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春宴第一眼就被吸住了。
王子虛的文筆如堅冰似烈火,光看文字就能把眼睛勾住。讀完第一段,寧春宴仿佛回到當初第一次閱讀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時候。
但他的文風又不像馬爾克斯。他的風格更像魯迅和汪曾祺的結合體,冷冽、老辣、講究句式和韻律,還有一些俏皮。
剛才王子虛實際上已經給她劇透完了,但顯然王子虛的梗概是抽象到極致的總結,給人的印象和故事本身完全不同。
讀故事不能隻讀梗概,如果把曆史上的名著梗概悉數擺成一排,一眼望去也不過隻是狗血劇情開會罷了。
“狗血”的情節,恰恰是脫胎於“經典”,“經典”看多了,便成了“狗血”。用學術一點的話來講,“經典”實質上是全人類都能共情的一種故事框架範式,太因循這種框架而缺乏名著本身的靈韻細節,就會化作“狗血”。
就比如“雙生子”這個文學上的經典母題。兄弟二人由於性格不同,最終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餘華的《兄弟》如此,《平凡的世界》也如此。《射雕英雄傳》裡的郭靖和楊康,《絕代雙驕》裡的小魚兒與花無缺,都是對這一母題的延展。如果隻是概括一下,內容本質都是一樣的。
梗概就仿佛遠觀一片汪洋,表麵上看去隻是蔚藍一片。而閱讀正文,就仿佛潛入汪洋之底,看到色彩斑斕的珊瑚,看到洄遊的魚群,看到嶙峋的大陸架,看到遠方深黑之中突然出現的海龜——這些瑰麗的景象,遠遠不是用一句“蔚藍的大海”就可以概括的。的價值在此處,而不在那片蔚藍之上。
王子虛的就給了寧春宴潛水的錯覺:海洋生物一個接一個冒出來,目不暇接,還都是她不認識的種類。
他裡的登場的人物十分特彆,又讓她感覺十分親切,有血有肉,仿佛身邊見過的人,但又跟具體的人對不上號。
不止第一代男女主,出場的其他人物比如私塾老師、長工、父母、放牛娃,都令人印象深刻。一直到讀完第一章,寧春宴都想不出,這個故事是如何進展到後文的抗日、戰爭、諜戰劇情的。
因此,即使她已經被劇透了,也絲毫沒影響她的閱讀衝動,越讀越想讀。
陸清璿神情專注地坐在她身邊,兩隻烏黑的眼睛緊緊盯著稿紙,就好像高中時和同桌共看同一篇文的學生,有時候寧春宴翻頁快了,她還會接過紙頁低下頭倒著看。
……王子虛走出門外,點了一支煙。
這是他第一次將這部作品給彆人看。因為他讀過自己的作品太多次,已經喪失了對作品好壞的判斷力,此時又被蕭夢吟影響了心態,急切想要聽到讀者的評價。
但他又害怕聽到讀者的評價。如果寧春宴讀完對他的作品有負麵看法,他很有可能會大刪大削,甚至刪掉四代主角的設定,隻留下其中一代——那樣或許更對評委們的胃口,字數也更少。
王子虛兀自站在門外緊張,良久,屋裡寧春宴和陸清璿終於讀完手頭稿紙了。
他剛走進門,寧春宴就抬頭死死盯著他:“隻有8萬字,後麵的呢?”
王子虛說:“這一部分是修改稿,改過12遍,後麵的還沒怎麼改過,在我電腦裡存著,沒打出來。”
寧春宴眨了眨眼睛:“改過12遍??難怪我讀著感覺特彆精煉!你打算總共要改多少遍啊?”
“起碼20遍吧。”
“彆改了彆改了,我怕你把精髓給改沒了。”
王子虛問:“你覺得這部分怎麼樣?”
寧春宴喝了口水,翻開稿子第一頁,語速很快:
“僅就這一部分來說,可以說,完美。一字不可刪,情節環環相扣,角色無一句廢話,劇情始終有張力,我實在不知道還能怎麼改了。”
“問題就出在這兒。”
王子虛歎了口氣,坐了下來:“120年的時間寫4代人,其實還是稀疏了點,其實我原本打算寫5代人,第四代實際上是兩個兒子,他們成為了情敵,直到第五代,才最終走到一起。這樣更能比較全麵地展示這一段120年的曆史,也能讓劇情更緊湊,始終綿延著蓬勃、年輕的希望……”
寧春宴愕然:“那為什麼不這樣寫呢?感覺這樣有趣也更合理一點。”
“太長了啊。”王子虛說,“我寫到第三代的時候,就知道刹不住車了,寫到第五代,字數可能奔著60萬去了。隻好刪掉一代。”
“彆刪!”寧春宴一拍桌子,“多好的點子,刪了多可惜啊?這麼好一部作品,你忍心讓它變得不完美嗎?”
王子虛說:“可是,字數太長的話,翡仕文學獎……”
“彆管翡仕文學獎了!”
寧春宴一揮手,拉住了他的手,情真意切地說:“翡仕文學獎每年都會評選一次,每年都會有得獎者,但你這個構思,在全世界從今以後所有曆史中都隻能出現一次。你寫過就定稿了,等到許多年之後,即使你想改寫,也不一定有今天的雄心壯誌和精力。你現在不把這個構思寫到完美,就永遠都無法彌補這個缺憾了。”
王子虛陷入了沉思,良久後,開口說道:“這樣的話,再寫10萬字,就得奔著60萬字去了,已經是《百年孤獨》的兩倍還要多了。”
寧春宴說:“沒關係,你這樣想,即使你寫到60萬字,也隻夠五分之一本《追憶似水年華》。”
“我的意思是,我寫60萬字,有誰能給發啊?”
寧春宴挺起胸膛,伸手在胸口拍了拍:“你忘了我是乾嘛的?”
王子虛說:“你是說,發在《新賞》雜誌上?我想過,不行的。你看,我在這裡當責編,自己登自己的稿子,會惹人閒話的。”
寧春宴說:“你的作品質量放在這裡,誰能說閒話?”
王子虛感歎她畢竟還年輕,對世道人心的凶險沒有敏感性:“人家真要刁難你,不需要事實真相,他們隻會相信網上的小作文。哪怕我寫得再好,彆人也不會來看,就算看了,也隻會說,這人寫得很好,但是人品不行。你還沒法為自己辯解,越辯解人品越不行。”
陸清璿在一旁幽幽道:“小春姐,《新賞》雜誌創刊號,其實很關鍵,不管怎麼說,登一篇60萬字的長篇連載,都太冒險了,不僅對你的雜誌來說冒險,對這部作品來說也很冒險。”
寧春宴憂鬱起來:“這倒也是。我的《新賞》能不能混進一流雜誌還是個問題呢,要是辦砸了,名聲沒準會臭掉,還會拉著你的墊背。”
王子虛笑了:“這我倒沒擔心過,你的雜誌肯定能成為一流。你不是請了陳青蘿當主編嗎?”
說到“陳青蘿”三個字,他的聲音有些微不可查的顫抖,好在他掩飾得不錯。接著,他裝作若無其事地問:
“怎麼陳青蘿不在?”
寧春宴頭也沒抬:“她現在又在閉關呢。近段時間不能來上班了,就掛個名,雜誌發行的頭兩個月,咱們頂一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