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定去沈陽、是時候,去找六夫人將一切都問清楚了。
知曉了一切後,我並沒有再多留戀與不舍,甚至發自內心地想要逃離。當真相是那樣的殘酷且不可承受時,除了逃避,我們彆無他法。帶著褚英對我最後的要求,我離開了赫圖阿拉城。
我累了,什麼都不想再管了。有些事情,我總以為自己可以改變,隻要努力、想辦法就可以或多或少地改變。但是事實讓我明白,人,無法和命鬥。我,無法逆轉這個時空中的曆史。
所以我決定不再去爭去鬥,找一片寧靜的棲身之處,遠離城裡的紛紛擾擾,愛恨情愁。
我帶著那串隕石玉墜來到了沈陽城裡的“青烏”藥店。那門麵一如幾年前的模樣,簡單的門匾,屋門兩側被雨水衝刷得發白的對聯。好像是刻意的低調,才能不被人打擾。
我在門口徘徊了很久,穿著女真人的衣服,一路上不少的百姓都盯著我看。
原來,做女真人久了,真的會逐漸忘記原本的自己。在古代久了,關於現代的那些記憶,好像也一點點的淡去了……
開門的也還是上回的老伯,穿著一身長褂,一撮銀灰的胡子。
老伯姓龔名正陸,是這間藥店的老板,祖籍在浙江紹興,嘉靖末年客居遼東,為女真所擄,萬曆年間歸屬建州。因年少博學,又精通漢文蒙古文,因此被分配掌管文書,職務相當於現在的巴克什。我想他應該是建州最早的一位巴克什了,因為聽他自己的說法,離開赫圖阿拉城已有數十年了,而他來到沈陽城開這間藥鋪的理由不得而知,我隻能略略猜到,與六夫人有關。
“你就在這住下吧,雖比不得城中錦衣玉食,多有委屈,但留下與我作伴也是好的。”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傳說中救過□□哈赤一命,“我”的親生母親——六夫人。年歲雖高,一身素衣卻絲毫不減猶在的風姿,可想她年輕時是如此的絕代佳人。□□風姿,不禁讓我想起了古裝劇中,雖青春不再,卻仍彆有韻味的劉雪華。
認識她的人都叫她“六夫人”,沈陽城有些知曉她身份的人,會對她格外尊敬,稱呼她為“紫薇夫人”,也不知“紫薇”這個名字是不是她的本名,隻是她一直未肯說過自己的名字。
我原是有一萬個問題想問她,然而在真的見到這位六夫人後,卻都意興闌珊了。
真相不一定是最好的那個結局。況且我知道,即便是問了,她也不會作答的。龔正陸告訴我,六夫人流落在外,已經二十年了,這二十年東躲西藏,好不容易等到了遼東總兵易主,才敢回到沈陽安頓下來。沈陽是她的故鄉,關於過去的事情,這二十年來,六夫人都不曾對人提起過。如果我來是為了求得一個答案,隻怕會空手而歸了。
於是我在沈陽這麼一住,便沒有了要回去的念頭。
我甚至害怕聽到任何赫圖阿拉城裡傳來的消息,害怕……那個消息,是關於褚英的。
我的這份害怕,並沒有能改變事情的進展。這一天,終究如期而至……
明萬曆四十一年,自烏拉部被滅後,五大臣和眾阿哥聯名彈劾褚英,□□哈赤奪其兵權。後又焚香詛咒告狀等人,並言掌權後必將處死五大臣人等,被密探告發,乃幽禁。
褚英屢有功,上委以政。不恤眾,諸弟及群臣愬於上,上浸疏之。褚英意不自得,焚表告天自訴,乃坐咀咒,幽禁,是歲癸醜。
收到這些從赫圖阿拉城寄來的草草書信,已是萬曆四十一年的初秋。
信是範文程帶來的,他仍舊保持著與城中的通信,看著信上熟悉的字體,不免有幾分心灰意冷。我來到沈陽的事情,以皇太極在關內的影士力量,很容易便能查到。他不敢來見我,卻是通知了範氏兄弟我的行蹤。
原以為自己會忐忑不安,以為自己會放不下,可是在沈陽城裡的日子卻過得一天比一天安心。其實,赫圖阿拉城裡的那些紛爭,我早就倦了。隻是一直在為他而堅持,直到如今真正邁出這一步,才發覺,原來的堅持都失去了意義。
“姐姐,你還在怨他?”
這是範文程最常與我說的一句話。在青烏藥店住下之後,才知道原來範文程和範文采就住在這藥鋪後巷。範文采這幾年來積疾在身,時常來這裡買藥,於是他們兄弟二人乾脆就搬來了這附近住下。
再次與範家兩兄弟見麵,沒有那種久違的感慨,也沒有遲到的解釋,隻剩默然。範文采的病絕非一日兩日便能治好的,這種病,古人叫做肺癆,在現代叫做肺結核。肺結核是一種慢性病,初期的症狀並不明顯,在潛伏期,隻會覺得疲乏倦怠,白天易困,且食欲不振,晚上失眠盜汗,略有心悸等症狀,所以很難以察覺。而病情惡化後,結核中毒症狀會加重,經常高熱惡寒,咳嗽多痰。而給他開的藥,也隻是些清熱止咳的涼藥和鰻鱺等補藥,這些藥充其量也隻能夠減緩結核中毒症狀的加深,無益於根本。我不知道古人有沒有用中醫治愈肺結核的先例,據我所知,抗結核藥物的發現要比現在晚的多,沒有化療技術,沒有抗生素,也就意味著在四百年前的明朝,肺結核晚期相當於絕症。唯一能做的,隻是延長病情惡化的時間罷了。
我深感自己的微不足道。我無法成為一個穿越到古代的神醫一樣,救死扶傷,開拓古代醫學的新領域。我隻有點皮毛的醫學知識,學疏才淺,加上久不溫習,早就生疏。麵對這些,我什麼都做不了。
看著長成大人了的範文程和已到而立之年的範文采,我忽然有種時光飛逝的錯覺。七年,也隻是彈指一揮間,想到我與葉君坤相識相知的那十五年,仿佛已是上個世紀的故事。
不對,應該說,那本就是四個世紀後的故事。
“他的信,你一封都不拆嗎?”
我漠然地將桌上的信掃開,“不想拆。”
不想看,更不敢看。拾起針線,又重新開始縫縫補補打發時間。
“我聽說……建州馬上要對葉赫開戰了。”
“與我無關。”
每每聽到這些消息,心中總如犯隱疾一般疼痛,卻還在勉強地告訴自己,這些事情,早與我無關了。
“扈倫烏拉已滅,而今唯剩葉赫一部,不打也是苦熬。隻是眼下城中最為尷尬的人,無疑是他了。”
葉赫……
想起還是在烏碣岩的時候,曾經同代善閒聊起九部之戰,代善曾經同我說過這樣一句話。
他說:“你放心,阿瑪是舍不得讓他去的。他身上流著葉赫的血,哪怕阿瑪要一統女真,葉赫也會是最後一個。”
女真統一的結局,就在不遠處了。而今終於隻剩下葉赫了。皇太極注定要孤身一人戰鬥著……很辛苦吧?那是自然的,誰讓他姓愛新覺羅呢?這一劫是必須要過的。我暗暗想著,臉上卻表現得不為所動。
“姐,”範文程仰頭躺在炕上,笑道,“你想懲罰他孤寡一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