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跟了王化貞,得東林黨力薦,坐鎮皮島,掛起軍印,還有禦賜的尚方寶劍。不僅如此,屬下還聽聞,此人亦曾在李成梁賬下為官,李成梁晚年時,還不忘提攜他。”
佟養性一向消息靈通,又彆有心機,汗王對他也是信賴有佳的。範文程沒有吭聲,比起佟養性這個二等總兵,他隻是個學士參謀罷了。
“遼東隻有二人可懼,一是李成梁,二是熊廷弼。熊廷弼如今有王化貞壓製著,然李成梁雖死,但他生前的餘部如今皆身處遼地要職,實在不容小懼。”
汗王點了點頭,覺得有理,“那你有何計策?”
“屬下以為,皮島靠近北岸,東北臨海朝鮮,要牽製皮島,便要從朝鮮下手……”
佟養性的話未說完,大殿上便匆忙跑進來一人,那人正是額亦都。
“汗王,費英東他——快不行了!”
此言一出,汗王直接從汗座上一躍而起,甩下了滿堂眾臣,呼嘯而去。
一等總兵費英東,是汗王的左膀右臂,如此失態是情有可原的。範文程想著,這是他在金國從仕的第二年了,今非昔比,兩年前的沈陽還是大明的沈陽,如今那裡早就成了金國的地盤。萬幸的是,四貝勒幫他將範氏故居給保留了下來,沒有讓女真族人給侵占了去。現在偶爾閒暇時,他還是會回去看看,隻是獨身一人。大哥有好幾次都想跟他一同去,隻是病得重時,連床都下不了。
離奇的是,這一天,突然風起雲湧,電閃雷鳴,霹靂震天,雨雹聚降,過了好一會兒,又放晴了。費英東去世的消息傳到大殿,範文程跟著一眾漢臣前去悼念,隻見汗王在靈前,痛哭流涕,大慟著說道:“他是我的佐臣呐!與我痛生死、共患難,如今要我看著他去了,我怎能不悲?”
這是範文程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汗王。這個金國的天命大汗,是個屠遍清河百姓,也不眨一下眼的人;這個令大明聞風喪膽的“奴酋”,是個手刃了妻兒兄弟,卻也未曾悔過的人;這個年過花甲的老人,如今穿著繡金蛟龍的褂袍,卻泣不成聲。
隻要是人,便會有弱點,就連皇帝也不例外。
對於這一點,範文程從另一個人身上,看得很清楚。
他還記得十多年前的那個夜晚,那個建州的八王子,如今的四貝勒,駕著烏雲獸,因為他的一封飛鴿傳書,連夜趕來了沈陽。
如果那時的範文程知道,這一封信會徹徹底底地改變了他的人生的話,那他寧願不曾寫過那封信。
來到遼陽後,四貝勒雖然戒了酒,卻比往日還要更加消沉。在早朝上時還好,但回了貝勒府後,便閉門不出,把自己關在書房裡頭。他去教大阿哥漢學時經過,便會敲門拜訪,其實也不是真為了要聊那遼事,隻是想多少能開導他幾分。日積月累,狀況卻絲毫不見好轉。
聊及遼事也好,一旦說到家長裡短,他便總是心不在焉,屢屢走神。
兩年前,連範文程也未曾想到,她會就此一走了之,音信全無。普天之下,她無人可以投奔,茫茫人海,她有心要躲,如何會讓他尋到呢?
“四貝勒,所謂的相思之苦,憂思難忘,我不曾懂。但我決意投金,是為了助四貝勒一臂之力,開展宏圖偉業的,而今——”
範文程自覺逾越,沒有再說下去。
隻見他擱下卷軸,喃喃道:“你曾說,她臨走之前,還囑托你來投奔我……”
“是的。”
“那證明,她至少還是關心我的……”
範文程終於是看不下去了,所謂情深不壽,大約就是如此吧?
“如果姐姐就此銷聲匿跡,難不成四貝勒想放棄這一盤好棋,就此頹唐下去嗎?”
他搖頭長歎:“憲鬥,若有一日,你尋得一位知心人,大約就會明白了。”
他確實是不明白,因為二十多年來,除了憂心天下,想著繼承家業、光耀範氏門楣外,他彆無他想。他想不明白,為何世間情愛令人受儘折磨,卻還是有人求之不得,思之如狂。他想不明白,這個他曾經仰慕的至交,這個聰明過人,精明乾練的金國四貝勒,也會淪陷其中,無法自拔。
“可這也是她的夙願啊……如果姐姐知道,四貝勒如今是這幅頹然的模樣,隻怕亦會傷心失望。”
“沒了她,一切都失去了意義。我就算是當上了貝勒又如何,就算是扳倒了大妃又如何?”他滿目哀色,悵然若失道,“是我騙了她。她曾經問我,會不會為了一己私情而棄天下……我當時答不會。如果她知道,我本就沒有她想得那般堅韌,如果她知道,這樣一走了之會令我潰不成軍,無心戀戰,是不是便不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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