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帝後19(1 / 2)

第19章

路上的話題過於沉重,一直等到進了長樂宮,盧皎月都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人。

兩人之間的氣氛實在僵硬,就連長樂宮的宮人都有所察覺。

宮人不知發生了什麼,心底各種猜測紛飛,但麵上卻隻是越發小心地收拾好沐浴安寢事宜,生怕觸了主子黴頭。

好在這兩人其實都不需要近身伺候:盧皎月是不習慣洗澡的時候還有人在旁邊守著,周行訓是單純的不耐煩、他嫌棄伺候的人動作太慢。

總歸在這種主子心情不虞的時候,越是少接觸越是好事。這會兒宮人們多半都鬆了口氣,輕手輕腳地準備好一切,飛快地退了出來,生怕招了主子的眼。

盧皎月有所察覺,不過也沒太在意。

宮內人的生存哲學罷了,沒什麼好計較的。倒是她洗完出來,意外地發現望湖正守在一旁。

見盧皎月出來,這位長樂宮的大宮女立刻滿臉擔憂的看過來,神情中是滿是欲言又止。

望湖猜是帝後兩人因為出宮的事起了齟齬:多半是殿下勸誡惹了皇帝不快?

她眼裡自家的殿下當然是千好萬好,但就是太擰了。就陛下那個不著調的性子,稍微順著點也沒甚。殿下這樣子,惹了陛下不快、卻也沒人記她的好。

盧皎月倒不知道望湖想得那麼多,她倒是看出了對方臉上的擔憂,不由衝著人搖搖頭,“不是你想的那樣。”

隻是周行訓路上說的那段話是不可能跟望湖提的。

“手刃親生叔父”這種事實過於殘酷慘烈,恐怕在周氏部眾內部,也是隻有個位數人知道的秘辛。起碼就盧皎月此前知道的信息中,並沒有人提到周家叔父的死因——周行訓的戰績太過光輝燦爛,以至於所有人都覺得他接手周氏部眾理所當然,沒有人去思考一個虛歲十八的少年是如何越過族中叔長接手軍權的。

最後盧皎月也隻能安慰:“沒什麼事,早些去歇著吧,留個小宮女看著燈就行。”

她要是不這麼說,望湖能在這兒留一.夜。

*

打發走了想得太多而憂心忡忡的大宮女,盧皎月進了內殿。

周行訓早就先一步進來了,這會正撐著臉坐在桌麵,耷拉著眉眼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的情緒一向是熱烈又燦爛的,不管高興還是生氣都是極度鮮明的色彩,這會兒突然這麼沉寂下來,叫人十分不習慣。

盧皎月遲疑了一下,還是抬腳走過去。

事實上,周行訓這會兒確實挺愁的。

那些事都是早八輩子的陳年老黃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想起來。想起來就算了,還和皇後說了。

他其實沒覺得有什麼。

“弑親”這種事任誰都很難過得去,周行訓承認他現在想起來依舊堵得慌。但是問題是當年他和周嶷都你死我活了,就是再給他來一百次,他該動手還得動手啊!說不定下手還能更利落點。

但是阿嫦從他說完之後,就一

直沒說話。

生氣了?也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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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覺得他不忠不義不節不孝?

啊這、他好像還真沒法反駁……

隨著這個念頭冒頭,某些不大愉快的記憶也隨此泛了起來。

長者跪地頓首、泣涕而拜,極諫他莫作稱帝之事。兩人那次不歡而散,周行訓沒想到那是最後一次見麵。

阿嫦是不是也這麼覺得?

君臣、正統、宗法倫常……竟比自己的命還重要?!

周行訓覺得心底更堵了,連喘氣兒都怪悶的。

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

稱帝加冕,所有人都在慶賀,他也在笑。他必須得笑。

縱然視作師長之人的白幡掛滿府上。

他卻連前去吊唁都不能!

那人勸他不要稱帝。

可是那是他能做主的嗎?!

那些人、那些跟著他四處血戰、戰場上搏命的人,想要的真的隻是一方富貴嗎?不!根本不是!!他們要的是封侯拜將、名留青史!要的是子孫後世、代代餘蔭!

就連前梁失落的玉璽都擺在他桌子上了。他能退嗎?!

他根本不能退!!

他若是想退,周氏的部將先不答應,偽趙降將必定心有不安,就連麾下士卒都有可能心生動搖……他但凡敢退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這條路從一開始就不可能回頭。

那人明明知道這個道理,他明明一清二楚。

所以才在那種日子,狠狠地往他心口紮上一刀。

……

驟然想起的舊事實在叫人心底發悶,察覺到盧皎月走近,周行訓卻沒什麼動彈的力氣,隻是蔫噠噠地抬了一下眼,低著聲:“阿嫦……”

語調像是有點委屈。

他抿了抿唇,“我沒做錯。”

殺了周嶷沒有錯。

周嶷不死,死的就得是他。

稱帝也沒有錯。

趙軍與魏州軍以大河為界陳兵兩岸,他絕不能讓趙帝再打出“平叛”的名義,那是兩軍對峙的關鍵點,他不能在名義上輸對方一頭,這對士氣的影響太大了。

誠然,他可以隨便找一個身負前梁皇室血裔的幼童,把他立為傀儡,也讓“滅趙興梁”的旗號更聽起來更立得住腳一點。但是周行訓自問,他甘心在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幼童身前跪地叩拜、俯首稱臣嗎?他不甘心。

況且幼童總會有長大的一天,在那個位置上,就總會想要拿到手的權柄。但是憑什麼呢?!是他帶兵廝殺於前,是周氏的將士埋屍於外、露骨於野,憑什麼一個什麼都沒做的外人,僅僅憑借著一點微薄的“真龍”血脈,便輕而易舉地坐享戰果!

若是那梁室真的有祖宗庇佑,又怎會有今日的江山易主、山河淪喪?!

他就是不甘心!!

既然是早晚會踏出的一步、那為什麼不在一開始就做得乾脆點?!

周行訓說著“我沒做

錯”,後槽牙卻咬緊了。

他像是想要躲避什麼一樣,沒有去看盧皎月的表情,而是緊繃著一張臉轉過頭去,看神情有點像是鬨彆扭……也確實是在鬨彆扭。

他有點憤憤地想——

早知道就不說了。

他不說、阿嫦又不知道。

都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破爛事,早該扔在旮旯角發黴去!!

正這麼想著,卻聽到一聲上首傳來一聲低低的“嗯”。

因為思維發散地太遠,周行訓居然一時沒反應過來這聲應答到底是在回應什麼的,剛想要開口,卻被人輕輕地擁住了。

觸及的一切都是柔軟的,淡淡的香氣縈繞而來,手臂輕柔地繞過肩膀,一下一下地拍著脊背。

周行訓神情都茫然了一下。

過了會兒才意識到,他被人擁在懷裡。

這對他來說過於陌生了,或許是極其年幼的時候才被這樣抱過。

一點零星的記憶浮現,但是過於久遠又太過模糊了,根本什麼都看不清楚。好在周行訓並不是一個糾結於過往的人,這會兒隻是靜心感受著脊背上的碰觸。

一下又一下,動作又輕又柔軟。

惹得人心都跟著癢癢起來。

周行訓本來就極少沉溺於負麵情緒,剛才那點升騰的憤懣剛剛冒了個頭,就在這個擁抱中煙消雲散。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要回抱,但手指動了動,又莫名不想打破當下的氣氛。於是隻能按捺著心底那股狗抓貓撓似的癢癢感,強自把自己摁在原地。

同時大腦飛快地轉著:阿嫦這是在安慰他?是心疼他?

是吧?他應該沒會錯意?

正這麼不太確定地想著,聽到那道柔和的聲音再次響起,“你沒做錯。”

周行訓愣住了。

飛轉的思緒像是錯位齒輪一樣空置了下去,複雜的情緒從心底洶湧而出,回神卻發現自己居然有些鼻酸。

他真的沒做錯嗎?

就算有再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再怎樣旗幟鮮明的立場,事實仍舊無法辯駁,他殺死的親生叔父、逼死了自己的老師……他從未被過去困囿,但是極為偶爾的時候,他也會在心底低問:那些抉擇、真的是對的嗎?

這個問題是沒有答案的。

因為他無比清楚,這世間的事本就無法用對錯來衡量。

可是現在,有人在他耳邊溫柔地低聲“你沒做錯”。

這一刻,周行訓突然發現,他其實在意的並不是所謂對錯,他其實隻是想要一個能站在他這邊的人而已。

就算、隻有一個也好……

血脈相連的親人無法信任。

釋迷解惑的師長有為之慨然赴死的節義。

部將願意追隨赴死。但他是周氏主將、他才是所有人的主心骨,這條路越是九死一生,他越是不能在部將麵前露出絲毫動搖。

可阿嫦是不一樣的,阿嫦和他們都不一樣!

——阿嫦,是他的皇後啊!!

這本就是和他並肩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