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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章

家離學校的距離, 大概是3.3公裡,慢跑需要十五分鐘,走回去卻要半小時。

夏目隱約聽到了前方女生們嘻嘻哈哈的談話聲。

“由希, 你說得那麼誇張,但是長成那樣的人隻會存在二次元吧?”

“是真的啦, 超好看的。遠看的時候就不太真實, 結果走近一看,更加不真實了。你知道嗎?他皮膚沒有毛孔,睫毛齊刷刷地, 像假睫毛一樣,但是我肯定, 那是真的。”

“誒?”

“我和你說,最絕的是,他黑長直,高馬尾!你懂嗎?!啊!”

“由希, 不要激動,我懂了啦!”

“那, 要真長這樣, 都可以原地出道了吧。他在當店員嗎?”

“對對, 聽說是遠房親戚。那一家子長得都好看, 他們家還有個小帥哥的, 隔壁學校的高年級,但是我現在移情彆戀了!幸運的話,說不定能見到同框呢。”

墜在她們身後的夏目, 慢下了腳步。他認出來了那名為由希的女孩, 是雷打不動的老顧客。

寺崎不似真人的樣貌,像精心捏造出來的。美麗的事物, 一旦看見了,總會令人駐足。

優子的店,來往的客人明顯變多了。夏目從後門進去的時候,穿著白色工作服的優子,正忙得不可開交。

聽見動靜,優子眼前一亮,隔著玻璃窗在廚房抬手向他招呼:“貴誌,歡迎回家。快快,快來幫忙。”

夏目點點頭,在過道放下了書包和零碎的東西。掀開門簾,往店內看了一眼。

櫃台後的寺崎有所覺察地側頭,奇特的耳墜晃了晃,平靜的人偶驀地揚出微笑,驚心動魄。

一片靜寂之中,隻聽見笑著的人緩緩說道:“歡迎回來。”

在引起注意之前,夏目縮回了門簾後。

看不見,就安全了。

寺崎好笑地轉回了頭,和喜歡的人待在一起,呼吸同一處的空氣,心情都會很好,淡漠的眼睛變得柔和。

於是,人偶不再是空洞的人偶,他具有了向上的生命力。

夏目繼承了優子的手藝,或者說青出於藍。他穿上了相似的工作服,低頭捏麵團時,眼裡一派認真,耳裡聆聽萬物。

風中傳來的聲音有些喧鬨,內心平靜或許就能仔細分辨,那到底是屬於人類,還是非人類。

*

圓月高掛,淡薄的雲霧半遮半掩,星星一閃一閃的,像是明滅的燈火,對應著千家萬戶。

寺崎和夏目停在了一棟大平層宅院門前,按響了刻有“風早”門牌旁的鈴。

不到一會,玄關的門打開,暖光鋪下。風早裕平隔著院門,定睛望向兩人,疾步上前,喜道:“來了。”

“夏目,你動作真的好快。我還以為還得過個幾天你們才來。”風早拉開院門,抬頭望向寺崎時,微頓。

“初次見麵,我是寺崎有藏。”套著灰色連帽衛衣的寺崎輕點頭說。

清亮的聲音,喚回了風早淩亂的思緒,他有些緊張地說:“啊!初次見麵,我是夏目的同學,風早裕平。我爸媽都不在,進來吧。”

拉開的院門重新合上,寺崎背著美和子友情提供的黑色單肩挎包,不動聲色地環視了一圈。

風早家單代傳承的詛咒嗎……他垂下眸,望著前方風早的背影,跟隨著走進了老房子。

略潮濕的空氣中散發的氣息,似是腐朽木頭淋了一場雨,繞著房子的裂紋長出木耳,在朽爛中掙紮著的生命。

過道中,寺崎轉頭看向夏目,問:“有感覺到什麼嗎?”

風早豎起了耳朵。

夏目尋思半晌,猶豫著說:“它是不是在這裡,似乎有種被窺伺的感覺。”

房子裡有妖怪嗎?風早驚疑地掃視四周,抿緊了唇。

“可能吧。”寺崎說得模棱兩可,淡道:“如果感興趣,你可以帶著風早去找找看,一個時辰還找不到,我就采取強製措施了。”

夏目定定地望他,寺崎勾出笑意,輕道:“不快點的話,有人會受傷的哦。”

氣氛似乎有些緊張,風早更是淩亂。斷定他家有妖怪的寺崎和夏目,像是討論妖怪在和他們捉迷藏一樣,展開了期限一個時辰的“遊戲”!

夏目帶上迷茫的風早,迅速在房子的各處穿梭,尋找著妖怪的蹤跡。

留在原地的寺崎閒適地拉開挎包鏈子,拿出了幾樣物品,一支破舊的箭矢、裝滿紅色液體的瓶子,一卷畫滿了古怪符號的紙條。

他打量了一下房子布局,就著通往玄關的過道,拉開了紙條,撕下半數貼上兩側牆壁和地板。

房子明顯布下了結界,大門就是唯一的出口。

兩道強大的妖力氣息,突然出現在了附近,驚擾了藏於黑暗的存在。它閉上了眼,斂起本就低微的氣息,歸於虛無。

夏目輕皺眉,停下了步伐。

“消失了。”他說著。

風早睜著眼,猶疑道:“夏目,我家祖輩都是除妖師,這棟房子設了很多的結界。不是式神的妖怪是進不來的。”

夏目側頭看他,“它不能是式神嗎?”

“……不是,我爺爺的式神已經解除了。祖輩的式神,在他們死去的那一刻,也解除了束縛,放歸山野。”風早解釋。

換言之,除非結界有漏洞,不然房子裡不可能出現妖怪。

可是方才能感受到的妖怪藏起來了,不再窺視。沒頭沒尾地找,概率完全是撞大運。夏目望著目前唯一的信息來源,出聲發問:“能詳細說說嗎?你調查過的關於妖怪的詛咒。”

風早愣了愣,舒了一口氣道:“好。”

曾經,他們家的祖輩出過很有名的咒術師,風早淨。在那個年代,他的符術可以說是首屈一指。

像是幾百年才會孕育出一個絕世天才,自從風早淨離世,風早家就再也沒有出現過天賦特彆好的人了。代代單傳也是在其去世後的第三代,開始出現了。

一開始,風早家並沒有當一回事,過了兩代,他們才察覺到了不對勁。風早家對於詛咒了解得頗多,妖怪的詛咒大多會在被咒之人身上顯現黑色的印記。他們卻找不到這個印記,不是妖怪的詛咒嗎?哪有人會下這麼歹毒的詛咒?

風早家一一做了嘗試,試圖用偏方生下孩子,繞過詛咒對象離婚再娶,不結婚,先生小孩……諸如此類。他們找過妖怪和除妖師幫忙,也將祖祖輩輩和妖怪的恩怨糾葛,查了個遍。

重點懷疑對象風早淨的兩個式神,一個妖力強大,是他的左膀右臂;一個實力低微,像書童一樣,自小跟在風早淨身後端茶遞水。

那個實力強大的大妖怪,已經確定了死亡。

另一個,在風早淨死後,消失了蹤影。

小妖怪的壽命都不長,基本不可能活到現在。而且實力低微,也不可能降下如此深的詛咒而不被發現。

風早家頂著一頭的烏雲,在除妖師界慢慢地銷聲匿跡。所幸,他們生下的都是男孩,不需要入贅,才將風早家的名一直傳下。

似乎沒什麼有用的線索,夏目思索片刻又問:“結界呢?”

結界,是一代又一代疑神疑鬼的祖輩濃縮的結晶。基本斷絕了任何的盲點,力求將除了自家式神外,妖怪和沾有妖怪氣息的東西拒之門外。

說實話,在聽到他們說家裡有妖怪。風早有一瞬間覺得荒唐,又好像有點道理。也許真的有非常強大的妖怪,躲在房子裡,給他們家下詛咒。

夏目打量著風早,問:“……有沒有傳承很久的東西?從風早淨那一代左右傳下的。”

風早蹙眉,低聲道:“有一些書和咒具什麼的,不知道是不是那年代的。我可以帶你去看看,但是彆告訴我爺爺。”

“好。”夏目點頭,“我不會說。”

他們去了一間藏在壁櫥後的小房間,有些亂,像是雜物堆,牆角還有著一些兒童畫。

風早不好意思地撓頭,“我小時候經常來這裡玩,惹爺爺生氣。想著他一生氣,說不定就不想讓我當除妖師繼承人了。可是他是個固執的老頭子。”

他移開一扇屏風,指著角落裡堆放整齊的書籍和奇怪的物品說:“都在這了,要翻翻看嗎?”

夏目沒有靠近,隔著幾步的距離看了兩眼,搖頭說:“應該不在那。”

風早歎息一聲,“找不到也沒關係,你那個……”他想了想,沒找到合適的詞,就說:“那個咒術師,真的能確定有妖怪嗎?”

夏目似笑了一瞬,“他現在說的話,應該都是真的。”

“這樣嗎?實力應該很強大吧。”風早回想看起來年紀和他們差不多的人,右眼角也有一塊紅印記,初看氣質矜貴,麵對夏目時,用著熟稔地口吻。

沒聽過的除妖師姓氏,和夏目一樣,能感受到他們感受不到的,靈力如此強大,可能是某些隱世家族的吧。

風早想著,和夏目走出了小房間。

他們沒有再找,夏目像是放棄了似的,隨意道:“風早淨生了孩子嗎?”

風早奇怪地點頭:“兩個兒子,我就是次子那一脈的。”

“妖怪可是很固執的啊。”夏目輕喃了一句,轉過拐角看見了含笑注視他的寺崎。

“找到了嗎?還有五分鐘哦。”寺崎拿著長紙條,走向他身後的過道,左貼右粘,封鎖了這一段路。

夏目歎道:“它一直在動,是嗎?”

一開始圍繞在他身上的窺視感,走遠了也不見削弱半分。在他盲目亂轉的時候,像是確認自己安全了似的,忽然消失。在哪裡呢?他又看不見。

“嗯……”寺崎拖長了語氣,說:“沒動吧,看著挺乖的。”

夏目瞥了眼風早,神色略顯無奈。

“妖怪都喜歡附身嗎?”他說。

第 42 章

風早裕平呆住了, 他露出僵硬的笑容,退了一步說:“喂,不是在開玩笑吧?”

夏目也希望這是個玩笑, 妖怪無法通過結界,那麼被夜月同化過的寺崎是怎麼進來的呢。也許他強大到無視結界, 也許是因為結界判定他是個“人”, 而不是妖怪。

寺崎讓他去找,隻是為了方便他布陣吧。說什麼不快點有人會受傷,結果可能隻是不想讓他看見放血畫陣而已。

語焉不詳, 含糊其辭,真是讓他玩明白了。

發動咒術的代價是血嗎?

夏目掃著紙條上如絲蔓延的血跡, 語塞地望向無所謂至極的寺崎。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啊……夏目抽了抽嘴角,默念:不是人,不是人,是外星人。不能以常理揣度。

身後的目光如芒在背, 寺崎像感覺不到似的,淡漠地望著麵前的風早, 思忖道:“被發現了也不出來嗎?還是出不來?”

毫無動靜。風早手握成拳, 咬牙道:“你有辦法把它弄出來吧?”

寺崎輕點頭, 拿著破舊的箭矢屈身紮進他的影子, 淡道:“就這樣站著彆動。如果可以, 還是用比較和平的方式不是比較好。畢竟你是夏目的同學,我也不想傷你。”

“我沒關係,把它趕出去。”風早眸子裡升起了怒火。

寺崎回頭望向夏目, 詢問道:“要采取強製措施嗎?還有三分鐘。”

夏目聽了, 語氣微怒,“強製措施是什麼?也是放血嗎?”

被說中了的寺崎沉默片刻, 心虛地轉移視線說:“也有不放血的。”

“比如說?”

“你打它一拳試試?”寺崎小聲慫恿,“不是打人,你要想你打的是附身的妖怪,用妖力,隔山打牛一樣,把它打出去。”

聽起來不是很靠譜的樣子。夏目微皺眉,卻對上風早堅毅的眼神,像是在說:打,沒關係!總比放血好。

他歎氣,走上前兩步,推開寺崎,心平氣和地問:“往哪打?”

寺崎淺笑說:“麵門,彆收力,死不了。”

麵門,人的正臉部。真打著了,可傷得不輕,要小心點。

夏目斜了眼寺崎,攥起右拳,估摸著距離,眼神一瞬間變得淩厲,充滿了攻擊性。他深呼吸,曲起手臂在腰間,借腰旋轉著發力,帶出勁風,猛地打了出去。

寺崎覺得,這拳多少帶了點對他的私人恩怨。他不是還沒讓風早放血嗎?隻是補了點自己的血。

他似乎沒有所謂的靈力,現在所能用的都是夜月的妖力。長年累月的同化,妖力影響了這具堪稱完美容器的載體。

皮膚、血液、肌肉、骨骼,浸泡得滿是妖力。啟用陣法,沒有比血液更好的媒介,它們藏在皮膚下,即使抽取了部分也不會影響光鮮亮麗的外表。

隱瞞著,隻是不想讓夏目看見有些血腥的畫麵,也不想讓他知道,作為非人類的他,傷口痊愈的速度有多快。人類可能會害怕他非人的一麵,沒必要冒風險。

在拳風快要舞到眼前時,控製著自己不躲閃的風早,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

一抹黑影在夏目的拳頭落下之前,極快地向上脫離了風早,霎那間變冷的空氣,凝滯又黏膩。

鼻尖充滿著腐朽的酸味,像是醃久了的泡菜從甕裡迸出,那道身影迅疾地向玄關衝去。

撞上發亮的紙條,就如搭上箭矢一樣,陡然繃緊了弦線。

耳邊傳來尖銳的嘶吼聲,風早睜眼,望見從腳下的影子延伸,如雲繚繞的黑霧。

“夏目,快上。”寺崎當起了甩手掌櫃。

夏目掉頭衝了上去,打昏妖怪,是他熟悉的領域。

五分鐘後。

房間裡的小木桌邊坐落了三人,風早殷切地倒上溫茶。

夏目被他眼裡的熱情閃到,有些不自在地挪近了寺崎一點。他平時也沒有那麼“暴力”,可能當時是帶了點怒氣,下的力道就重了一點。

不過,大妖怪都很抗揍,要不了多久就能醒。

丟在角落的妖怪,身型很是小巧,穿著金紅和服,留有姬發式,額上突出一角,看著像個六歲可愛小女孩的模樣。

正被紙條五花大綁著,昏迷不醒。

“就是它下的詛咒嗎?什麼時候會醒。”

風早瞥著妖怪,有些難以置信困擾他們家多年的妖怪,居然長得這般無害。

“它是你們家的座敷童子。”寺崎興致缺缺地說。

夏目微愣。座敷童子,通常是家族的守護神一樣的存在,可以帶來繁盛。

風早也愣住了,“座敷童子”和“你們家”,拆開的詞他都認識,組成一塊他怎麼就那麼陌生了呢。

“嗬,我才不是座敷童子,我是你老祖宗。大逆不道,快放開我!”清醒的妖怪嚷嚷起來,捆在後麵的手掙紮了兩下。

它金色的豎瞳,不滿地望著風早。

“我可沒有老妖怪當祖宗。”風早見它掙紮不開,反唇相譏。

“呸,帶著外人欺負你老祖宗,背信棄義,寡廉鮮恥的小崽子,等他們走了,看我怎麼教訓你。”小女孩一樣的妖怪,生氣地放下了狠話。

風早嘿了一聲,氣不過地和它你一言我一語,忽然吵了起來。

夏目肩膀貼上寺崎,輕聲詢問:“怎麼回事?”

寺崎偏了偏頭,回道:“不是詛咒,應該是借運。借未來的運勢,為家族供養出一隻大妖怪。”

夏目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斷尾求生,這在除妖師大家族裡也是很少見的手段。”寺崎想了想,評價道:“很大膽,因為一不小心整個家族就沒了。但是有風險,也代表著有機遇。具體的過程,那隻妖怪應該知道。”

“就算我知道,但是憑什麼要告訴你們?”被詢問的妖怪不屑地冷笑。

它好像完全搞不明白現狀。寺崎眯著眼笑,溫柔地拉起夏目的手,“來,再打幾拳。”

夏目作勢握緊了手心。

麵對兩個惡霸一樣的恐怖人類,身軀嬌小的妖怪向後縮了縮,識相地開口。

它的前身,是跟著風早淨的其中一名式神。實力低微,在風早家族圈養的妖怪裡籍籍無名,隻是因著和風早淨年幼就相識的份,才收下了當式神。

但是比起式神,它更像是被風早淨當成了女兒在養。風早裕平是風早淨不知道多少代的孫子,叫它一聲老祖宗一點錯都沒有。

“不是說前身?”風早裕平插話,遭到了妖怪的冷眼以及一聲罵。

人類的壽命是有限的,即使是實力弱小的妖怪也有可能活得比人類還要久。

風早淨老年的時候,隻有“它”一個女兒,也是陪伴了他一生的妖怪。他猶豫了很久,決定為它鋪下了一條路。

他為家族效力了一生,最後倒是瘋狂了一把。瞞著家族裡的人,設下了“借運”的咒術。以犧牲子代的數量,供養它成為家族的座敷童子。

這分明是一種禁術,前身在施咒的過程中,身體卻承受不住,破碎了。事已至此,不肯罷休的風早淨越顯瘋狂,他收集了殘餘的靈魂,塞進兒子的軀體裡滋養。

早晚有一天,它會複生,變成強大的妖怪,不會再被任何妖怪欺負。風早淨帶著這樣的念頭和秘密,安心地睡進了棺材。

至於為什麼隻會生出兒子。

“他承諾過隻會有我一個女兒。”妖怪說得理所當然,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什麼狗屁詛咒,結果是家裡老祖宗搞出來的破事。風早裕平憤懣道:“你不是座敷童子嗎?鎮宅興旺呢?”

妖怪望了他一眼,梗著脖子道:“我隻會為一個人效力。”

換言之,你是什麼東西?

風早裕平怒火中燒,和妖怪又吵了起來。

夏目有些唏噓,牽扯上妖怪,就連家長裡短的也變得奇特。剩下的,他們也不好插手。

夏目戳了戳寺崎,用眼神交流。

回去嗎?

回吧。

寺崎起身拎過包,好心地提醒:“你也許知道它的真名。”

既然是家族裡的式神,肯定會留有記載。用真名束縛妖怪,成為式神之後,不說言聽計從,起碼可以拉高自身的靈力水準。至於如何收服這隻妖怪,那就是他的事了。

插在影子裡的箭矢壓製了妖力,無力反抗的妖怪凝神盯著寺崎,眼裡像是要噴出火花。

寺崎勾起唇角,無聲地拉滿了嘲諷。夏目警惕地半擋住了如刀的視線。

風早抹了把臉,將二人送離。

烏雲遮住了大半的月亮,吹起的夜風帶著涼意。路過的彩燈交相映出幾道殘影,車水馬龍的城市繁景,停在紅燈亮起的時刻。

車站牌附近,夏目望著人行道忽然的蜂擁,低頭拉起了身旁的手。

寺崎正要笑,袖子被一把擼上。

光潔如新,在昏暗的燈下看不出什麼傷。

夏目緊抿著唇,他的猜測錯誤了嗎?

麵前的人類很小的時候,就很敏銳。寺崎不解地笑問:“怎麼了嗎?”

“血,嗯?不是你的嗎?”夏目抬眸,審視著。

“大妖怪的。”寺崎反應平平。

“夜月的?”夏目追問。

寺崎點頭。

夏目抓起他另一隻手,一樣地擼起了袖子。找不到傷口,也許在其它地方。他暫時放棄尋找,理好了長袖,卻也沒有放開他的手。

也不說話了,就默默地牽著,像是無聲的一場譴責和自責。

從他沒有明確否認的那一刻,答案就已經出來了。

血是他的,也是夜月的。寺崎不想騙他了,但會用言語來混淆是非。要小心地,不要被他牽著走。

城市的公交車兢兢業業地到點停留在他們麵前,站點唯二的兩位客人手拉手地上了車。

車裡的氣氛古怪而凝重。

坐在外側的寺崎望著瞥頭望向窗外,異常沉默的人,忽然撥動了一下他左手腕的紅木鏈,試圖引起注意。

夏目睫毛輕顫著,沒有回應。

寺崎悶悶不樂,人類好像生氣了,連帶著他也不太開心。

理由呢?不明白。

第 43 章

“你在生氣嗎?”

寺崎低頭把玩著他的手指, 低聲問。

“沒生氣。”夏目傳出的聲音悶悶的。

“說謊。”寺崎像抓到了小辮子一樣,眼睛彎彎地,笑說:“小騙子。”

夏目回他:“大騙子。”

大騙子和小騙子, 哈。寺崎悶笑,夏目忽地轉頭看他。

寺崎歪了歪頭, 狀似詢問。

一分鐘, 兩分鐘。

夏目又轉過了頭。

寺崎歎了口氣。有話不說,不是好現象。夏目的心思,也許是摻雜了自己的心緒在裡麵, 有時候並不好猜。

麵對其他人,寺崎可以理智地推敲著他們的想法, 以“對方想從我這裡獲得什麼,我能從對方手裡獲得什麼”為前提。用利益的天平,稱量。

夏目呢?

我想從他那裡得到什麼?他的在意、他的目光、他的溫度,他為我而跳動的心臟。他的一切, 最好都與我相關。

他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成為我的唯一,得到特殊的對待。可是, 這些已經實現了啊。

天平不明不白地搖晃, 沒有稱量的標準。

寺崎瞄著夏目, 像遇見了一道前所未有的大難題。他試圖從記憶中尋找答案。

身旁安靜了下來。

車停了一站, 上來兩穿著中學製服的男生。

夏目從溫熱中撤回了手, 沒有被攔住。於是,裝著不開心的玻璃罐往上滿了一點。

站在車頭的男生眼睛掃過他們時,話語停了停。

夏目抬眼望去, 注意到視線, 他們便推搡著坐下。

顯眼的寺崎,無差彆的回頭率。

夏目想著, 不開心的罐子又滿了一點點。

想吃糖,說不定會高興點。

他翻找衣兜,找到了一顆小小的粉嫩水果軟糖。

為什麼隻有一顆了呢?夏目的不開心又多了一點。

“吃糖嗎?”夏目問,自顧地將糖果塞進了寺崎的手心。

寺崎垂眸望著,拉住了準備撤離的手指,連同糖果一起緊緊扣住,直勾勾地望著人。

夏目一頓,不開心的玻璃罐碎了道口,開始噗噗地往外漏水。

坐在他們前麵的學生,正互相討論著,似乎是說周末遊玩計劃,言談輕鬆。

寺崎不想讓這古怪的氛圍持續了,便問:“在氣什麼?和我說說唄。”

他實在是想不出準確的答案,他要作弊,從答案本身獲取答案。

夏目盯了他一會,歪了歪身子,肩抵肩,頭靠頭,一副準備講小秘密的模樣。

寺崎微挑眉,洗耳恭聽,可是夏目沒有說話。

右臉頰忽然傳來微濕的觸感,耳裡清晰地聽見了嘴唇離開皮膚時,黏連地發出“啵”一聲,像煙花突然在黑夜中炸開花,隻絢爛一瞬,也足夠震動人心。

寺崎有些發蒙,瞳孔微張地瞥向了若無其事看風景的夏目。

居然偷親他!

“什麼嘛?”反應過來的寺崎聲音含笑,嘴角是壓不住的弧度。他撞了撞夏目的左肩,傾身說:“不是你偷襲的嗎?怎麼耳朵又紅了啊,夏目同學。”

隻是腦子一熱,就偷親上去的夏目,被耳邊的吐息,擾得更熱。

夏目隱隱有些懊悔,羞愧道:“這是回答,我沒在生氣。”

“原來是這樣啊。”寺崎笑彎了眉,語氣玩味。

夏目忽然很想打開車窗涼快涼快。可是打不開,也不能逃。寺崎每次偷親他都理直氣壯的,怎麼輪到他就感覺有點心虛緊張呢?夏目甚至想縮回被緊緊牽住的手。

像是察覺到了人類想躲藏的心思,寺崎沒有再揪著這件事不放,笑意吟吟地轉換了話題,“風早現在應該契約了吧?”

“……可能吧?”夏目不太確定。

寺崎溫聲說:“那可是隻實力很強大的妖怪,一個家族花了幾百年才換來的呢。雖然事情的起因和我一開始想的不太一樣。”

因為想讓一隻妖怪活下去而為子代降下詛咒的風早淨,寺崎不太能理解。他還以為風早淨看出了除妖師沒落的趨勢,打算借著這一隻妖怪讓未來家族的地位提高一下,擠上高層呢。

“和相性不好的式神契約,沒問題嗎?”夏目倒不在意妖怪的強弱,隻是風早和妖怪大吵的樣子,像是有仇。

寺崎不覺得有問題,“座敷童子基本不會給人類降下災禍,它藏在風早身上,隻是不想供人驅使吧。”

夏目想了想,“他沒有被同化嗎?”

寺崎解釋:“本來就是一體的。妖怪從他們家族的血脈中誕生,已經不可分割了。除了風早家的,其他人也契約不了。”

夏目沉默片刻,盯著寺崎輕問:“你呢?同化對你的影響,很嚴重嗎?”

“還好吧。”寺崎說完,頭一靠,眼一閉,接道:“困了,到站再醒。”

活脫脫一個不想回答的例子。

夏目無奈又憂愁地,矮了下肩膀,同樣地閉上了眼。

互相抵靠著,陷入彼此的安靜。

前頭男生們的談論聲不知何時開始弱了。車子停站,門開了又閉,有人上車。

走了幾步,停了停,往後方空椅走去。

誰也沒睡,誰也不想醒。

也許有人路過,看到了他們相牽的手,可那又怎樣呢?他們隻是一對尋常戀人。

夏目牽著的手緊了緊。

軟糖不是巧克力,不會融化在手心裡。所以,似乎不必擔心。

下了車後,涼快的夜風,吹醒了有些昏沉的頭腦。

夏目背著包和寺崎一同沿著熟悉的道路走回家,路程不遠,三分鐘差不多。

“撕拉——”

寺崎拆開了糖果包裝,嘀咕道:“你身上怎麼總是有糖啊?”

“可以用來哄小孩。”夏目笑著說。

寺崎一頓,抬眸望他。

夏目慢吞吞補充:“早上的時候,要帶給路上遇見的妖怪朋友。它們喜歡,我也喜歡。”

寺崎點點頭,說:“小孩子喜歡甜的,大人也可以喜歡。”

“你喜歡什麼呢?也是甜的嗎?”夏目眼眸亮亮的。

寺崎莫名感覺他像踱步想要靠近又不是很敢的小貓,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光吊胃口了。

他往嘴裡塞了顆糖,水蜜桃味的,有點甜。寺崎含糊道:“好像沒什麼特彆喜歡的口味。”

夏目失落地低聲道:“這樣啊。”

寺崎不是很明白為什麼要問他喜不喜歡甜呢?他的喜歡,分明隻有那麼點。

“夏目,喜歡很多東西是什麼一種感覺啊?”寺崎像是準備探討課題一樣認真詢問。

夏目愣怔地開始思索,他喜歡很多東西嗎?甜的糖果、藍色、各種各樣的天空、特殊或漂亮的石頭、神秘的花紋、看過的幾篇故事、優美的語句、妖怪送的花……這麼一想,真的好多啊。

要說什麼感覺,這種自然到無所覺察的事情,其實很難說清吧。

夏目沉吟了一聲,答:“我數不清喜歡的東西有多少,也不知道還會有多少東西在等待我發現它們,喜歡它們。世界對我來說,大概是一副巨大的彩色拚圖。看見的每一小塊,或許我都能找到喜歡的色彩。但是,我可能隻會路過,可能會將它們帶走,拚接出圖案。”

“我的喜歡不是一成不變,而是每時每刻,會隨著經曆和時間而有所改變。”

他望了眼夜空,又含笑地望向喜歡的人,眼睛裝滿了遙遠的星辰,愉悅道:“喜歡的東西太多,就像世界在向我敞開心扉,對我說——你活著真好呢,有那麼多美麗的事情,在等著你。”

寺崎望著夏目,忽然很想觸碰他所描述的迷人景象。

夏目見到的山海,聽到的風聲,路過的風景,他都想要得到分享。

寺崎笑彎了眼睛,輕聲回他:“我喜歡你的世界。”

“不是我的世界,這是我們的世界。”夏目也笑。

“是嗎?”寺崎勾起他的尾指,像拉勾一樣許諾,“那就陪我多看看這個世界吧,說不定哪天我就會喜歡上了的。”

“可以哦,我可以陪著你。”夏目像想到了什麼似的,語氣變得輕快,“等你徹底喜歡上這個世界,就算生氣,也不會隨意帶著外星人來攻打地球了吧?”

“我會考慮考慮。”寺崎委婉說,“如果他們乘著宇宙飛船,帶著武器過來。你就叫上妖怪朋友和他們打吧。”

夏目歪頭,“那你呢?在指揮他們嗎?”

寺崎晃著食指,義正言辭道:“我會帶著你載上小飛船逃跑,唔,私奔。”

“太過分了吧。”夏目笑罵了一句,“我應該是和妖怪共存亡的一方才對。”

“要認清事實啊,外星人掌握的技術,可是很厲害的。就算是能力奇奇怪怪的妖怪,也不是對手。”寺崎駁道。

“那也不能丟下它們,要帶上它們一起跑。”夏目有些憂愁。

寺崎歎了口氣,說:“那就要換艘船了,我得去劫個超大的星際戰艦。”

夏目抬手拍上他肩膀,殺氣騰騰說:“都劫機了,你就不能將戰爭的種子扼殺嗎?”

寺崎不爽地提高了聲音,“乾嘛這麼看好我啊,我也很菜的啦。在外星人裡麵可能就是個小底層,劫了戰艦還能活著已經很不錯了。”

“你在我眼裡,可是無所不能的寺崎有藏啊。”夏目揚聲說著,言之鑿鑿,滿是驕傲。

無所不能的寺崎有藏愣了愣,清咳了一聲,憋笑道:“這麼看好我的話,努力一下當個指揮官也不是不行。”

夏目新奇地盯上他的耳朵,好像有一點點的紅,不太真實。他出手捏了捏,嗯,是真的。

“原來你耳朵也會紅的嗎?”夏目像發現了新大陸。

寺崎無言地瞟他,“是啦,那是紅色染料。”

夏目乾笑著鬆手,找了個話題說:“耳墜也是咒具嗎?”

“嗯。彆人送的。”寺崎壞笑著說。

夏目微頓,下意識問:“誰?”

寺崎笑而不語。

“快說。”夏目環上他的肩,正氣凜然地說,“你說出來,我給你,參謀參謀。”

第 44 章

今天的風柔和, 雲也擋住了強烈的陽光,莫名地讓人有些困倦。

空氣流通的教室裡,黑板上隨意寫著英文短句, 熟悉的老師在講堂上聲調平平地解讀。絨毛小妖怪趴在窗戶上,身體一縮一張地, 像是也聽困了, 忍不住打盹。

相當平和的日子,但是很久之前,出現在這所學校的小妖怪還很害怕人類。

它們在每一個角落瑟縮著, 要是發覺人類靠近,就僵著身體, 閉上眼睛,開始裝死。

為什麼妖怪會害怕人類呢?

為什麼人類會害怕妖怪呢?

那時的夏目貴誌乾了一件在現在看來可能很蠢的事,他試圖扭轉妖怪對人類的看法。

不必害怕。——他向小妖怪傳達了這樣的觀念。

像接觸警惕的流浪貓一樣,從投喂, 低聲細語的訴說,輕柔的碰觸和撫摸, 一步步地踏進它們的地盤。得到它們的信任後, 在潛移默化中, 修改了它們對人類等同於恐怖存在的想法。

當小妖怪擁有了足夠的溫暖, 它們便恍惚以為人類都是這樣的存在, 由此還在校園裡造成了小小的混亂。

比如說從課桌掉下去的橡皮、筆帽,一些小物件突然消失不見,過段時間又好好地出現在了桌上。

夏目有些頭疼地注視著高舉遺落物品, 因為幫助了人類想要得到誇讚的小妖怪們, 最終在普通人類看不見也聽不到的忽視中,失落地離開。

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看見妖怪, 人類也可能不想要接觸到靈異事件。夏目對此感到很抱歉,聽懂了深意的妖怪們,沉默地排排坐在他麵前很久。

[人類和妖怪有各自的生活方式和觀念,如同自古以來的一種規則,無論是誰,都應該遵守。]

[不該接觸,不可結緣,徒增傷悲。]

他在嶄新的日記本裡,總結了自己乾的蠢事。

除妖師的本質,可能是隔開妖怪和人類的一道牆。他們的傳承,除了家傳,還有師傳。

“一位很照顧我的老師送的。”昨晚的寺崎,說出這句話時,明明是笑著的,語氣卻帶了懷念,眼睛裡透著傷感。

關於耳墜和他老師的事情,夏目沒有再問下去。他們默契地略過了寺崎諱莫如深的過往,另尋了其它的話題,有一搭沒一搭地繼續閒聊。

寺崎的老師,也是除妖師吧?已經不在了嗎?

夏目走神地思考,他迄今為止,接觸過的除妖師實在有限。

第一次是在兩年前,因為附近山裡的旅館,出現了莫名其妙的詭異事件。

旅居在那裡的人類,離開的時候,像丟了魂一樣,行動變得麻木,話語顛三倒四。這很大可能是妖怪所為,所以他找了個空閒的時間趕過去。

當時和他一起住下的,還有個身體還算健康,叫和泉慎司的老人。

隻是因為多看了一眼他身旁站著的妖怪,就被叫住了。

“孩子,你也是接受了委托,才過來的嗎?”頭發花白的和泉,樂嗬嗬地望向兩手空空,正辦理入住的夏目。

他可能碰見了極為稀少的除妖師。夏目判斷著,猶豫道:“我是聽說了這裡可能有妖怪,才過來看看的。”

和泉聽了直搖頭,“這可是隻很危險的妖怪,你的式神能強大到處理妖怪的同時,保護好你嗎?年輕人怎麼莽莽撞撞的,麵對野生的妖怪,要格外小心才是,彆丟了性命。”

夏目思量片刻,沒有說他其實沒有式神的事情,隻道:“那我可以旁觀一下您除妖嗎?我會很小心地不搗亂。”

和泉瞅他一眼,答應了下來。

似乎人老了,就喜歡念叨一下過往,和泉邊帶著一無所知的“新人”查探妖怪,邊吹噓自己年輕時英勇的事跡。他曾立誌降妖除魔,成為了除妖師的新秀,還娶了大家族的漂亮女兒。有了家庭,就有了顧慮。和泉幾十年來,很少獨自一人去危險的地方除妖,等到有為的兒子繼承了家業,他才下定決心,重新雲遊四方。

夏目作為一名聽眾,時不時表現出了自己的愚昧無知。

和泉看著他,就像是看見了年輕的自己。空有一腔蠻力,便自以為妖怪根本不是敵手了。他倒也樂得跟夏目解說一些除妖手段。

旅館的大妖怪,其實是很多年前,就被除妖師封印在這裡的。隻是封印鬆動了,妖怪就跑了出來,帶著仇恨給人類降下災禍。如果放任不管,那些被降下詛咒的人,很快就會陸陸續續地死亡了。

和泉半生都在除妖,實力自然不用說。夏目看著他將大妖怪重新封印好,塞進了隨身攜帶的包。

“對於封印的妖怪,和泉先生會怎麼處理?”夏目懵懂地問。

他得到了一個意外的答案,和泉說,要帶回家族,給年輕小輩練練手。

什麼是“練練手”呢?就是將除妖的各種手段,作用在那隻妖怪身上,相當於對重罪犯用酷刑折磨吧。

夏目沉默了一會,輕道:“不能直接淨化它們嗎?”

和泉蹙眉望他,搖頭歎息,“不必對危險的妖怪抱有同情心,它們和我們不一樣,性格殘忍、冷漠,心靈孤僻又扭曲。”

夏目抿唇,掃向站在他身側的式神,目光滿是不解,“和泉先生不是和妖怪訂下契約了嗎?應該也明白妖怪也具有自己的思維和情感。”

“哈?”和泉笑了笑,“還想著邀請你加入我們家族,不過,似乎理念不太符合啊。對我們來說,式神不過也是一種除妖手段。”

和泉負手離去,他的式神目不斜視地走過了夏目身邊。

踩碎了枯葉,發出清脆的“哢嚓”一聲。

夏目一時分不清,到底是妖怪危險,還是除妖師更危險。妖怪、普通人類、除妖師,三者的立場不同,所麵臨的危險也不同。

隻不過,不管是哪一邊,似乎都容不下他。

黃昏漸消,暮色漸起,唯有一道歎息,長久地殘留在了心頭。夏目退了房間,向家的方向歸去。

見到美和子,她會說:“哥哥,歡迎回來。”

“我回來了。”

玄關打落的燈光,照在彎腰脫鞋的人身上,從外麵帶進的寒意,無端地被驅散了。

第二次見到除妖師,是在美和子生日那天。

夏日的水族館,忽略人滿為患,不失為藍色的寧靜去處。美和子興衝衝的,一手牽著她的好朋友,一手拉著她的哥哥,往人堆裡擠。

集聚的人群中央,似乎自帶聚光燈的男子,不要命了似地往四周散發費洛蒙。

聽說是一位來取景的人氣演員,叫名取周一。

夏目仗著身高,在圍觀的一眾女生中很是突出。

名取露出溫和到奪目的淺笑,向這邊抬手打了個招呼。

陡然響起的尖叫聲中,夏目微怔地陷入沉思,他對這種笑容很是熟悉。禮貌而虛假的笑容,也曾出現過在彆人的臉上。

他認真分辨了一會,看到脖子上那個壁虎一樣的刺青,突然爬進名取的衣領。

妖怪?還是詛咒?夏目輕蹙了一下眉。

半晌,美和子看夠了,拉著人又擠出了人群。

今天,她是壽星。夏目拋棄掉些微的在意,充當陪玩的哥哥。

再次見到名取周一,是在自家的甜品店裡。他是僅有的客人。

夏目找了零錢,餘光瞥向纏著壁虎的手腕,似不經意地說:“手環的樣式,看著很特彆呢。”

名取抬眸,笑了笑,“那天你也見到了吧。”

對他人視線敏感的名取,很輕易就能捕捉到人群中那帶了憂愁,略微失神的古怪視線。

年輕男孩子的眼神裡似乎透露出一種熟悉。

名取確定自己沒有見過他,哪裡來的熟悉。在夏目轉身離開後,他輕呼:“柊,跟上他。”

名為柊的式神,一頭利落齊耳短發,應了一聲,動身跟了上去。

它是新收的式神,跑腿最是正常。

確認是同類,名取用紙片人的咒術試探了一下夏目的靈力。出乎意外地強大,他一時起了好奇心。

為什麼看著對我很熟悉的樣子?

名取間接地問出了聲,卻從一本正經回答問題的人口中,聽到了不是很正經的回答。

“我見過和你差不多的笑,不小心看岔了,抱歉。”

聽起來像搭訕的話語,因為表現得格外誠懇,名取選擇了相信。

他留下了聯係方式,邀請毫無背景的人,當他的除妖助手。

以學習忙為理由,名取得到了拒絕。

不上課的日子,不就空閒下來了嗎?名取如此想著,在停留在這座城鎮時,得空就過來“勸”。

沒有被其它除妖師發現,具有強大靈力的璞玉,名為夏目貴誌。

說起來,名取先生好像還沒放棄。夏目托著下巴,動筆勾勒座敷童子的身形。

風早路過,打眼一看,拉過椅子和夏目開始訴苦。

“我和你說,它真是個祖宗……”

下午,優子像隻勤勞的采花蜂,快樂地忙活。

寺崎駕輕就熟地應付著顧客三言兩語、支支吾吾的詢問。

“對,是親戚。”

“挺熟的。”

“女朋友?沒呢。”

“有男朋友。”

“長得好看就得當模特嗎?”

“蛋糕不是我做的,優子阿姨做的。”

“我連飯都不會做。”

……

優秀的店員該禮貌而親切地招待每一位顧客,可寺崎有藏真假參半的話語張嘴就來,態度更是直接,就差把“送客”寫在了臉麵上。

店裡的客人來來去去,他連“歡迎光臨”和“謝謝惠顧”都懶得說了。

掛在門口的鈴鐺響了幾聲,卻沒有響起相應的腳步聲。

寺崎轉了轉眼眸,對上那人沉穩中帶著震驚的目光。

隻有一麵之緣的名取周一,沒見過我的臉,應該認不出才對。寺崎想著,忽見從門口衝進來一隻妖怪,警惕地擋在了名取身前。

妖怪認人,是通過獨一無二的氣息呢。

唔,現在該怎麼辦才好呢?

打昏了丟出去?

第 45 章

“瓜姬?”

名取周一眸色微深, 陡然升起了警惕心。

身穿簡單黑白和服的式神,膚色蒼白,長發披落肩頭, 額上一角有暗紅的符紋。正如臨大敵地麵向散發著危險氣息的人,聽了名取帶著疑惑的呼喚, 從嘴裡蹦出了一個詞回應:“千金。”

當年在除妖師聚會大鬨過一場的少年, 身上掛著沉甸甸的賞金,卻無從得知姓名,無從得知下落, 人間蒸發了似的,尋不到半點蹤影。時間久了, 賞金一加再加,便有利欲熏心的人登門,聲稱有他的消息。但是,虛假的信息反倒惹惱了的場一家。

即使是兩大家族一擲千金, 也買不到準確的消息。由此,不嫌事大的除妖師揶揄地稱呼那個少年為——“千金”。

瞬間明悟的名取, 瞳孔緊縮, 雙手緩慢地插進了風衣兜。

為什麼他會在這裡啊?!

好糟糕。

放著不管的話, 麻煩就要找上門了啊首先, 先小心地拉起結界吧。

寺崎有藏琢磨片刻, 擰眉望向一人一妖,眼裡的嫌棄與輕蔑清晰可見,耳下的墜子閃動微光。

看起來氣焰實在是囂張。名取周一默默捏緊了兜裡的符紙, 打算見勢不妙就扔出去。

似乎戰鬥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中, 站在櫃台前的職裝女子,推了推半框眼鏡, 弱弱出聲:“那個,不找錢嗎……”

“……抱歉。”

寺崎說完,瞬間收起了外露的攻擊性,半低頭,收銀櫃一開一合,零錢一找,完全無視了來自不遠處強烈的視線。

麵對突然變臉的人,茫然了一瞬的名取打量半晌,揣著兜走向一旁窗邊的高椅,半曲著長腿坐下。

瓜姬一邊警惕地掃視,一邊緊隨其身。

店裡有兩個年輕女性,略興奮地竊竊私語。

“快看,那個坐在那裡戴著漁夫帽的人,是不是很熟悉?”

“他看起來好像是最近很火的那部電影的主演。”

“名取周一!”

“居然會在這裡?”

她們雙眼發光地看著名取,名取目光如炬地盯著寺崎,寺崎忽然忍不住歎氣。

有普通人類在場,除妖師會克製自己的行為,包括式神的一舉一動。他倒是不擔心名取會不識趣地自發找他打架,隻是,他在這裡的消息透露出去,說不定就會引來一茬一茬的麻煩。

該怎麼辦才好呢?又刪不掉他們的記憶……啊,想起來了,好像有妖怪具有類似的能力。但是,一時半刻,他也找不到那隻妖怪。

要從源頭製止名取傳播消息嗎?如果拿式神威脅他,會奏效嗎?還是就此放任,繼續給他們找點事做,混淆視聽,忙起來說不定也就管不到他這邊了。

寺崎獨自思索解決辦法的同時,名取也在思考。

瓜姬是他的第一個式神,當年也接觸過“千金”,既然它認出來了,那就一定是。

沒想到最近重新活躍,又帶著式神鬨騰的千金,藏在麵具下的真容,是一副可以媲美他的好相貌。眼睛邊的紅色印記,看起來不像是刺青,詛咒?符紋?妖怪?

而且,在除妖師追蹤式神,滿森林翻找時,本人遠遠地出現在了夏目這裡,當著店員?

名取覺得此情此景,多少有點荒誕無稽了。他輕喚道:“笹後、柊。”

一片寂靜,本該立即出現在他身邊的剩下兩名式神,沒有回應。

名取抬眸望向窗外,在光影的折射下,形如水麵的透明結界隱約可見,阻礙了他的言靈召喚。

流傳在除妖師口中“千金”的強大,多是指他身邊那隻危險的大妖怪。人雲亦雲的,他居然也會下意識地因為式神不在他身邊,而放下了三分戒備。

名取轉頭回望,看見一雙淡漠的眼睛正靜靜地注視著他。什麼中二少年一樣的神情,可能隻是裝出來讓他輕視罷了。

名取忽然想到了自投羅網的麻雀,靈力強大的夏目則是捕食者放在羅網下的大米粒,被當成誘餌吸引餓極了的除妖師。

從什麼時候設下的陷阱呢?還是說其實夏目也是被盯上的麻雀一員。

名取心情沉重地站起身,往門外走去。

寺崎沒有攔,他有聽命於他的手下。

漆黑的紙傘,橫旦在門間。黔已堵在正中間,垂下的手攥著昏迷的柊領口,半彎眼眸,露出淺笑。

“你好?現在禁止通行哦。”

“柊!”瓜姬叫了一聲,怒目而視,黑發揚起,就要攻擊。

沒有在結界升起前召喚式神,笹後和柊無法進入結界,受到了襲擊。而認出他的普通人類阻礙了他掏出符紙動手。

比起他危險的式神,更危險的,無疑是悄無聲息布下結界、招呼式神動手後,還能若無其事的千金。

名取額間青筋跳動,深呼吸一下,似警告也似自醒道:“回去。”

見他識趣,黔已笑著向瓜姬拋出了柊,砸入它的懷裡,說:“還有一個在外麵睡著了,不用擔心。”

名取深深地望了一眼轉動著收起傘的黔已,提步原路返回。他似乎短暫地喪失了自由,但不是丟失了反抗的能力。

看不見妖怪的顧客,也看不見暗流洶湧,隻會覺得有些奇怪。

黔已的腳邊,遊走過一隻小小的黑豬。夜月跳上櫃台,粗聲粗氣道:“正打著呢,為什麼突然叫我回來。”

一隻鐵拳猛地捶下,砸上它的腦袋,夜月的小短腿屈了屈,撲在桌上嗷嗷叫喚。

“不許偷吃。”寺崎沒好氣地說。

夜月不滿地哼唧:“他們天天追著我跑,跑累了我還不能補充點營養了?”

寺崎半拉下眼看它。

夜月心虛地瞥過頭。

內心煩悶的名取冷眼旁觀,如果他沒猜錯,那隻小胖豬,應該就是令大多數除妖師聞風喪膽的大妖怪。隔著遙遠的距離,還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召喚回來嗎?

另一個式神,情報裡沒有多說它的能力。但從它似乎輕而易舉就能解決掉柊的模樣,分明也是隻實力強大的妖怪。

昏迷的柊,明顯是被妖力衝擊到了。“睡著了”的笹後,被拿捏在了“千金”的手中。

他想要乾什麼?和他一樣,也盯上了夏目的天賦嗎……

名取不太明白,強行把他留在這裡,又把他晾在一邊的理由。越看寺崎勤勉當店員的模樣,名取心中的割裂感就越強。就像見到大灰狼在小紅帽家裡,穿起了圍裙,幫著小紅帽一家熱心地招待客人一樣。

實在是有點詭異。

通往廚房的門簾被拉開,優子欣慰地望向寺崎,關切地問:“有藏,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寺崎抬了抬下巴,說:“阿姨,那邊那個人你認識嗎?”

優子疑惑地轉頭看去,名取撤掉了渾身的冷氣,衝她笑了笑。

優子眉毛一挑,驚喜道:“哎呀!名取小先生又來了啊!”她三步並兩步,走到了名取前麵,和他談起了話。

話裡話外,語氣格外熟稔。

寺崎恍惚覺得,他遇見了“同類”。善於利用自己的外表,來應付人類。該說不愧是“演員”嗎?

名取既然和優子熟識,那可能又是夏目的“朋友”。朋友,是不能擅自傷害的存在。因為夏目有可能會生氣。以防萬一,寺崎打算等夏目回來,再著手解決名取是否會把他在這裡的消息宣揚出去。

名取從優子那裡,旁敲側擊地獲取了部分信息。

千金是來投靠夏目的遠房親戚?名取表示不太相信。不管怎麼說,前段時間突然跳出來,又消失蹤影,還在這裡居住,實在是可疑到不行。

可優子也不像是受到了欺騙一樣,他們是真的認識。名取餘光掃著並不打算阻止優子透露信息的人,心裡的不解在看見夏目眼旁相似的印記時,達到了頂峰。

回家的夏目從窗邊路過時,店裡十分地熱鬨。

一半排在櫃台那邊,結賬時鼓起勇氣輕問幾句;另一半,圍在散發光芒的名取身周,臉頰紅撲撲地詢問。

兩個人都有著各自的式神,熱情的名取身側兩個式神環著手,神情冷峻;淡漠的寺崎,式神懶散地坐著啃小蛋糕。

好像夏天的南半球和冬天的北半球,同時出現在了這個小地方,中間隔著赤道似的顧客。

夏目有些猶豫地湊近心情很好的優子,低頭問著:“名取先生來很久了嗎?”

這種情況,怎麼都像是有段時間了。

優子笑著隨口答:“有一會了吧?我都沒留意時間。”

夏目瞅著相安無事的景象,擔憂地想:名取周一認出寺崎了嗎?都好幾年了,應該認不出才對……為什麼氣氛那麼古怪?

夏目掀開門簾走進店時,兩道目光倏爾望向了他。

名取周一虛抬手,漾出笑容,“嗨,夏目,有一段時間不見了吧,最近還在忙嗎?”

“名取先生,最近又不忙了嗎?”夏目回應了一句。

明明是被困在這裡,卻表現得十分地閒適和從容,真是令人不爽。

寺崎輕抿唇角,見夏目似要抬步向那邊走去,剜了一眼名取,對夏目道:“過來。”

黔已含笑地招手示意。去那邊的話,一定會很危險的。

夏目歉意地對名取點頭,提起的步轉了轉,走向了櫃台。

寺崎有藏滿意地掃過笑容微斂的名取周一。

夏目有些驚奇地瞥著桌上半隻腦袋埋進蛋糕裡的黑色小豬,肚子胖胖的,小尾巴卷成了兩小圈。這應該就是寺崎的另一個式神,不過和他說的“醜”,似乎不怎麼能搭上邊,明明算可愛類型的。

他小聲問:“你們是打架了嗎?”

說是給式神放假的寺崎,將它們召了回來,看著不太開心的模樣。名取先生也是,兩個式神嚴陣以待,正不善地盯著這邊。

黔已笑彎了眉,夜月冷嗤一聲。

寺崎微頓,隨即堅定地搖頭。單方麵打昏,怎麼能說是打架呢?

見此,夏目心稍安地鬆了口氣。

名取意味深長地注視著和諧的氛圍,心思在腦子裡轉了好幾個彎。在小紅帽麵前表現得莫名乖巧的大灰狼,在貪圖什麼呢?

店裡不是一個適合談話的地方,寺崎認真道:“夏目,我們需要和名取先生談一談。”

夏目一愣,望了一眼笑意吟吟的名取,點頭說“好”。

優子迷茫地從廚房中出來,臨時上了崗。

美和子背著書包回來,隨口問道:“哥哥呢?”

優子指了指樓上,神秘兮兮地說:“先彆上去。”

她瞅著,他們怎麼像是情感紛爭呢?

二樓客廳裡,兩方人馬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正襟危坐。

夏目對情況了解地不多,寺崎便和他簡單說了說。

除妖師三大家族,的場家最為強勢,其次是長野和早川家。

寺崎有藏不才,年少輕狂。

先是打昏的場家的家主,其次大鬨長野家舉辦的宴會,將兩家的臉麵踩了踩,帶著滿身賞金,瀟灑離去。

最近,又將早川家準備封印的一隻大妖怪,當著他們的麵截了胡。

有幸,被三家聯手,登上了賞金欄的頂端位置。在除妖師圈子裡,名聲大噪。

“他們家養的‘狗’,現在見到我,估計也能衝過來吠兩聲,然後夾著尾巴回去喊人。”

寺崎眨巴著眼,看起來人畜無害得很。他掐了掐懷裡夜月的屁股。

夜月頓時淚眼婆娑地猛點頭,哭訴道:“我看他們封印隻弱小的妖怪都那麼費勁,才想著幫幫他們。我都沒找他們要報酬。”

夏目欲言又止,抬起的手緩緩放下,不自覺地長籲短歎。

名取聽完,微微一笑,“夏目,你藏了一個‘千金’呢。”

“你還不知道吧,千金,是他的代號。”

名取麵上露出一絲為難,體貼地說:“他很危險,你最好保持距離,免得三大家找你麻煩。”

第 46 章

寺崎有藏心情微酸。

名取說的是事實, 他現在是麻煩本身。不被發現還好,夏目一旦被三大家盯上,毫無疑問, 會給他帶去麻煩。

但是,轉念一想, 隻要不被發現不就行了嗎?他們又找不到他。

寺崎斜睨著“碰巧”遇上的名取, 開始思考隱晦滅口的方式。

名取周一笑意微深,他好像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情。說一句話,就瞄一眼夏目的寺崎, 看起來相當在意夏目的看法。

居住在這裡的大灰狼,在小紅帽麵前十分地“乖巧”, 不僅開誠布公地說明了目前的境遇,而且還試圖裝無辜博取同情?

理由?看起來他們的關係不太簡單呢。

就這麼向他展示“弱點”,是強大到無所謂,還是覺得他毫無威脅?

名取饒有興致地思考, 忽視了森寒的目光,好整以暇地對垂頭思索的夏目道:“方便問一下。”

夏目抬眸示意, 名取含笑掃過注意力在夏目身上的寺崎, 接道:“夏目你回來的時候, 有看見笹後嗎?”

夏目一愣, “沒。”

寺崎目光不善。

“這樣啊。”名取無奈又惋惜道, “我聽說她睡在了外麵,有點擔心呢。”

聽說?聽誰說?夏目狐疑地側目。

“嘖。”想要曲線救援嗎?寺崎輕嗤,諷刺笑道:“你很在意它嗎?要是這樣, 我就更不能還給你了呢。”

未免坦誠過頭了。名取靜默片刻, 聽見反應過來的夏目驚訝地詢問:“你把他式神抓了?”

寺崎理所當然地點頭回道:“似乎可以拿來威脅。”

除妖師對妖怪的看法不一,他們對各自的式神, 有重視的,也有棄之如敝屐的。總之,不管名取將它們當成好用的工具,還是產生了情感,寺崎都不在意。他隻是讓黔已把可能出現在附近的強大式神抓起來,黔已判斷笹後比柊要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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