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赫崢回府時,天色已經略暗下來,澄風堂正在準備家宴事宜,丫鬟小廝忙的腳不沾地。
赫延也提前回府了,赫崢回府時正好與他撞上。
赫崢沒有多說的意思,隻打了個招呼道:“父親。”
赫延應下,在赫崢臨走時突然叫住他。
“崢兒,聽下人說你受傷了,怎麼回事?”
赫崢道:“昨天不小心弄的。”
赫延道:“既然受傷了,明日就不必進宮了。”
赫崢道:“明日再說吧,不勞父親費心。”
赫延已經習慣赫崢這副看似有禮實則疏離的模樣,他雙手負在身後,兩人一起走在石徑上,赫延低聲道:“崢兒,你會怨我嗎。”
不等赫崢回答,赫延便自己道:“你會的。”
“不過你放心,寧遇他雖然回來了,但該是你的,我一樣不會給他。”
赫崢沒有出聲。
他這些年為了赫家背負了不少東西,為了對得起自己褚赫兩家獨子的名頭,包括他入朝為官,走的方向也不是因為他想做什麼,而是全在於赫家需要什麼。
他好像也沒什麼身不由己,因為每個決定都沒有人逼他,隻是他的出發點不是他自己而已。
若是說想要什麼,其實沒什麼想要的。
赫崢沒有應答,赫延虛虛握了握拳又鬆開,他道:“不是因為你母親。我接寧遇回來,隻是因為想讓他的人生稍微順利一些,沒有旁的……”
赫崢打斷道:“父親若是沒事,我就先走了。”
雲映在赫崢回來之前便被叫到了澄風堂,她看徐怡風指使完這個又指使那個,心裡覺得累的慌,便坐在院子裡陪嵐哥兒玩。
“叔母,我娘親說你會生弟弟妹妹陪我玩,弟弟妹妹怎麼還沒出來啊?我都等著急了。”
雲映覺得嵐哥兒胖乎乎的小臉很好摸,逮著空便揉揉他的臉蛋,她隨口敷衍道:“因為你伯伯太凶,小孩都不敢接近他。”
嵐哥兒一想,還真有道理,他偷偷道:“其實我也害怕他,我以前讓他抱抱,他都不搭理我。”
“叔母,你不害怕嗎?”
雲映當然不害怕,赫崢對她從來都是雷聲大雨點小,生氣時最讓她苦惱的就是他不想理她。
其餘的她尚能接受,總的來說,她覺得赫崢稱得上是個脾氣好的人。
“隻有小孩會怕他,我是大人不會怕。”
嵐哥兒不信,他小聲道:“沒關係叔母,你偷偷告訴嵐哥兒,嵐哥兒不會告訴伯伯的。”
雲映被逗笑,也跟著低聲道:“可是我真的不害怕他呀。”
嵐哥兒才要說話,一隻大手便提住他的領子把他提到了一邊,赫崢蹙眉道:“那麼猥瑣在乾什麼?”
雲映站起身來,她道:“你怎麼這麼說。”
“他才幾歲啊。”
嵐哥兒是真的有點怕赫崢,他眨巴眨巴眼一句話沒說便跑回去找蘇清芽了。
雲映看向赫崢的腰,道:“傷口還好嗎?”
赫崢嗯了一聲。
他拉住雲映的手,帶她走到一旁,然後將蕭昀下午送過來的龍紋桃核遞給雲映。
“這個應該不會裂開。”
雲映愣了下,看向赫崢掌心那個被磨到光亮,一看就價值不菲的桃核。
她一時未曾出聲。
嚴格來說,這其實是赫崢第一次送她東西。
雲映抬起手,她手腕上那個桃核身上的水已經被她擦拭乾淨,赫崢捏著手裡的桃核跟雲映腕子上的比了比,然後道:“換掉吧,這個好看多了。”
雲映搖了搖頭,隻是道:“…沒關係,我戴習慣了。”
“可是它遲早會裂開。”
“那就裂開再說吧。”
她問:“這個是你特地給我找的嗎?”
如果是特地找的,那她就不太好辜負赫崢的心意,雖然可能不會戴,但也會收起來。
她手上這個的確是戴習慣了,有時候她看著這枚桃核,想起的不僅僅是寧遇,還有她自己的四年。
赫崢不知道雲映為什麼不換,他又比了比,覺得自己手上的這枚大小適中,很適合做手繩。
而雲映手腕上的卻大一些,有時候還可能會硌到她。
正是此時,他忽然感覺到雲映的手僵硬了一下。
赫崢抬起頭,看見寧遇過來。
他停在雲映麵前,雲映從赫崢手裡抽回自己的手。
三人間寂靜下來,寧遇看了眼雲映手腕上的桃核,然後神色略有幾分詫異,他溫聲道:“小映,這枚桃核你還在留著啊。”
他聲音熟稔,好像隻是隨口一說。
雲映把手腕往袖子裡縮了下,頭一回在聽寧遇說話時莫名其妙有了點怪異的感覺。
不太想讓他說這句話。
而赫崢指間還捏著那枚桃核,就算他不承認,但此時此刻,他的確像一個局外人。
捏著顆桃核的他顯得尤為可笑。好像是他再努力也無法在雲映這裡翻出什麼水花,他手裡的這枚桃核就算再貴重,也比不上當初寧遇隨手一送。
雲映迅速的嗯了一聲,她錯開身子道:“回來了就進去吧。”
寧遇看向赫崢,這次倒是沒有叫他赫大人,而是道:“大哥,那我先進去了。”
第56章 嫂子
在替身這件事之前, 赫崢幾乎沒有在乎過這個庶子。他無所謂赫延給了他們母子大部分的偏愛,也不在意赫延把寧遇接回來後,會不會培養他。
不僅僅是赫崢自己, 在京城眾人眼中,寧遇也永遠沒辦法與赫崢相提並論。
一個是璀璨奪目的天之驕子, 一個是來曆不明的庶子,就算日後他再有出息,再是風頭無兩受人追捧, 也沒辦法從根本上撼動赫崢的地位。
從始至終, 真正讓赫崢輸給寧遇的,隻有雲映。
他甚至不能在雲映麵前對他怎麼樣, 畢竟眼下, 他在雲映這邊可以說毫無優勢。
赫崢喉結滾動, 從那個庶子身上收回目光。
寧遇進門後蘇清芽立即上來迎接, 她站在寧遇身邊噓寒問暖, 語調小心, 生怕惹得他不快。而寧遇態度淡淡, 不迎合但也不算冷淡。
雲映與赫崢還站在院子裡,兩人之間一時有片刻的沉默。
雲映低著頭, 想解釋點什麼, 但在開口之際又不知如何解釋, 因為赫崢沒有誤會她。
可是這算什麼呢,她是在羞辱赫崢嗎。
赫崢憑什麼,他剛才怎麼不說話。
越想她越覺得荒謬。
她現在覺得這一切好像一場鬨劇。
“你……”
話未說完, 赫崢便再次朝她伸出手, 那枚小巧的桃核靜靜的躺在他的掌心。
哪怕再是外行人, 雲映也能瞧出它價值不菲, 但赫崢好像隻當它是個小玩意兒。
他好像也全然不把方才的事放在心裡,而是道:“雖然是他送的,但是確實快裂開了。”
“你戴桃核那麼久也戴習慣了,裂開後可以戴這個嗎?”
“蕭昀說這個再過兩百年都裂不了。”
……
雲映心裡越發難受。
她伸手接過,然後收攏掌心對他輕聲說:“謝謝。”
後院熱鬨一片,雲映抬頭時看見赫延進了院門,她沒有要上前打招呼的意思,而是迅速低下了頭,拉著赫崢的衣袖道:“我們進去吧。”
赫崢轉而握住雲映的手,嗯了一聲。
男人掌心溫熱,雲映因為寧遇的存在而覺得怪異下意識想抽回,可還沒動作時又想起方才。
不管怎麼樣,她與赫崢現在還是夫妻,跟他沒什麼好避嫌的,因為寧遇去拒絕赫崢很怪異。
她沒有掙紮,任赫崢拉著手走進了內堂。
寧遇正被嵐哥兒纏著玩鬨,臉上笑意溫和,赫崢進門時,內堂光線被擋了了幾分,他緩緩抬眸望了過去。
逆著晚霞暗黃的光線,男人大手緊緊包裹著雲映的手,肌膚貼合,親密無比。
他的目光向上,赫崢正側頭對雲映說話,雲映靠在他身邊,沒有半分不自在。
寧遇麵上笑意不改,目光卻晦暗了幾分。
赫崢說完話,雲映抬頭應了一句什麼,赫崢目光柔和幾分,然後轉頭朝他看了過來。
他以為赫崢會借此跟他耀武揚威。
耀武揚威又如何,雲映喜歡的是他,這是鐵板釘釘的事。
但是赫崢沒有,他的目光隻是輕飄飄的掠過他,然後帶著雲映越過了他。
那一瞬間他臉上的笑意僵住幾分。
他母親被赫延和褚萬殊蹉跎了一輩子,最後含恨而終。褚萬殊永遠高高在上,有褚萬殊在,他的母親永遠隻是個見不得光的外室。
當初是赫延非要喜歡他母親,倘若褚萬殊不從中阻撓,他的母親興許還能活的長一點。當然,他出生就被送走,對那個生他的女人沒什麼感情,對赫延更沒什麼感情,他甚至覺得身為赫延的兒子算是一種恥辱。
隻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當初他的母親成為外室,是非她母親所願,但她理所當然的承受罵名,承受侮辱。
如今他回到京城,也非他所願成為赫家子,卻要理所當然活在赫崢光芒之下。
赫崢並未把他放在眼裡,似乎他是什麼上不得台麵的人,就跟當初褚萬殊對她母親一樣。
包括雲映,她與他一起生活在那個小山村,如今卻理所當然的握住了赫崢的手。
他回來了。
雲映為什麼沒有即刻離開赫崢。
他不明白。
原本赫延要為寧遇風風光光辦一場洗塵宴,後來寧遇不喜熱鬨,這才改成了家宴。
雲映與赫崢坐在一起,按著輩分,寧遇坐在雲映正對麵。
赫延坐在主位上,場麵安靜幾分,在場對寧遇的身世都多少有些了解,赫崢若是沒來倒好,他一來他們反倒不好對寧遇表露什麼親近了。
赫延道:“今日也不是什麼旁的事,小遇他初才回京,這場家宴就算是是為他接風洗塵了。”
他有意緩和赫崢與寧遇的關係,笑道:“崢兒,你入朝已多年,可以帶帶你弟弟。”
赫崢道:“我與他隸屬不同衙門,恕有心無力。”
赫延唇角繃直,這分明隻是一句話敷衍的事,他繼續道:“崢兒,你……”
赫崢打斷他,繼續道:“聽說父親與翰林院的沈大學士交好,父親若是想提點,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赫延臉色難看幾分,他從來不是個會因為親屬關係而照顧誰的人,赫崢這話無疑是在諷刺他。
寧遇適時打破僵局道:“不勞父親費心,我也才進翰林,還在摸索學習。”
蘇清芽趕忙道:“怎麼飯桌上還在談那些公事,家裡好不容易聚齊,就彆再說那些掃興的了。”
雲映一直低著頭,不參與他們的對話。
這頓飯吃的並不愉快,至少太雲映眼裡是這樣的。
赫崢也沒有停留太久,他落了筷子以後便問雲映:“要回房間嗎?”
這個時候桌上還算和諧,丫鬟有序撤掉飯菜,蘇清芽命人端了點心過來,說這是她親手做的。
“崢兒怎麼不再坐一會。”
“小映你上回還說我這芙蓉千層糕做的好吃,留下來吃一點吧。”
雲映已經隨同赫崢站起身來,她道:“不必了夫人。”
她在這留久了也沒什麼意義,今日能過來本就是因為不想寧遇被旁人說閒話,現在目的也達到了,自然不必多留了。
赫崢再次順勢牽住了雲映的手,兩人才走到門口,一直在同旁人說話的寧遇忽然道:
“小映,能等一下嗎,我待會有件事想同你說。”
雲映與寧遇是舊識,此時又是叔嫂關係,所以雲映等等他,兩人在門口敘敘舊,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雲映頓住腳步,回頭看向他。
赫崢分明感受到了雲映的猶豫,他知道她會答應。
但在雲映開口之前,赫崢終於正眼看向了寧遇,也是頭一次主動與寧遇說話:“寧公子叫錯人了吧。”
周遭安靜了幾分,雲映蹙眉看向了赫崢。
寧遇麵色不改,於寂靜中詢問道:“大哥何出此言?”
赫崢沒有鬆開雲映的手,在雲映的目光下緩聲道:“在這個家,你應該叫她嫂子。”
……
雲映緊抿雙唇,低聲道:“赫崢。”
蘇清芽趁機緩和道:“寧遇與小映是舊識,這稱呼上一時半會改不了很正常,崢兒你莫要介懷。”
赫崢垂眸,眼底陰鬱:“既然如此,叫一聲聽聽吧。”
這個要求過分嗎。
當然不過分,雲映握著赫崢的手,製止的話在嘴裡滾了又滾,硬是沒說出來。
因為寧遇那樣叫他在赫崢眼裡好像確實有點冒犯,無論赫崢喜不喜歡她,她目前都是赫崢的妻子,寧遇叫她小名,的確不合禮儀。
寧遇對上雲映的目光,想看她的反應。
而雲映卻低下頭去。
她說喜歡寧遇,其實這份喜歡在寧遇陪她走過的那段年少中微不足道,寧遇對她的關懷多是出自朋友,至少在雲映眼裡,他們從來不是什麼兩情相悅的人。
所以暫時性的叫她一句嫂子。
……好像還行?
寧遇麵龐仍有笑意,眼底卻沒有半分笑意,他聲音輕緩道:“我很意外。”
“你會跟我兄長走在一起,好巧,嫂子。”
赫崢拉著雲映走出房門。
雲映因為寧遇的話而心裡不太高興,所以一直都未曾出聲。等到走出院落,脫離眾人目光時,她才從赫崢手裡抽回自己的手。
赫崢意料之中。
他的掌心還留著溫軟的觸感,初秋風涼,漾起兩人的衣擺,天色已經全然暗了下去,石燈微亮著,兩人並肩走在回房的石徑上。
距離寧遇出現已經有一段時間,他漸漸從這場巨大的謊言中緩過神來。雖然至今想起寧遇,仍覺得匪夷所思,但至少不會再沉湎那些無用的憤怒了。
關於應該怎麼處理這件事,一開始他想過很多。
最初他實在痛恨雲映,他不理解,也不想去理解。如果殺掉寧遇,雲映會永遠留在他身邊嗎。
可能會,因為一開始寧遇在雲映心裡就是死了,所以她才接近他。寧遇再死一次,也沒什麼大不了,世界上不會有比他再像寧遇的人。
一輩子做一個替身,雲映不說,他也裝不知道。
她甚至會對他言聽計從,永遠遷就他的冷淡還有偶爾的壞脾氣。
或者再過分一些,拿寧遇威脅雲映,逼她認清楚他是誰,他不做替身,也能永遠把她鎖在身邊。
這些東西通通在赫崢腦子裡過了一遍,沒有一個能留下來。到頭來,隻能像以前一樣,除了生她的氣,拿她也沒旁的辦法。
那就隻能讓她移情彆戀了。
雖然感覺成功的可能性不大。
但是萬一呢。
畢竟她連寧遇這種晦氣東西都能看上。
兩人之間原本隔了一拳距離,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兩人的衣袖又擦在了一起。
雲映心裡正有些煩,沒有注意。
赫崢道:“你在生氣?”
雲映搖頭,道:“沒有。”
“那你怎麼不說話。”
雲映:“不想說。”
赫崢:“既然沒生氣為什麼不想說話。”
雲映:“……”
她看向赫崢,且不說她為什麼不說話,赫崢難道沒覺得他今天的話有點多嗎。
以前倘若雲映心情不好,她不主動跟他聊天的話,赫崢也隻會靜靜的待在她身邊。
她問:“為什麼覺得我會生氣?”
赫崢如實道:“我讓寧遇叫了你嫂子,你會怪我吧。”
……
雲映其實遠稱不上生氣,她隻是心裡很不舒服。
但是赫崢這麼一說,她心裡那點微妙的不舒服又瞬間被另一種情緒取代,她問:“我為什麼會怪你。”
她看不得赫崢因為寧遇而露出這樣的神情,又忍不住道:“我們還是夫妻,他確實應該叫我嫂子。”
才說完,她又有些後悔。
好像是背叛了寧遇,但是話已經被她說出口,後悔也沒什麼用,她盯著赫崢的眼睛又告訴他:“你彆這樣說。”
你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
第57章 多疑
周邊昏暗, 夜色朦朧,雲映看不清赫崢的臉色。
從一開始,她就不願意摻和進寧遇與赫崢之間的對立。如果是以前, 她會不分青紅皂白的站在寧遇這一邊,上一輩的糾纏折磨, 憑什麼讓寧遇成為犧牲品,就算在他長大後把他接回京城又如何,他在裕頰山長大, 這是抹不去的事實。
就跟京城人對她一樣, 無論寧遇日後再優秀,也會有人高高在上的指著他說“鄉下人”。
可到底已經不是從前了, 她對赫崢心思複雜, 她不願意夾在中間, 也不願意被逼迫著站誰那邊。
她希望赫崢的傷可以快一點好, 這樣她就能趁早遠離這個地方。雖然他們倆都沒說, 但每次同時麵對他們兩個人時, 都讓她覺得很怪異。
有種裡外都不是人的感覺。
在赫崢開口之前, 雲映低下頭道:“回房間吧。”
“天色不早了,該休息了。”
赫崢嗯了一聲, 他全然沒有想到雲映想的那些, 而是簡單又驚喜的發現, 雲映對他的容忍度對他想象中要高一點點。
回房間的第一件事,雲映叫了熱水。
赫崢走向長條案,按慣例處理今天堆壓的事務, 雲映沒打擾他, 而是在燒水時自己找了本書看。
房內一片寂靜。
一刻鐘後, 赫崢默默掀起眼皮看向雲映。
她坐在圓桌前, 垂眸看書的模樣很認真,讓赫崢想起自己八九歲上學堂時,族塾內夫子要求自己端坐,那會他好像也這麼認真。
不過那時候他看的書都很枯燥,半點也不喜歡,臉上的嚴肅是發自內心的,她這會難道也不喜歡這書內容嗎?
他知道她心裡不舒服時會看一些淨心洗濁的書讓自己平靜下來。
所以今天晚上她其實還是因為寧遇不高興了,隻是礙於她現在尚是他的妻子,不好開口而已。
而且他這般已經瞧她一會了,若是她留給他半分注意,這會一定能察覺到他的目光,可是她就是一直盯著書卷,沒有絲毫要理他的意思。
赫崢唇角繃直,將目光放在書封上。
眼眸半闔,定睛一看,在晃蕩的燭火裡辨認出了這幾個字。
——國師相公好凶猛。
下麵還有一行小字,得虧赫崢眼睛好,雖看的不全,但也勉強看出幾個。
什麼插什麼入,請什麼君什麼儘興。
……
赫崢收回目光。
他默默捏緊了筆杆,如果是以前,他一定會直接質問她為什麼要看這麼下/流的書,但是現在他不能。
他隻能獨自坐在這難受,然後開始想,雲映為什麼喜歡看這種書?
之前那本俏寡婦他翻過,似有若無的底線,香豔至極的動作描寫,除此之外沒什麼觀賞價值。
為什麼她會喜歡呢?
難道是嫌棄他太平淡?
但她不好意思說,所以隻能從這種書上找到安慰,畢竟她之前就喜歡讓他裝小將軍。
可是那小將軍也沒什麼可取之處吧,風流成性色膽包天,還總是勾搭良家婦女,他知道雲映根本不可能喜歡這樣的人。
難道是問題不在小將軍身上?
那還能是什麼,總不至於是小寡婦——
還彆說!
赫崢呼吸粗重了幾分,筆尖上的墨水低落到了公文上他也渾然不覺。
他眉頭緊蹙,越想越覺得有可能。
她難道想當小寡婦?如果他死了,那她就可以名正言順的嫁給寧遇了。或者在她眼裡,寧遇才是小將軍,而他其實是那個倒黴丈夫,先是被強勢奪妻,又被暗害而死。
——可笑。
這不可能,要死也是寧遇死。
“赫崢,你在想什麼?”
雲映已經看他有一會了。
她這會已經放下書冊,霜白的腕子正托著下巴,看著赫崢目露詢問。
那本書已經被她翻了個差不多,方才一抬頭就看見赫崢正在出神,他可是很少會在辦公時出神的,今日莫不是遇見什麼難題了。
赫崢猶疑半天,最終還是問:“你在看什麼?”
雲映坦然道:“在看《國師相公好凶猛》”
怕赫崢不知道,她又介紹道:“這是《瑤池豔想》的第三冊 ,第一二冊的著書者因為科考中了舉人覺得再寫此書有辱斯文,故而不再執筆,第三冊便換了個人寫,他起初的名字叫《露台花影》,因為賣的不佳,後來便改了個雅俗共賞的名字。”
國師相公好凶猛。
赫崢質疑道:“……雅俗共賞?”
雲映歪著頭問:“難道不是嗎?”
赫崢昧著良心低下頭,道:“沒有,取得很好。”
他又問:“講了什麼故事?”
雲映心中怪異,不懂赫崢今日怎麼就對這些感興趣了,這本書就是她讓人送給畫師繪圖的其中一本,還沒來得及刻印,先送到她這來檢查。
她方才仔細看了一遍,覺得這畫師畫技水平忽高忽低,某些地方分明就很敷衍,她剛剛在想要不要扣他的銀子。
雲映道:“講的是一個世家小姐與當朝國師的愛恨情仇。”
那看來跟他們三個沒什麼關係,赫崢放下心來。
雲映又道:“小姐曾與小侯爺青梅竹馬,自幼定下婚約,兩人婚後琴瑟和鳴,可後來一位年輕國師貪圖小姐美貌,強擄在身旁,小姐心有不願,心心念念她的小侯爺,但國師就是不放人。”
赫崢討厭青梅竹馬這幾個字,他默默帶入了國師。
他覺得自己勝算挺大,畢竟這本書叫凶猛國師而不是凶猛小侯爺。
“不多時小姐便懷了孕,國師對孩子很是看重,還娶了小姐,一生不再納妾,兩年後小姐又生了第二胎。”
猜對了。
“後來小姐與孩子深夜捅死國師,與小侯爺終成眷屬。”
赫崢:“……”
雲映繼續道:“原來那孩子並不是國師的親生子,而是小侯爺的。國師自以為自己留住了小姐,其實這些年小姐一直與小侯爺暗中聯係,從未斷過,包括第二個孩子,也是小侯爺的。”
言罷,她麵露感慨,歎息道:“隻能說真愛無所畏懼吧。”
“………………”
赫崢心梗到拿不住筆,他放下筆眉頭緊蹙,然後扶了下自己的腰。
雲映立即問:“傷口疼了嗎?”
赫崢嗯了一聲。
恰是這個時候,房門被叩響,是進來送水的丫鬟,雲映道:“進來吧。”
熱水送進來後,雲映率先同赫崢道:“我先幫你擦擦。”
赫崢道:“沒事,你先沐浴吧,我用你剩下的水就好。”
以前他們晚上叫水多是這種洗法,但現在不太行,雲映道:“那不乾淨,傷口會惡化。”
赫崢低下頭,雲映幫他脫下外衫,他道:“……那好吧。”
沒一會,赫崢的傷口便裸露了出來,紗布上有點血但不算多,應該恢複的還不錯。
他光裸著上半身,露出結實的肌肉,雲映沒這樣照顧過人,有些不知道從哪下手。
她打濕薄巾,打算先從赫崢的胸口擦起。
赫崢大概能猜到她會先擦這,他默默放鬆肌肉,爭取讓雲映擦的滿意點。
因為顧忌著水珠流到傷口那,雲映每次都得把薄巾擰的很乾,赫崢見狀會率先幫她擰好,然後再遞給她。
她動作輕,看的很仔細,動作時薄巾會在那一點上停留一會,她甚至還會跟以前一樣習慣性的偷偷按一下。
赫崢就假裝不知道,敞著懷任她動作。
很快,胸口就擦完了,她麵無表情的換了地方去給他擦背。男人脊背寬闊,膚色算不得很白,但很光潔,他微微彎著腰方便她動作。
兩人間一時有些寂靜,赫崢隻默默給巾帕擰水,然後遞給她。
擦到他的尾骨處時,雲映用手指勾了下他的褲腰,輕聲道:“褲子脫了。”
赫崢被她這一勾弄的有些難受,他直起些腰道:“沒事,下半身我自己來。”
雲映走到他麵前,將巾帕扔到水裡,赫崢熟練的遞水,擰乾,遞給她。
她接過,然後問:“你是不好意思嗎?”
“你放心,我沒有什麼非分之想。”
和離在即,就算以前他們很親近,這種時候也不適合再發生什麼,所以她就算想了也不可能表露出來。她隨口一說,這句話卻否認了赫崢自從脫衣服後的所有忐忑與努力。
他低聲哦了一聲,道:“我沒有不好意思。”
“下半身我確實可以自己來。”
雲映道:“好,那我幫你把傷口附近擦擦吧。”
赫崢往後仰了仰,道:“好。”
雲映低下頭,長發垂在他的大腿,濕巾小心的從他腰腹處擦過,她害怕牽動他的傷口,所以動作格外的輕,很癢。
隔了半天,赫崢忍無可忍道:“你可以用力點。”
雲映道:“沒關係,不麻煩。”
她目光認真,像方才看那本書一樣認真。
赫崢受不了她這麼認真的目光,他推了下她的手臂道:“太輕了有點癢。”
雲映避開他的手,心無旁騖的擦拭著,隨口道:“可是重一點不會痛嗎。”
赫崢:“……痛點沒關係。”也比待會丟人強。
早知道他就自己弄了,他一邊心裡念著清心咒一邊不去看雲映,還把目光放在他那堆滿公文的長條案上。好像是一場惡戰,終於弄完後,赫崢默默鬆了一口氣。
雲映又從置架上找到大夫留下的東西,她道:“我幫你換藥。”
赫崢自己解開紗布,然後道:“沒事,我自己來就好。”
雲映把托盤放到一邊,她這次倒沒有再多說什麼,靜靜的在旁邊看赫崢給自己上藥。
她突然問:“你覺得你的傷還有多久能好。”
赫崢一邊纏著紗布一邊如實道:“不影響行動大概是十天左右吧。”
雲映哦了一聲。
赫崢一瞬間如夢初醒,他手中的動作頓了頓,然後立即補充道:“在不裂開的情況下。”
雲映輕聲道:“肯定不會那麼輕易裂開的。”
赫崢點了點頭,聲音幽幽道:“……可能吧。”
第58章 小映
雲映後來又自己重新叫了水, 隔著一層半透的屏風,赫崢披衣坐在長條案前處理剛才沒弄完的東西,雲映沐浴的水聲時不時從湢室傳出來, 讓他沒辦法靜下心來。
她沐浴向來很慢,從解衣到入水都得半刻鐘。
據他所知, 雲映沐浴時桶中還要放上她特製的藥材,今天是這種明天是那種,有隻是增香, 有的是驅寒祛濕, 活絡筋骨,功效樣樣不通。
高興時還會弄些她特地洗曬過一兩天的花瓣, 功效如何尚未可知, 至少看著非常好看。
她生的白, 起身時花瓣會貼在她玲瓏的軀體上, 因見過不少回, 赫崢就算是閉著眼睛也能描繪出她的模樣。
就這麼聽了大半個時辰, 丫鬟進來添熱水都添了兩回, 裡麵的水聲終於未曾再次響起,雲映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她穿著白緞寢衣, 把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 發絲滴著水珠, 正一邊走一邊低頭擦拭。
出來後,雲映也沒有跟他說話,而是自己一個人爬上了榻, 掀開薄被躺了進去。
赫崢不著痕跡的加快手裡的動作, 終於在一刻鐘後放下筆, 然後迅速起身, 脫下披著的外衫光著上身直接就上了榻。
雲映見他上來朝裡麵躺了躺,兩人離有一段距離。
房內燈火通明,他們端正的躺在床上,睜著眼睛。
此時天色尚早,雲映沒什麼困意,以往他們倆都會磨蹭一會再上床。
沉默蔓延,赫崢率先道:“你不看那本凶猛國師了嗎?”
雲映道:“看完了。”
“哦。”
隔了片刻,雲映問:“那你的事都處理完了?”
赫崢嗯了一聲解釋道:“父親回來後我的事便比之前少了許多,如今殿試已過,算得上清閒。”
“哦。”
氣氛有些怪異。
以往這個時候,他們會貼在一起睡覺。
但今時不同往日,雲映說完後,慢吞吞的背過身子,輕聲道:“那就睡吧。”
赫崢也側過身子,隻不過他麵對著的,是雲映的後腦,他就這麼看了一會,然後抬起手臂,把她的頭發撥走,害怕自己無意中壓到她。
然後繼續看著她。
雲映其實能感受到赫崢的目光。
她不懂為什麼赫崢要這樣偷偷看她。
看的她心跳莫名快起來,脊背僵硬,有種沒穿衣服的感覺。
雲映不喜歡這樣的慌亂,她默默捂著胸口,然後直接轉過身與赫崢麵對麵。
“你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嗎?”
赫崢其實隻是覺得他跟雲映今晚不能就這麼睡了,本來他們相處時間就不多,不能全浪費時睡覺上。
他不是個會聊天的人,所以方才他在想應該怎麼跟雲映開啟新一輪的話題,沒想到雲映會直接轉過來看他。
女人目光認真,直直的盯著他。
她這樣一轉過來,兩人間的距離就近了不少,赫崢隻要稍一伸手就能把她抱到懷裡。
可是他知道雲映一定會拒絕。
在她沉靜的目光下,赫崢蜷住手指,低聲問:“你想玩嗎?”
雲映不太理解:“玩什麼?”
赫崢緩緩靠近她幾分,然後試探性的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繼而在她耳邊說了句話。
雲映的身形頓時僵硬了幾分,她雙眸瀲灩,詫異的望著他,臉頰那那句話飄上幾抹緋紅。
“你……”
方才那個吻她沒有躲開,赫崢便大受鼓舞,他沒有同她拉開距離,而是伸手攬住了她的腰,像以前的每次一樣把她抱在懷裡。
他重新低頭去吻她,吻到鼻尖,再到那張紅豔挺翹的雙唇。
他撐起手臂,趁她尚未拒絕時含咬住那顆唇珠。
他輕易撬開她的唇齒,大手從她衣擺下探進去。
雲映的思緒在那一瞬間其實有些模糊,她沒有去迎合他,但是也沒有躲開。
潮濕又濕潤,赫崢身上是她熟悉的冷香。
雲映顫著眼睫,雙腿略微發軟,被動著任他親吻,興許一切都剛剛好,所以她下意識又張了張唇。
在他挑起她的舌尖時,雲映恍惚有了回應的衝動。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她的思緒忽然回神。
這是在乾什麼?
反應過來後,好像是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她呼吸有些急促,匆忙推開了赫崢。
這一推好像碰到了赫崢的傷口,她看見男人眉頭輕蹙了一下,但他什麼都沒說。
雲映唇上濕潤,她對上赫崢的目光冷靜道:“不行。”
“赫崢,我們已經要分開了。”
赫崢喉結滾動,想說什麼但並未開口。
雲映也不想再跟他就這件事討論什麼,其實距離變故發生到現在,隻過了不到四天的時間。
這四天裡,她的想法並不複雜,她隻是想先脫離目前這個境況,至少不再夾在他們倆中間。
至於以後的事,那就以後再說。
雲映胸口輕輕起伏,她朝床裡挪了挪。
這會思緒紛亂,她腦海中一時湧上來許多東西,千絲萬縷,但她沒辦法從中抓住那最關鍵的一條。
她緊握著自己的手指,在這句話說完後便避開了赫崢的目光。
她後知後覺的在想——
想她剛剛真的沒有反應過來嗎?
是沒有反應過來,還是在那一刻選擇了放任。
寧遇的歸來到底改變了什麼。
寧遇是唯一一個可以為她放棄生命的人,他鬆開她手的那一刻,她腦中一片空白。
對他細水長流的情感在那一刻炸開,可是寧遇死了,她的所有情感落了空。
正是那個時候,她遇見了赫崢。
一個與寧遇有七分相似的人。
她想見他,也自然而然的把對寧遇的一部分愧疚投放到了赫崢身上,所以她格外耐心,也從不介意他的冷漠。
她與赫崢是因寧遇而起,又因為寧遇而結束。
可是她切切實實跟他做了幾個月的夫妻。
她習慣赫崢的存在。
她的夫君是赫崢,從沒有哪一刻,她對著赫崢的臉幻想過她的夫君是寧遇。
一切都很不順暢。
雲映呼出一口氣,她心口煩悶,想了一會兒後便覺心累,不願意再糾結。
沒有必要。
她隻想寧遇活著就好,他們繼續做朋友就已經很好了。
至於赫崢,反正成親非他所願,分開也算如他所願,如果他不介意的話,那也做朋友吧。
雲映重新躺了下來,她背對著赫崢。
赫崢沒再說話,她拒絕他在意料之中,但沒關係。
這點挫折不算什麼,雲映肯定會拒絕他,她說的對,他們已經快要和離,就算他提出她以前喜歡的她也不可能答應。
這很正常,不用難過。
如果這個時候氣餒,無異於自亂陣腳,屆時便宜的隻有寧遇,寧遇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他如果放棄,那就是害了雲映。
而且他的傷是可控的,一時半會好不了,他們這幾天都不會和離。
自我安慰一番後,他下床吹熄燭火。
再上床時,雲映仍然背對著他側躺。
他害怕雲映生氣,不敢再跟她搭話,靜靜的躺在她身邊。
隔了好一會,久到赫崢以為雲映已經睡著了的時候,女人輕軟的聲音忽然響起:“我剛剛碰到你傷口了對嗎?”
赫崢道:“沒有。”
雲映:“你為什麼要否認,我都看見了。你現在還疼嗎?”
赫崢道:“……不疼。”
鳥鳴幽幽,清晨的霧氣尚未散去,空氣帶著幾分涼意。
雲映今日起的比往日都要早一些,但就算這樣,赫崢也已經不在她身側了。
她心裡放鬆了些,然後開始換衣洗漱。
小丫鬟上前道:“少夫人,公子臨走時囑咐說,他是因為今日有要事必須入宮,所以才沒有告病假的。”
雲映邊洗手邊哦了一聲,不知道赫崢為什麼要囑咐這些小事。
太陽雖尚未升起,但東方已隱約可見一點紅色,雲映按著慣例走出房門,去給蘇清芽行禮。
沿著門前那條長著青苔的石板路走到儘頭,雲映腳步頓了頓。
她若是想去找蘇清芽,最近的路就是途徑秋水齋的路,秋水齋離她與赫崢的院落隻有小半刻鐘的腳程,所以起初她說是抬頭不見低頭見並不誇張。
今日時辰尚早,不知寧遇沒有出門。
她若是向北經過秋水齋,會碰到寧遇嗎?
碰到其實也沒關係,但是每次以赫崢妻子見寧遇時都有點微妙的尷尬。
她跟寧遇這麼多年,也稱得上是親密好友,原本他們都沒有對彼此說過喜歡。
結果他一失蹤,她就找了個跟他很像的男人當夫君,不管她心裡有沒有想過讓寧遇當她夫君,但至少這事從表麵上顯得她很渴望他當她夫君。
被他碰了個正著就算了,那人還是他親兄長,他們還生活在同一屋簷下。
……
雲映默默轉了身子,打算繞過秋水齋。
結果才轉過去,又聽見秋水齋處有一陣喧鬨,雲映回頭看了過去,問:“這是在乾什麼?”
泠春探著腦袋看了看,道:“奴婢也不知。”
雲映猶疑片刻,還是走上前去,隔了約莫十丈距離,雲映停下腳步,看見管家正招呼著丫鬟小廝往秋水齋送東西。
從布匹到字畫,翡翠異草,不要錢似的往秋水齋送,而寧遇並不在場。
“寧公子好像出門了。”
“好像是跟赫大人前後腳出的門。”
雲映輕聲道:“怎麼又在送東西啊。”
泠春道:“可能是赫夫人還是心有愧疚吧,寧公子瞧著一副無欲無求的模樣,自己也爭氣,他們想補償他,就隻能從這些下手了。”
雲映沒有出聲。
隔了一會,就在雲映要收回目光時,**轉角處傳來兩句人聲。
“呸,昨天送今天送,那個鄉下人能懂這些嗎,糟踐好東西。”
“昨日家宴,他對我倆可愛搭不理的,我說這鄉下人哪來的底氣,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嗎?”
“人家有個好娘親,床爬的好,讓他兒子一輩子高枕無憂。”
雲映唇角繃直,臉色冷了下來,她剛要提步走過去看看是哪兩個人,肩頭忽然被一雙修長如玉的手按住。
她回頭看了過去,看見男人清雋的臉龐。
寧遇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她身後,他另一隻手上還拿著東西,背對著初升的太陽,膚色白皙,對著她聲音和緩:“不用在意。”
寧遇垂眸,對上雲映的目光。
他低聲解釋道:“我碰巧回來取點東西。”
那兩個人聲音越來越遠,他們走了另一個岔口。
雲映不想把這件事翻篇,她問:“你聽出來是誰在說話了嗎。”
寧遇搖頭,他看著不遠處進進出出,有些苦惱的蹙眉道:“啊,怎麼又在送了。”
雲映還在想方才那兩個人,她麵色不悅道:“今日你若不管,明日說的人隻會更多。”
寧遇卻渾不在意道:“更多就更多吧,管的住他們的嘴,管不住他們的心,彆說到我麵前就行。”
雲映還想再說什麼,卻被寧遇打斷,他道:“彆因為那些無關緊要的事生氣,小映。”
他話音頓了頓,又道:“或者……大嫂?”
第59章 失蹤(微修)
寧遇說話時眼中帶著幾分並不冒犯的戲謔, 雲映非常不習慣這個稱呼,她立即道:“……不是。”
“那次隻是眾人之前,按著規矩來好一些, 如今沒有旁人,你照著原本的習慣就好。”
而且她跟赫崢反正快要分開了, 何必去改這個口,否則寧遇叫她嫂子,她豈不是還得叫他弟弟。
這也太怪異了, 寧遇還比她大幾歲呢。
至於上次的事, 她想解釋一下,又覺得無從解釋, 因為她覺得自己沒有做錯。
寧遇眸中帶笑, 好像也不是很在意, 他沉吟道:“那以後我在赫崢麵前叫你大嫂, 隻有我們時我就叫你小映。”
雲映沒想那麼多, 她道:“好。”
前麵管家的聲音還在繼續, 也不知這次是又送了多少東西, 秋水齋在寧遇住進去之前就已經翻修過一遍,裡麵的家居布置全部置換, 應該也沒什麼好添置的了。
寧遇站在雲映身側, 遠遠看著沒有絲毫要走過去的意思, 他輕聲道:“庫房要堆不下了。”
雲映道同他站在一處,答道:“好看的可以擺出來。”
寧遇歎道:“沒看見幾個好看的,還不如送我些金子。”
雲映深以為然, 其實她早就有這樣的感覺了, 當初她初來國公府, 看雲安瀾一樣一樣往她房裡送東西時就覺得還是銀子實在一些。
她沒同寧遇說是覺得寧遇說不定能發現那些東西的獨特美感, 也不想在他麵前展露自己的膚淺。
寧遇這麼一開口,她就放低了聲音,忍不住對寧遇出了個實用的主意:“上一回送東西時我瞧見裡頭有不少寶石珊瑚之類,這些都是看著貴實則沒什麼用處,你若是不喜歡,可以暗中遣人去賣了,換些銀票。”
寧遇啊了一聲,道:“你乾過嗎?”
雲映嗯了一聲:“有過一兩回,不過不是什麼重要物什,爺爺還遣個有經驗的人幫我賣了。”
寧遇當真考慮了起來,他道:“小映有什麼珍玩鋪子推薦嗎?”
雲映思索了片刻,然後道:“好像是叫古琅軒,那兒算得上公正,不會一味地壓價。”
寧遇笑著應了聲好。
雲映問:“對了,你不是去拿東西嗎?怎麼不進去。”
寧遇道:“等他們忙活完吧,這會我若去了又是一陣寒暄推拉,還是不見的好。”
“小映你先忙,不必管我。”
不隻是寒暄拉扯,那位管家還會觀察著他的神色,倘若他多看了那件東西一眼,他就會立即稟報給蘇清芽和赫延,然後明日會給他送更多的同類寶物。
人大概總是喜歡這樣。
自以為是的愧疚,又自以為是的弄些不痛不癢的補償,還一邊覺得自己已經做的儘善儘美。
不過這都無所謂,他對赫家沒什麼要求。
他姓寧,聽說這個姓是赫延當初隨便取的,因為他不配隨父姓,也不配雖母姓。
一句簡單的寧期此地忽相遇,他的名字就這麼草率的被定了下來。
而赫崢,他的名字單取一個崢。
這個字是赫家擬了數十個名字,層層篩選,最後選出三個,舉手表決定下了“崢”字。
巍然屹立為山,砥礪琢磨為爭。
燦爛崢嶸是他的名字,是父母族親對他的期望。
寧遇就隻是寧遇,他的人生好像隻有與赫延重逢這一個價值。
所以赫家是赫家,而他是他,這不是他的家。
雲映沒有走,而是問了句:“翰林院最近忙不忙,你在那……覺得怎麼樣。”
寧遇道:“忙。”
他笑道:“不過跟我沒什麼關係,我初才入職,也就隻能修修書了。”
雲映嗯了一聲,她問這個其實沒有什麼目的。
以前她跟寧遇相處時,總是會幻想他去京城供職的樣子,從前那遙不可及,如今卻實現了。
剛說完,雲映就見寧遇忽然輕輕蹙眉,然後回頭看了一眼。
雲映不明所以,她跟著回過頭。
一個端著托盤的小丫頭對上他們的目光,見她回頭匆忙行禮道:“……少夫人,二公子。”
她匆忙解釋道:“奴婢……奴婢隻是途徑這裡,然後有些不好打擾,奴婢什麼也沒聽見!”
“……”
說的好像她跟寧遇是在說什麼出格的事一樣,連帶著雲映自己都心虛了。雖然她跟寧遇確實有點複雜,但是難道她不能跟寧遇說話?
這也沒說什麼吧?
寧遇聲音冷淡道:“你聽見又如何。”
丫鬟大概也意識到自己話越解釋越離譜,她連聲道歉道:“對不起……少夫人,二公子,奴婢沒有旁的意思,奴婢這就離開!”
丫鬟離開以後,雲映對上寧遇的目光。
她審視了一番,她與寧遇靠的算不得近,泠春在十步之遠的地方候著,這塊也沒有刻意避人,偶爾有人經過都能看見他們,這沒什麼吧。
好像是知道雲映在想什麼,寧遇道:“府內不少人知曉我們之前是舊識,方才她可能是想到不正經的地方去了。”
……
雲映目露慌亂,她即刻道:“可是我們很正經。”
寧遇輕笑出聲,他抬手想去碰碰雲映的後腦,但後來又收回了動作,隻道:“我知道我們很正經。”
他沒再繼續這個問題,笑意淡了幾分,他道道:“小映你呢?”
“最近怎麼樣?”
雲映想起了赫崢,她覺得自己最近並不如何,但她道:“還好。”
寧遇望向她的眼睛,道:“真的還好嗎?”
他問:“小映,你跟赫崢會一直這樣下去嗎?”
雲映蜷起了手指,她不知道寧遇這話具體是什麼意思,這樣下去是哪樣下去,難道她與赫崢麵和心不和的狀態能被寧遇瞧出來?
“我也不知道。”
她沒有跟寧遇說和離的事。
“以後再說吧。”
寧遇移開目光,在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清晨,他突然聲音溫和的開口道:
“……小映,其實我總是在想,如果你跟赫崢之間沒有那場意外的話會怎麼樣。”
雲映尚未反應過來,她問:“……什麼?”
寧遇補充道:“我們會怎麼樣。”
雲映心中一緊,腦中像繃緊了根弦。
我們這個詞在寧遇與她之間並不陌生,但卻很少有這麼沾染曖昧的時候。
喜歡他更像是一個習慣,也是順其自然發生的事,在這幾年裡占據她生活的一部分。
喜歡他的時候腦子裡隻有喜歡他,她會糾結怎麼與他見麵,怎麼得他誇獎,怎麼與他多說兩句話,但是很少糾結與他以後怎麼辦。
而且寧遇為什麼這麼問她。
她一時半會不知怎麼回答。
如果沒有赫崢的話,她與寧遇重逢,是怎麼樣。
她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因為赫崢就是出現了。
她的遲疑落在寧遇眼裡。
男人不著痕跡的輕歎了口氣,前麵管家已經招呼著幾個小廝丫鬟撤走,寧遇沒有勉強她,他道:“好像沒人了,我可以回去了。”
雲映回神,她錯開一步道:“好。”
“我也去夫人那請安了。”
寧遇又回頭道:“……古琅軒?”
雲映點了點頭,道:“是。”
中午時,赫崢趕回府與雲映一起用了午膳。
他其實沒什麼空回來,因為今天中午本應該是他當值,但他聽說寧遇中午沒有在翰林院用膳,便一直心神不寧,總想著他是不是偷偷回府了。
寧遇為什麼要回府?
總不至於是趁他入宮偷時間與雲映相處吧?
他越想越有可能,最後還是緊趕慢趕攆了回來。
好在,寧遇沒有回府。
赫崢回來時,雲映已經用過午膳準備午睡,她半躺在美人榻上,詫異的看著高大的男人進門。
“你怎麼回來了?”
赫崢低聲道:“今天沒什麼事。”
雲映哦了一聲,她道:“你餓了嗎,可以讓小廚房送膳。”
赫崢不餓,他回來隻是想看看雲映而已,見她悠哉的躺在這心裡便放心了不少,原本想著即刻就走的,但現在看見她,又忍不住多說兩句話。
在他開口之前,雲映看向他的腰,問道:“傷怎麼樣了?”
赫崢隨口道:“就那樣。”
雲映囑咐道:“那你要記得有什麼體力活讓你手下去做。”
赫崢喉結滾動,將雲映這句話歸為是在關心他,其實以前雲映總是關心他,但他很少當回事。
現在卻忍不住因為這句話偷偷興奮一些,直到雲映繼續道:
“這樣我們就能趕緊和離了。”
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
赫崢閉上嘴,沉默著從她麵前走過,然後坐在長條案前。
他們現在看似還是夫妻,其實雙方其實已經沒什麼牽絆了。這段時日,雲映對他算不上冷淡,但遠沒有之前那樣親近,頗有種相敬如賓的味道。
她本就不算是個徹底冷漠的人,所以赫崢分不清楚,她的溫和是因為她本身就如此,還是因為對他尚有情分。
他總覺得雲映的疏離已經持續了很久,但是仔細一算,這其實才第二天而已。
沒事,才第二天,不用著急。
赫崢背過身去,他沒回雲映的那句話,而是有些生硬的閒聊道:“今天上午你都做了什麼?”
雲映正在擺弄手裡的那顆桃核,因為確實裂開了,所以不經意時那縫隙總是劃到她,她在想辦法給磨平一些。
她聞言老老實實的回答:“給蘇夫人請安,把昨天分的蜜餞送給各房,看了會書。”
害怕赫崢誤會,她又義正言辭的補充:“是醫藥類的。”
赫崢笑道:“你怎麼平日隻同蘇清芽來往?”
雲映道:“沒有,我經常找怡風打牌,偶爾也會出門,今早還跟寧遇——”
雲映說到這裡,話音戛然而止。
她心跳停了一瞬,然後默默看了眼赫崢,男人手裡拿著卷宗,並沒抬頭。
他一定聽見了,這個時候停住好像顯得她很心虛,但是她真的隻是跟寧無說了兩句話而已。
她輕聲補充完整:“……跟他說了幾句話。”
赫崢垂著眸,好像並不在意。
他其實有所預料,同在一個屋簷下,他就算再防也是家賊難防,他們若是真的想見,什麼時候都能見。
他留不住雲映的心,當然也留不住雲映的人。
男人沉聲道:“說什麼了?”
雲映不想在他麵前重複,他道:“沒說什麼。”
赫崢闔上卷軸,他靠在椅背上,修長如玉的手指停在桌麵,兩人間一時陷入了沉默。
因為那個他們之前都默契的不在彼此麵前提起的名字。
雲映說完後便一直低著頭,手指看起來還在撥弄那個桃核,其實早已經心不在焉。
在片刻的沉寂過後,赫崢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
他甚至也不曾追問。
隻是將卷軸堆回了原處,然後隨手翻閱著眼前的一堆已經看過的公文,好像也不是很在意。
他沒有在房間裡多留,也沒有吃飯,好像隻是短暫的回來坐一會又離開了。
雲映敏銳的察覺出,他可能不太高興。
臨近傍晚,太陽還未曾落下,但已有頹勢。
外麵清風微涼,秋日裡日光算不得熾烈,雲映原在修剪花枝,腦中胡亂的想著彆的。或許她今天應該多解釋兩句的,她確實沒有跟寧遇做什麼,說句話難道是什麼很過分的事嗎。
赫崢不高興就算了,還要被丫鬟多想。
他真的在因為寧遇不高興嗎,可他看起來沒一點反應,要不是她跟他相處的時間長,都猜不到他生氣了。
以前他生氣都會直接跟她說出來的。
那丫鬟不會出去亂說吧,她隻是推薦個鋪子而已……
想到這裡,雲映忽然又思及另一件事。
古琅軒興許是真的不差錢,它不太熱衷於做生意,每六天就要休兩天,晌午和傍晚一律不開門,寧遇今天若是過去,興許會跑個空。
翰林院散班比赫崢要早一些,他這會應該回來了,雲映沒有親自去,而是派了個下人過去傳話。
這原不是什麼大事,雲映沒怎麼留心,但是沒過一會,她派去的人便匆匆跑了回來,“少夫人,秋水齋的下人道二公子才離開。”
雲映動作頓了頓,她啊了一聲,道:“他去哪了?”
“好像是去古琅軒。”
雲映看了眼天色道:“他……不是才散班嗎?”
回府後收拾東西也得用上一會吧,而且為什麼親自去?
她問了句:“他獨自去的?”
下人道:“是獨自去的。”
“帶著東西?”
丫鬟回答道:“沒帶東西。”
雲映放下剪刀,秀眉輕蹙。
她轉過身來看了眼天色,一般來說,赫崢大概會在大半個時辰後回來。
此時她若是去古琅軒看一眼,去去就回,應該可以趕在赫崢回來前回家。
與此同時,宮道狹長,溫和的日光輕柔落在石板上,赫崢今日散班比往日要早一些,但他沒有直接回府,而是被蕭昀叫來了東宮。
書房內博山爐靜靜燃著香,在光線下顯得尤為清晰,蕭昀低聲同進來的小太監交代完後,側眸看向赫崢。
“祈玉?”
“孤怎麼覺得你最近有心事。”
赫崢不太想說話,他敷衍道:“你感覺錯了。”
蕭昀已經習慣他這副模樣,他翻開折子,隨口道:“不會是因為雲姑娘吧,孤有經驗,你不如問問孤。”
蕭昀原不指望赫崢會理他,這人的傲慢一視同仁,他就算真有什麼心事,也不會告訴他。
結果不知他方才那句話哪兒戳中了他,隔了片刻,赫崢看向了他。
蕭昀:“?”
蕭昀到現在為止成婚已有兩年,他的太子妃是赫崢的表妹,也是褚家女兒。
蕭昀幼時就喜歡她,但是那位表妹對蕭昀這樣的小白臉不感興趣,她喜歡威武雄壯的將軍,蕭昀用了許多法子接近她,最後成功讓他表妹移情彆戀,冠禮後就請聖上賜婚娶了那位表妹。
他興許還真有點用。
蕭昀闔上折子,平日都是他麻煩赫崢,今日看赫崢這神情,他總算對他有點正經用處了。
想起昨日的不快,他道:“不會是要殺人吧,寧遇?”
“也不是不行。”
“不過你爹要是發現了,你得說是你乾的。”
赫崢沒搭理他。
他手指點著桌麵,看著他緩聲道:“我……”
蕭昀目露疑惑。
“我有一個好友。”
蕭昀:“……”
他配合道:“是何事?”
赫崢眉頭蹙起,低聲開口道:“他的夫人不喜歡他,喜歡彆人。”
就算做好了心理準備,蕭昀還是頓時瞪圓雙眼道:“你說什麼?!”
不是,不喜歡他當初他求娶雲映娶的跟真的似的,合著這麼半天他該不會是強取豪奪,棒打鴛鴦吧?
赫崢相對冷靜的多:“她喜歡的人是我這個朋友的弟弟。”
蕭昀:“………………”
怪不得,怪不得他總覺得赫崢跟寧遇比他想象中更不對付,原來這其中不止有父輩恩怨,還有奪妻之仇。
他要是寧遇,他也不待見赫崢啊。
這誰能忍?
赫崢繼續道:“當然,我這個朋友各方麵都比他弟弟強多,雖然很不可思議,但這件事確實是發生了。”
“本來在那位夫人的眼裡,他的心上人已經死了,她之所以接近我朋友和他在一起,也是因為我朋友是他心上人的兄長。”
“……?”
蕭昀麵色空白,他啊了一聲。
他以為是一門兩情相悅的婚事,結果居然……
所以赫崢被利用了?
雲映喜歡的是寧遇?
她跟赫崢在一起是因為他是寧遇的兄長?
赫崢看他的表情,忍不住問了句:“她是不是挺過分的?”
蕭昀點頭:“是有點。”
赫崢立即道:“但還好,其實我那個朋友也有錯,一開始他……”
說了一半,他又道:“算了,這不重要。”
他匆匆把現在的情況交代一遍,然後問蕭昀:“如果是你,你怎麼做?”
蕭昀還沒消化完這個消息,他坐回玫瑰椅,連喝兩杯茶才緩過來,再抬眸時,看赫崢的目光便變了變。
他真誠提議:“……要不孤還是幫你殺了寧遇吧。”
赫崢道:“暫時彆動他。”他頓了頓,又道:“而且用不著你。”
蕭昀又喝了口茶,他低頭沉吟道:“可是那位夫人這麼長時間都沒移情到你……朋友身上,你…朋友就算拖,難道能拖兩三個月嗎?”
赫崢對他這個答案很不滿意,他冷聲陳述道:“你追褚念追了六年。”
蕭昀最見不得彆人提他這段傷心事,他立即直起腰背道:“可是念念身邊沒有旁的男人,孤那麼優秀,她接受孤的追求是天經地義!”
赫崢沉默片刻。
就在蕭昀想著自己是不是太直接了的時候,赫崢突然道:“不過我好像還沒說過喜歡她。”
蕭昀靠回椅背:“……你有病,那你說屁。”
赫崢:“你確定我說了不是自取其辱?”
蕭昀簡直恨鐵不成鋼,他道:“你現在難道不是嗎,你說了你倆關係還能明白點兒,現在是在乾嘛?”
“你不說她能知道?”
他是了解赫崢的,這人一向行大於說,而雲映一看就不是那種會多想的人,肯定聽什麼就是什麼,不會自己揣測,照這麼下去,彆說寧遇了,雲映長的這麼漂亮,隨便來個人都是威脅。
赫崢糾正:“不是我,是我朋友。”
蕭昀重複道:“好好你朋友。”
他越想越覺得離譜:“喂,待會人家兩個人孩子都有了,你朋友不會連句喜歡你都沒說出來吧。”
赫崢臉色一黑,他道:“閉嘴。”
蕭昀道:“總之呢,你聽我說,你就讓你朋友嘴巴先放甜一點,他夫人那麼漂亮,他不甜有人甜——”
叩門聲在此刻響起。
霧青推開門,急步從外麵走進來,他麵色冷肅,也顧不上蕭昀,直接低聲道:
“公子,方才府內傳消息過來,夫人在南灣街失蹤了。”
第60章 生氣
半個時辰前, 花圃處姹紫嫣紅。
雲映將剪下來的花遞給丫鬟,沉默著低頭擦掉手指上的沾染的幾星泥土,臉色冷然。
泠春讓小丫頭把這籃子花放到房間裡, 觀察著雲映的神色,低聲詢問:“夫人, 怎麼了。”
雲映抬起頭,溫和的光線落在她臉上,她冷不丁的問:“府裡有沒有一個小丫頭……”
她回想了一番今日瞧的那匆匆一眼, 憑借著印象道:“圓臉, 丹鳳眼,看著十五六歲, 個頭約莫到我鼻梁處。”
赫家的丫鬟合計算起來興許得有一百來個, 雲映這番形容上算得上籠統, 泠春雖見得多, 但一時還真被問住了, 腦中一瞬間閃過好幾張臉, 沒一個對的上的。
雲映見狀道:“有沒有新進來的?”
泠春問了問旁邊的侍女, 那侍女回想道:“回少夫人,府裡最近新來了四個丫頭, 有一個好像……”
雲映道:“你去把她叫過來。”
丫鬟愣了一下, 隨即就動了身。
雲映從花圃處走開, 提著裙擺轉身回了房間,她到:“你讓人去備馬車吧,我們去南灣街看看。”
頓了頓, 以防萬一, 她又道:“帶上兩個護衛吧。”
泠春一邊吩咐下去, 一邊問:“怎麼了姑娘, 哪裡不對嗎?”
雲映沒有回答。
直到隔了一會,原本的丫鬟急步跑進來道:“姑娘,那名丫鬟名叫知黛,下午時突然發病,還是個能傳染的病,當即就被送出府了。”
泠春道:“什麼?還能染給旁人,夫人——”
雲映卻並不驚慌,她輕聲道:“有病是假,有鬼是真。”
她與寧遇從小一起長大,對他是了解幾分的。
如果沒有什麼特殊的目的,去古琅軒這種小事,寧遇不可能親自過去。
當然,也不排除他今日心血來潮想自己去。
但是為什麼空手去呢,那是不是就說明,他去古琅軒彆有目的。
彆有目的也不是什麼大事。
問題是,翰林院才散班,加上路途時間,寧遇可以說是剛回秋水齋就即刻出了門。
如果他去古琅軒真有什麼彆的打算,完全可以在散班路上直接過去。
古琅軒離翰林院可比赫家離翰林院近多了,何必走這一趟。
又是空手去,就說明他不是回來取什麼東西。
而是忽然就想去了。
為什麼會忽然想去古琅軒,這個她今日隨口一提的地方。
雲映實在找不到這個地方的特殊性。
所以最後,她便自然而然的回想起了她與寧遇提起這個地方時的場景。
她很確定,她當時跟寧遇站的不近,周邊更不算隱蔽,偶爾還會有一兩個下人經過,泠春在幾步外,十丈外就是秋水齋,那來來往往不少人,管家的聲音還能傳過來。
那個丫鬟不知道在他們身後看了多久。
被發現後,她麵露驚慌,說:“奴婢隻是途徑這裡,不好打擾你們,奴婢什麼也沒聽見。”
當時她尚未多想。
因為寧遇,赫崢,與她之間,的確有一層表麵上稍顯荒謬的關係,所以她下意識的先反思了自己。
可是這層關係,彆人不可能知道。
所以當場所,距離,動作,談話,一切都很正常的情況下,那個丫鬟說這些就不正常了。
換個角度,她可能的確慌亂。
隻不過她慌亂是因為自己偷聽被發現,至於說的什麼不忍打擾,不過是隨口扯的脫身之辭。
可為什麼會偷聽她跟寧遇?
原因也不難猜。
偌大一個京城,隻有她跟寧遇是舊友。
天際出現幾抹金紅,這件事實在處處透著詭異,她若是不親自去看一眼,總覺得心頭懸著事。
南灣街不算熱鬨,匆匆看一眼再回來用不了多長時間,她沒有耽擱,想在赫崢回來之前回來。
她覺得赫崢心裡還是對她有怨氣,討不討厭她是一回事,畢竟誰都不願意當彆人的替身,所以她想儘量少提寧遇。
馬車很快駛離赫家。
天色仍然還早,還帶著暖意。
雲映出門著急,隻是想去看看也不打算做什麼,所以就沒換衣服。
馬車很快到了南灣街,街道寬廣,兩邊多是一些貴重首飾和珍玩鋪子,逛的人少,馬車一路十分順暢。
車停在古琅軒旁,雲映掀開車簾朝外看過去,古琅軒大門緊閉,並未開門。
更奇怪了。
泠春道:“夫人,奴婢下去幫您問一問。”
雲映應了聲,泠春便下了馬車,雲映看著她走進周邊的店鋪。
雲映盯著古琅軒緊閉的大門,腦中思緒有幾分停滯,沒開門的話寧遇為什麼要過來?他現在又去了哪?
她對這件事其實沒有什麼其他看法,因為她不了解赫家,也不了解官場,她之所以過來,隻是想要求證她的猜測,順便弄清楚這是什麼回事。
她不想無緣無故被人利用。
街道略顯寂靜,古琅軒大門烏黑,左側是一條寂靜的小巷,右側是一間占地巨大偶有人出的茶坊。
雲映盯了片刻,還是掀開車簾走下了馬車,車夫停在原處,兩個護衛隔著五六步的距離跟在她身後。
雲映站在古琅軒前,看著這漆黑的大門,然後向左看著那條幽深的巷子,她側眸吩咐其中一個護衛:
“你去看看巷子儘頭是什麼,中間有什麼異常也回來稟報我。”
然後她提著裙擺走進了右側的茶坊,裡麵沒幾個人,堂工比客人多。
但興許是到了傍晚,幾個堂工都聚在一起閒聊,沒人過來招待她,雲映便獨自往裡走了走。
她都有些懷疑消息真不真了,寧遇該不會是根本沒來古琅軒,隻是隨口糊弄下人的吧。
茶坊很大,兩層,這個點人不多,幾乎每桌都在空著,護衛離雲映隻有幾步。
雲映沒往裡走,而是踏上台階上了二樓。
二樓之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好像不停有人在走動。
樓梯轉角處,背光,昏暗無比。
她留神多看了一眼,在昏暗中好像隱約看見一個隱蔽的暗門,正要推開時,泠春從外麵走了進來。
她找不到雲映便在裡麵喊了喊。
在雲映後腳的護衛率先反應過來,他回過頭兩三步步下了台階,然後對著泠春招了下手。
就是這麼一瞬的錯眼,雲映忽然被人從身後一攬,力道極大,她就這麼帶進了轉角處的一個暗閣。
狹小的房門一關,雲映被緊緊禁錮,她剛要出聲時,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
“小映,是我。”
寧遇。
黑暗中,雲映看不清他的相貌。
她聲音心有餘悸,她問:“你怎麼在這裡?”
寧遇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急促,他聲音很低道:“我回府時,你院裡的丫鬟傳話過來,讓我來這等你。”
雲映蹙眉,道:“不是我。”
而且她怎麼可能沒事對寧遇提這麼個要求。
寧遇嗯了一聲,解釋道:“後來我也發現不對了。”
他沒有繼續解釋,而是簡潔道:“有人要刺殺我,引我上鉤罷了。”
雲映道:“那現在……”
寧遇道:“他們在二樓找我,人數不少。”
“茶樓下那幾個堂客也有問題。”
下台階的沉重腳步聲傳過來,聽聲音少說有三四個人,男人聲音混濁道:“人呢,我親眼看見他進來。”
寧遇沒有動,連衣料摩擦的聲音在此刻都明顯起來。
“二樓找遍了,他總不至於是長翅膀飛了吧。”
“會不會是跑出去了?”
“等等!會不會在這個廢倉庫——”
寧遇毫不猶豫的拉著雲映就往裡走,雲映一時想不了太多,隻來得及回頭揚聲喊了一句泠春。
她帶的護衛不多,肯定寡不敵眾,但情況緊急,能攔下一個是一個。
跳下一處高地,腳下全是廢紙。
跑到儘頭,那是一扇破舊的木門,寧遇撞開木門,進入茶坊後院,馬廄旁拴著幾匹馬,寧遇用匕首割斷韁繩,上馬朝雲映伸出手。
來不及猶豫,那些人追出木門。
雲映上馬,寧遇帶著她從後院跑了出去,外麵是一處寂靜深巷,不知通向何處。
雲映呼吸急促,一切發生的太快,她還有些沒反應過來,她最後喊的那一聲泠春肯定聽見了,不多時消息就會傳出去,會有人過來救她。
她頭一回遇到這種事,心裡難免慌亂,後院處是一處小巷,不知通往何處,也不知是不是死路。
她回頭看了一眼,那些人才闖出木門,她的目光就在混亂中撞上領頭人。那人臉龐陰鷙,眸中儘是凶狠,那一瞬間她後背發涼。
寧遇在她旁邊道:“彆看。”
駿馬極速飛馳在青石板上,很快後麵便響起了追逐的馬蹄聲,雲映對這裡的路半點不了解,她緊抿雙唇,祈禱著這小巷出去是集市,隻要是集市他們就不敢動手。
然而這巷子後是一處林地,寧遇帶著她跑進去。
雲映聲音還算冷靜,她道:“能拖一會是一會,赫家人很快就會發現我們在這林子裡。”
“這些人擔心暴露,想必也不會耽擱太久,一會找不到就會自己撤退。”
天際已變得深紅。
明明還沒過一會,暮色便重了很多,天色開始變暗,越往林子走,荊棘枯枝就變得多起來,連樹木都低矮幾分。
馬背太高,伸出的枝椏總是碰到雲映的臉,寧遇便伸出手,擋在了她麵前。
他回頭看了一眼,道:“這林子一時半會跑不出去,先找個地方躲起來。”
雲映嗯了一聲,她不知道寧遇是什麼時候會騎馬的,但是身後人多,估計用不了多久就能追上他們。
她心跳飛快,不確定這些人是想直接斬草除根還是隻抓住他們就好。如果她今日沒有過來,寧遇就算是遭遇這件事,一時半會恐怕也不會有人回家報信。
等到身後馬蹄聲不那麼明顯時,寧遇帶著雲映在一處陡坡處下了馬,然後手下狠狠一拍,棕馬吃痛,獨自向前飛奔。
不遠處有個建了一半的房子,他們沒有過去,而是朝相反的地方跑過去,最後躲在一處石壁旁,重重樹葉掩映,擋住了他們的身形。
寧遇撥開葉子看去,追來的有三個人,身著最普通百姓的衣裳,但個個都身材魁梧。
他蹲了回去,然後輕聲總結道:“一個我都打不過。”
“……”
雲映這種時候沒心情跟他開玩笑,她道:“你知道是誰的人嗎?”
寧遇搖頭,道:“誰都有可能,赫延這些年樹敵不少,他最近重視我,有人想借我報複赫延也很正常。”
雲映抿住唇,在這一瞬間她想起了赫崢,報複子嗣這種事在京城好像很常見,比如她父母的起因就不簡單,不知道赫崢有沒有遇到過這些事。
隔了一會,寧遇又道:“也有可能是赫崢。”
雲映立即道:“不會是他。”
寧遇臉上的神色頓了頓,他望著雲映道:“小映,你怎麼確定?”
雲映不答反問:“他為什麼要殺你?”
赫崢早就知道寧遇的存在,這麼多年他都沒有去調查過什麼,更彆提現在了,赫崢根本就不是那種會被恩怨裹挾的人。
這一點她還是了解他的。
寧遇笑出聲來,他道:“古琅軒是太子的,這處茶坊也是太子的,他與太子交好,你知道嗎。”
“而且赫家這樣的家族,即便是丫鬟,也會將之查了個底朝天再讓她進來,安插一個人並不容易。”
雲映道:“可是那又如何,哪裡跟他有直接關係嗎。”
寧遇都有點被她篤定且不願懷疑的模樣氣笑了,其實他並不確定這次是誰,因為他也初來京城不久,對那盤根錯節的關係摸得還不清楚,對赫崢也隻是懷疑罷了,可雲映竟然這麼信任他。
在他即將開口時,雲映又道:“他沒有理由對付你。”
寧遇掀起眼皮看向她,女人靠在石壁上,灰塵沾臟了她的衣擺,她抱著膝蓋,半縮著身體,說話時神情很認真。
她不會騙他。
所以她是真的覺得赫崢沒有理由對付他。
但是小傻子,她自己就是理由啊。
然而寧遇沒有提醒她分毫,隻是嗯了一聲,道:“你說的對。”
那群人已經走了過去,應該去追那批馬了,過不了多久還會回來。
沉默中,寧遇輕聲道:“對不起,小映。”
雲映大概知道他的意思,但其實她今日並不後悔跟出來,隻後悔沒有多帶些人。
當時的情況,寧遇若是不攔住她,她直接去開那道暗門,勢必也會引起那群人的注意,如若真是赫延舊敵,她身份特殊,情況可能不會比現在好多少。
雲映道:“沒關係。”
她隻是問:“既然你後來察覺出了不對勁,為什麼還要跟過來。”
寧遇道:“我隻想看看他們想做什麼,順道看能不能有彆的發現,下次也好有個防範。”
雲映麵色變得怪異,她理解不了,又覺得有點符合寧遇的作風。
眼下他們尚未脫險,雲映放不下心,心裡盤算著赫家組織來人過來能用多久。
絢爛的晚霞餘光落在這個無人在意的小角落,落在雲映的身上,透過掩映的葉子,變得斑駁。
寧遇看著她。
氣氛在短暫的沉默後,變得有幾分怪異。
雲映終於注意到他的目光,她抬眸看著寧遇。
但是很快,她的目光被寧遇垂在身前的手吸引,白皙的手背上帶著斑駁血痕,有幾處甚至被劃掉皮,剛才馬跑的快,她根本沒有注意這些。
雲映蹙眉道:“你的手……”
寧遇低頭看了一眼,然後動了動手指,跟她說:“好著呢。”
雲映道:“回府後上點藥。”
寧遇渾不在意道:“又不是臉,不著急……”
他才說完,又忽然想起什麼,握住了雲映的手腕。
霞光落在她的手背,那些細小的傷痕始終未曾消除。
他低聲道:“那我們就很配了。”
雲映就算是再遲鈍,也明顯察覺出這句話的不對,可是她又一時不清楚這是他隨口一說,還是真的在跟她暗示什麼。
寧遇是個很溫和的人,因為太過相熟,他們有時候甚至有點像親人,他偶爾會跟她開一些無關痛癢的玩笑,她從不當真。
也不可能因為寧遇一句關心,一個動作,不經意一句好像有著曖昧的話,去苦惱他是不是喜歡她,然後患得患失。
她在這方麵一向是個不願意多想的人,想多了容易自作多情,而想少點能讓自己失去許多煩惱。
從小到大她都屬於受追捧的那個,從來都是彆人揣摩她,而不是她揣摩彆人。所以就算暗中喜歡過寧遇,她也隻是默默喜歡,很少去揣測他的心意。
“為什麼這麼說?”她問
寧遇鬆開她的手,對著她笑了起來,然後輕聲道:“沒有為什麼,想到就說了。”
雲映並不意外,她收回手繼續抱著自己的膝蓋,她聽見不遠處有駿馬嘶鳴,是正搭建中宅子的方向。
他們搜完這個宅子應該就會離開,這林子這麼大,他們不可能細致的找。
正思索時,寧遇的聲音輕緩的從頭頂傳過來——
“也可能是因為喜歡你。”
……
雲映愣了一下,這幾個字實在太陌生,她抬頭對上寧遇的目光,不知作何反應,甚至覺得自己大概是聽錯了。
她聲音很輕,問:“……什麼。”
寧遇彎起唇角,他看著女人一瞬間驚詫的雙眸,覺得有些可愛,他像是再說一件極其平常的小事,道:“你不是問我為什麼知道有問題還要過來嗎。”
“其實不止如此。”
他靠在石壁上,手裡捏著片葉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摩挲著,他緩緩開口道:“聽起來有點傻,當時傳話說是你讓我去古琅軒旁的茶樓時,我沒有怎麼懷疑,甚至還有些高興。”
“所以我沒怎麼猶豫就出門了,後來越想越覺得不太可能,你若是想同我說什麼,不會如此大費周章的。”
葉子落在地上,他繼續道:“我知道不是,也猜到是彆人彆有用心,但是總在想,萬一呢。”
“萬一後來你真的赴約了呢。”
然而“萬一”就真的隻是“萬一”,他太了解雲映,這麼多年她都沒有說出喜歡他這幾個字,這短短兩天裡就更不可能了,更彆提她跟赫崢還有一層浮於表麵的夫妻關係。
而此刻晚霞洶湧璀璨。
雲映盯著寧遇的臉,一言不發。
第一回 見到寧遇,她還很小,灰撲撲的一個小姑娘,她看見寧遇,乾淨潔白,像沙礫裡的一顆珍珠,那時候她就在想,好喜歡。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喜歡他就像是喜歡一顆珍貴潔白的珍珠,她總喜歡偷偷欣賞這顆絕世的珠子。
讀書,守禮,從容,白玉般的麵龐,一塵不染的衣服,溫和耐心的脾性,這些東西在她眼裡都充滿了吸引力。
後來寧遇融入了她的生活。
他是唯一一個會很耐心跟她說話,教她讀書寫字,幫她記住要吃早膳,哪怕自己拮據,冬天也會偷偷給她送衣服的人。
他對她很好,是前幾年裡對她最好的人,甚至可以說對她有恩情。
所以她坦然接受了他對於他那場失蹤的解釋,就算她知道裡麵仍有蹊蹺的地方,她也沒有問。
因為無論如何,她不願意勉強他說他不願意說的東西。
她從不否認她對寧遇的喜歡。
這份喜歡細水長流,沒有沸騰過,也沒有熄滅過。
如今寧遇說喜歡她,這算是傳言中的兩情相悅嗎。
她應該很高興,好像也沒有。
她似乎更覺得驚訝一些。
雲映不太確定,總之當她聽見這句喜歡時,心底對他的感情仍然沒有沸騰。
甚至不如他剛出現意外的那段時間。
那大概是她心緒起伏最大的一段時間,她甚至會為了一張相似的臉龐去接近赫崢。
那是生命裡唯一一次衝動。
倘若當初寧遇隻是失蹤而不是身死,倘若不是為了救她,她都絕不可能靠近赫崢。
她張開唇,打算如實去說她的感覺:“我——”
馬蹄聲響起,那群人從木屋那兒過來了。
雲映當即閉上嘴,抓緊了自己裙擺,又開始緊張起來,這個時候可不是什麼剖析自己計劃以後的好時機,她對生活可還充滿希望,不能輕易死了,她都想好和離以後自己在城西還是城北養老了。
馬蹄聲越來越近,一道人聲傳了過來:“大哥,撤吧。”
“巷子後就連著這個林子,此時若再不走,待會說不定會與赫家人撞上。”
“現在已經過去小半個時辰了,那個女人好像是赫家少夫人,說不定赫崢會親自過來。”
男人回答道:“他在宮裡,不會這麼快。”
見領頭的不動,一手下便勸道:“大哥,你我就算任務失敗,也不能被赫家活捉。”
可是現在走與功虧一簣毫無區彆,明明就在這片林子裡,他們沒有馬,跑不遠,也不會亂跑,肯定是在哪裡躲著,說不定這會還能聽到他說話——
對,說不定還能聽到他們說話,畢竟就是從這附近起,他看不見他們的。
雲映狠狠低著身子,她能感覺到那陣死寂的沉默裡,領頭的那人一定正掃視著四周。
“最後把這附近搜一遍,半刻鐘後找不到就撤。”
他隨意指派了兩個人一個去南一個去北,自己則往西去了。
雲映他們就在南側。
她指節泛白,腦中飛速想著應對之法,寧遇拍了拍她的衣袖,他拿著匕首,這種時候還有空玩笑道:“實不相瞞,這一年裡我學了點防身之術。”
“大不了跟他決鬥。”
“……”
雲映對寧遇半點希望不抱,那人一看就不是什麼簡單角色,壯的有兩個寧遇大,不過好在他們在暗處,可以選擇偷襲。
腳步聲越來越近,雲映對寧遇做了個口型,讓他把匕首給她,她來動手可能還靈活一些。
寧遇眉頭一皺,覺得自己被侮辱了,他讓雲映蹲好,然後扔了塊石頭在後麵一丈半處。
男人腳步停了片刻,然後直接走過石壁,站在那看向已經已經恢複寂靜的林子。
寧遇站起身,好在他身量高,當即就出手扣住了男人的脖子,兩人在糾纏時,寧遇手起刀落,劃開了他的喉嚨。
鮮血噴濺而出,甚至濺到雲映的衣擺上。
寧遇輕把男人放下,白淨的臉龐沾著血,他低垂著眸聲音平和的感慨:“……真的好重。”
雲映回頭看了一眼彆處,這人現在死了,待會那些人勢必發現不對,她跟寧遇必須趕緊走。
管不了那麼多,雲映才想站起身,不遠處便傳來一道聲音:“算了,撤!”
“老三呢?讓他回來。”
雲映頭一回感受到絕望,她額上泛出了細汗,寧遇看起來心態好多了,他低聲道:“萬一隻是用我威脅赫延呢。”
“我早看赫延不順眼了,威脅威脅也好。”
他語氣輕鬆道:“小映,聽我說,你先跑。”
“他們本來主要就不是抓你,雲安瀾在朝裡很有威望,你就算跑我猜他們也不會為難你。”
雲映蜷緊手指,她道:“那你呢。”
寧遇:“我留下來問問他們找我什麼事。”
雲映:“……”
她以後再也不想跟寧遇一起逃命了。
說話間,那些人已經察覺到了不對,下馬朝這邊走了過來。
“老三?”
寧遇麵色終於嚴肅了些,他道:“你先走,我稍微拖一會。”
雲映沒有走,她胸口起伏著,心裡知道就算她跑也不一定跑的掉,林子太大,她不知道得走多久。就算跑的掉,她也不可能真的拋棄寧遇自己離開。
腳步聲越來越近,寧遇扣住雲映的手腕,帶著她往旁邊草木叢生處走去,可是很快,她便察覺到自己後背一涼。
被發現了。
與此同時,由遠而近一陣馬蹄聲在樹林裡響起,赫家來人了,比雲映想象中快一些,可是現在她不確定還有沒有用,她不敢回頭,隻是悶著頭向前跑。
危急時刻,她踩到一塊滿是青苔的石頭,就這麼崴了一下。
痛感傳來,她心裡一涼,隻覺得完了。
最後時分,他回過頭,想去看赫家人趕到哪了。
遙遙隔著一片淩亂的草木,她看見赫崢高坐黑馬之上,他還沒有看見她,但雲映的心還是一下落回了原處。
她跑不動了,隻能停住腳步。
追他們的那些人顯然也看見了赫崢,他們停住腳步,不敢出聲。雲映離他們很近,這種時候一開口可能赫崢還沒過來,她就先死了。
領頭人抽出彎刀威脅,讓他們噤聲。
雲映緊抿雙唇,目光停在赫崢身上,男人連衣服都沒換仍然一身官服,他停在那三匹馬旁,手下過來跟他低聲稟報了句什麼,他沒有應答,目光沉靜掠過四周。
雲映知道,他猜出了她就在附近。
隻要她一開口,他就會趕過來。
雲映挪了挪腳,刀刃泛著冷光,他們一步步靠近她,寧遇把雲映推到自己身前,讓她走在前麵。
雲映提著裙擺,她走不快,腦中飛快思索著應該怎麼脫身。
眼前一處還算寬敞,她回頭看了眼寧遇,寧遇提著匕首,腳步慢了下來。
雲映腳步不停,她忍著酸痛走到空地,然後側頭看向不遠處的赫崢,枝葉重疊她不確定赫崢有沒有看見她,但在一瞬間,男人似有所感朝她這邊偏了下頭。
腳上的痛感清晰了許多,疼到雲映鼻頭酸澀,她知道枝葉擋著,赫崢就算看見她看的恐怕也不清楚,但她還是覺得自己跟他對上了目光。
她抓緊衣擺,張唇用自己最大的力氣喊出口:
“赫崢!”
寂靜的山林一下變得喧鬨。
寧遇轉過身,他的身手比雲映想象中要好很多,竟然真的隻靠一把匕首就攔住那個領頭人。
可是他身後還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拿著刀上前,他蒙住了臉隻露出一雙眼睛來,雲映若是手腳完好還能跑兩步,眼下隻有任人宰割的份。
來不及了。
這人一看就是魚死網破,臨死也想拉她這個墊背的。
雲映朝後退著,看見鋒利的刀刃泛著冷光,在昏暗的黃昏裡有些刺眼。
她僵硬著手臂,思索著怎麼從這一刀中活下去。
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
刀鋒懸起,混亂之際,寧遇朝她伸出手。
可更快的是遠處破空而來的短刀,通體玄黑,掠過她麵前,勁風掠起她的鬢發,精準刺入麵前男人的喉嚨。
力道凶狠,直至末柄。
溫熱的鮮血濺了雲映一臉,她手指顫抖,馬蹄聲停住,雲映倉惶轉頭,雪白麵龐帶著鮮紅,她模糊的看見赫崢下馬,闊步朝她走了過來,將她扣在懷裡。
雲映胸口起伏,男人身上的冷香包裹著她。
她的衣擺上沾了很多泥土,還有星星點點血跡,鬢發淩亂,狼狽極了。
她原本心跳很快,但她很快發現,赫崢的心跳比她還快,雲映抬眸看著他,赫崢用衣袖擦了擦她臉上的血,問她:“哪受傷了。”
雲映張了張唇,說不出話。
赫崢也不勉強她,他將雲映橫抱起來帶她上了馬,寧遇還站在原地,不過三四個人,就算再厲害,也很快被解決了。
寧遇站在雜草叢生處,衣袍沾血,垂下的手上,白皙的指尖不停的滴著血。
向來溫和清雋的麵龐看不出什麼情緒,隻有冷淡。他對雲映留有私心,從進入林子的那一刻,他其實有辦法處理掉那幾個人,就比較麻煩,受點傷,但不重要。
但是他還是選擇跟雲映一起躲起來。
因為同她單獨相處的機會不多,他已經越來越看不懂她的想法了,他不會像以前那樣篤定,她仍然會堅定的留在他身邊。
他有把握,如果沒有赫崢,他也不會讓雲映受傷。
興許真是被嚇到了,雲映靠在赫崢懷裡沒有半分掙紮,赫崢把自己的衣袍披在她身上。
離開時,赫崢垂下眸,居高臨下的看了他一眼。
那一瞬間,沒有被雲映發現的心思好像一下在赫崢麵前無所遁形,帶著淡淡的警告意味。
赫崢如果真的要對付他,可以說易於反掌。
他不動手,一來是因為赫延,二來是因為雲映。
這一點並不難猜,寧遇掃過赫崢懷裡的雲映,然後仰頭對上了男人晦暗冷戾的目光。
他臉色蒼白,笑了起來,聲音遺憾道:“兄長,你來的好及時。”
赫崢卻沒有半分要理他的意思,全然不把放在眼裡,直接帶著雲映離開了,那份輕視他從不遮掩。
雲映疲憊極了,用赫崢的衣服蒙住臉,還擦了擦臉上的血,等走出林子時,天色已經全然暗了下去。
大概是顧忌她身上可能有傷,赫崢的速度不算快,一路都稱得上平緩。
雲映露出臉頰,秋風送來涼意
雲映後知後覺,覺得她今日跟寧遇在一起好像有點惹人誤會。
她輕聲解釋道:“今天出門是因為我覺得寧遇那邊怪怪的,我想去探個究竟,但沒料到會是彆人刺殺他。我也不是一個人,我帶了丫鬟護衛。”
赫崢嗯了一聲。
雲映道:“你彆生氣。”
赫崢道:“但是我已經生氣了。”
雲映坐直身子:“那怎麼辦。”
男人聲音冷冰冰:“你問我我怎麼知道。”
雲映覺得自己的腳又開始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