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雨梧將丸藥抵到細柳唇邊, 她幾乎下意識地張口,吞咽,薑變見她手指鬆懈, 任由陸雨梧將她手中的短刀拿走, 他鬆了口氣, 對身邊人道:“快去倒一杯熱水來。”
李酉趕緊出門去取來熱水, 陸雨梧扶穩椅背,一手拿著杯子讓細柳抿了幾口水, 回頭見花若丹領著那位才給驚蟄看過傷的老大夫進門,他立即站直身體, 站到一旁:“還請您老快給她看看。”
“怎麼不點燈啊?”
老大夫怪道。
陸雨梧看了一眼椅子上的女子, 她閉著雙眼,也不知是醒著,還是睡了,他道:“可是於您有礙?”
“點吧。”
老大夫還未出聲,卻聽那道沙啞的女聲忽然落來。
陸雨梧看向她, 她仍閉著眼,他轉過臉:“青山。”
陸青山立即用火折子點燃一盞燈,捧來放在桌上,老大夫一邊卷袖伸手去探細柳的脈,一邊觀看她的臉色。
花若丹用水浸濕了帕子再擰了擰,走到細柳麵前來替她擦滿額的冷汗, 發覺她的臉色隻餘蒼白,沒有泛紫了。
“姑娘這藥是好方子。”
老大夫查看了細柳隨身的丸藥, 隨後道:“隻不過再好的藥,也經不住你這麼折騰自個兒的身子,這回應該就是這種煙粉味誘發了你喘症發作, 如今你的喘症還算輕微,但若繼續習武,隻怕會加重啊。”
這些老生常談的東西,細柳並非第一次聽,她啞著嗓子:“多謝。”
“我這就去再開幾副藥。”
老大夫起身說。
陸青山將人領出去,細柳稍稍側過臉,陸雨梧扶在椅背上的那隻手背上疤痕未消,半露血痂斑駁的掌心,她想起白日裡他攥在手中的那枚環佩,她忽然道:“你這手還真是多災多難。”
她聲音輕,沒有任何氣力,陸雨梧還是聽清了,他轉過頭來,昏黃的一盞燈火照著她蒼白而清臒的臉,他對上她的目光,笑了笑:“你好些了嗎?”
細柳“嗯”了一聲,她抬眸再看向那立在幾步開外的薑變:“殿下有什麼要問的?”
她先開門見山,薑變反倒愣了一下,但話都到這兒了,他笑了一聲,若有所指:“吾隻是想問問姑娘,金羽令為何會在你的手裡?”
“我撿的。”
“……撿的?”
薑變挑眉,明明是輕飄飄兩字,卻透出一種無形的壓迫。
“譚應鵬死的當日,官道茶棚,”
細柳看向陸雨梧,輕抬下頜,“他也在。”
薑變隨之看向陸雨梧。
隻見陸雨梧點點頭,平淡道:“當日她與譚應鵬打過一架。”
“所以這金羽令原本在譚應鵬身上?”
薑變頷首,又倏爾一笑,“那譚應鵬可是出了名的功夫好,比起他兄長譚應鯤也毫不差勁……細柳姑娘你們誰贏了?”
“她贏了。”
正巧當日圍觀過那個場麵的陸雨梧答道。
“那細柳姑娘武功可真是不俗……”
薑變頗為欣賞地點點頭,但與她目光相對,他話鋒一轉,“可有一點吾很好奇,姑娘你為何會知曉吾的身份?”
“這很難猜嗎?”
細柳神情冷淡。
“也是。”
薑變笑了一聲,“多虧姑娘解吾燃眉之急,姑娘深明大義,也難怪秋融視你為友,你好好休息,吾便不打擾了。”
薑變說罷,再看向陸雨梧,道:“秋融,我先出去。”
陸雨梧點頭,看著那李酉掀簾,跟隨薑變走出去。
“青山,去要一些清粥。”
陸雨梧叮囑道。
陸青山應了一聲,走了出去。
“細柳先生,你既然醒了,那我便去看看驚蟄。”花若丹起身說道。
“多謝,”
細柳看著她,“你能回來。”
花若丹一怔,她隨即道:“若丹——想信先生一次。”
她說罷,端著涼透的水盆走出去,夜風吹拂她耳邊淺發,院中明燈,薑變已經走到月洞門那邊,正不知與人在說什麼。
花木扶疏間,花若丹靜靜地看。
薑變回過頭,那女子在廊上,身影清瘦弱不勝衣,烏黑的發髻渾無一飾,他道:“花小姐,一道去用飯嗎?驚蟄小兄弟那邊,吾讓李酉遣人照顧就是。”
簷下燈籠微晃,燈影也在花若丹頭頂晃動,她將水盆放在廊椅上,走下石階,在一片冷暖交織的光影裡微微福身:“多謝殿下。”
她朝他走去。
堯縣縣城才經曆過一場火與血的洗禮,城中正是人心惶惶的時候,侯之敬那五千兵馬被薑變以金羽令按住,讓他們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在堯縣休整了五日,薑變便要押著侯之敬與趙知縣回京,但堯縣的殘局還未收拾乾淨,他便留下來幾名親隨在此安撫鄉裡。
這日秋風又重,吹得枯葉紛飛,天色陰暗泛青,薄薄的日光落來人的身上都是冷的顏色。
喬四兒與線兒、大武、興子他們三個站在城門口,驚蟄在馬車裡躺著,聽喬四兒念叨著:“小爺爺你年紀小,骨頭很快能長好,但你也彆逞強啊,遇事你得多……”
“串子你很吵。”
驚蟄連掏耳朵的力氣都沒有。
喬四兒一下閉嘴了,不知道說什麼好,驚蟄看他鼻青臉腫的,傷也都還沒好,他抿了一下嘴,又收回目光,嘴賤得一如往常:“你看看你本來就長得一般,不好好養著當心變成醜八怪!”
“……”
喬四兒一把拉下車簾子,不想多言。
他轉過身,見陸雨梧走過來,他立馬繃緊脊背:“公子……”
“喬四。”
聽見陸雨梧喚他,喬四兒不由抬起一雙隱含希冀的眼,他不想再做一個串子了,不想在這小小的堯縣裡蹲在衙門口討生活。
如果可以去燕京,如果可以去見識四方的話。
“這些時日多謝你了,你幫了我很多忙。”
陸雨梧和煦道。
喬四兒見陸青山遞來銀票,他眼中的光亮卻黯下去,但他還是高高興興地接過來,低下腦袋說:“多謝公子,這都是喬四兒甘願的。”
但銀票接來,他捏了捏發現不對,將最底下的那封信件翻出來,上麵的字他卻一個也不識,他抬起頭來:“公子,這是……”
陸雨梧眼底含笑:“你正名便是喬四?”
“算不得什麼正名,我爹喊的,說好記。”
喬四兒如實說道。
陸雨梧點了點頭,道:“我身邊不缺侍者,不用你跟在我身邊。”
他頓了一下,又說:“但我觀你即便不識幾個字,《大學》你亦能倒背如流,你記性好,又好學,若能正經識字讀書,假以時日,我相信你必與今日大有不同。這封信是我寫給我父親的老師的,你帶著它去桂平蓮湖洞書院吧。”
喬四兒整個人都呆住了。
“公子,您……”
他嘴唇哆嗦,不敢置信般,“您是說我可以……”
陸雨梧伸手輕拍了拍他的肩:“你既無正名,那不如便取‘意誠’二字你看如何?到時你入蓮湖洞書院也可有名陳上。”
“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這是那日被陸雨梧拾撿起來的一片殘句,放在今日,竟十分相宜。
喬四兒說不出一句話,他眼眶泛紅,浸出淚來。
陸雨梧走到馬車前,陸青山將馬凳放下,陸雨梧踩上去,卻聽喬四兒道:“公子!”
秋風漸緊,吹著陸雨梧淡色的衣擺,他轉過臉,隻見喬四兒撲通一聲跪下去,俯身磕頭大喚:“喬意誠叩謝公子大恩!”
“你起來,不要跪。”
陸雨梧看著他道:“如有登臨意,你自上青雲。意誠,盼有朝一日,你我燕京再見。”
轆轆聲響,喬四兒抬起頭來,煙塵飛卷,他看著幾架馬車被一眾扈從騎馬相護漸遠,線兒與大武、興子三個撲過來:“四哥!四哥你要去桂平念書了!”
他們興奮地抱著他大叫:“蓮湖洞書院!聽說那是天底下讀書人都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