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虛說:“我這幾個月,基本上除了在家裡寫作沒乾什麼,三天出門一次,買菜。買菜的時候順便觀察人類,取材。上午回家寫兩個小時,下午花兩個小時整理大綱,修改前文,然後再寫1個小時,接著做飯……”
寧春宴攔住他接著說下去,問道:“就沒有任何人際交往?”
“沒有。”王子虛搖頭。
寧春宴略帶幾分憐憫地看著他:“你也太慘了。是不是寫作都得這麼慘?”
寫作並不是都這麼慘,隻不過王子虛要寫的東西特彆多。除了投翡仕文學獎的稿子,他每天還得寫兩篇腳本。所以他每天不是在寫字就是在準備寫字,根本停不下來。
寧春宴又問:“那你寫的稿子,帶來了嗎?”
王子虛說,帶來了。轉身從包裡掏出厚厚一遝的檔案袋,扔到寧春宴麵前。
寧春宴接過稿子:“叫什麼名字?”
王子虛撓撓頭:“叫什麼名字還沒想好。我這次想講一個‘永恒輪回’的故事。”
陸清璿走過來圍觀。寧春宴一邊拆封檔案袋,一邊問道:“尼采那個永恒輪回?”
“對。曆史是一係列無限的循環,我想在一個比較微觀的尺度將它表現出來。”
寧春宴歪頭問道:“你要怎麼表現?”
“1900年的1月1日,第一代男、女主角出生在我國東部沿海的一座小鄉村裡,男主的父親本是女主家裡的佃戶,參加了義和團運動,在八國聯軍侵華時慘死。男主後被女主家收養,兩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辛亥革命後,女主的父親辦起了工廠,男主成為他們家的學徒工……”
“等一等,”寧春宴打斷了他,“‘第一代男女主,’你要寫不止一代人的故事?”
王子虛點頭:“對,打算寫四代人,一直從1900年寫到2020年。”
寧春宴深吸一口氣:“乖乖,中國版《百年孤獨》?!”
王子虛說:“彆打岔。這還隻剛開了個頭,我接著講……”
寧春宴和陸清璿在瞠目結舌之中,聽到了一個野心最為雄偉龐大的故事。
第一代男女主雙雙長大,女主成為了燕京大學的女大學生,男主在女主父親家的工廠做工人。男主因參加了罷工運動,被女主父親逐出家門,而女主則以學生身份參加了五四運動。
男主流落他鄉,被拉了壯丁,隨後在戰鬥中被俘,之後輾轉成為紅軍。而女主則被國黨的機關乾部看上,被瘋狂追求,卻因為心中始終牽掛男主,從未答應。
男主之後加入特科,成為地下工作者,被派往老家,偽造身份潛伏,在那裡,他和女主再次相遇。而彼時,組織給男主分配了一名假妻子,女主發現後,憤然嫁給了追求她的國黨乾部,而男主在傷心之下和假妻子假戲真做。之後兩人各自誕下一子一女,而且又是同一日出生。
7·7事變後,男女主所在的城市淪陷,女主一家擬向西逃亡,男主選擇將自己的妻女托付給女主,扛槍留下來守城,之後力戰而亡。男女主幼小的子女在戰火紛飛中長大,他們便是第二代男女主。
隨著新中國成立,第二代男女主也長大了。第一代女主家的兒子因為家庭成分問題,被下放到了農村,而第一代男主的女兒則選擇去貧困地區支扶,剛好被分配到第二代男主的村子,成為了村乾部。
兩人身份懸殊,經曆了許多糾葛,最終也沒有走到一起,各自成家後,又在同年同月同日各自誕下一子一女。
之後,第二代男主在洪災中救了半個村的人,自己也力竭而亡,死後終於洗淨了自己“成分不好”的原罪。女主則按照家族傳統,收養了男主家的兒子,和自己的女兒一起養大。這便是第三代男女主。
第三代男女主成長於同一個家庭卻有著不同的三觀,男主希望紮根鄉土貢獻祖國,女主卻一心想出國留學拿美國綠卡。兩人也是愛得最死去活來的一對。
男主有一把子力氣勤勞肯乾,女主哪怕要天上的月亮他都會做出攢錢計劃算算怎麼才能把月亮買下來。可因為理想不同,兩人一直分分合合。女主為了能夠獲得出國的機會,劈腿,當三,什麼都做,男主則被一學妹倒追,最後男主在社會壓力下匆忙成家,女主則意外懷孕。
在男主妻子臨產的日子,女主召喚男主到身邊陪產,誕下一女,同日,男主妻子也誕下一子。
第三代女主出月子後,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獲得了出國的機會,她將兒子留給了第三代男主,自己偷偷出國,而男主為報答她家的收養之恩,決定將她兒子養大。也因此與妻子感情破裂,離婚了。
十年後,女主榮歸故裡,此時已獲得美國綠卡,並嫁給了老外,可惜不再有生育能力,於是回國將女兒接到美國。又過了十年,第四代男女主也長大了。
第四代女主成為知名演奏家,回中國發展,而男主則利用互聯網大賺一筆,成為隱形富豪,兩人在一次演出中重逢,卻相見不相識。
這兩個家族之間仿佛縈繞著某種宿命,彼此收養各自的子女,也彼此苦戀,卻因為思維方式、理想信念的分歧,始終沒走到一起。第四代男女主終於打破這宿命,經過一係列糾葛後,走到了一起,終結了這段綿延上百年的家族史。
寧春宴聽完王子虛的講述,良久都沒有調勻呼吸。
王子虛的這個故事,橫跨120年,要素包括曆史、諜戰、戀愛、戰爭、倫理、都市、婚姻、犯罪……四代人的愛恨情仇,始終和國家命運牢牢結合。
如果他真能將這本書寫出很高的完成度,彆說是區區翡仕文學獎,拿諾貝爾文學獎也有可能啊!
但寫作難度也是諾獎級的就是了!
寧春宴拿起他的稿子:“你這個構想堪稱宏偉,史詩級構思,就是不知道寫出來的完成度怎樣。”
王子虛說:“已經寫了50萬字,就差一個收尾,不過,蕭夢吟說字數太多有些吃虧,所以我現在正在猶豫,要不要刪減。”
寧春宴說:“先彆急,我先看看你的開頭。”
在創作這方麵,構思是一回事,真動筆寫又是另一回事。
那些想法天馬行空的大有人在,跟你侃侃而談自己的想法能說上一天,聽起來十分有意思,等真動筆寫下來,就會發現其實是一坨屎。
寧春宴看過王子虛的兩篇,知道他絕不是那種對創作一竅不通的小白,但她也知道,篇幅越長,元素越多,作家就越容易露怯。
比如《平凡的世界》,也就隻有區區一對兄弟的故事,短短十年的跨度,作家路遙寫它幾乎耗儘精力:他廣泛閱讀政治、經濟、哲學、曆史、宗教、農業、氣象、稅務等方麵著作,並且逐年逐月查閱5種報紙近10年合訂本,籌備3年,才寫出了這麼一本書。
就這,《平凡的世界》還不遭主流文學界的待見,屢屢被拒稿。第一部在《花城》發表後,座談會上評論家們對這篇作品言論非常尖酸刻薄,幾乎全盤否定其價值。在創作第二部時,路遙本人貧病交加,又碰上了《花城》雜誌社內部權鬥,第二部被拒稿了,也未曾發表。第三部發表在一個比較邊緣的雜誌上。
直到1988年,央廣將這部作品作為長篇節目廣播,在讀者中引起了轟動,聽眾高達三億,此書才一炮而紅。在1991年,此書榮獲茅盾文學獎。
一年後,路遙去世。
寧春宴為王子虛的野心感到驚歎,為他這不輸於《百年孤獨》的構想而感到佩服,但這野心究竟是厚積薄發,還是不自量力?寧春宴心裡也沒底。
帶著幾分忐忑,寧春宴翻開了王子虛的第一頁。
陸清璿安靜地湊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