宸殿離開。
宮宴才罷,皇宮依然忙碌,來往紛紛,赫崢陰沉著張臉,一言不發的走著,霧青有些跟不上赫崢的步子,落了些距離。
不過小半刻鐘,赫崢便一路從紫宸殿走到了西南角門處。他一刻不停的去找雲映,這一路他其實什麼都沒想,隻想趕緊帶她回家。
他走到原來的位置,青石板過往無痕,日光如初,花枝下空無一人。
光影斑駁,這一小塊地方空蕩蕩的,無論看多少遍,就是沒人。
赫崢站在原地,覺得胸腔處好像空了一塊。
他就知道,就知道她不會留在這裡。
她不會等他。
他以為自己會暴怒,會氣到全無理智,但事實上,他隻是靜默的站著,他聽不到自己的心跳,隻有微弱的風聲,他攥了攥手,後又鬆開。
聖上問話時,他總想著她,今天的太陽並不大,讓她在這裡等等應該不會曬到她吧。她隻來過一次皇宮,園子內曲折迂回,她若是亂走,興許會迷路,不過她應該不是那種喜歡亂走的人。
同床共枕那麼久,他算了解她,當時他既答應他,這種小事,她不會騙他吧。
這個時候,霧青從後麵趕到,他看見赫崢一人有些茫然站在那裡。
他咽了咽口水,然後提醒道:“公子,少夫人可能在那個涼亭裡等您。”
赫崢如夢初醒。
差點忘了,雲映不是一個會甘願忍受不舒服的人,她興許覺得站著累,想要去亭子裡休息一下呢。赫崢胸口起伏,霧青明顯發現他鬆了一口氣。
赫崢轉過身,腳步有些急促的踏上台階,走過狹窄的小徑,在他抬眼去看那涼亭之前,說話聲傳了過來。
赫崢腳步頓住。
他他挑開花枝,在縫隙間看見雲映滿臉淚痕,漂亮的眼睛泛著紅,她朝寧遇伸出手,男人就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了起來。
那個與他相像的男人站在她麵前,他問起了他與她的婚事。
問的並不完全,青澀,曖昧。
他想聽雲映回答,可是那一刻他看見了她羞愧窘迫的神情。
這場婚事對她來說,像一個恥辱。
恥辱到不願意寧遇提起,甚至不願意說起他的名字。在這一刻,他終於直麵,在雲映心裡,他比不上寧遇,他甚至沒辦法跟寧遇比。
寧遇未曾出現時,雲映尚且能哄哄他。
寧遇出現,他的存在就是不能提的恥辱。
他站在樹葉掩映處,他應該上前打斷他們,他要把雲映拉到自己身邊來。太可笑了,他是她的夫君,但他居然站在這裡看自己妻子和彆的男人親密。
可是他控製不了自己。
他動不了,邁不動腿,說不出話。
雲映是個冷漠的人。
在她沒有耐心時,她從不吝嗇於對他說狠話,今日他藏在這裡,尚能有一絲自我安慰似的體麵。他若是出去,雲映會毫不留情的站在寧遇那邊。
他麵龐發熱。
為什麼是這樣一張臉。
他為什麼長了這樣一張臉。
贗品的臉。
可是如果不打斷他們,至少應該走吧,為何還要繼續站在這裡,他不知道自己想聽雲映說什麼,或許他能從她的隻言片語裡捕捉到彆的東西。
因為她對他說過很多次。
我喜歡你。
直到雲映倏然抬頭看向寧遇,對他開口:“小遇哥哥。”
輕軟,清晰。
赫崢倏然轉過了身,他垂下眸,一言不發的下了台階,雙手僵硬的垂下,他沒什麼表情,隻是快步下了台階,好像生怕再聽到一些旁的。
霧青原站在不遠處,赫崢方才沒有動,他也不敢擅自走動,所以他不知道赫崢看見了什麼,聽見了什麼。
他見狀想去詢問,赫崢卻有些艱難的抬了下手。
他吩咐了句話,霧青隻看他啟唇卻半點聽不見聲音,赫崢放下手,又張了張唇,重新道:“……回府。”
這兩個字像是從嗓子裡擠出來,急促又沙啞。
他走出東角門,來往碰見了許多人,有人跟他問好,請安,他半點也聽不見,隻是沉默的向前。
雲映其實並不是那麼自然的叫出來的。
她以前會這樣叫,但是她方才脫口而出時這幾個字時,舌頭莫名覺得很不利落。
她很久沒這樣叫了,赫崢也不讓她這樣叫,他說她太膩歪,所以她平日高興的時候隻叫他夫君。
這個稱呼真的很膩歪嗎?比夫君還膩歪。
她突然叫的沒以前那麼理所當然了,以前在裕頰山時,她大多數時候還是叫他寧遇,後來有一回,寧遇跟她數她的生辰,然後說自己應該比她大兩歲,她應該喊他哥哥。
那是她少數不多大膽的時候,她第一次在他麵前叫出這個稱呼,寧遇聽見後分明愣了一下,然後對著笑了起來,對她說:“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叫我啊。”
她好像並不抗拒,甚至有些喜歡,所以後來每到她覺得他們距離很近時,她都是這樣叫他。
她聲音弱了幾分,問他:“你身體好些了嗎?”
“江水很冰,後麵即便被人救上來,興許也會落下病根。”
寧遇道:“放心,好多了。”
他像以前一樣摸了摸雲映的頭,腕骨冷白,像通透的白玉,他笑著道:“你怎麼總關心我的身體啊,我哪裡有那麼弱。”
雲映低聲道:“好了就好。”
寧遇為什麼會是赫崢的弟弟,為什麼他半點不跟她透露,那次落水又是怎麼回事。
這些問題很重要嗎,是的,很重要。
但是相比之下,寧遇還活著,是最重要的。
不管怎麼樣,她想讓他活著。
說完這些,雲映又再次想起赫崢來,她回頭看了看,**轉角處寂靜一片,隻有微風吹過來,凋謝的花瓣掉落在青石板上。
寧遇問:“怎麼了?”
雲映如實道:“赫崢讓我等他。”
“他還沒有過來。”
寧遇薄唇輕抿。
一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正如他們都不會再回到裕頰山一樣,可能他們也不會再回到那片寂靜的山野,那個狹小的書房。
寧遇問:“那你要等他嗎?”
雲映道:“得等。”
氣氛頓了片刻,寧遇笑了起來,他歎了口氣道:“不過皇宮的確不是什麼敘舊的好地方啊。”
他朝退了一步,然後望著她道:“既然這樣,來日方長,我們先出去吧。”
雲映嗯了一聲,她確實不能跟寧遇說太久,不然待會赫崢來了找不到她。
在寧遇離開之後,雲映問:“你住在哪裡?”
她有點害怕,就這麼一走她以後又見不到他了。
寧遇道:“雲山路的知春巷,小映,你不用來找我。如果有機會,我會去找你的。”
回到那片石徑,寧遇告彆她後,雲映便一個人現在那等,她也沒有試圖再去那個涼亭,距離赫崢離開,已經過了有快兩刻鐘,他應該快回來了。
晴空之上,薄雲擋住太陽。
不遠處隱約可見宮女太監匆匆走過,東角門始終空無一人。
她站了一會,又看向了亭子,心想要不還是去坐一會吧。
正猶豫時,東角門出現了個修長挺拔的身影。
赫崢站在她不遠處,定定的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