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蘭珠放下手中的紗布, 緩緩道:“十二年前, 我初醒來時, 已經在察哈爾了,如你所知, 成了林丹汗的小福晉……他酗酒成性,常常淩虐女眷, 我親眼見過他打人的樣子, 沒人敢反抗, 也沒人敢逃跑……但是很奇怪, 他唯獨對我很好, 沒有打過我, 也沒有施以淩-辱。可我一直很怕他, 怕他哪天發起酒瘋來,下一個遭殃的就是我……怕自己沒法活著去找你。我想不出彆的辦法逃走,唯有懷孕,裝瘋賣傻來掩人耳目, 伺機逃跑……若那個女孩兒還活著, 應該已經十歲大了……”
說到這裡, 她一行淚下,整個身子都在發抖。
“無論你信不信都好, 我跟袁崇煥, 僅有夫妻之名,從未有過夫妻之實。他娶我,隻是為了作戰策略而用的激將法。毛文龍被殺時, 我就在雙島……我原本可以借機從海上逃走的,可是到了雙島後,我改變了主意。我打定了決心要助你除掉毛文龍,甚至想過……大不了,就用美人計。你的福晉所言不假,我二嫁過人,是為失節……可我忍辱負重走到今日,從來都不是為了我自己。你問我……是否恨你?”
她哽咽在喉,長籲一聲,沒能繼續再說下去。
是。她何嘗不恨他?
她孤注一擲地追尋他而來,義無反顧。可多少個日夜裡,她受苦的時候,她需要他的時候,他卻不曾陪在她身邊。
然而,比起這些蹉跎來,她更恨他不曾懂她。
她想要的不過是陪伴與相守,僅此而已,如今他如願做了大汗,卻愈發在意彆人的微詞,介意自己的威望。
也對,他肩負著金國興衰,平淡相守的愛情對他而言,何其奢侈?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隻有相隨無彆離。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你習慣了強取豪奪,可我是人,不是物品,更不是你們所謂的賭注。你做什麼都好,從來不曾尊重過我的意願……你將所有我身邊的人都逼上了絕路,讓我隻能依仗你而活著,你以為這樣做,我就會回心轉意嗎?”
海蘭珠絕然道:“皇太極……愛也好,恨也罷,我這一生,都為了你而活。你若真的愛我,就捫心自問,走到今日,到底是誰虧欠了誰多一些?”
這席話,飽含了她所有苦和怨。
皇太極望見她目中無儘的悲戚,那一聲挽留,竟是生生卡在了喉嚨裡。
她到底是恨他的。
“我求你,你放過杜度,放過袁文弼,放過祖可法……也放過我吧。”
留下這句話後,海蘭珠已起身離去,再未回頭。
身後的皇太極仰頭灌了一口酒,揚手就將酒壺摔在了已結冰的河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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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辛未,皇太極擺駕返回盛京。
轉眼便到了天聰八年初春。
去年,李自成率餘部東渡黃河,在山西投奔了他的舅父闖王高迎祥,並稱“闖將”。高迎祥、李自成、張獻忠等人所率農民軍在山西被擊潰,逃到河南之後又被曹文詔、左良玉等多路明軍包圍,岌岌可危。
而這一年年初,張獻忠等十三營義軍自河南、商洛西出武關進入漢南,與李自成合兵攻取澄城,直逼平涼等州縣。三月,老回回等部也由川返陝,農民起義軍再度聯合成為一支足以與明朝軍隊相抗衡的強大的勢力。
三月壬戌,副將尚可喜率三島官民降金,皇太極讚賞尚可喜乃“識時勢之向背”,令多爾袞、薩哈廉前去迎降,並使其部駐海州。隨後,皇太極頒旨整合漢軍,令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之部幟用白鑲皂,以彆八旗,以設立漢旗軍。
己亥,皇太極於盛京城郊再行大閱。此番閱兵,除女真八旗外,新增的蒙古二旗、漢兵一旗,共十一旗士兵,足三十萬有餘,皆聚集於盛京城外,可謂是盛況空前。
夏四月辛酉,皇太極下詔,以沈陽為“天眷盛京”,赫圖阿拉城為“天眷興京”。並改定總兵、副將、參將、遊擊、備禦滿字官名。丁醜,尚可喜來朝,得封為總兵官。辛巳,皇太極命禮部考試生員,凡通女真、漢、蒙古書義者,選十六人為舉人,賜衣一襲,免四丁,繼而在金國之境內振興文教。
五月丙申,皇太極再度召群臣以議征明。
諸貝勒一致以為應從山海關入,皇太極卻堅持要先攻宣府、大同,掃清察哈爾餘部,再轉攻向明。
甲辰,皇太極命貝勒濟爾哈朗留守盛京,貝勒杜度守海州,吏部承政圖爾格等渡遼河,沿張古台河駐防,並扼敵兵,俱授方略。待四麵布陣完畢,皇太極親率大軍西發,三征察哈爾。並於己酉次都爾鼻,諸蒙古外藩兵以次來會。
甲寅,次訥裡特河時駐營時,突有文雉入禦幄,皇太極視之為祥兆,遂一路上接納收編了許多自察哈爾逃出的散部。其降人部眾無不苦於林丹汗的暴虐,聞之逃亡青海一路,是殺人相食,屠劫不已。其人皆不堪忍受,才至潰散四出,至是,絡繹而來歸附者前後有數千戶之多。
六月辛酉,皇太極引以為戒,頒軍令於蒙古諸貝勒及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等漢軍,曰:“行軍時勿離纛,勿諠譁,勿私出劫掠。抗拒者誅之,歸順者字之。勿毀廟宇,勿殺行人,勿奪人衣服,勿離人夫婦,勿淫人婦女。違者治罪。”
甲戌,金兵次喀喇拖落木,皇太極命貝勒德格類率兵入獨石口,偵居庸關,以備南下征明,相約會師於朔州。
戊寅,皇太極對反叛的蒙古諸貝勒宣布德化,以“今諸貝勒雖以罪誅,亦我教化所未洽也”,赦免越界駐牧等等罪罰,以仁招撫察哈爾部眾。此詔一頒,察哈爾土巴濟農即率其民千戶來歸,喀爾喀部巴噶達爾漢亦來歸之。
己醜,貝勒阿濟格、多爾袞、多鐸等入龍門,會宣府,皇太極則親統大軍自宣府趨朔州,率四路兵克期並進。
壬辰,金兵入上方堡,至宣府右衛,皇太極繼續邊打邊議和。阿濟格攻龍門未下,轉略保安,另一邊代善攻克得勝堡後,進取懷仁、井坪,皆不克,遂四路兵彙駐於朔州。丙午,林丹汗之妻率其八寨桑以一千二百戶來降。
閏八月乙卯,皇太極命諸將略代州,而後接連克應州、大同、懷遠等地。丙戌,以書責明宣府太監欺君誤國罪。丁亥,再攻克萬全左衛。
這時,察哈爾噶爾馬濟農等部遣使來乞降,並言林丹汗病殂,其子額哲及餘部皆欲來歸。
不日,林丹汗日暮途窮,走死打草灘,病亡於青海。
曾經輝煌無比,窮極一時的蒙古帝國,終究難逃窮途末路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