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大虎見此, 心下微鬆,糧食還沒漲價。
鎮上人買米都如那婦人般,一次買個幾十斤,少有超過一錢銀子。糧鋪裡的新米是五文錢一鬥, 一錢銀子便是二十鬥, 共一百二十斤大米, 婦人家力氣小扛不動, 故而糧鋪每日生意雖好,但來買糧食的婦人婆子很少有一次性買一百多斤米,闊氣些的便如之前那婦人, 買了六十斤, 而更多的客人一次隻買個一二十斤,反正住在鎮上方便, 糧食一直都是這個價, 吃完了再來買唄。
富戶人家有自個的莊子, 糧食都是莊子裡的管事每月親自運送到家中來。而普通百姓, 有的自個在鄉下有田地,一家子來鎮上安家,田地租給族中親人, 每年分的糧食也夠一大家子吃。隻有那些在鄉下沒田沒莊又在鎮上討生活的底層普通百姓才需要月月都來糧鋪買糧食,當然還有彆的例外,家家戶戶情況不同, 但總體來說這種人家占了絕大一部分。
家中人口不多,家資尚可的, 每月便多買些新糧,生活過得不算富裕,但也鬆快。而家中人口多, 生活困苦隻能混個肚飽死不了的,便買陳糧或碎米,一家子還得緊著家中的頂梁柱吃,如婦孺這般不需要乾體力活的餓了便喝水,家家戶戶都是如此。
五文錢一鬥米,瞧著是不貴,但對於家中這有一個頂梁柱,而他的賺錢來源卻隻能找些賣力氣扛大包一日隻能賺幾個銅板的人而言,亦是一筆不小的費用。何況住在鎮上,處處都要錢,便是一捆柴火都得花兩文錢去買呢,何況彆的?故而糧價看似不貴,但對這種鄉下無田,家中人口又多的貧困人家而言,他們的日子甚至還比不上鄉下泥腿子,生活過得緊巴巴,經年累月勒緊褲腰帶過活。
所以當衛大虎掏出五兩銀子出來,要買今年新下的大米,糧鋪裡的兩個夥計一時竟反應不過來。
一兩銀子能買一千二百斤大米,五兩銀子便是六千斤,這獵戶裝扮的漢子竟能一下子掏出五兩銀子來,咋地,現在打獵都這般賺錢了?
“客人,這,這,您確定要買這麼多?”接待他的夥計嚇得說話都結巴了,他看了眼店裡的糧食,怕是沒這般多,何況這麼大一筆買賣他們也做不得主啊,“冒昧問一下,您家中幾口人?這糧食買太多回家若是放久了滋味便會差上許多,我記得您上次還買了三百多斤呢……”不會就吃完了吧?不能夠吧?您家難道有百十來口人?
“區區六千斤咋吃不完,家裡人胃口都大,一頓就得大好幾斤。”衛大虎笑了笑,隨口就是胡謅,“老娘會生,我家中十幾個兄弟,一個兄弟生仨兒子,十個兄弟就是好幾十個侄子,更彆說還有十幾個嫂嫂,二十幾個侄女,咱家興旺著呢,上回那三百斤米也就造了兩三日。”說罷,他從身上又摸出五個小元寶,“我是瞧著貴店糧食不多,才退而求其次打算買個五兩的糧食先對付對付。若是你家糧鋪裡的糧食足夠,我便一次性多買些,也不多,就三十兩銀子。這不,咱當獵戶的下山一次不容易,一回多買些,省得多走幾趟。”
“三、三十兩??”兩個夥計驚叫出聲,他們被這三十兩銀子給震撼到抽不出心神去琢磨啥老娘啊這麼能生,他家住的不是山裡,而是送子娘娘廟裡吧?!十幾個兄弟,幾十個侄子,你們這啥家庭啊!
“那可是三萬多斤糧食!!這,這,我們店裡也沒這般多,得去糧倉調才行。”兩個夥計對視一眼,其中一個沉穩些的用胳膊肘撞了撞另一個,彆說三十兩,便是五兩銀子他們都做不得主,平時客人掏個幾錢銀子出來都是大客戶了,何況這位,張嘴閉嘴就是幾兩幾十兩。
還說啥糧倉啊,趕緊閉嘴吧,叫管事知曉他們得吃掛落了!
另一個夥計訕訕一笑。
那個略顯沉穩的夥計看向衛大虎,小心道:“客人,您要的數量著實不少,我們做不了主,得先詢問管事才能回您。”
衛大虎也知曉他們做不得主,便點頭:“行,我等著。”
管事的眼下不在店裡,那夥計見他點頭,躬了躬身便立馬去尋管事。
衛大虎在店裡等了好一會兒,一個有些富態的中年男子才慢悠悠從門外走進來,還未見到人便高聲問道:“是誰要買這麼多糧?”
衛大虎回頭,一看巧了不是,這人他見過,那日他扛著狼王屍體在街上等買主,這人曾出口詢問過價錢,當時他穿著像個富戶人家的大老爺,原來是他看走了眼,他竟隻是糧鋪裡的一個管事?轉念一想,也對,王記糧鋪開遍州府,府城縣裡也有王記的糧食店,王老爺是大糧商,眼前這富態中年男人能管理一個鋪子,咋說也得是主人家的心腹管事吧?這種人咋可能缺銀錢。
管事也認出了衛大虎,實是這獵戶身高九尺,身材魁梧強壯,一隻手臂都能有尋常男子大腿那般粗,當日他一身浴血扛著頭煞氣十足的狼王屍體,那威風畫麵他可記了好些日子!
“咋是你?”管事身上還有股脂粉氣,衛大虎皺了皺眉,不著痕跡向後退了半步。管事沒發現,他向前走了兩步,背著手看著衛大虎,一雙眼睛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通,嘴裡嘖嘖有聲,“如果是你這獵戶,能拿出三十兩銀子倒也不奇怪了。魏家小少爺出手闊氣,花了六十兩銀子買了頭狼屍,這些日子可是叫他出了好大的風頭!”
他還想說說那魏家小少爺是如何把狼給剝了留個狼頭皮子掛在家中展示,邀請私塾裡的同窗前去家中參觀,在一群同窗麵前出儘了風頭。鎮上這些日子可是刮起了一股“狼皮風”,彆說那些小少爺,便是他都眼熱壞了,早知當日就不省那幾個銀子,早該第一時間買下才是。
衛大虎可沒興趣聽他說這些,他是來買糧的,不是來聽狼的,但也順口說道:“管事也知我賣狼賺了六十兩銀子,我下山一趟不容易,這次便想多買些糧食,這眼看冬日就要來臨,山中多艱難,我家中人口眾多,一頓便是大半袋糧,不但要準備過冬的糧食,日常亦需消耗不少,我自付得起銀錢,您看可能行個方便?”
有錢不賺王八蛋,他沒買著狼,還不能賺他賣狼的銀子?
管事表麵笑得溫和,心中卻打起了小九九。他主家是府城的大戶,這定河鎮開的兩家大糧鋪都是他們家的,雖是掛了不同的招牌,但外人不知曉,他還能不知?可都是他管著呢!
他親妹子是王老爺膝下獨子的生母,雖是個妾,但在後院地位可不低。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親妹子母憑子貴,他這個當親哥哥自然也是地位節節攀升,他做生意的本事不咋樣,但誰叫他有個肚子爭氣的親妹子,仗著他親外甥的麵子,王老爺把長平縣下麵八個鎮,大大小小小加起來十幾家糧鋪都交給了他管理。
這一年之所以待在這鳥不拉屎的定河鎮,不過是為了和他那一道長大的青梅鶯娘。自他和鶯娘在縣裡遇見,倆人便再不受控製,猶如那乾柴遇到烈火,分彆多年再次執手懷念過往,最後實在沒忍住追思到了塌上去。
家有母老虎,青梅亦嫁人多年,他自請來這定河鎮,圖的便是個近水樓台,方便暗通款曲。
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繞青梅絲,他在外頭過了一年沒人管的舒坦日子,實在快活。但他外甥冬日便要滿三歲了,過年他是必要回府城的。
而這一年,鶯娘從店裡白拿了不少糧食,前前後後算下來得有個一兩千斤吧?他與鶯娘日日偷|歡,對糧鋪也疏於管理,若要回府城,咋說也得做出點成績來,畢竟他是自請來的定河鎮,麵子得做好看,可不能回去叫太太那邊的人抓到把柄。
想到此,他眼珠子一轉,露出些許商人的奸詐來,糧倉每年都會留下不少陳糧,這當管事哪有不挪銀子的,上頭有政策,下頭便有對策,為了那兩個銀子,底下的人可謂是絞儘腦汁。譬如上頭派人下來檢查時,他們便用去年的陳糧以次充好塞到新糧裡頭,而真正的新糧則被他們暗中挪出來,賣出去的價格則以陳糧的賣價做賬,差價他們便自個揣兜裡。而真正的陳糧則積壓在糧倉裡,一年又一年,直到壞掉,上頭若叫清理倉庫,他們便以陳糧發黴發潮不能吃為由處理,實際上以更低廉的價格賣給那些窮苦人家,賺來的銀錢繼續往自個兜裡摟。
至於倉庫裡為何陳糧越來越多,為何每年都要壞掉許多糧食,賬上總有缺口,這些問題就該府裡的大人物去操心了。
總之,隻要上頭的人查不出來,倉庫的陳糧便會一年比一年多,爛賬自然也是一年年增加。
不過這些都和管事沒關係,他現在想的是,這獵戶要買這麼多糧食,倒也不是不能賣給他,他難道還能一袋袋打開檢查不成?到時他也學他們以次充好,陳糧新糧混著湊數,他賺著新糧的錢,賣出去的卻是陳糧,這多出來的銀子嘛,自然就落到了他的口袋裡。
他便是不稀罕這個銀子,能賣出去不少陳糧也是一大成績不是?這陳糧若賣不出去,翻了年糧倉裡又得清理出不少“壞糧”來。他若賣掉的是明年便要處理的壞糧,這賬目交上去,誰都得誇他一句本事!
管事摸了摸下巴,故作沉吟:“你要的糧食著實不少,鋪子裡沒這麼多,抽調糧食也需要時間。不如這樣,咱們定個時辰,屆時再約個地方,我們一手交錢一手交糧,你看如何?”
正經買賣還給他做出了私下交易,衛大虎用腳指頭想都曉得他不安好心,但他也知道幾萬斤糧食不是他掏出銀子便能買到的。他笑了笑,故意側了側身,露出懷裡藏著的刀柄,笑著拱手:“您也知曉我是個獵戶,隻會獵狼捕虎,咱是粗人不懂這些,您定時間便可。”
管事看了眼他鼓囊囊的肌肉,心口一跳,但轉念一想他不過就是個獵戶,能把他咋地?
“那就明日戌時,我們在鎮外岔道林那裡一手交錢一手交糧。”管事忽略掉心頭的異樣,在心頭一陣琢磨,到時天黑下來,他把壞掉的糧食放下頭,叫他檢查上麵的新糧,便是這人較真,被他發現自己以次充好那又如何?到時他多帶些人手,三萬多斤糧食可不少,他若敢反抗,他手底下的打手一人往他腦袋上砸一袋糧食都能把他砸死。
等他拿了銀子,再把糧食“賣”給他,那便是銀貨兩訖。便是他回頭不服告到大老爺那裡去,他也是有理的,他甚至可以反告他誣陷!
“行。”衛大虎當做啥也不知曉,爽快點頭。
雙方各自滿意,約定好時辰後,衛大虎連定金都沒交,管事也沒提,笑著把他送出了鋪子。
從糧鋪出來,衛大虎臉上的笑容立馬消失。
他是知曉王記糧鋪開遍州府,背後有大糧商。照理說,他們的消息最是靈通才對,府城的糧鋪他也去瞧過,一鬥米已經漲到十一文,足足比定河鎮高出整整一倍,便是縣裡的糧鋪少則六七文一鬥,高則□□文,偏生就他們定河鎮的糧價還沒漲。
定河鎮是偏僻了些,但也不至於消息這般落後,普通百姓也就罷了,沒啥大事兒一輩子待在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不挪窩,消息滯後,等彆人打上門了才知曉外麵已經亂了起來。
可這開遍州府的王記糧鋪,他堂堂一個掌櫃,大白日渾身脂粉氣不說,好似連外頭變天了也不知曉?還有心思打他這倆仨瓜兩棗的小主意。
衛大虎心知他存了壞心思,指不定要在糧食上做手腳,但他眼下卻沒工夫琢磨這個,他看著路邊攤子上好幾個吃了人家東西不給錢撒潑的潑皮無賴,臉色愈發沉了兩分。
甭管什麼糧食,隻要不是給他摻了石頭和發黴快要壞掉的糧,便是去年前年的陳糧,他也懶得計較。他得趕緊趁著定河鎮還未真正亂起來、還有那傻缺掌櫃沒反應過來之前把糧食買到手,眼下五文錢還能買著陳糧,等日後徹底亂起來,二十文都不一定能買得到。
亂世之中糧食便是最金貴的,一旦開始漲價,就是一天一個樣,今日六文一鬥,明日就能漲到八文十文甚至幾十文,而且還是有市無價。他聽爹說過,爺在去世前曾感歎過打仗那些年,老百姓拿著銀子都買不到糧食,外頭的糧價甚至一度漲到四錢一鬥,便是四百文隻能買六斤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