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上, 桃花又看見了另一棵白毛桃樹,上頭碩果累累,結滿了白毛桃子。
白毛桃可以用來泡酒, 滋味很是不錯, 有一次錢廚子去隔壁村做席,桃花就見過那家的媳婦喝白毛桃泡的酒, 見她好奇, 年輕婦人也是健談性子,便說這酒滋味頂好,她家男人身體不舒坦時便愛喝些, 她也愛喝, 比那鎮上的胭脂水粉還好使,有美顏的作用呢。
桃花不曉得她家男人是身體不舒服喝酒, 還是喝了酒身體便舒服了, 年輕婦人給她倒了一小杯,桃花嘗了覺得滋味不錯, 至於有沒有美顏的效果,她卻是不知的。
她想摘些白桃子回家泡酒, 爹和大虎都好酒,家中眼下不缺銀子, 回頭不是要做席麵,正好泡點酒, 到時男女都能飲一杯。
那些漢子家喝的酒,婦人是不喝的, 好酒辣嗓子,渾酒滋味不好。
桃花把這個想法告訴衛大虎:“到時大家都一起熱鬨熱鬨,免得你們漢子家劃拳喝酒吃肉, 我們婦人隻能在一旁瞧著,倒是也想吃兩杯酒,就是那滋味實在叫人受不住。”
“原來桃花是想吃酒了,這還不簡單,改日咱們摘些回家,正好我明日要去鎮上買些磚頭,順道買壇酒回來,你看著做,到時也叫我家桃花吃點酒,免得在一旁看著漢子們熱鬨,一個人在旁邊瞅著心頭不得勁兒。”他故意逗她。
“哼,你曉得就是。”曉得他在逗自己,桃花便順著他的話說。
夫妻倆說說笑笑,竟還未到午時便下了山。小虎老遠就聽到了他們的聲音,原本它趴在院子裡曬太陽,耳朵忽地動了動,衛老頭便見它跟吃了假酒發瘋似的搖著尾巴往後山跑,汪汪汪的狗吠聲響徹一路。
不多時,他便聽到了兒子的聲音。
“耳朵這般靈敏,回頭把你帶山裡跑一趟認認路,鍛煉鍛煉腳力。”
“汪!”
“邊兒去,彆圍著腳邊打轉,仔細給我媳婦絆倒了,你屁股蛋就要遭殃。”
“汪汪!”小虎才不管他,他圍著桃花腳邊竄來竄去,尾巴都快要搖斷了,親熱得不行。
桃花笑著用腳輕輕推它,小虎隻當她和自己玩鬨,更熱情了,靈活的小身子竄出去,又猛地竄回來,一個勁兒貼著桃花的雙腿,纏得她都沒辦法邁開步子。還是衛大虎看不下去,伸手把它從地上抓起來抱懷裡,大掌薅著它光滑的皮毛,把小虎擼的狗眼眯起,享受得很。
“回來啦。”衛老頭坐在屋簷下編筲箕,見兒媳和兒子回來,臉上也帶了笑。
桃花把手頭用樹葉包裹著的毛桃子遞給他,笑著說:“爹,這是我在山裡頭摘的毛桃子,外頭有些酸,裡頭是甜的,您吃些。”
“毛桃子啊。”衛老頭把手頭正在編的筲箕放下,笑著伸手拿了一個,他把滿是絨毛的皮剝了,低頭咬了一口,立馬被酸得一張本就皺吧的臉更皺了,把衛大虎樂夠嗆。
待初時那股酸味過去後,便嘗到了甜,酸酸甜甜,挺好吃的,衛老頭眯了眯眼,露出幾分享受的表情,他是極喜歡吃果子的。
“摘了擱家裡放兩日更甜。”吃了一個他便不吃了,揮手叫兒媳自個留著吃,他是曉得兒子碰不得這玩意兒,他小時候貪嘴啥都吃,雞骨頭都能嚼吧嚼吧咽下肚,吃東西就不細致,這毛桃子他等不及剝皮就往嘴裡塞,吃了一嘴毛,嘴巴流血渾身難受。自那次過後,他碰一下毛桃子便會渾身癢癢,也不咋回事兒。
“也不敢多放,爛得快。”桃花把剩下的毛桃子放堂屋桌上,倒了兩碗水,遞給大虎一碗,自個也捧著碗咕嚕嚕喝。
“往年山裡的毛桃子都沒人吃,全都落地上壞了,鳥雀都不咋吃這玩意兒。”衛老頭站起來活動了下身子,接著便又坐回去繼續編筲箕,“不曉得你們啥時候下山,鍋裡沒留飯,你們自個做點啥吃吧。我吃了朝食剩下的稀粥,午食便不吃了。”
“好。”桃花歇了一陣兒便去了灶房。
衛大虎在院子裡和小虎玩了會兒,小家夥四肢大敞躺在地上,把小肚子露給他揉,衛大虎邊揉邊教育:“肚子和脖子都不能隨便露出來,否則彆人往你這兒紮一棍子,你就沒了,可記住了?”
“汪!”小虎歪著腦袋瞅他,突然原地翻了個身,留了個背給他。
衛大虎氣笑了,伸手薅它的小身子:“咋,我是‘彆人’嗎?叫你彆把弱點隨意暴露出來,小崽子活學活用是吧?”
他起身不和它玩兒了,問爹這兩日家中沒啥事吧,衛老頭頭也不抬道:“家裡沒啥事,外頭就不曉得了。”
“啥意思?”衛大虎看過去。
“昨兒大石他們去山裡挖地窖,順道來了家裡一趟,找你呢。”
“找我啥事?”
“你可還記得村裡有個李家,就是矮壯矮壯的李大壯。”見兒子點頭,他才繼續說,“他有個親妹子叫李春英,她不是嫁去了臨鎮,當時好一通熱鬨。前日那李家姑娘帶著姑爺回了娘家,說她婆家開在鎮上的雜貨鋪子被一夥人上門給砸了,她公公被人打得半死,告到縣衙沒人管不說,隔日那夥人又打上了門,還把她婆母給捅死了。”
“捅死了?”衛大虎皺眉。
衛老頭點頭:“他們在鎮上待不下去了,她公公婆婆當初把分家分到的老宅賣給了兄弟,一家子揣著賣田地老宅得來的銀錢去了鎮上生活,開了這間雜貨鋪子。眼下他們糟了難沒處去,便想在咱們村買塊地皮搭棚子避難,昨日李家人去了村長家說這事兒。”
外人想來村裡搭棚子安家,村裡人輕易不會同意,誰都不曉得這人是乾啥的,在排外這件事上,大家夥統一戰線,不咋接納外人。不過李家姑娘是本村人,她夫家糟了難沒地方可去,回村尋求庇護,村裡這兩日正因這事兒鬨著呢。
衛老頭想到那李家姑娘口中直念叨的“外頭亂得很,我們一家是遭受了無妄之災”,他還特意去了一趟村裡。李家姑娘為了能留在村裡,對自家的遭遇半點沒有遮掩,她說也不知咋回事兒,她家的雜貨鋪子從來沒有得罪過人,可那日一夥人衝進她家鋪子裡二話不說便是一通□□劫,她公爹因上前去阻攔,被那夥人打個半死。
他們打了人也不走,就這般坐在她家的堂屋裡叫他們夫妻去買酒來,若敢反抗他們便打公爹,李春英夫妻沒得法子去買了酒,回來他們就坐在他們家吃酒,刺耳的劃拳聲和公爹痛苦的呻|吟交織出一場讓人精神恍惚的噩夢。
當夜,他們夫妻便去了縣裡報官。但他們沒見到縣老爺,他們在縣衙門外跪求許久,最後被兩個衙役架著胳膊丟出了縣衙。
就在夫妻倆滿心淒惶不知如何是好時,他們趕夜路回了家,第二日天剛亮,那夥人又來了。李家姑娘的夫家姓韓,韓老漢還躺在床上生死未知,他婆娘見這夥人還敢來,提著菜刀便衝了上去,結果就是那菜刀最後落在了她身上,李家姑娘的婆母便這麼死了。
這下鬨出了人命,公爹重傷,婆母被殺,家中小娃無人照看,周圍鄰居全都躲在家中大門緊閉。韓大郎前腳剛從縣裡回來,後腳便又跑去縣衙敲登聞鼓鳴冤。
韓大郎滿腔憤恨,結果他非但沒見到縣太爺,還被衙役拖進去打了一頓板子,最後像條死狗一樣被扔了出來。
李家姑娘說起這幾日的經曆,一時難以接受,趴在地上痛哭流涕。她和丈夫真的沒地方去了,草草給婆母辦了喪事,他們夫妻便推著老爹帶著小兒來了定河鎮,不敢直接把公爹帶上門,他們便在鎮上租了間房,隨後帶著兒子急匆匆來了大河村。
村裡人聽完她的講述,那是交頭接耳議論不休,嘴裡罵縣老爺不作為,韓大郎都敲登聞鼓了,居然還是沒見到縣老爺,他還被拉進去打了板子,都是啥官爺啊!
衛老頭在人群外圍聽得眉頭緊蹙,彆人隻聽韓家人的遭遇,他卻憂心不已,如今縣裡已經亂成這樣了嗎?
李家姑娘說他們連賴以為生的鋪子都不敢要,更彆說以市場價賣出去,便是狠狠壓了價錢,也沒人敢買。鋪子賣不出去,婆母死了,公爹重傷,韓大郎也被打了一頓,家中的頂梁柱倒的倒,死的死,鎮上的米麵油糧一日比一日貴,本就是混個餓不死的日子,如今更是都要活不下去了。
他們沒了法子,全家逃難到了李春英娘家來。
村裡無人覺得出異樣,對她口中的“米麵糧油漲價”沒有一個人放在心上,倒是對那夥人,他們心有畏懼,這夥人說殺人就殺人,還沒有官爺來抓他們,咋這般嚇人?!
於是乎,同情李春英遭遇的便同意她帶著一家病弱老小在村裡搭棚子避難,而畏懼那夥惡人的,則生怕因此被她們一家連累波及,說啥都不同意她留在村裡,甚至還叫她立刻就走,彆回村裡。
從衛大虎和桃花進山,李春英帶著男人孩子回來,到他倆下山,這事都還沒鬨出個結果來。
衛大虎聽完麵色有些凝重,如果鄰鎮都開始亂了起來,那定河鎮還能安生?兩鎮之間的距離相隔並不遠,趕牛車兩個時辰便到了。
“桃花,多下些米,我去山上叫大哥他們,中午留家裡吃飯。”衛大虎想了想,扭頭衝灶房裡的桃花道。
“曉得了。”
衛老頭看了眼兒子,衛大虎低聲道:“明日我去鎮上買磚,順便去糧鋪看看情況,若是沒漲價,顧不得打眼不打眼了,糧食能買多少便買多少吧。”不然回頭糧食漲價,便是漲一文錢,他都覺得虧得很。
假使定河鎮真亂起來,糧食肯定是頭一個漲價的,從古至今,亂世中的糧價就沒有便宜的,眼下他能用三錢銀子買三百多斤的米,誰知曉未來,他用三兩銀子能不能買到一百斤米。
不知曉,那便隻能早做打算。
想到此,他心頭也有些著急,和爹說了聲便去了山上,看看地窖挖的如何了。
眼下啥事都沒有地窖和糧食重要。
陳大石兄弟三人揮舞著鋤頭正忙活著呢,他們生怕有人發了顛跑到這頭來拾柴火,連平日裡最跳脫的陳三石都沒有說話,吭哧吭哧打著赤膊挖地窖。
陳大石先頭挖累了,這會兒正坐草地裡歇息順便望風,他們這兩日都是這般,三人交替著休息,休息的那人便四處望風,如果有啥風吹草動,他們就趴地上,等確定這動靜不是人搞出來的,他們再繼續挖。
眼下是野獸出來他們都不慫,倒是比較怕人。
衛大虎過來時,陳大石一眼便看見了他,抬手招呼道:“啥時候下山的?這都中午了你上來乾啥,吃了飯再來唄。”
“剛到家不久,聽爹說了李家那個外嫁女的事兒,不放心上來瞅瞅地窖。”衛大虎腿長步子大,幾個跨越間便到了跟前,“家裡煮了飯,待會兒和我一道下山去家裡吃午食。”
“煮飯乾啥,我們帶了乾糧和水,隨便應付應付兩口得了,得抓緊時間趕緊挖呢。”陳大石原本還沒那般急切,想著慢慢挖唄,眼下也不著急,入冬之前挖出來就得了。他們在村裡感受不到外頭有啥變化,隻是心裡有個存糧意識,但半點不著急。
可這種慢悠悠的心態自前日李家姑娘帶著一身傷的男人回娘家,聽她聲淚俱下說出那番遭遇後,他們一家子那是渾身血液倒流,腳底板都在發涼。
衛大虎從縣城回來說外頭亂了,到底有多亂,咋個亂法,他們沒有親身經曆,感觸並不算特彆深。他們隻是相信大虎不是咋咋呼呼的性子,不會無故放矢,他既然叫家中存糧,那就存糧好了,反正今年下來的糧食他們也沒賣,家中正好有糧,頂了天就是新糧變陳糧,滋味差了些,那也不妨事,飯都吃不飽的泥腿子咋可能嫌棄陳糧,頂天就是不能賣銀子,家裡頭這忙活一年沒得進項。
陳家兩個舅舅都是這般想法,老二跟著老大走,老大有啥也和老二商量,雖是分了家的兄弟,但很是齊心,力都往一處使。衛大虎說要挖地窖,他們老宅地窖的位置也不是啥秘密,鄰居們都知曉,這藏糧食藏糧食,外人都知曉位置還藏個啥,陳老二家更是,他家連地窖都沒有,衛大虎一說要挖地窖,兄弟兩個就起了搭夥的心思,這原本打算著在冬日前把地窖挖出來就行,可哪想到出了李家姑娘這事兒。
外嫁女回娘家哭訴在婆家的日子過不下去是常事,遠的不說,就陳二舅的大閨女大丫,去年還在婆家乾了一架回來哭訴呢。可誰想到李家姑娘根本不是簡簡單單回娘家訴個苦,那是全家都糟了難!
村裡人隻曉得看表麵的熱鬨,他們這知曉外頭世道開始不太對勁兒的人那是渾身都涼了。
叫大虎說中了,外頭真的要亂起來了!
李家姑娘舉手發誓他們家真的沒有得罪人,他們家就是雜貨鋪,老家也沒有田地,一家子就指望著那間鋪子過活,咋可能得罪客人,甭管人家是粗布麻衣也罷,花團錦簇也好,隻要來他們鋪子買東西,他們逢人便是笑臉相迎,真的不是來尋仇的,他們都不認識那夥人,他們家就是遭了無妄之災。
就好似那夥人隨手指了一家鋪子,然後便來這家鋪子裡□□劫,圖的就是那個刺激和爽快。她為啥會這般想?隻因這倆月除了他們家的雜貨鋪,鎮上也出現過兩起和他們家一樣的事情,隻是那兩家人慫,彆人伸手要群,他們便跪著給錢,卑躬屈膝伏低做小花錢消了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