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舟一路小跑著出了禦書房,原是打算回去換身衣裳。
沒想到春日天乾,他還沒跑到宮門口,衣服上的水漬已經被風吹乾了。
他仔細檢查了一下,發覺衣服並沒有汙漬,乾了之後絲毫看不出異樣,便又小跑著回去了。
因為來回耽擱的時間並不算太久,皇帝這會兒還沒起。
餘舟小心翼翼走回小幾邊坐下,暗自鬆了口氣。
不過當他目光落在自己的起居注上時,剛鬆了的那口氣便再次提了起來。
方才因為他自作聰明,手比腦子快了一步,導致起居注上寫錯了。
裴亦點茶奉於帝
帝心大悅
這一幕根本就沒有發生,因為裴斯遠那盞茶並不是給皇帝點的,而是……
餘舟心口猛地一跳,下意識偷偷抬眼看了裴斯遠一眼,見對方正坐在茶案前磨茶葉。
那茶案不算太高,身材挺拔的裴斯遠坐在那裡稍稍顯得有些突兀。
尤其他這會兒安靜認真,磨茶的動作堪稱小心翼翼,使這副場景看起來越發違和。
不過餘舟這會兒沒有多餘的心思去研究裴斯遠,眼下他該操心的是眼前的起居注。
莊舍人特意叮囑過他,起居注非必要不得隨意塗改,尤其他今日初當值,用的這本起居注是嶄新的,若是第一頁就途黑了一塊,未免太不像話。
可他寫錯了,若是就這麼放著,算不算欺君啊?
餘舟心中忐忑,暗道總不能趁人不備偷偷把第一頁撕了重寫吧?
可這起居注是一側線裝的,若他撕掉一頁,但凡有人檢查就能看出來痕跡……
若是換了莊舍人,麵對這種小問題定然不會忐忑至此,可餘舟從來沒有過工作經驗,活了兩輩子第一天正式上班就是來給皇帝做起居郎,出了小紕漏自然會格外緊張些。
就在餘舟苦惱之際,裴斯遠已經磨好了茶粉,又拿了小羅篩細細篩了一遍,隻留了最細的那部分茶粉。隨後,他煮了水,拿過茶案上擺著的最後一隻茶盞,看樣子是打算再點一盞茶。
餘舟目光不經意掃過,落在裴斯遠骨節分明的手指上。
不得不承認,裴斯遠這人確實挺耐看的,這種耐看不止局限於臉……
餘舟略一恍神,忍不住想起了那晚的某些細節,臉騰得一下就紅了。
不論如何,那都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經曆那種事情,一時之間確實很難徹底忘掉。
裴斯遠若有所感似的,轉頭朝這邊看了一眼,便見小起居郎耷拉著腦袋,隻露出了兩隻紅紅的耳尖,看著讓人很想伸手捏一捏。
餘舟垂著腦袋冷靜了一會兒,便聽到一陣窸窣。
他抬起頭,見裴斯遠端著那盞點好的茶起身了。
不過這一次,裴斯遠沒有理會他,而是端著那盞茶徑直去了屏風後頭。
餘舟一怔,當即反應了過來,裴副統領這盞茶,是給皇帝的。
而且,裴副統領不僅給皇帝點茶,就連用的茶粉都是親手磨的,水也是親自煮的。
“陛下,嘗一嘗臣親手為您點的茶。”裴斯遠的聲音從屏風後響起。
他那聲音在餘舟聽來溫柔得都快出.水了,不過榻上的路知南可沒被感動。
路知南擰眉看著裴斯遠,一臉“你是不是有病”的表情。
餘舟在外頭凝神聽著,半晌後便聞屏風後傳來了喝茶的聲音,隨後還伴隨著一些衣料摩.擦聲,以及裴斯遠不大明顯地一聲悶.哼。
餘舟聽到這動靜,麵上不由一紅,忙垂下視線不敢再朝屏風的方向看。
他現在可不是未經人.事的懵懂少年了,他懂得還挺多的。
所以他略一思忖,便能猜到屏風後正在發生著什麼。
若是換了旁人,他或許還能稍稍好過點,可屏風後的人是裴斯遠。
他早已將裴斯遠看了個乾淨,所以這會兒坐在外頭,腦海裡不由自主就浮現了很多清晰的畫麵,那些畫麵與屏風後的動靜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令他坐立難安。
過了好半晌,裡頭的動靜才漸漸停了。
餘舟深吸了口氣,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起居注,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好像不用塗黑,也不用冒著風險偷偷撕掉一頁了。
他心中一動,閃過了一個極其荒唐的念頭,但很快他就將這念頭壓了下去。
隨後,他提筆蘸墨,又在起居注上寫了句:
帝寢
裴侍於側
屏風後,裴斯遠捂著被路知南踹了一腳的腰,一邊整理著衣裳一邊走了出來。
他目光刻意往小起居郎身上一瞥,果然見對方又垂著個腦袋,露出來的脖.頸則紅了一片。
當日,餘舟坐在小幾後頭就沒敢抬過頭。
他一直熬到皇帝批完折子說要回寢宮,這才如蒙大赦。
餘舟從禦書房出來,一路恍恍惚惚地到了宮門口。
他從角門剛一出來,便看到自家馬車正停在不遠處等著。
不待他走近,馬車的車簾被人從裡頭掀開,他這才發覺馬車裡竟還坐著個人,正是餘承聞。
“爹。”餘舟走到馬車旁,朝著裡頭先行了個禮。
餘承聞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一圈,像是在確認他安然無恙。
“上來吧。”餘承聞道。
“是。”餘舟這才扶著車夫的手臂,上了馬車。
他原以為餘承聞刻意在此處等著自己,是有話要說,畢竟依著平時的時間,餘承聞應該在小半個時辰前就回家了。但不知為何,餘承聞見了他之後,卻什麼都沒說,好像真的隻是來接他回家似的。
餘舟進宮當值與在衙門裡時不同,收工的時間要根據皇帝的心情而定。若是皇帝早早就辦完了公事,餘舟就可以早些回家,若是皇帝要加班熬夜,餘舟就得跟著加班,以防漏掉什麼重要的事情沒記。
依著莊舍人那意思,他最好連皇帝晚膳吃了什麼,夜裡見過什麼人都記著才好。
不過皇帝說了讓他不必跟著去寢宮,餘舟可沒那麼大的膽子非要跟著。
況且,在禦書房裡他“承受”的也不少……
想到今日屏風後那動靜,餘舟不由又有些尷尬。
餘家的馬車緩緩駛離。
街對麵的某個角落裡,一個人影一閃而過,隱入了巷口。
“如何?”
京城某處宅子的書房裡,一個略帶滄桑的聲音問道。
“回大人,餘舟從宮裡出來時看著一切如常,看不出有什麼異樣,既不像是受過責難,也不像是挨過訓斥。”探子道。
“也就是說,裴斯遠調了他去禦前,竟當真隻是做起居郎?”那人又道。
“至少目前看來是這樣。”探子又道:“不過今日餘承聞出了戶部衙門之後,一直沒有回家,在角門外等了小半個時辰,一直接到餘舟才打道回府。”