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醫烏布舜站起身:“芷絮……”
玉海棠卻並未理會烏布舜,她手上用力,迫使陸雨梧去看細柳的手臂,她的衣袖此刻都挽了起來,烏布舜給她用了紫杉木削成的細刺,紮在她手臂青紫的脈絡中間,浸出來發黑的血。
“蟬蛻每發作一次,她渾身筋骨都要碎裂一回,就好像她此刻的這雙手,非但握不住刀劍,連動一下手指都難。”
玉海棠說著,伸手摘下一根紫杉木刺,發黑的血珠冒出來,順著她的手臂流淌到她指尖,她的手已經腫脹不堪,無聲應證著玉海棠的斷筋斷骨之說。
“怎麼會……這樣?”
陸雨梧聲音幾乎發顫,猛然轉過臉去,他緊緊盯住烏布舜:“路上還好好的,一個時辰前她還沒有這樣……”
烏布舜歎了口氣:“我讓叔敖帶去的藥雖可以壓製一二,但也就是這一兩日的工夫了,蟬蛻之所以有其名,全因其生的特性,正如蟬立夏生,白露死,夏儘之時通常為蟬蛻的一大劫。”
“但與蟬不同的是,它是每隔三春三夏才會有此一劫,若它能度過劫難,便如蟬蛻舊殼,再獲新生,它有極強的求生意誌,所以一到春天,它就會因懼怕夏的來臨而狂躁不安,提醒宿主要捱過筋骨重塑的劫難,但一旦它察覺宿主氣弱難支,它就會瘋狂報複,啃噬宿主心脈,與她同歸於儘。”
這就是蟬蛻。
依附人的血脈而生,卻輕蔑於人的意誌,不肯輕易與人和平相處,它為了自己的生,時刻折磨著人的一副軀殼神魂,若這個人哪怕有一刻鬆懈示弱,它就會瘋狂地發泄自己的憤怒,玉石俱焚。
人從來不是它的宿主,它才是控製著那個人生與死的主宰。
“七年前,她已經十歲了,她已經過了習武的最佳年齡,即便有好的根骨,習武也要空耗個十幾春秋才能有所成。”
玉海棠近乎冷漠地看著細柳腫脹的手臂:“可是那實在太慢了,蟬蛻弄碎她的筋骨
,不但可以彌補年紀的缺憾,還可以讓她做到比常人習武更快。”
她說著,忽然發覺指間溫熱濡濕,低眼,隻見少年肩骨浸出血來,她神情有一瞬細微的閃爍,不過片刻,她麵無表情地鬆開手,再看向細柳那張清臒的臉:“看到她耳下那道半寸長的疤了嗎?那也是蟬蛻留下來的,蟬蛻可不止會重塑她的筋骨,它還會慢慢地改變她的長相,從七年前到現在,剛好夠她變成一副誰也認不出的模樣。”
陸雨梧耳畔轟鳴,他仿佛被人攫住呼吸,怎麼也喘不出胸口那股沉悶的濁氣,他隨著玉海棠的一字一句不由地去看竹床上女子的臉,不知何時,她眉心當中竟然出現一道鋒利的血線,悄無聲息地將她原本清冷的眉眼多添一分詭秘的豔麗之色。
那是一種陌生的豔麗。
陸雨梧胸口的濁氣猶如巨石一般狠狠擠壓著他的心肺,他撐在床沿的手指節泛白,喉間腥甜上湧,他側過身,猛地吐出一口血來。
“陸公子!”
烏布舜立即上前去抓住他的手,扣住他的脈門。
胸口並沒有因為這一口血吐出來而好受許多,又開始變得空洞,嚴寒風霜往裡胡亂地灌,陸雨梧一呼一吸都是疼的:“為什麼?”
他一把揮開烏布舜的手,目光沉沉,盯住玉海棠,他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聲音:“你為什麼要給她用蟬蛻?”
“若這世上沒有蟬蛻,她絕活不到現在!”
玉海棠看著竹床上像是被拆了骨頭的木偶人一般的女子,她看似平靜地注視著細柳眉心的血線,下頜卻緊繃了一下:“我費儘心機好不容易將她變成另外一個和周家毫不相乾的人,可你卻不依不饒,一定要找到一個活生生的周盈時,可是你找到她又能怎麼樣呢?你以為將她藏起來,又或是改名換姓便能安穩一生嗎?”
玉海棠笑了一聲,像是在嘲諷他的年少天真:“陸雨梧,你以為這天下很大嗎?什麼天涯海角又是這頭頂耀日照不儘的?哪怕是深淵,亦有零星光隙,你對她的念念不忘,非是善意,而是殺她的利刃。”
頭頂耀日。
深淵光隙。
陸雨梧渾身一震,外麵明明沒有滾滾雷電,也沒有朔風吹卷,可他卻覺得自己耳中轟鳴難止,耳膜生疼。
他好像猛然從玉海棠彆有深意的這番話中窺見了深淵一角。
玉海棠看著他,殘忍道:“你還不如像你父親一樣袖手旁觀的好,你根本幫不了她任何,你想認她,隻會害她。”
玉海棠拂袖轉身,那道門一開一合,而後房中寂寂,隱約可聞外麵雨露沙沙作響。
陸雨梧渾身筋骨冷透,他怔怔地望著竹床上昏睡的女子,她在渾噩中亦不曾鬆開眉頭,沒有人可以馴服蟬蛻,它依附在她的血脈裡作亂,毀掉她的記憶,折磨她的軀體。
她的雙臂都腫了,那雙腳也是。
陸雨梧不敢碰她,他在恍惚中不斷回憶玉海棠的每一句話,看著她的臉,她是盈時,也是細柳,他眼瞼憋紅。
大醫烏布舜在旁,他慈藹的眉目浮出一分不忍:“孩子??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她隻是手腳的筋骨出了問題,如今還沒有到蟬蛻應劫的時候,我用了些苗地的辦法暫時壓製下來,今夜撐過去,她手腳就會好的。”
說著,他又歎了口氣:“你也不要怨山主,若這個女娃娃能作為周盈時活下去,她也絕不會用蟬蛻將其變成如今的細柳。”
“哪裡隻是細柳丟了自己原本的名字呢?”
窗外細雨沙沙,烏布舜看著陸雨梧道:“是人都有自己的來處,紫鱗山主玉海棠也不是她的本名,她原姓程,名芷絮。”
陸雨梧猛地側過臉,盯住他。
屋中挖的一個淺坑裡火堆已經快燒儘了,釣鉤上的茶壺搖搖晃晃,大醫烏布舜站在一片晦暗的陰影裡:“聽說,周昀周大人那位早逝的夫人也姓程。”
火星子劈啪幾聲。
陸雨梧心頭一震,周世叔的夫人早逝,他雖從未見過其人,但蘢園裡的那棵山枇杷樹卻清晰地刻著一個人的名字——
程氏,芷柳。
半開的窗外風雨如晦,陸雨梧近乎遲緩地抬頭,吹來的寒風迎麵刺骨,他望向那片淒風冷雨,有生之年,他頭一次心中生出一種巨大的無力感。
哪怕今日陰雨,天光亦織如密網朝他壓來。
壓得他喘不過氣。
太陽底下,人如塵埃,他亦隻是其中一粒,回過頭,竹床上的女子一雙手臂被紫杉木刺紮出點點血痕,他還記得江州山野,衰草掩蓋的山洞。
那天,她蜷縮在他的懷裡,渾噩地說:“我要活,不要死。”
陸雨梧用衣袖邊緣輕輕擦拭她紅腫的手,她像是有些微弱的知覺,指節動了動,本能地追逐他手掌的暖,想要蜷握他的手指。
他不敢回握,怕她疼。
卻輕輕貼著她的手,給她所有。
他想讓她活,不要死,也不要痛。
“讀書以明誌,可什麼是誌?無論是令天下百姓豐衣足食的遠誌,還是令親朋摯愛安生的夙願,若無外力強權,也不過隻是一個庸碌書生爛在肚子裡的空文。”
他想起盈時失蹤的那一年,老師鄭鶩在京郊與他辭彆,老師拍了拍尚還年幼的他的肩:“秋融,無論是為了什麼,一個人若隻有一顆光明的內心是不夠的,這世上多的是知理而不肯就理的人,你要往上走,一旦風雲際會,你便長大了,再不必以我,以你祖父為蔭蔽,而你,自可為人之蔭蔽。”
樸樕成蔭,則為人蔽。
陸雨梧垂眸,久久地看著她紅腫的手指,瘦削的臉龐。
春雨連綿,聲勢漸盛。
“盼圓圓,”
他回過頭,窗外風雨晦冥,細密如織,冷清天光映照他眼底堅毅,他的聲音微不可聞,“以我為蔽,風雨不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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