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不贏!
真的是比不贏!
他們兄弟兩人在馬車內規劃著自己的仕途,而另一邊的巨鹿郡公卻是久久回不過神來,他失魂落魄回到王府,剛進了書房,靈壽縣主就急匆匆闖了進來。
靈壽縣主急不可耐道:“八哥,怎麼樣?蘇轍承認了嗎?”
若真說起來,她對蘇轍倒也談不上喜歡,隻是從小到大她什麼東西都要最好的,驕縱跋扈慣了,越是得不到的東西就越是想要,所以才會對蘇轍窮追不舍。
如今她知曉蘇轍害死了自己的父親,特彆是這件事還是因自己而起,恨不得喝了蘇轍的血,吃了蘇轍的肉!
巨鹿郡公點點頭,將今日發生之事都道了出來,最後更是道:“……靈壽,不如這件事就算了吧!”
“我決不答應!”靈壽縣主像瘋了一般,厲聲道:“八哥,你可真是個孬種,難道你就沒想過父親是因誰落得這般下場嗎?還不是為了你!為了你能夠坐上皇位!”
“如今父親入獄,你竟要不管他?父親真是白養了你一場!”
“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兄長?也難怪父親從前時常說你優柔寡斷,難當大任……”
說到最後,她更是流著淚跑開了。
她向來是個不服輸的性子,如今想著若真叫趙允熙坐上皇位,以後他們一家子都死無葬身之地,還不如拚一把。
好在原先濮安懿王身邊的謀臣門客都在,送出去的金銀珠寶也不是白送的,靈壽縣主要求那些人幫她。
隻是她忘了。
她隻是個身在深閨,養在深閨的女子,一向並無多少見識,一些心懷不軌之人哄騙一二,便占了她的身子。
凡事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漸漸的,靈壽縣主從前那嬌滴滴的世家貴女竟連妓子都不如。
甚至到了除夕夜,她都還委身於比她父親年紀還大,大腹便便的男人,心裡比吃了黃連還苦,可麵上卻隻能端著笑。
***
蘇家卻是歡聲笑語的一片。
今年難得蘇軾一家也從汴京過來,程氏等人彆提多開心,一早就要人準備了不少煙火。
絢爛的煙火在院中綻放,照亮了每個人的笑容。
蘇邁是又菜又愛玩,既想去放煙火,又害怕,一手拽著蘇轍,一手拽著蘇軾,連連道:“放煙火,放煙火……”
就連被乳娘抱在懷中的蘇迎也是眼睛一錯不錯盯著煙火,咿咿呀呀叫著,彆提多開心了。
蘇邁放了煙火後,又給蘇迎堆四不像雪人和兔子……
這是蘇家搬到汴京來後過的最熱鬨的一個新年。
蘇轍原以為孫神醫最起碼要到了正月底才來汴京,誰都沒想到正月初三,孫神醫就來了。
眾人看著風塵仆仆的孫神醫,皆是不解:“您怎麼這時候來了?”
孫神醫哀怨看了眼蘇轍,沒好氣道:“旁人問這話也就罷了,八郎你也好意思問?你說我為什麼大過年的還在日夜趕路?”
“不都是你這小崽子說官家身子不好,要我早些來嗎?說的好像整個大宋的興衰榮辱都壓在我肩上似的。”
蘇轍是連連賠不是,直道:“……我也沒想到您竟這麼著急。”
孫神醫見他態度如此,心裡好受了不少,道:“這幾日你們好吃好喝準備著,大過年的你們一家人是吃香的喝辣的,我老頭子倒好,風餐露宿的,得多吃些好的補一補才是。”
“像什麼羊八件,還有烤乳豬,都給我準備上,將我過年沒吃的好吃的都補上。”
“還有那杏花樓,我也得想去就去,吃飯花了多少錢都記在八郎賬上。”
蘇轍連道自然,道:“說起來這件事都是我的不是,您好好休息休息,等著您緩過神來再進宮給官家號脈……”
“這事兒不著急,早一日晚一日沒太大區彆!不過我既來到汴京,明日就進宮去見官家吧,要不然我這一路豈不是白奔波呢?”孫神醫的眼神落在一旁的史宛麵上,道:“來,八郎,先叫你媳婦給我把把脈。”
“你也好,還是史娘子也好,都是身子康健的。”
“這些日子我一直想不明白,既然你們兩個身子皆無問題,為何史娘子會一直沒有身孕?”
第85章
孫神醫這話可謂說到了程氏等人心坎上去了。
程氏是連連點頭, 低聲道:“我也覺得不大對勁,可八郎時常說凡事順其自然,我雖這樣覺得沒錯, 可若真有什麼毛病, 早些醫治也好。”
蘇轍:……
史宛:……
他們對視一眼,眼中皆帶著幾分驚慌。
畢竟這些日子,史宛一直在服用避子湯。
當初這副避子湯雖是蘇轍找孫神醫要的, 但卻是用了借口的, 說是旁人想要。
畢竟孫神醫一直沒將蘇轍當成外人,若他知道蘇轍不願早早有孩子,定會劈頭蓋臉就對他一頓訓斥的。
蘇轍強撐著笑道:“孫翁翁, 您剛來汴京,不如先好好休息幾日?我看這件事不急的……”
“哪裡不急了?”孫神醫是一臉正色,更是難得板著臉道:“自我叫司馬大人的娘子懷有身孕後,在汴京是名聲大噪, 便是回去眉州,不知道多少人寫信請我來汴京, 我一一回絕。”
“多少人想請我看診想都想不到,你倒好, 如今送上門的機會你竟不要?”
“不是我自誇,我的醫術,隻怕比太醫都要強上不少。”
蘇轍連連點頭稱是。
孫神醫懶得再聽蘇轍的辯解, 二話不說就上前替史宛號脈。
史宛心虛低下頭。
蘇轍已開始想好措辭了,待會就說是自己不想這樣早有孩子, 畢竟自己這幾年公務繁忙, 不願在這等事上分神。
孫神醫剛一號脈,就臉色大變。
程氏等人看的是心驚肉跳, 連忙道:“宛娘可是有事兒?”
孫神醫醫術是何等精湛,一把脈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當即狠狠瞪了蘇轍一眼,這才道:“沒什麼事兒。”
“史娘子身子好得很了!”
程氏不由道:“既然如此,那為何宛娘一直沒有身孕?”
這……這個問題,可真是將孫神醫難住了,畢竟避子湯的方子是他送給蘇轍的,說起來,他們也是一條船上的人。
他支支吾吾道:“這個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敢保證史娘子的身子一定沒有問題。”
“程娘子,你也彆著急,子嗣一事講究緣分,等著緣分來了,這孩子自然就來了。”
“你們啊,彆時常問這事兒,若史娘子壓力大了,就更難有孩子了。”
這話說的程氏可有幾分冤枉。
她也就今日順著孫神醫的話說了兩句而已。
孫神醫瞅到空當,忙道:“方才八郎不說不要緊,他這一說我的確是有幾分累了,八郎,你帶我去廂房歇息吧。”
蘇轍隻能應是。
果不其然。
他們剛走出院子,孫神醫就揚聲道:“好啊你個蘇子由,小小年紀不學好,竟學會騙人起來?我老頭子一把年紀,對你掏心掏肺,你竟還騙我……”
蘇轍深知挨打要立正的道理,態度很好,是認錯又認錯。
可孫神醫的性子與郭太白有幾分相似,脾氣上來了什麼都聽不進去,一回去廂房後就將房門一關,將蘇轍擋在門外。
就連翌日他們兩人進宮的路上,任憑蘇轍怎麼與他說話,他都板著臉不接話。
就連在官家跟前都是如此。
孫神醫給官家號脈的空當,官家不由好奇道:“蘇大人,你是怎麼得罪孫神醫呢?瞧著他老人家好像很不高興的樣子!”
孫神醫一聽這話,麵上是怒氣更甚,還不等蘇轍開口說話,就開始與官家告狀起來。
末了,他更是喋喋不休道:“……您來評評理,人人都道八郎是個好孩子?可叫我說,這孩子卻也太不懂事了些,這樣大的事竟不與家裡人商量。”
“您說說,若換成您是我,我該怎麼辦?”
官家隻覺得每每看到蘇轍時,心情總會好上不少,如今更是笑道:“沒想到朕多年來求之不得的子嗣,蘇大人竟不願要!”
蘇轍隻能硬著頭皮說明緣由。
官家不由道:“可見你不光是個好臣子,好兄長,好兒子,還是個好丈夫。”
說著,他更是掃了眼孫神醫,道:“叫朕說,這件事還是遵循蘇大人的意思為好,他一沒做那等作奸犯科之事,二沒妨礙到彆人,不過想要晚幾年有孩子,又有什麼錯呢?”
“蘇大人辦事一向沉穩,聰明過人,朕相信他這樣做定是有他的緣由的。”
蘇轍連忙道:“多謝官家。”
官家都如此說,這下孫神醫也不好再說什麼,隻瞪了一眼蘇轍。
孫神醫便繼續耐著性子為官家把脈。
替天子號脈,與彆人可不一樣,得小心小心又小心。
又過了一刻鐘後。
孫神醫這才收手道:“啟稟官家,您的龍體並沒有中毒的跡象,您可還記得當初我與您說過,您身子虧空的厲害,邀您好生保養之類的話嗎?”
官家微微頷首:“朕記得。”
孫神醫微微皺眉,道:“今日我一進來,瞧見您麵容比從前憔悴一二,以為您的脈象會比從前更加不好。”
“誰知我一號脈,卻發現您的脈象比從前強上幾分,以我愚見,縱然這些日子您遇上不少煩心事,但心情好了些許,所以病症並未嚴重……敢問官家,這些日子可有人時常陪在您身邊,開解您嗎?若非如此,我實在想不出彆的緣由來!”
官家下意識掃了蘇轍一眼。
蘇轍會意,道:“您的意思是,我就是開解您的那個人?”
他頓時就笑了起來:“若早知如此,那我定每日就進宮陪您說話。”
孫神醫也略有幾分意外,瞧了蘇轍這“藥引子”一眼,道:“不瞞官家所說,連我也覺得與八郎說話好像心情很是不錯的樣子。”
“今日我給您開個藥方子,您先喝上三日,三日之後我再進宮給您診脈,調整藥方一二。”
說著,他又交代了許多,比如平素官家飲食得講究葷素搭配,最忌饑一頓飽一頓,比如官家每日不得熬夜,要早早歇息,又比如官家莫要憂思傷神……雖說最後一點說的像沒說一樣,但他還是覺得哪怕官家平日多注意一兩分也是好的。
好脾氣的官家是一一應下。
蘇轍與孫神醫一起留在宮中用飯,又陪著官家下了幾盤棋,這才出宮。
等他們離開時,天色已經不早了。
孫神醫坐在馬車上,興高采烈道:“……雖說宮中禦膳比杏花樓味道要強上幾分,但即便官家脾氣再好,可我與官家一起吃飯,多少還是有些放不開。”
“今兒我去杏花樓定要飽餐一頓,六郎愛吃的我都愛吃,他已在杏花樓等咱們了,今日啊,定能飽餐一頓。”
說著,他更是打趣道:“到時候你可彆心疼。”
蘇轍笑道:“孫翁翁,您就放心好了,我可不是這樣小氣之人。”
誰知馬車剛走沒多久,就被人攔了下來。
元寶認識攔路這人,這人是趙允熙身邊的隨從。
此人一開口就道:“不知道蘇大人這會可有空?我們家郡公有請了。”
蘇轍與趙允熙這些日子來往不少,甚至有好幾次,趙允熙深夜都派人相請。
將心比心,他也能夠理解趙允熙,畢竟太子之位就像一塊懸在自己跟前的肥肉,不儘早將這塊肥肉吃下去,誰又能睡得著?
所以每一次,他都欣然前往。
但是今日……蘇轍微微笑道:“還請你回去告訴郡公一聲,我今日約好了孫翁翁與我六哥一起吃飯,等著吃完飯後就去郡王府見郡公……”
那隨從聽聞這話臉上的笑容淡了些,直道:“蘇大人口中的要事就是指陪人吃飯嗎?”
“我們家郡公可是有要事請您了,若是耽擱了……”
好狂妄的口氣!
蘇轍雖麵上笑容不減,但心裡卻多少有些不痛快。
想當初趙允熙求他幫忙時,態度彆提多恭敬,如今趙允熙見巨鹿郡公不以為懼,覺得自己勝券在握,態度就一日日變了。
如今竟連趙允熙身邊的隨從竟都如此張狂?
蘇轍淡淡道:“我想問如今巨鹿郡公並無動作,郡公口中可能有什麼要緊事?還請你與郡公說一聲,吃完飯後我就來。”
這話說完,他連看都沒看那隨從一眼,就吩咐元寶駕車離開。
孫神醫初來汴京,不知道汴京的局勢。
可杏花樓等著他們的蘇軾一聽說這事,臉色就變了,低聲道:“八郎,你這是做什麼?我可是聽說這趙允熙近來不光得官家的喜歡,就連皇後娘娘都對他推崇有加。”
“人向來都是如此,你幫了他千次百次,若有一次沒幫他,隻怕他都會在心裡記下這筆賬的。”
“八郎,要不你還是去見那趙允熙吧?”
蘇轍雖是個好脾氣的,卻不是一點脾氣都沒有,直道:“六哥,既然你也知道其中的道理,難不成以後趙允熙找我我就要呼之即來揮之則去嗎?”
“他若真的因此事對我心懷怨恨,我看,我就要另作打算了。”
說著,他便已經拿起筷子夾菜起來:“不說這些不高興的事了,我們吃飯吧。”
見他如此,蘇軾便不好再多言。
從前最是貪吃的蘇軾因心中有事,一頓飯很快就吃散了。
蘇轍雖惱火趙允熙身邊隨從的態度,但也知道朱門世家之中多的是狐假虎威之人,興許趙允熙並不會不講道理,所以還是去了趙允熙府上一趟。
誰知道元寶與房門說清楚自己來意,門房進去通傳後,很快就出來道:“還請元寶兄弟轉告蘇大人一聲,我們家郡公身子不適,不便見客。”
蘇轍聽聞這話,哪裡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趙允熙的隨從敢這樣張狂,可見是有趙允熙在背後撐腰了!
元寶還要說話,馬車內的蘇轍就已道:“元寶,既然郡公身子不適,我們就回去吧。”
他大概知道趙允熙的意思。
趙允熙無非是想要告訴他,如今大局已定,自己的皇位是唾手可得,他這個從前的軍師在自己跟前也得乖覺點。
可如今大局已定了嗎?
他看不見得!
蘇轍不著急,蘇軾卻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更是道:“……我看趙宗實也好,還是趙允熙也好,沒一個好東西,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呸,什麼東西!”
蘇轍依舊安穩看自己的書,笑道:“六哥,這等話你在家中說說也就罷了,在外可彆說。”
“不管怎麼說,他們都是皇家子弟。”
蘇軾是一口應下,卻好奇道:“八郎,你就真打算這樣不理趙允熙了嗎?”
“敢問六哥,我何錯之有?”蘇轍反問他。
蘇軾微微歎了口氣道:“你的確是沒有錯,可惜他們那些身居高位之人向來不講道理,我隻怕……”
隻怕最後趙允熙以後繼承大統,八郎這樣忙活一通,最後卻沒落得什麼好下場。
蘇轍這才放下書道:“六哥,你可知道如何馴馬嗎?”
“打個巴掌再給個棗兒,不管是多厲害的寶馬,如此往複,總會臣服於主人的,因為它們知道,他們要仰仗主人的施舍才能吃一頓飽飯,若是惹得主人不高興,連命都沒了。”
“可惜,趙允熙不是我的主人,我也不是畜生。”
“如今趙允熙尚未被官家封為太子,我在官家跟前尚能說上幾句話,他都如此待我?六哥,你說來日若等著他繼承大統,我會有什麼好下場嗎?”
自然是沒有的!
蘇軾一愣,這話也就在心裡想想,卻並沒有說。
蘇轍看著他,道:“六哥,你放心好了,這件事我自有分寸的。”
***
倒是趙允熙等啊等。
他原以為自己拿喬一番,蘇轍很快就會嚇得屁滾尿流,前來自己跟前認錯。
畢竟如今他身份已不複從前。
誰知道蘇轍卻是半點動靜都沒有,他身邊的隨從更是添油加醋道:“……蘇轍不過區區一五品官員而已,竟敢在您跟前擺譜?小的看您從前就是太給他臉麵了,叫他連自己有幾斤幾兩都忘記了,這次您得好好給他點顏色看看,要不然他怕是連尊卑都分不清!”
趙允熙也是這般想的。
可到了官家所設的元宵宴上,他卻瞧見了蘇轍的身影。
其實官家一直有這樣的習慣,為表對一些朝中重臣的看重,元宵家宴上會宴請一些大臣,比如從前的梁適,如今的歐陽修,司馬光,範鎮等人,卻從來沒有邀請一五品官兒的先例。
邀請就算了,偏偏官家看到蘇轍坐在最末,衝他招招手道:“蘇大人,坐到朕身邊來。”
趙允熙:……
他覺得情況有些不對勁。
一旁的堂兄弟則與他道:“我聽說這位蘇大人極得官家喜歡,從前我可沒將這話當成一回事,畢竟梁適,歐陽修他們都是從這時候過來的,但如今一看,官家還真的喜歡他啊!”
“是啊,我聽說你與這位蘇大人關係很是要好,你可真是有福了,不如叫他在官家跟前多替你美言幾句,說不準你的太子之位也能早些定下來。”
“對啊,我聽說官家近來很少出入後宮,時常與這蘇轍待在一起,難不成官家老了,發現自己有不一樣的喜好,不喜女子,而喜男子?”
“你說的有道理,畢竟整個大宋,隻怕都找不出比這蘇轍更好看的男子來……”
眾人是七嘴八舌的,說的趙允熙是渾身冰冷。
他下意識抬頭看過去,隻見官家不知吃到哪道菜覺得味道不錯,當即就要內侍將這道菜分一半給蘇轍送去。
從小到大,彆說趙允熙沒有這等待遇,就連當初曾養在官家身邊的巨鹿郡公都沒有這等待遇啊!
趙允熙隻覺得自己好像錯了。
錯的很離譜。
他瞅準時機,見蘇轍如廁的空當守在外頭。
蘇轍並非出去如廁,而是想要出去透透氣。
畢竟坐在官家身側用飯,感受著四麵八方投來的目光,讓他多少會有些不習慣,索性出來轉一轉。
他剛要回去,就看見趙允熙守在他的必經之路上,一開口更是笑道:“蘇大人。”
蘇轍有些晃神。
隻覺得眼前的趙允熙有點從前默默無聞的模樣。
蘇轍拱拱手:“郡公。”
他的態度還是一如從前,說不上熱絡,但也不算疏離。
趙允熙笑了笑,親昵道:“上次蘇大人前來我府上找我,恰逢那日下午我吃壞了肚子,躺在床上起不來身,所以並沒有見你。”
“這等小事,我原是沒有放在心上的,但前兩日卻聽聞身邊隨從多言,聽他編排起蘇大人的不是,這才知道那日他請蘇大人來我府中時態度倨傲,蘇大人放心,我已懲治過他了。”
說著,他更是道:“我趙允熙並不是那等忘恩負義之人。”
“我一直都知道,若是沒有皇後娘娘和蘇大人,就沒有我的今日。”
蘇轍隻覺得他如今說這些好像有些晚了,元宵節前,也曾有人勸官家早日立下儲君,官家依舊沒有答應。
他從官家的言語中知道官家在想些什麼,無非擔心趙允熙會成為第二個巨鹿郡公,所以想要再多觀察一二,實則官家的遺詔都已經寫好了……但這些話,官家卻不會告訴趙允熙。
趙允熙見官家遲遲沒有動作,這是怕了。
蘇轍是愈發瞧不上趙允熙,直道:“郡公這話折煞我了,我是什麼性子,郡公知道,郡公是如何秉性,我也知道,郡公又何必解釋這麼多?”
他的話很明白——我聰明的很,你心裡怎麼想的,你知我知,不必解釋這麼多。
趙允熙還要再說話,卻已有官家身邊的內侍尋了出來:“蘇大人,您怎麼出來了這樣久?”
“官家擔心您有事兒,所以命奴才出來找您了!”
蘇轍對趙允熙說了聲“失陪”,便跟在內侍身邊走了進去。
趙允熙:……
他忍不住想:蘇轍身在宮裡,還能出什麼事兒?難道官家與蘇轍真有那種難以言說的關係?
他滿懷腹誹走了進去。
元宵宴沒多久就散了。
官家今日心情不錯,多喝了幾杯酒。
蘇轍卻一直欲言又止看向官家,他記得孫翁翁說過的,官家這身子不宜多飲酒。
所以在他看見官家站起身,步履有些踉蹌時,連忙一把將官家扶住,道:“官家,不如叫微臣扶您回去寢宮吧!”
趙允熙:???
眾人:!!!
大家下意識看向曹皇後一眼,隻見曹皇後神色淡淡,並無任何表情。
眾人不住想:好家夥,看樣子皇後娘娘也知道這件事,更是暗中默許的。
蘇轍卻不知道眾人竟有如此齷齪的心思,一路陪著官家回去寢宮,扶著官家躺下後,這才低聲道:“官家,今日您喝了不少酒,可要微臣叫孫翁翁給您來瞧一瞧?”
官家剛想要揮手說不必時,就聽見蘇轍已開口道:“這些日子,您身子已好轉一二,微臣擔心這酒水會與您藥效相衝,就請孫翁翁來給您看看吧,也免得皇後娘娘等人擔心!”
官家已到了嘴邊的話咽了下去,淡淡道:“你看著辦吧。”
蘇轍當即就下去安排了。
等著他回到寢宮時,官家已睡著了。
他一直陪在身邊,並未開口。
誰知官家卻是時而皺眉時而囈語,最後更是一把拽住蘇轍的手道:“曦兒!曦兒!”
趙曦正是他幼子的名字!
蘇轍忙道:“官家,您怎麼了?”
官家這才睜開眼,半晌才道:“朕又夢見了曦兒!”
“朕夢見他長大了,陪在朕身邊勸朕少喝點酒。”
“他從小就孝順,最愛吃酥糖,每每手裡捏著酥糖,誰要都要不到,可唯獨每次看到朕,就把酥糖往朕嘴裡送……”
說著,他更是長長歎了口氣:“若是曦兒還活著該有多好啊!”
蘇轍勸道:“官家,人死不能複生,您莫要多想!”
“王爺孝順,他九泉之下知道您這般模樣,定也會傷心難過的……”
孫神醫背著藥箱匆匆進宮時,蘇轍仍在勸說官家,他聽了這話,不免道:“官家既舍不得小王爺,為何沒考慮生個自己的兒子?叫我說啊,旁人的兒子再好,卻始終沒有自己的兒子好!”
受蘇軾蘇轍的影響,如今他對趙允熙那也是一肚子意見,覺得這人可不是什麼好東西!
第86章
官家聽聞這話是愣了一愣。
這等話不知道多少人勸過他, 可他已受儘喪子之苦,不想到了這把年紀還要再受一次。
他下意識擺擺手:“不必了,朕如今身子也不好, 不知道還有多少年的活頭, 也不知道這孩子能不能平安長大。”
“若是中途夭折,朕定會傷心欲絕,若是平安長大, 可朕還能有幾年活頭?來日還未等他長大, 朕就已駕崩,就算朕將他立為太子,他的日子不也是難得很?”
“這一點上, 朕與蘇大人想的一樣,若不能給孩子帶來優渥幸福的生活,又何必將他帶來世上受苦?”
孫神醫卻正色道:“官家,您這話說錯了。”
“如今您身子稍有好轉, 若好生保養,再活個二三十年並無問題, 若真想要有個孩子,倒也未嘗不可。”
“您可知道司馬光的女兒?如今是活蹦亂跳, 十分可愛……”
官家有幾分猶豫。
從前他時常勸曹皇後,直說人來世上一趟都是要受苦的,何必將孩子帶來世上受苦?可如今真到了他這個年紀, 隻覺得身邊很是寂寥:“你讓朕好好想一想吧。”
“不管官家想不想要自己的子嗣,都得好好愛惜自己的身子才是。”蘇轍看著官家, 正色勸道:“您就算不為自己想一想, 也得為大宋,為大宋的老百姓想一想才是。”
官家頷首答應。
等著蘇轍與孫神醫離開皇宮時, 已是深夜。
蘇轍坐在馬車內不免有些昏昏欲睡,可孫神醫卻是精神抖擻,一個勁兒道:“得,看不出你小子膽子還挺大的,竟管到官家頭上去了!我看你是活膩歪了!”
“以後啊,你還是少指手畫腳的好,雖說以官家的病症要少飲酒,但八郎你可聽說過一種病症叫‘鬱結於心’?這種病才是最難治的,隻要官家心情好,彆的問題都是小問題……”
一路上,他老人家是喋喋不休。
從官家的身體狀況說到了方才自己剛睡著就被元寶喊起來一事,字字句句皆帶著怨氣。
到了馬車要到蘇家門口時,蘇轍終於插上了話,直道:“孫翁翁,若我沒記錯的話,如今您都已年過七十,身子太好了點!誰要是說您醫術不好,我第一個不答應!”
“若官家瞧見您這般精神抖擻的樣子,說不準對自己活到長命百歲都有了信心……”
孫神醫聽了這話直笑,嘀咕道:“身子好當然好啊,若是身子不好,哪裡能長途跋涉一次次前來汴京?”
蘇轍連聲稱是。
孫神醫一直回屋後才琢磨出蘇轍話中的意思來,沒好氣道:“好啊,這小崽子,嫌我話多了!”
***
翌日一早,蘇轍與蘇軾早早起身。
休息了這麼長時間,也到了該當差的時候。
官家也很快宣見了蘇軾。
蘇軾文采斐然,才情卓越,性情爛漫,很快也贏得官家的喜歡。
用官家的話來說:“……你們的父親真是好福氣啊,兩子雖性情迥異,卻皆為人中龍鳳。”
言語之中,好像還有些羨慕。
蘇轍深知蘇軾今日單獨麵聖,多少有幾分緊張,所以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也進宮來了。
當他聽說官家與蘇軾相談甚歡時,便去給曹皇後請安了。
如今曹皇後也沒將他當外人,寒暄幾句後就道:“……本宮聽說你與趙允熙之間有些誤會?趙允熙還專程進宮過兩次,話裡話外皆要本宮幫他當說客的意思。”
蘇轍見曹皇後先前並沒有派人請自己進宮,心中也明白,大概曹皇後也是站在自己這邊的:“還請皇後娘娘明察,微臣與郡公之間隻怕不是誤會這樣簡單。”
說著,他便將當日之事完完全全道了出來,最後更是苦笑道:“還望皇後娘娘評評理,郡公先前找微臣大多數時候並無要事,那日微臣也並未說不去郡公府,他就那樣生氣。”
“微臣與他雖為一條船上的人,但效忠的並不是他,而是大宋和大宋的老百姓。”
曹皇後頷首道:“這些日子趙允熙的確是張狂了些,先前瞧中了本宮身邊的一個宮女,要本宮賜給他做妾。”
“如今官家尚在,本宮還是皇後,他就敢如此大膽,若是……”
話說到一半,她並未說下去。
聰明人與聰明人說話,講究個點到為止。
曹皇後也好,還是蘇轍也好,都知道若真叫趙允熙坐上皇位,隻怕趙允熙會愈發張狂。
曹皇後並沒有說什麼,隻問起近來史宛可好,說要史宛過幾日進宮陪她說說話。
但蘇轍從曹皇後的麵上能看出來,隻怕曹皇後對趙允熙也是心生不滿,還是很不滿的那種。
等著蘇轍折身回到禦書房時,蘇軾正好出門來。
即便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蘇軾仍是喜怒皆行於色的性子,本就滿臉喜色的他看到蘇轍臉上更是止不住的笑容,低聲道;“八郎,你知道官家誇我什麼嗎?”
“官家誇我文采出眾,說我不愧是你的兄長,我和官家想象中一模一樣了。”
“官家知道我喜歡吃糕點,還賞了兩盒子蜜浮酥奈花,我剛剛在禦書房嘗了一塊,味道果然很好,比我吃過的所有糕點都要好吃……”
蘇轍含笑聽蘇軾說話。
他就知道官家會喜歡蘇軾的。
官家賞給蘇軾的不止兩盒子蜜浮酥奈花,他們兄弟兩人前腳剛到蘇家,後腳官家的賞賜就下來了,有文房四寶,有滋養補品……比起官家每次賞給蘇轍的東西並不遜色多少。
一時間,蘇家是喜氣洋洋。
照顧著蘇轍與蘇軾兄弟兩人長大的任乳娘知曉這事很是高興,私下與程氏道:“兩位郎君以後都要當宰相了咧!”
程氏笑的喲,嘴角恨不得都咧到耳後根去了。
可程氏的好心情卻沒維持多長時間。
到了正月底,程之才就幾次登門。
程氏避之不見。
一早蘇轍就叮囑過他,如今歐陽修下令徹查朝中貪官汙吏,章衡與程之才也在其中,這等事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早晚會敗露的。
對程氏來說,娘家對她是很遙遠飄渺的東西,她哪裡會為了多年沒登門的侄兒,而讓自己的兒子為難呢?
誰知程之才幾次登門後,程浚也來了。
當這消息傳到蘇家時,他們一大家子正在用飯,不管是程氏也好,還是旁人也罷,麵上都露出驚愕之色來。
畢竟程浚一向是個好麵子的,說與程氏斷絕來往,這麼多年甭管蘇轍蘇軾兄弟二人如何聲名遠揚,程浚是一次都沒找到程氏。
唯獨蘇轍是一點都不意外,淡淡道:“早在一年之前,大舅舅和二舅舅他們就已舉家搬來汴京。”
“如今程家在眉州的紗縠行已開不下去,那些紗縠行是關的關,賣的賣。”
“後來他們在汴京也曾做過不少營生,開酒樓,辦書社……最後皆以虧本告終,程家早已不再是當初那個富庶的程家了。”
他的眼神落在程氏麵上,道:“若是我沒猜錯的話,程家如今連四處打點的銀錢都沒有,若不然,以大舅舅的性子,如何會前來找您?”
“娘,若是您想見大舅舅一麵,我就陪著您去見他好了。”
他太清楚程氏的性子,是刀子嘴豆腐心,若程氏不見程浚這一麵,隻怕到了彌留之際都不會甘心。
“那好,八郎,你陪著我去見見他。”有了兒子陪著,程氏這才下定決心:“就算看在你們外祖父的麵子上,看在當初的情分上,我也不能將他拒之門外的。”
蘇軾也跟著站起身來:“娘,八郎,我跟你們一起去。”
蘇轍也好,蘇軾也罷,都以為程氏是心軟。
誰知程氏路上卻道:“當初他口口聲聲說與我一刀兩斷,我倒是要看看,他如今怎麼好意思前來找我?”
蘇轍:……
蘇軾:……
他們兄弟兩人對視一眼,皆帶著笑意。
若程氏非要他們救程之才,那才是叫他們為難了。
蘇轍跟在程氏身後,一進正廳,就看到了程浚。
當初意氣風發的程家首富,如今已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哪裡還有當初意氣風發的樣子?
從前每次他一看到程氏,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可如今麵上卻帶著謙卑的笑,道:“妹妹,六郎,八郎……”
“今日刮的這是什麼風?竟將大哥都刮來了?”程氏說話間,卻是拍了拍額頭,譏誚道:“哦,我忘了,我與大哥已經斷絕了關係,如今我們已不是兄妹!”
雙鬢全白的程浚麵色訕訕:“我今日來找你是想請你救救才哥兒,他……他到底是你的侄兒,你就算不看在我的麵子上,看在故去父親的份上,救救他吧。”
“從前父親在世時,最喜歡的孩子是你,最喜歡的孫兒就是他了。”
“若父親九泉之下知曉這件事,也不會安心的。”
說著,他更是直挺挺朝著程氏跪了下來,哽咽道:“我求你,求求你們,救救才哥兒吧!”
“才哥兒如今才不到三十歲啊,上有老下有小的!”
第87章
程浚以為程氏會心軟。
其實不光是程浚, 就連蘇轍與蘇軾也是這般覺得的。
程氏看似嚴肅,嘴巴厲害,實際上一顆心比誰都善良, 當初蘇八娘與陳太初的緣分就是如此結下的。
可如今的程氏低頭看了眼程浚, 低聲道:“你不要拿故去的父親來說服我,你沒有資格提他!父親一向明白事理,若知道你, 知道程之才做下的那些事, 大概會說你們是自作孽不可活!”
“你回去吧,我不會叫我兩個兒子幫程之才的,這等事, 也沒法幫!”
“你口口聲聲說程之才尚不到三十歲,可我的兩個兒子才二十出頭,難不成要因為程之才將自己的前途與仕途搭進去嗎?”
頓了頓,她又道:“若你說如今程家窮的揭不開鍋, 要我接濟一二,我看在故去父親的麵子上, 我定不會拒絕。”
“這件事,就算了吧, 程之才的罪名有朝廷定奪,誰都不好插手。”
程浚緩緩站起身來,看著眼前的程氏。
他們兄弟兩人從小一起長大, 正如程氏了解他的性子一樣,他也十分了解程氏的性子, 知道程氏說出來的話無轉圜的餘地。
他們兄妹兩人從前同住在眉州, 如今又居於汴京,卻是十多年未曾見麵。
他發現程氏好像還是年輕時候的模樣。
一點都不見變老。
反觀程大舅母與程二舅母, 看起來是既疲憊又蒼老,一看就是生活不如意所導致的。
他這才知道自己錯了,當初他反對程氏嫁給蘇洵,沒想到程氏竟過的這樣好。
程浚苦笑一聲,道:“好,我知道了。”
他轉身就走,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就算程家再怎麼落魄,也沒有到揭不開鍋的地步。
愣在原地的程氏看見快步離開的程浚,微微歎了口氣。
蘇轍見狀,道:“娘,您怎麼了?可是見到他們這般落魄,心裡不舒服?”
“好像是,好像又不是。”程氏的眼神落在兩個兒子麵上,笑了笑:“當初他們無惡不作,差點害死六郎,如今落得什麼下場都不為過,可我與他們到底是血親,瞧見他們落得這樣一個下場,心裡多少還是有些不舒服的……”
說著,她搖搖頭:“罷了罷了,不說他們了!”
蘇轍很快不動聲色又說起了旁的話題。
開年的他比從前更忙,不僅要忙於朝中瑣事,更要忙著帶著孫神醫進宮給官家看病。
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官家的身子一日日好了起來,麵色比起從前來也是紅潤了許多。
曹皇後也生出養個孩子在身邊的心思來。
如今她年紀不小,要再想有身孕並非易事。
可身為皇後,身為一國之母,她的心裡裝的可不止情情愛愛而已,早些年官家最寵愛的可是張貴妃,她也並不是十分在意。
因為她知道,寵妃能有很多個,但皇後隻有一個,縱然她不能生,但她卻是所有皇子的母後,隻要孩子從小養在她身邊,隻要她真心待孩子好,又怎會沒有感情?
恰逢蘇轍又委婉在她跟前提起故去的趙曦,提起官家的身子,提起孫神醫的話來,讓她認真考慮起這件事來。
官家本就被蘇轍勸的有幾分心動,再加上眾人相勸,所以很快後宮中就有個才人有了身孕。
此消息一出,朝廷自上而下是高興不已。
眾人皆說是官家的仁善博愛感動了上蒼,其中最為高興的就是範鎮了,一大把年紀的他拎著兩壇子酒前來找蘇轍,一杯接一杯給自己灌酒,幾杯酒下肚又是哭又是笑的:“……想當初官家意欲立巨鹿郡公為太子時,我就覺得不妥,若真是那不爭不搶之人,又怎會在官家跟前冒頭?”
“說白了,趙宗實也好,還是趙允熙也好,一個個都是扮豬吃虎,若真將這江山交到他們手上,我老頭子就算到了九泉之下都不會瞑目。”
“如今官家要有了自己的孩子,真好啊!”
蘇轍:……
他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範鎮老年得子了。
但不管怎麼說,蘇轍也是為官家高興的,所以當他聽說孫神醫要搬到宮中住著,以便能夠時常照顧才人肚子裡的龍胎後,他是一百二十萬個讚成。
日子有條不紊過著。
苗才人在曹皇後,孫神醫的照顧下,肚子一日日大了起來。
眾人都知道,女子的身孕平安度過前三個月已算得上胎位穩固,而如今苗才人已有了四個月的身孕。
官家便將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公事上。
說起來,這幾年大宋是流年不利。
去年大旱,今年又遇上了蝗災。
早朝時,官家還能做到麵色沉穩,可到了私下,到了蘇轍跟前時,他就長籲短歎起來:“去年旱災,朕多次帶著百官祈願,保佑今年能夠風調雨順,今年倒是雨水正好,可卻是又有了蝗災。”
說起來蝗災比旱災更可怕。
蝗蟲過境。
顆粒無收。
旱災是一開始就叫人看不到希望,蝗災卻是叫人看到了希望,卻又叫人失望,更加殘忍。
“還請官家莫要憂心此事,龍體為重。”蘇轍深刻謹記孫神醫的話,好心情比湯藥更加重要,直道:“如今歐陽大人也率文武百官研究對策,想必很快就能遏製蝗災的。”
官家又是長歎了一口氣:“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
“朕在位幾十年,先前也不是沒遇上過蝗災,每每回想起來,總會覺得心痛不已。”
“更何況在蝗災之前,歐陽修就已與朕說有了辭官回鄉的打算,朝中能臣雖多,卻無幾人有歐陽修之才,這要朕如何不憂心?”
蘇轍先前就聽說歐陽修有辭官之意,如今是一點不意外,直道:“還請官家放心,歐陽大人憂國憂民,如今蝗災一事未解決,相信他定不會早早致仕……”
“可也得早做打算才是!”官家又是一聲長歎。
蘇轍腦海中卻冒出一個人的影子來。
此人不是彆人,正是王安石。
王安石雖已辭官回鄉,但與他一直暗中有來往,更是憂國憂民。
蘇轍從他的信中知道,如今王安石在老家依舊日日想著變法一事,將其中許多不合理的地方完善了許多。
官家見他久久未說話,直道:“你在想些什麼?”
蘇轍道:“微臣在想王安石王相公,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做些什麼……”
官家這才想起王安石來。
接下來的事,則是順理成章。
官家很快下令將王安石迎回朝。
想當初,王安石是因受濮安懿王等人刺殺迫於無奈辭官回鄉,如今濮安懿王已入獄,巨鹿郡公等人難成氣候,王安石假意推脫一陣,就答應回朝為官。
歐陽修等人聽說這件事後是如臨大敵,甚至歐陽修還專程來到蘇家,找到蘇轍:“……子由,我不懂,為何你會在官家跟前提起王安石?”
“此人心思縝密,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若他再次回朝,隻怕又會掀起變法的血雨腥風。”
一旁的蘇軾也是附和點頭。
蘇轍卻道:“大人,六哥,難道你們覺得我不在官家跟前提起王安石來,官家就想不起他來了嗎?”
“是金子在哪裡都會發光的,你們應該也知道,以王安石的性子不會一直呆在老家的,總有一日,他會再次回來,隻怕到了那時候他是更加來勢洶洶。”
他的目光落在歐陽修的麵上,正色道:“難不成到了如今,大人還覺得變法一事是洪水猛獸?還覺得如今百姓生活的幸福富足嗎?”
“若是我沒記錯的話,當初您反對變法,是說官家年邁,身子不好,擔心事情一發不可收拾,如今官家龍體安康,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為何不試一試變法?凡事循序漸進,未必是件壞事……”
可惜他的話還沒說完,就已被歐陽修揚聲打斷:“旱災也好,蝗災也罷,很快會過去。”
“但變法一旦落定,是再無轉圜的餘地。”
“變法一事,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讚成的。”
說著,他更是堅定道:“子由,若你真的要與王安石為伍,那我們隻能站在對立麵了。”
蘇轍沒有接話。
因為他知道,他沒有辦法說服歐陽修。
而歐陽修更沒有辦法說服他。
如今的大宋雖看似繁榮昌盛,卻是危機重重,更不必不久的將來很快會被攻打,滅亡,若再不變法,就真的晚了。
歐陽修轉身就走。
一旁的蘇軾見狀,不免著急道:“八郎,你這是做什麼?”
“王安石並非善類,等他回來汴京,將汴京,將整個朝廷攪的天翻地覆,你後悔都來不及!”
“六哥,從小到大,你何曾見我後悔過?”蘇轍麵上一貫沒有多少表情,但今日麵上卻能窺見幾分憂色:“不,應該說從小到大哪件事我沒有深思熟慮認真想過?”
“六哥,我知道你一直也是反對變法的,會不會到了那一日……你我兄弟二人也會站在對立麵?”
官場如戰場。
雖不見硝煙,卻也手段不斷。
第88章
“當然不會。”蘇軾陡然揚聲, 下意識扶住蘇轍的肩膀,一字一頓道:“你我二人是一起長大的親兄弟,就算政見不合, 你我二人哪裡會站在對立麵?”
“公是公, 私是私,朝堂之上,你有你的政見, 我有我的政見, 不必奢求求同存異。”
“可到了私下,到了家中,我們卻仍是關係最好的兄弟啊!”
蘇轍麵上這才有了幾分笑意:“那我就放心了。”
他想, 有朝一日蘇軾也好,還是歐陽修等人也好,都會明白他的苦心的。
很快。
官家召王安石回宮的聖旨就已頒布,這一次王安石官至副宰相, 身份地位僅次於歐陽修。
所有人都知道,王安石這次回朝是來勢洶洶。
就連張方平都寫信給了蘇轍, 更是委托女婿王鞏勸說蘇轍一番,要蘇轍莫要“一錯再錯”。
嶽丈有事委托, 王鞏免不得走一趟。
兩人依舊聚於杏花樓。
說起這件事時,王鞏是連連歎氣:“……雖說嶽丈眼裡一向容不得沙子,但我卻很少見他有這般言辭激進的時候, 想必是覺得你走了歪路,迫不及待要我將你拉回正途吧。”
“若換成了旁人, 我聽嶽丈這樣說, 定是要勸上一勸的。”
“可這人是你,我卻不知如何勸了。”
“你向來聰明, 做事沉穩,當日趙允熙以為這太子之位自己是勢在必得,誰知到手的鴨子卻飛走了,從前他有多風光,如今就有多落魄,時常出入寺廟,隻怕祈求佛祖保佑苗才人這一胎生下個公主。”
他麵上浮現幾分譏誚之色來,道:“隻是趙允熙沒想過,就算苗才人這一胎生下個公主,可還有彆的妃嬪在了。”
“隻要官家身子康健,苗才人這一胎是男是女倒是無所謂。”
蘇轍點頭附和:“你說的極在理。”
說著,他道:“我已回信於張方平張大人,還望你也多勸勸他。”
變法一事,他已是勢在必行。
不過如今王安石尚未歸來,他覺得變法一事倒不是那麼著急,如今最著急的是解決蝗災一事。
官家已將這件事全權委托給了蘇轍。
蘇轍翻閱書本無數,卻是越看越頭疼,書中無非提到用藥或焚燒。
但對他來說,這兩個辦法皆不可行。
用藥需要成本,去年老百姓們曆經旱災,本就手頭不寬裕,哪裡還有多餘的銀錢去買藥?更彆說如今蝗蟲數量龐大,用藥乃杯水車薪。
焚燒則更不行,蝗蟲能飛會跳的,到時候可彆蝗蟲沒消滅,將莊稼都燒死了。
蘇轍絞儘腦汁,不過兩三日就想出一個絕佳的法子。
那就是吃。
沒錯。
就是吃蝗蟲。
蝗蟲與螞蚱有幾分相似,但比螞蚱更大,肉更多,想必吃起來味道更佳。
北宋百姓懂吃且會吃,他想,就算短時間內老百姓對蝗蟲這種東西是避之不及,但若眾人見這東西好吃,定會趨之若鶩。
畢竟後世很多害蟲可都被吃絕種了。
所以當天中午,蘇家的飯桌上就多了一道新菜。
最為貪吃的蘇軾一眼就看到了,還未等蘇洵與程氏上桌,就已拿起一個喂到嘴裡。
炸過的蝗蟲又酥又脆,一口下去是嘎嘣嘎嘣脆,上頭撒了香料,惹得蘇轍是連連點頭:“好吃!八郎,這又是你搗鼓出來的什麼新東西嗎?從前怎麼沒吃過?”
蘇轍並不著急與他說這是什麼東西,隻道:“六哥,當真好吃嗎?”
“自是千真萬確,難道我還會騙你不成?”說話間,蘇軾又拿了一隻蝗蟲喂到嘴裡,更是回味道:“有點像炸小魚兒的味道,卻比炸小魚兒更好吃,炸小魚兒是外頭酥,裡頭嫩,但這東西卻是外酥內酥,且不油膩,若叫我敞開肚子吃,這一盤都不夠我一個人吃的。”
他說話間,蘇洵與程氏已經到場。
在蘇轍的邀請下,大家都嘗了嘗這道炸蝗蟲。
蘇洵也好,還是程氏等人女眷也好,都對這道菜讚不絕口。
到了最後,蘇軾更是好奇道:“八郎,你就彆賣關子了,這到底是什麼菜?”
“這道菜難得嗎?若是不難得,以後咱們天天吃!”
彆說他們喜歡,就連尚不滿兩歲的蘇邁都捧著小碟子,吃的津津有味。
蘇轍道:“這道菜不僅不難得,甚至隨處可見,這是蝗蟲炸過之後……”
他這話還沒說完,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特彆是蘇軾。
他正夾著炸蝗蟲往嘴裡喂,如今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他想了又想,到底還是將東西塞到了嘴裡,嘀咕道:“炸蝗蟲?可真夠惡心的,也不知道有毒沒毒,不過吃了有事兒也不要緊,反正我都吃了那樣多,也不在乎再多吃些!”
蘇轍:……
他這哥哥是真·吃貨。
程氏卻嫌惡心,說什麼都不肯再動筷子,皺眉道:“八郎,這東西能吃嗎?”
“娘,方才您不是挺愛吃的嗎?”蘇轍也動起筷子來,直道:“我覺得這東西挺好吃的,這兩年災害不斷,老百姓們食不果腹,若知曉這東西能吃,肯定會一股腦蜂擁捉蝗蟲的,到時候,蝗蟲被消滅也是指日可待。”
畢竟北宋人口可不少,足足有兩億了。
程氏是欲言又止。
一開始,她是說什麼都不肯再朝這道菜伸筷子。
可隨著她見到蘇轍,蘇軾與蘇邁等人吃的津津有味,雖覺得有些惡心,但也偶爾嘗上一嘗。
緊接著,蘇家飯桌每日都有這道菜,她吃著吃著,似乎就吃習慣了。
與此同時,杏花樓也推出了這道菜,名叫“金玉滿堂”。
杏花樓如今可謂是大宋最出名的酒樓,再加上蘇轍有意推廣這道菜,一開始故意造勢,在杏花樓門口張貼告示,說誰若是能猜出這道菜是什麼東西,則免單。
這等福利,杏花樓可是前所未有。
一時間,眾人紛紛去湊熱鬨。
不過兩三日的時間,就有人猜出這道菜是炸蝗蟲,不少達官貴人自恃身份尊貴,不肯再點這道菜。
但杏花樓又故意放出消息,說每日這道菜數量有限,先到先得。
很快,汴京便以吃炸蝗蟲為時興。
蝗蟲數量雖多,但卻經不住數億老百姓這樣個吃法,不到半個月的時間,蝗蟲的數量就少了一大半。
又過了大半個月,北宋境內竟找不到蝗蟲。
蝗蟲似成了傳說一般。
蘇軾每日用飯之前都是翹首企盼,看到桌上有炸蝗蟲這道菜就歡天喜地,若是沒看到,就長籲短歎,直說這道菜已是他最喜歡的一道菜了。
蘇轍笑道:“六哥你這話說的不對,最起碼在吃食方麵,你還是很博愛的,之所以這樣愛吃這道菜,是因為最喜歡它時它突然沒有了,以至於你心心念念。”
“若真的每頓飯都有這道菜,我看你不見得愛吃。”
說著,他更是勸道:“等吧,等到明年興許就有得吃了。”
“嗬,八郎,你可彆騙我!”蘇軾吃不上炸蝗蟲,隻能就著紮小魚兒過過癮,直道:“就如今這架勢,大家看到蝗蟲像瘋了似的,誰都想將它們捉回家炸上一盤,就算明年我們能吃上這道菜,隻怕次數也是屈指可數。”
他想了想,認真道:“明年夏日咱們先下手為強,多去城郊轉一轉,興許能發現很多蝗蟲。”
彆說他了。
就連宮中的官家都還覺得這道炸蝗蟲不錯。
官家乃天子,雖吃到這道菜的時間晚,卻也偶爾能用的,時不時將蘇轍留在宮中用飯,直到:“……想當初歐陽大人等人想儘了無數法子,唯獨沒想到過這個法子。”
“當初人人都嫌棄蝗蟲多,如今卻嫌棄蝗蟲太少。”
“朕真是萬萬沒想到啊!”
他是心情大好。
他可是聽蘇轍說過的,比起野菜來,蝗蟲還是很有營養的。
蘇轍笑到:“萬物皆可食,若來日再鬨蝗災,老百姓們就不必怕了。”
官家頷首稱是。
沒過幾日,王安石就已返回汴京。
王安石來汴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前來杏花樓用飯,二話不說,開口就道:“上一盤‘金玉滿堂’。”
他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有他的變法大計。
所以等著他發現這道菜是難得美味時,酒樓飯館已沒了這道菜,他想著汴京的杏花樓總該有吧。
誰知廝兒卻道:“您來遲了,我們這兒早就沒有這道菜了,您不如用用彆的……”
王安石大失所望。
他想了想,則起身去了蘇家。
王安石身邊的隨從剛說明來意,就被人請了進去。
誰知剛走到一半,他迎麵就碰上了正欲出門的蘇軾,蘇軾雖與王安石沒打過幾次照麵,但對這人是印象深刻,也是認識王安石的。
當即,蘇軾就冷哼一聲,看都不看王安石一眼,徑直走了過去。
王安石卻揚聲喊住了他:“子瞻,你這是做什麼去的?”
“我聽子由說過,你很懂吃,我想要問問你,如今哪裡還能吃到炸蝗蟲這道菜?”
蘇軾一愣,繼而道:“王大人今日來找八郎,難道就是為了這事兒?”
第89章
王安石反問道:“不然呢?”
他雖一心隻有變法, 卻也不會著急到剛回汴京就來找蘇轍說這件事。
更何況,他並不知道如今他的變法之策蘇轍到底是支持還是反對,可不敢貿貿然將自己的計劃告訴蘇轍。
蘇軾:“哦。”
兩人是相對無言。
王安石笑道:“你該不會以為我是來找子由說起變法一事的吧?如今這件事且不著急的, 以後慢慢來就是了!”
有道是宰相肚裡能撐船, 但他卻不是個肚量大的,誰對他好,他記著, 誰若是對他不好, 他一樣也記得。
他記得清楚,當日歐陽修率文武百官反對變法,其中就有蘇軾:“我比蘇大人略年長幾歲, 看在子由的麵子上,有些話就先提醒你一二,變法一事我是勢在必行,誰來了都不管用, 勸你三思而後行。”
他在蘇軾麵上瞧見了幾分怒色,卻絲毫不在意, 直道:“你是子由的兄長,我可不想因為你, 影響到我和子由的關係。”
這話說完,他轉身就走了。
他身後的蘇軾氣的夠嗆,指著他道:“招財你看, 你看他這人……官家怎麼會重用這樣的人?朝廷是無人可用了嗎?”
招財低聲道:“少爺,這位王大人為人處世暫且不評, 但我卻聽人說起過的, 說他很是厲害,想必定有他的過人之處。”
***
王安石前去蘇轍書房時, 蘇轍正在看書。
瞧見客人來了,他站起身道:“王大人。”
從前王安石是白身時,他管王安石叫王相公。
如今王安石是官身,他管王安石叫王大人。
他的態度很是明顯,不願與王安石有過多來往,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王安石揮揮手道:“不必這樣客氣,我都與你說了多少次了,管我叫介甫就行了。”
說著,他更是道:“對了,子由,炸蝗蟲你們府上可還有?”
“我方才去了杏花樓一趟,杏花樓也沒有這道菜了。”
“王大人來遲了。”蘇轍笑道:“我們府上也沒這道菜……我差人去杏花樓說一聲吧,若杏花樓得了蝗蟲,就給您將這道菜留著。”
王安石想了想,還是道:“算了,不必麻煩,不過一道菜而已。”
“我是朝廷命官,哪裡能做出與老百姓搶吃食的事情來?”
接著,他便道出自己一路上的見聞,說他從老家一路走來,不知道多少老百姓都誇讚起杏花樓來,說眾人能品嘗到如此美食,皆是歸功於杏花樓。
蘇轍耐著性子聽著,時不時附和兩句。
王安石是個大忙人,略說幾句話,表達了自己這些日子對蘇轍的感謝之情後就走了。
王安石前腳剛走,後腳蘇軾就就來了:“八郎,王安石找你當真隻是為了炸蝗蟲?”
正好好看書的蘇轍又被人打斷,索性放下書本道:“不然呢?六哥覺得他是為了變法一事來的?”
蘇軾點了點頭。
蘇轍知道在不久的將來,蘇軾會將王安石狠狠得罪一番,如今也有心為他多說道說道王安石這人:“六哥,你想錯了。”
“你也好,還是歐陽大人等人也好,覺得我與王安石交好,幫助他,就是支持變法嗎?不是的,我隻是覺得他是個很了不起的人才,不是我們反對他變法,他就會停止的。”
“當初王安石變法時,我就與他說過我的態度,我並不讚成。”
“王安石也知道其實我與他性情相同,決定的事情不會輕易改變主意,如今他知曉我在官家跟前的分量,又怎會輕易將變法一事告訴我?萬一我使壞怎麼辦?”
蘇軾若有所思點了點頭:“這樣是最好不過了,我巴不得他與你劃清界限,他還未入朝,就已樹敵無數,我怕他牽連到你。”
蘇轍心裡一暖,道:“六哥,你放心,我自己會小心的。”
“倒是你,如今朝中即將有一場軒然大波,你一定要小心,特彆是王安石,少招惹他。”
一開始蘇軾並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但他很快就見識到蘇轍的話並沒有錯,王安石剛回汴京並沒有忙著休養生息,而是忙著對付起巨鹿郡公與靈壽縣主,還是一點都不避諱的那種。
甚至他還在公開場合說什麼雖說當初他遇刺一事是濮安懿王所為,但濮安懿王已經入獄,父債子償,他不找巨鹿郡公等人報仇找誰報仇?
可憐靈壽縣主謀劃了一通,報仇一事剛剛開始,就被王安石捅到了官家跟前。
王安石做什麼事情都非常認真,就連告狀一事也不是鬨著玩的,人證物證皆呈現於官家跟前,說濮安懿王府一家有謀反之心。
官家免不得懲治他們一番。
可憐巨鹿郡公聽聞蘇轍上次那番話後一直沒什麼動作,卻被靈壽縣主牽連,一家子被貶為庶人,發配邊疆去了。
忙完這件事。
王安石就入朝當他的副宰相去了。
他對變法的堅持是多年如一日,剛回汴京就與官家說起他的變法之策來。
這次他呈上去的折子比當初足足厚上一倍,從方方麵麵囊括了變法,從富國、強兵、選才等各個方麵下手,確保無一遺漏。
到了最後,他更是跪地道:“……臣這些日子好好想了一番,覺得先前蘇轍蘇大人的話說的很對,當日臣的變法之策並不適合推行。”
“但這些日子,臣四處走訪,更是詢問過許多老百姓的意見,所以又重新研究出變法之策,還望官家三思。”
近來身子好轉不少的官家也察覺出朝廷問題很多,再見王安石字字句句言之有理,便道:“這件事你就著手安排好了。”
末了,官家更是道:“若有什麼拿不準的事,就與蘇大人多商議一二吧,他也是個聰明人。”
王安石連聲應是。
很快,王安石就推出了青苗法,募役法,農田水利法,保甲法等十多項變法之策。
滿朝嘩然。
反應最大的是歐陽修,範鎮這些老臣,用他們的話來說,變法是完全不可行的,就拿青苗法來說,朝廷向需要的百姓提供低息貸款,出發點雖是好的,可若是老百姓還不上錢怎麼辦?若是借錢的老百姓突然暴斃身亡又怎麼辦?若是有官員與老百姓狼狽為奸,坑騙朝廷的銀子又怎麼辦?一個個問題根本不像王安石說的那樣簡單。
還有保甲法,朝廷把老百姓編為保甲,互相監督,雖說是為了基層的治安,但給不給這些老百姓工錢了?若是給工錢,給多少才算合適?若有人占了名額不做事怎麼辦?若是不給工錢,那讓老百姓們白白浪費勞動力,老百姓能願意嗎?
……
幾乎每一條變法之策歐陽修等人都能找出弊端來。
歐陽修再次率領朝中文武百官上書,懇請官家三思。
可惜這次官家似乎站在了王安石這邊。
年邁的歐陽修便帶著文武百官跪在城門,請官家三思。
秋雨蕭瑟,淅淅瀝瀝的雨水打濕了歐陽修等人的衣裳,頭發,歐陽修,範鎮這些老臣們一開始身姿跪的筆挺,可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個個的身子就矮了下去,可見是身子有些受不住了。
內侍不知道第幾次出去勸他們離去,但歐陽修卻跪地道:“官家一日不改變心意,我們就一直長跪不起。”
內侍微微歎了口氣:“歐陽大人,您說你們這又是何必呢?官家的脾氣您應該比誰都清楚,這件事,官家是心意已決……”
歐陽修沒有接話。
他的眼神看向前方,用沉默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內侍沒辦法,隻能折身回去。
大殿內。
官家與蘇轍相對而坐,雖說桌上擺著棋盤,但官家的眼神卻時不時落於窗外,瞧見歐陽修等人這般堅決的樣子,更是眉頭微皺。
內侍一進來,便低聲將方才之事都道了出來。
官家長歎一口氣,看向蘇轍道:“……這件事你是如何看的?”
“變法,難道真的不可行嗎?”
彆說官家看到這一幕覺得痛心,就連蘇轍隔著雨簾,瞧見範鎮的身軀搖搖欲墜都覺得有些不忍,直道:“官家,不管何朝何代想要推行變法都是建立在鮮血與淚水之上的,有人喜歡改變,可有人一心守舊,新與舊的對抗,本就是多年來無法改變的問題。”
“可朝中大臣反對的態度這樣強烈,可見這變法之策多少是有點問題的。”
“微臣覺得,若能將這些問題解決,想必朝中反對之人就能少許多的。”
官家是知曉蘇轍性子的,知道他這樣說大概是心中已有了論斷,正欲開口時,卻聽見外頭傳來一陣喧囂,其中似有人高聲喊道:“不好啦,不好啦,範大人暈倒了!”
蘇轍跟在官家身後出去,果然見著範鎮已暈倒在地。
可即便昏迷不醒,範鎮卻仍是眉頭緊鎖,迷迷糊糊道:“官家,變法不可行啊!”
“官家,三思啊!”
……
歐陽修從前曾是帝師,最擅洞察官家之心思,見官家如此,更率著大臣道:“還請官家三思啊!”
第90章
一個個大臣臉色堅決, 因跪地時長久了,麵色有些蒼白,卻無一人沒有說放棄。
蘇轍看到這一幕都覺得動容。
北宋之所以繁榮昌盛, 正是有這樣一幫忠臣愛國的大臣。
也是因為如此, 所以蘇轍不忍放任多年後的大宋淪落至那般境地。
他的眼神落在人群中的蘇軾麵上。
沒錯。
蘇軾也是其中一個。
似是察覺到有人看向自己,蘇軾微微抬頭,可在與蘇轍四目相對時, 他又連忙低下頭。
他可是記得蘇轍說過的, 王安石這人肚量不大,不要輕易得罪王安石。
但他今日還是來了。
蘇轍的眼神並沒有落在蘇軾身上太久,因為這時候官家是騎虎難下, 歐陽修已率著幾十個大臣開始磕起頭來,一聲又一聲道:“還請官家三思啊!”
“官家,變法不可行啊!”
……
官家說什麼,歐陽修等人都不起來。
蘇轍隻覺得官家太過仁善了些, 不是說明君不好,而是當君王者該有魄力時就該拿出魄力, 雖說這群人中不乏不怕死之人,可若官家真的殺雞儆猴, 最起碼有一半的人都打起退堂鼓。
還是蘇轍揚聲吩咐道:“……先將範大人扶進去吧。”
說著,他環顧周遭一圈,聲音愈大:“範鎮範大人如今已經暈倒, 危在旦夕,難不成你們要眼睜睜見著他昏死過去?若範大人有個三長兩短, 你們的良心過得去嗎?”
他的話音落下, 才零星有幾個人攙扶著範鎮出來。
蘇轍低聲與官家道:“官家,走吧。”
官家便借著這個機會帶著範鎮重新回去了大殿。
蘇轍剛進大殿, 掃眼看向窗外,果然見著方才那群人就有些躁動,一個個道:“官家向來仁善,如今範大人暈倒,官家仍是不為所動,難不成真是心意已決?”
“我看定是如此,若換成往日,官家早就鬆口了!”
“若是官家不答應,難不成我們真要這樣跪下去不成?我倒是不怕死,卻也要死得其所才行,就怕在這裡跪死了,官家仍然不見回心轉意,那就糟了啊!”
“是啊,我上有老下有小的……”
很快,這些官員就散去了小半,一個個臨走之前不忘與歐陽修說一聲。
歐陽修直道無妨。
這等事本就講究個自願,哪裡能強迫?
蘇轍這才收回眼神。
太醫已到場,替範鎮把脈後道:“還請官家放心,範大人並無大礙,不過是勞累且饑餓所致,待微臣給範大人施針後就能醒來。”
官家懸著的一顆心這才放了下來。
眼見著太醫開始施針,蘇轍便道:“還請官家離開片刻,以範大人的脾氣……大概他醒來之後又不得消停。”
“你說的有道理。”官家點頭稱是,正欲離開時卻道:“可若朕走了,豈不是範鎮就要對你念叨一通?”
他可是見識過範鎮那張嘴的,絮絮叨叨,沒完沒了。
蘇轍笑道:“官家放心,微臣已有法子。”
官家這才放心。
一刻鐘之後。
範鎮就醒了過來。
桌上已為他準備好了餐食,內侍已為他換了乾的衣裳,太醫也喂他喝了藥……所以醒來後的他除了饑餓難耐,仍是精神抖擻:“蘇大人,官家呢?”
蘇轍掃了他一眼,道:“範大人,您醒了?官家已經走了。”
“官家去哪裡了?”範鎮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樣子,如今就要下床去找官家:“我,我要去見官家……”
蘇轍掃了他一眼,道:“範大人,您覺得您若是官家,這時候會見您嗎?”
範鎮腳下的步子一頓。
蘇轍又道:“我一直不明白你們到底是單純反對變法?還是反對王安石王大人?變法雖不完善,但從長遠看來,卻是利國利民的好事……”
“蘇大人,難道你已被王安石說服了?”範鎮臉色很不好看,更是嘀咕道:“我是說官家怎會答應變法,原來是你與王安石狼狽為奸,哼,真是糊塗啊!”
蘇轍卻道:“我並不屬於任何一派,我所想的隻是老百姓。”
範鎮看哪裡聽得進去這等話?
當即他對蘇轍就是好一通斥責,說他身為天子近臣卻是廢不廢,說他滿口禮義道德,卻根本沒有將老百姓的安危放在心上……讓蘇轍再次見識到了範鎮的口才與厲害。
蘇轍原本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他覺得自己就算長了十張嘴,大概也說服不了此時的範鎮。
索性就什麼都不說了吧。
他突然想起不知在哪裡看的一個故事,有人嫌屋子太暗,想要將屋頂掀了,這話一出,自是所有人反對,所以他便退而求其次說要開一扇窗戶,這話一出,就無人反對……畢竟比起掀房頂,開窗戶一事好接受許多。
蘇轍覺得,先叫他們鬨吧,等他們鬨的鬨不動了,自己再出場也不遲。
誰知這件事卻比他想象中要複雜許多。
今日秋雨之下,好幾個老臣都暈倒了,許多大臣也病了。
蘇軾也是其中一個。
每天用飯時,蘇軾咳的肺管子都要出來了,程氏與王弗見了不免心疼,程氏更是道:“六郎,朝中有這樣多人,難不成缺了你一個就不行了?你都病成這個樣子,不如告幾天假吧?”
蘇軾又是咳嗽道:“不行,如今朝中病著的人多,若人人都像我這樣想,豈不是無人支持歐陽大人……”
這話還沒說完,他就咳嗽的說不下去了。
蘇轍像沒聽到這話似的,依舊該吃什麼吃什麼,該做什麼做什麼。
一開始他們兄弟兩人就說好了,不要將朝堂之事帶回家中。
蘇軾雖想堅持,但沒過兩日卻是病的下不了床,隻能告假。
可即便如此,他也是一點沒閒著,折子不斷,更是進諫寫道:“祖宗以來,治財用者不過三司。今陛下不以財用付三司,無故又創製置三司條例一司……”
他不光將這折子轉交給官家,更是任由納諫內容四處流傳,大概意思就是三司條例司不過是個謀利機構,讓百姓驚悚,讓官吏惶恐,更直言王安石就是攪屎棍子。
蘇轍:……
他覺得他這個六哥是怎麼教都教不會,若王安石是攪屎棍子,那他們是什麼?屎嗎?
他一知道這事兒,當即就要去探望探望蘇軾。
誰知他剛走到蘇軾房門口,就被來福攔了下來。
來福硬著頭皮道:“八少爺,少爺吩咐了,說如今他病的厲害,唯恐將病氣過給你們,所以他養病的這段時間,誰都不能進去。”
“這幾日就連吃食都由我送進去給他……”
“不讓人進去?我看是不讓我進去吧?”蘇轍冷哼一聲,二話不說就將門推開了。
他一進去,就見著蘇軾大剌剌躺在床上看書。
二郎腿一翹。
小零嘴一吃。
小日子彆提多愜意了。
蘇軾瞧見蘇轍進來,麵色有幾分驚慌,磕磕巴巴道:“八郎,你……你怎麼來了?”
“怎麼,六哥,我是不能來嗎?”蘇轍不僅進來,更還在床邊坐了下來:“六哥,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在朝中為官,意見相悖本就是常事。”
“可你罵人家王安石王大人是攪屎棍子做什麼?他所作所為難道不是為了老百姓?”
其實當初話一出口,蘇軾就察覺到了這話不妥。
但事已成定局,也無轉圜的餘地:“我知道了。”
說著,他的聲音低了些,道:“八郎,如今你來找我,該不會是想要押著我前去給王安石賠禮道歉吧?”
“我要你去,你就會去嗎?”蘇轍隻覺得頭疼,道:“你這性子比牛還犟,要你給王大人道歉,隻怕比殺了你還難。”
蘇軾笑了起來:“懂我者,八郎也。”
蘇轍隻能苦笑。
蘇軾見他沒有責怪自己的意思,索性蹬鼻子上臉道:‘八郎,且不提變法一事,你當真覺得成立三司條例司是好事嗎?’
“在三司條例司成立之前,各個機構互相製衡,行政事務全部受中書省統領,使用台諫去製衡中書省,現在冒出個新機構,與中書省互不隸屬,各自為政,這不就是亂了法度嗎?”
“先前禦史中丞呂海呂大人率先發難,不過列舉王安石幾大罪狀,就被貶為鄧州知州。”
“如今朝堂似是王安石一個人的天地,順他者昌,逆他者亡,連歐陽修歐陽大人都不能奈他何,若有朝一日真叫王安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覺得朝中還會有我們這些人說話的份兒嗎?”
他麵上是少有的嚴肅之色,看著蘇轍的眼睛道:“八郎,你比我聰明,應該也知道以目前來說,變法是弊大於利的。”
“我當然知道。”蘇轍麵上也滿是鄭重之色,道:“可計劃是可以變的,一步步往下走,其中若有哪裡不對,再進行改良。”
“眾人拾柴火焰高在,朝中有許多聰明人,我想,若是眾人齊心協力,彆說變法,什麼事情應該都能成功吧!”
說著,他又道:“不說彆的,我覺得變法中的改革學校製度這一點就很好,因材施教,設立武學、醫學、律學等專門學校,這樣我朝來說難道不是好事兒嗎?”
“若這世上有許多像孫翁翁一樣厲害的醫者,孫翁翁就不會一次次長途跋涉從眉州到汴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