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隻身在對麵的男子,他還在提醒玄凝該如何出招防守。
視線來回遊動時,她走到男子身後問:“司籍,你到底是誰的人?”
身後女聲冷嗬,玄霽僵身問道:“小郡主何意?”
“你既是我阿姐的人,就不該如此幫她。”
玄霽垂頭沉默,握著手中的發絲小聲說:“可她還是主子……”
“隻要我阿姐贏下這場比試,她就不再是你主子。”
他像是被釘在地上的木頭樁子,連回頭都變得艱難,翕動的嘴唇緩緩吐出:“什麼…意思……”
“她二人打賭,若我阿姐贏了,從此你就不再是玄家司籍,而是我阿姐一人之寵。當然,我是不想你留下的,我隻想看見她輸給我阿姐。”
台上身影縱橫飄逸,他看了一會兒,轉身問道:“若我助郡主贏得比試,小郡主可否答應我一件事。”
他還敢提條件,天冉皺眉瞪道:“你彆忘了,你的性命可握在我手裡。”他笑笑回過頭,“既然如此,那就隻能聽天由命。”
眼看他又要出聲提醒,天冉捂住了他的嘴,附耳低聲:“我可以不把你方才樹下親我的事情告訴阿姐,不過你也休想得寸進尺。”
空中隻餘三分淡香,對方進攻愈加猛烈,劍風淩亂,玄凝正分辨時,聽到身後有人提醒。
“秋風掃落葉,馬蹄震昆岡,破軍。”
破軍?玄凝來不及細想,反手回撩定安,想象中的碰撞聲並沒有傳來,她心中疑惑時,麵前山風料峭,逼得她連連後退。
不是破軍,是崩雪。
腳下踩到了空氣,她退無可退定在邊緣,任山雪轟然將她淹埋。抬首瞬間,心中盤旋的飛鳥,終於衝破桎梏,聲嘶力竭地宣告天地。
翠竹被雪壓彎了細枝,削斷了竹竿,帶著滿身寒涼跌落高台。
地麵烤炙著肌膚,肩膀傳來陣陣疼痛,都抵不過此刻內心嚴寒,脈火噴薄。
有人將她扶起,卻在看到她染紅的肩頭後,失聲喃喃:“怎麼會……”
是啊,怎麼會呢。
你怎麼連崩雪和破軍都分不清呢。
玄凝扯下眼罩,頂著強烈的光線看向高台之上的人,開口道:“願賭服輸,他從此與我,與玄家再無半點瓜葛。”
說完,她不顧肩膀傷痛甩開身旁人的手,大步離去。
“世子不會是輸不起生氣了吧哈哈哈……”
天冉笑得前仰後倒,天嘉沒再叱責她,握住了身旁之人的手道:“如此,你可以安心在我府上住下了。”
街道空無一人,馬車停在灰白院牆外,紅棕馬正低頭吃著路邊青草。身影從牆上躍下,又順手從樹上揪了片葉子擦手,腳剛登上車蹬,一股血腥味鑽入鼻腔,她皺緊了眉頭,手握住了劍柄默默出鞘。
“是我。”
錚聲回鞘,天蜻打開車門上的隔板,湊近時血腥味更加濃烈。
“殿下?你受傷了?”
車窗緊閉,女君靠在窗前捂著肩膀,淡淡道:“小傷。東西找到了嗎?”
“找過了,都沒有,不過……”天蜻壓低了聲音,“在郡主書房發現了一條通道,時間緊迫,沒來得及進去查看。”
女君抬眼冷笑,“倒也不算一無所獲。”
天蜻瞧著自家殿下,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不過她沒細想,正要揚鞭時,車內女君又落了話語。
“有件事需要你去辦。”
“殿下儘管吩咐。”
“把那個吃裡扒外的東西帶到我麵前。”
*
漆黑夜空上點綴了一輪白月,遠處的通天高樓燈火繁華,照映的天上星辰都黯淡無光。
玄青身影看著窗外景色,手撫著水色青玉,又是一晌長歎。
他合上窗戶,抬步到床邊坐下,忽然傳來拍門聲響,起身問來意,門外之人並不回答。等他走近,身影才幽聲道:“小莊主找你。”
放在門栓的手顫了一下,玄霽澀然眨眼問:“她回莊了?”
門外卻又再次沉默。
木門剛打開,一把長劍抵在他脖間,劍鋒離他的皮肉僅差半毫,麵前的女子厭惡地看著他,語氣卻毫無情緒。
“跟我走。”
夜色已深,南街主乾道上往來人群漸少,馬車無法行駛進坊市,車上之人隻好下車徒步,跟著身前的女子紮進香濃粉黛的坊街。
兩旁酒樓中聲音熱鬨非凡,門口站著各式各樣的男子擠著笑臉,見他好奇打量,立馬熱情地擁上來,問他要不要進去坐坐。他慌了神色,求助地看向女子,卻隻得了一句“當初莊主不撿你,你如今也是他們這副模樣”。
他不再作聲,低頭看著腳下磚縫,就這樣走了一路,直到視線裡的步履停下,回身說“殿下在裡麵”,他才抬起頭,望著華麗的朱紅木門,聽著隱隱傳來的奏樂聲,心中莫名生出了一絲怯意。
不等他原地躊躇完,天蜻直接推開門,將他帶了進去。
關門聲落在耳後,嗓子裡似乎有蟬,來回震顫個不停,玄霽咽了咽心跳,往前走了幾步。穿過質地清透的玉石屏風,樂聲漸清晰,胡笳聲如破陣,蓮花台上,身姿健碩的男子正隨樂聲起舞,他上身赤|裸,下身著黑袴長靴,頭上綁著的數道長辮隨旋轉揮打在背上。
蓮花台左側坐落著假山水,水聲細微,不能入耳。右旁雖有帷幔遮擋,但依稀能辨出床榻形狀來。
左看右看都沒能看見她,玄霽又把目光落在蓮花台後靜謐的珠簾上。
珠簾忽而輕晃,隔著舞伶望去,窗前明月下,晦暗幽深的臉龐正緊盯著他。
他驀然怔在原地,樂聲也停下,蓮花台上的舞伶樂師得了命令,齊刷刷地繞過麵前離去。
偌大的房間內,隻剩下潺潺流水聲。
珠簾之後,她盤腿坐在蒲團上,一手撐臉,一手拈著酒盅,眼角似有慵懶醉意,聞聲也不抬眸,指尖捏柄,輕轉杯中純釀,任輕衫滑落肱側,露出肩上紮眼繃布。
他走過去跪下,還未張嘴問及傷勢,就聽她道:“郡主的床睡的可還踏實?”
“……沒在床上睡過。”
目光抬起,她望著他的臉,哼聲冷笑。
“真是人不可貌相。”
“小莊主。”玄霽抬起頭,“你找我,就是想來嘲笑我嗎?”
晃杯動作緩緩停下,她拿起酒杯,扶桌起身,悠著踱步走到麵前半蹲下。
“怎麼會,我明明是在誇你。”
指尖劃過下頜,玄霽望著她手中金樽,喉間滑動,啟唇欲道時,淩厲扇風猝然拂麵,發出比酒杯落地還要清脆響亮的聲音。
“什麼時候的事情。”
泛麻的臉上似有千萬螞蟻擁堵,玄霽愣愣地看著跪著的雙腿,烈酒潑灑過的痕跡如火焰灼燒斑駁。餘光裡,倒在地麵的酒杯還在她裙擺上搖晃,他撚住杯柄,輕勾到膝前,酸聲道:“上月,小莊主帶我拜訪親王府之後。”
“是誰主動。”
“我。”
“嗬。”玄凝捏住他的臉,“你如今真是長本事了,玄家培養你這麼些年,竟是為了讓你有朝一日幫外人對付我。”
無論是方才的巴掌,還是捏臉的手,她都沒有用力,可他還是紅了眼眶,迷失了焦點,握住她的手哀聲道:“不是的……我沒想到會害你受傷……”
眼見他落淚,玄凝鬆了手,轉身將案上鎏金酒壺提起,扔到他麵前。
酒壺穩穩落在地板上,不曾灑出一滴,她又拿起花幾上的長劍,握著劍鞘蹲身到他麵前,輕敲酒壺,柔聲道:“喝完它,就不會疼了。”
他淚眼婆娑,吸氣顫聲道:“小莊主……我還不能死……”
劍鞘慢抬,劃過他寬鬆的衣袍,跳動的頸側,最終落到他的臉上。“也是,你長得這麼漂亮,死了未免可惜,不如送到坊裡做小相公,憑你的本事肯定月月花榜第一。”
聞聲,他更加害怕,抓住她的劍鞘懇求道:“你相信我,我真的沒想害你受傷,接近郡主亦不是我意願,我隻是……”他想起了什麼,忽然緊閉雙唇,被哭紅的麵色也白了一片。
“隻是什麼?”玄凝不打算憐香惜玉,挑起下巴逼問他未說完的話。
緊抿的雙唇分分合合,他神情猶豫半天,就說了個“我不能說”,氣得她傷口都開始泛疼,拎起酒壺就往他身上砸去。
酒壺砸在胸前,又落了滿懷醇香,他痛苦地捂著胸口,挺直的腰杆也無力倒在地上蜷縮掙紮。
玄凝無動於衷地起身,垂眼睥睨著他,“裝慘扮可憐這種下三濫的手段,或許在郡主麵前會很受用,可惜在我這裡並不管用。”
她都這麼說了,他還是抱著自己蜷縮在地,好好的一頭濃密長發就這麼在地板上摩擦,玄凝看著心煩,俯身一把揪住衣領,將人從地上拎了起來。
“你到底哪裡不自在。”再不自在,有她心中憋堵嗎。
豆大的淚珠不由分說又落了下來,砸在她手中洇在皮膚表麵,他看著她搖頭不語,隻是將流不完的眼淚全落在她拇指掌節,再輕輕用袖子拭去。
悶聲不解釋,一個棠宋羽就夠受的了,如今連他也這樣,難道是覺得她耐心充足,不會像彆的女君一樣折磨人嗎。
想到這,玄凝鬆開了手,抬腳踩在倒地之人的身下,歪頭道:“我這人沒什麼耐心,你要是不說,我就請人讓你開口,比如,剛剛跳舞的那位。”
他眼睫微閃,呼吸變得沉重,看著她腰間玉帶不知神遊到那片雲海,玄凝盯著他臉上莫名的緋雲愣了一下,反應過來火速抬腳。
“你!”她不知道該說什麼,隻能將履底在地板上擦了又擦。
“小莊主……覺得惡心嗎……”他屈膝捂著臉道:“我也覺得自己惡心極了。”
沉默之後,她落了目光,“我隻是沒有想到……你胳膊怎麼回事?”
長袖滑落肘間,他的手臂上淨是長短不一的劃痕。
聽到質問,他慌忙坐起來放下衣袖,玄凝手比眼快,想都沒想就將他的手摁住,將衣袖重新捋了上去。
劃痕整齊排布,一眼就能看出是人為所致,她不禁皺眉問:“誰乾的?”
目光躲閃,他緘口不言,她又掀起另一處長袖,沒有發現劃痕,倒是發現了一片淤青。
又想到他方才捂著胸口,玄凝扒開他被扯鬆的衣襟,頓時不可遏製的怒道:“你腦子是在海水裡泡過嗎,傷口都化膿了為何不請醫師!”
她一凶,他眼中又有淚花閃爍,玄凝立馬指著鼻子道:“不許哭!眼都腫了還哭!”
如記憶中的一樣,非但沒停,反而哭得更凶了。
腦殼子疼得像被人掄起來夯柱子似的,懷裡掛著的人一邊抽泣還要一邊斷斷續續念她的字。
“阿凝……阿凝……”
月色漸濃,穿貝珠簾流彩,景池中的小魚在清翠水下你追我趕,來回遊晃,嬉鬨過後,許是遊的太累,鑽進假山幽岫中不見了蹤影,隻留破碎燈影陪伴水麵。
哭聲漸止,深紅眼尾噙著點點淚光,依戀目光不願離開她的臉,將她看了又看,描紅勾勒了一遍又一遍。
她抹去手背上的濕痕,“所以,你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